最后的蓑衣匠独守古老手艺

2017-09-14 10:09王砚
农村农业农民·A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蓑衣

王砚

南方多雨。在乡村,一件蓑衣曾经是每个农户的必备之物。田间地头,少不了用它遮蔽风雨。屋前屋后那些粗枝大叶的棕榈树,为蓑衣提供了所有的原材料,就像棉花予人温暖一样,它也尽力使风雨中劳作的农人感到干燥舒适。

棕榈在湖南大部分地区都能生长,各地的蓑衣匠也应运而生。他们从师傅手中学习缝制技艺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手中看似粗糙黯淡的蓑衣,是目前我国保存下来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服装,堪称“活化石”。

上衣下裳,中国古代服装的特征

怀化市中方镇曾经的“蓑衣匠”周远根,已经76岁了,住在镇上儿子家中,门前一溜漂亮的小松树。他身形瘦弱,佝偻着腰,在儿子的木工案前凝神查看着什么,被儿媳拉了两下袖子,才回转身来望着我们,脸上带着骤然回到现实世界的茫然表情。去年的一场中风勉强痊愈,却让他双手颤抖,听力下降到需要他人凑近耳边大吼,方能听到一丝声音。

整洁明亮的新家里,找不到任何与蓑衣相关的东西。他指指外面,说:“工具都在老家。”

老家在栗山村一个叫羊角落的地方,经过宋背溪小水库。路不好走,四里地碎石路到头后,还得爬山。山上零星生长著几棵棕树,树干包裹着一层严密的棕皮(叶鞘纤维),若没有人去剥,它是不会自行脱落的。棕木材质疏松,派不上什么用场,唯有叶子和棕皮大有可为。

周远根的亲戚潘承家,一手做握刀状,指向棕树,示范着说:“我们那时候砍棕皮,先横砍一刀,再竖砍一刀,两只手一掰,整张皮就能扯下来。”

一棵棕树平均每月只长出一片棕皮,一年12片,每年5月和10月各采剥一次。

山腰上,是周远根儿子从前的家,背靠着一堵山崖,因为滑坡严重,屋后被埋了大半,变成了危房,房前也拦了绳索,阻止他人进入。周远根恋恋地望了几眼,告诉我,那是他当年亲手建的。他自己的家在山顶,二层木屋,同样人去楼空。堂屋里,坑洼的泥地上,早已布满了茸茸青苔。

周远根突然来了精神,他兴致勃勃从另一间屋子里搬来工具,堆在堂屋的一张竹床上;又抱来好几张棕皮,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我细细打量着制好的一件蓑衣成品,上下两件拼接而成,上半截如短披风,两肩棕毛高高翘起,像鸟的翼翅;下半身则是简单平整的一大块垂下来。整件蓑衣看上去极是扁平,仅遮挡住了身体后部,前面空空。原来,它是专为在田中弯腰劳作的人设计的。

但这种最简单的款式,恰恰具备了中国古代服装的重要特征和标志:上衣下裳(古代指遮蔽下体的衣裙)。上装是披在肩上的“蓑衣披”,圆领,两肩伸展——我们后来看到的古装戏中,王公贵胄所穿的“披肩”正是继承了这种形式。下装既可以是围腰短裙,也可以如这件稻田专用服,仅围在身后,整体形式一如“裳”的前身。

面料和纽结的绳,都来自棕榈树

一棵棕榈树,从剥下周身的叶鞘纤维开始,便忠实地服务于整件蓑衣,面料和纽结的棕绳,都来自于它。蓑衣纯用手工制作,并不华丽,一切均以实用至上,可以说,用最简练的形式完成了一件雨具的功能。而它所使用的编结技艺,其古老程度,仅次于人类历史上的石器加工。在观看周远根的演示过程中,我们屡屡为这古老的手艺发出惊叹。

除开处理棕树纤维,蓑衣制作有十几道工序,比较复杂,简单地说,先立领(蓑衣上披的核心),再钉八挂(编织领子部位延伸出去的经线,这是蓑衣的骨架)。

1.搓棕绳。棕皮纤维用特制的铁齿梳扒下,很快,它就变成了一堆细细的棕毛。棕毛粗糙,用手一捻,自然接合成一根,一头绕上线轴,两手分工,边转线轴边捻,单股的棕绳并不结实,还需要再捻一根,然后绞拧成双股。周远根先将两根单绳的绳头结在一起,挂在门前一根柱头上,双手各持一个单线轴,朝同方向旋转,两根绳便拧成了一根,越拧越长,“可以拉一里多长咧”,周远根牵着绳子,慢慢往后退着,扭头望望身后的竹林。棕毛织成的绳子极其牢固,防潮防蛀,用上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2.蓑衣制作。缝制之前,得先把棕皮理好,利用棕皮向外伸展的形状,确定每片棕皮摆放的位置。然后拿一尺多长的钢针穿上棕线,缝起来。主要的制作就是拼接,定位准确很关键。上衣“坎肩”最重要,也最难缝,以领口为中心,针脚密密麻麻,向四周辐射,如一个不合拢的同心圆;边沿处的棕毛只需要剪齐即可。

周远根的缝制是从领口开始的。他先是将一根短绳两头各打一个圈结,作为领子的雏形,然后把一片棕皮如折扇子一般叠成几叠,用针线把折叠的一头缝好。他的手还是很抖,需要使出很大力气才能拉紧,房间里只听得棕绳拉得哧哧作响。他的左手腕上戴了一截小竹筒,里面盛着一点菜油,他不时把久不用而有些生锈的针尖插进去蘸一蘸。

领口颇能表现一个蓑衣匠的手艺,如果做得不好,会夹脖子,穿着难受。为了使之尺寸合适,会用一只直径十几厘米,带凹槽的木制模具卡住定位。后颈处还要多叠几片光滑的棕皮,免得皮肤被棕毛扎得刺痒。

领口做好后,便以它为顶点,把一张张棕皮以放射状铺好,进行缝制。针法多用“挑”,棕线的行数越多,行距、针距越小,蓑衣越耐穿。潦草的工匠做蓑衣,五六十行就打住了,优秀的则可以缝上数百行。

上下片缝缀好后,要穿上系牢,并不是我起初想象的如斗篷那样,系在颌下。两根棕绳分别从腋下穿过,在肩头挽结,这样会更加服帖,不至于随处滑动,让雨水倒灌进衣服里。

一件蓑衣能传承数代,越穿越红亮

潘承家兴致勃勃拎起那件蓑衣成品,忙活了小半天才系好。他抻抻下摆,打量了一番,说:“要是把我做的斗笠再戴上就更好了。”他也是个手艺人,做得一手精细的竹斗笠。

周远根静静站在一旁,有些自得地看着自家亲戚披挂着那件蓑衣,如古代侠客一般在坪里走来走去,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从背后看去,蓑衣两肩高高翘起,下摆微展,其实更像一只振翅的鸟儿。他俩都很喜欢这个传统造型,一致认为有些地方的蓑衣,“像只水桶一样圆滚滚的,裹在身上不好看”。

不论是斗篷式的,还是飞鸟形的蓑衣,都是人们在长期的劳动中摸索设计而成,都遵循了严格的比例。上衣如翅,下裳如鱼尾,遮挡严密而又不会束缚双手;外沿的棕毛修剪整齐后,仿佛给整件衣服加了个毛边,自带粗犷之美。

潘承家说,蓑衣防水功能不错,有的还会在棕皮上刷一层桐油,效果更好。这得益于棕皮的天然特性,它生长出斜向交错的纹理,编织时,棕绳也是纵横交错,使得表面异常致密,雨水轻易不能渗透,只能顺着外展的棕毛滴落。茅草屋也是依据这样的原理搭建而成的。过去,有的人家一件蓑衣能传承好几代,棕皮颜色越穿越红亮,越发像一件传家宝了。

周远根已经不记得师傅的姓名了,他只记得人们都叫他的小名“四毛仔”,家在乌溪村,“要是还活着,今年都130岁了”,他喃喃道。15岁那年,周远根和父亲提着拜师礼,特地去乌溪找他。那是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一只猪蹄髈,两封纸包糖,两瓶酒,一套新衣服。3年后,他出师了,成为新的“蓑衣匠”。那时候,找他做蓑衣的人络绎不绝,所赚的钱足以成家立业,养家糊口。赶集时,一同卖蓑衣的工匠也不少,在他的印象中,每个村都有两三个。蓑衣价格从五毛钱,慢慢涨到20世纪60年代的十几元,直到现在的200百元。但买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蓑衣匠们也渐次衰老,逝去。周远根认识的几个蓑衣匠都年逾八十,没有一个人收过徒弟。橡胶、塑料雨衣大规模出现后,工艺复杂又略显笨重的蓑衣自然被潮流抛到了一边。尽管新式雨衣并不透气,尤其是夏季,穿不多久就会粘在身上,闷热无比,但它们材质轻薄,价格便宜,花色鲜艳,是另一种时尚体现。

“哎,学这个没有什么用呢。”他有些伤感地说。去年没生病前,他做了几件蓑衣工艺品,多是被人买去挂在墙上做装饰。在民间,蓑衣也有镇邪驱魔的用途,大概是因为它们的形制如铠甲,棕毛亦有刚强气质的缘故。潘承家希望他能把蓑衣做得更袖珍,更精致,最好只有手掌大小,能够供人把玩,但周远根有些为难,以他的年纪和精力,已无法再去创新了。

下山时,两个加起来足有150岁的老人,看着路边长满绿草的荒田,大声叹惜:“这么好的田没人种了,这么好的草也没有牛来吃了……”是啊,田里已无农人,蓑衣又有何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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