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腿(上)

2017-09-22 11:39张芳
家庭生活指南 2017年9期
关键词:凶器十字绣火腿

张芳

这是一个美式房间,胡桃色雕花餐桌上摆放着烛台,烛光照着她的脸,她的头发轻轻挽起,几缕碎发散落在脸庞,在她身后的酒柜里,有几只玻璃高脚杯和几瓶酒,酒柜的玻璃上映着她的背影。

苏瑾在等着她的丈夫下班回家。

苏瑾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她并不着急,相反,她开心地想着,这划过的每一分钟,都在向他丈夫回家的时刻拉近,想到这儿,她露出恬静温柔地浅笑。她卷起手中绣着的十字绣,绣针掉到了地上,绣针落地的微小声音,衬得屋子异常寂静。时钟在差十分钟四点的时候敲响了,她凝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钥匙的沙沙声,门被打开了,她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十字绣,站起身来,去拥抱她刚刚进屋的丈夫。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她说。

“嗯。” 他淡淡地回应。

苏瑾接过他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她走到冰箱前,拿出冰镇啤酒和冰块,倒了一杯凉凉的啤酒给他,然后她坐回椅子上,拿起了她的十字绣。他坐在她的对面,手中摇晃着酒杯,冰块碰在杯壁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对苏瑾来说,这是她一天当中最幸福的时刻。她很满足于这一时刻,孤独地在家呆了一整天之后,安静地坐在一旁,享受着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她沉溺于丈夫在身边的感觉,就像是在沐日光浴一般,温暖、舒心。苏瑾喜欢他那轻松舒适地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喜欢他走进家门的样子,甚至他脱下外套的动作;她更喜欢在她深深地望进他的眼中时,在他瞳孔中自己被放大的脸。

“明山,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事情提前处理完了。”他说。他说话的时候做了一个古怪的动作:他举起杯子一口气喝掉了整杯酒,剩下冰块滑到空杯底发出铛铛声,接着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我来帮你倒上。”她说。

“你坐下。”他说。

“咱俩晚上出去吃啊?”

“不了。”

他开始吮吸那深黄色的液体,她能看见杯中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

“昨天你说今天不加班,所以我就没着急做饭,我想出去吃。”

他没有回答。

“吃披萨去啊?要不旁边新开了一家新派菜。”

“不出去了,累了。”

“哦,要不在家吃也行。天热,吃点儿清淡的?炒菜快,吃太多肉不好,血脂会高,再说晚上吃肉也不消化。”

他举起酒杯又干了一杯。

“哦,你要吃肉的话,冰箱里有火腿,我蒸一蒸,也快。”

“不用了。”他说。

“没事,火腿快,蒸一蒸,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她看着他,等待着回答,哪怕一个微笑,一个轻轻的点头都好,但是他没有任何举动。

“好吧,”她接着说:“那我先去看看炒点儿青菜。”

“我不想吃。”他说。

苏瑾艰难地坐回到椅子上,睁大眼睛望着他。“但是你必须要吃东西啊!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做饭的,那我看着做吧。”

她站起来,把十字绣放到旁边的台灯下。

“坐下,”他说。“给我几分钟就好,坐下。”

苏瑾的身体很僵硬,从明山进屋到现在,她都非常紧张。

“来,”他说。“坐下。”

她缓慢地弯下腰,坐回到椅子上,疑惑地看着他。他已經喝完了一瓶啤酒,正皱着眉头凝视着玻璃杯。

“听着,”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哦,什么事?怎么了?”

丈夫低着头,身旁的台灯发出的光线照在他的前额上,下巴和嘴巴却埋在了阴影里。她注意到他的眼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恐怕这件事可能会让你难过。”他说。“但我必须得说,我希望你不要太激动。”

“我外面有女人了,她怀孕了,房子给你,存款我也不要,车子我开走,在我账户上的股票基金我就留着了,我们离婚吧。”

她认真地听着,惊恐地看着他,每说一个字都离她远了一些。

“就这样吧,”他接着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快生了,你也知道,我一直想要个孩子,很可惜,我们之间一直没有。你还年轻,有房子有存款,也能找个好的。”

苏瑾不敢相信这一切,本能地否定这一切。还没有等他说完,她就已经猜到要发生什么了。也许,她想,她只要回去接着做她的事,就可以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然后当她第二天睡眼惺忪地醒来时,她会发现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我去做饭。”她设法低声地说。这次他没有阻止她。

当苏瑾走过房间时,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踩在地上。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机械麻木地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门,拿出火腿,撕下包装纸。

那是一只火腿。

“就这样吧,晚餐就吃火腿吧。”她拿着火腿的手有点儿发抖。

“别准备我的晚饭,我要出去,她快生了,我得给她做晚饭。”

“火腿冻得太久了,得蒸一个小时吧。”

“我不吃,我说了不吃,我得出去。”

“哦对了,亲爱的,不能光吃火腿,得准备一些青菜,哎呀,冰箱里没有了,我以为我们要出去吃,我没有买菜。”

“不需要买,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我不在家吃。”

“现在去菜市场来得及,十分钟就到了,然后回来做好,火腿也就蒸好了。”

“你能清醒点儿吗?我说了咱俩离婚。”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我得赶紧去买菜了,要不火腿蒸好了,菜还没熟呢。”

“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儿,接受现实,我说了,我有人了,我要离婚,她怀孕了,我要去陪她。”

苏瑾似乎听不到他说什么,只觉得他的话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要去拿衣服离开。

此时,苏瑾径直走到他后面,毫不犹豫地挥起冻火腿,用尽力气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endprint

她这一打仿佛像是铁棍敲的。

苏瑾后退了一步,等待着,难以相信地看着他依旧保持着站立,至少过了四五秒钟,身子才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倒在地上。

他身子倒下时撞到了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苏瑾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她慢慢地走近,心里的荒凉和惊恐蔓延着,她惊愕地盯着他的身体,手中依旧紧紧地握着那只火腿。

她呆呆地站着,他怎么了?他刚才说了些什么?她恍惚间觉得似乎忘了什么,哦,对了,要做晚饭,她动了一下。

苏瑾把火腿拿到厨房,将蒸锅倒进满满的水,再把火腿放到蒸锅里,打开火蒸起来。然后,她洗干净手,跑回卧房中。她坐在镜子前,梳理自己的头发,她的脸色有点儿惨白,她挑了一支艳色的口红,抹上嘴唇后好多了。她试着笑笑。奇怪,笑容真是古怪。于是她又换了一件红色的衣服,嗯,貌似好多了。

“亲爱的,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她自言自语。

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古怪。

她又加重了口红的颜色。

“亲爱的,晚饭做好了,吃饭吧!”她对着镜子露出了一抹艳丽的微笑。然后她到鞋柜中拿出了一双红色的皮鞋,穿好后,她对着镜子,又露出明艳的笑容。

还没有到六点,菜市场都是买菜的人。

“你好啊,刘叔。”她欢快地说,冲着柜台后稍稍有些驼背的大叔。

“晚上好啊,苏小姐。今天真漂亮。”

“谢谢刘叔,我想要买一些秋葵、菜花,还有土豆。”

刘叔转过身,一样一样地装好。

“明山今天累了,所以决定不到外面吃了,本來说好了今天不开火,下馆子,结果临时决定在家里吃,家里一点儿蔬菜都没有了。”她微笑着说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老愿意下馆子,饭店东西又脏又不实惠,你看我这秋葵,10块钱这么多,饭店不得38啊?还是在家吃实惠,苏小姐,要不要点儿肉啊?”

“不了,我家里有呢,谢谢。我家有火腿,刚蒸上。”

“哦。”

“火腿还是少吃,合成的,以后提前告诉我,我这给你留肉,给你留最新鲜的里脊肉,牛肉我给你留上脑。”

“好的,刘叔,谢谢你,等明天你给我留一扇排骨吧。”

“嗯,好嘞。明天还是这时候取?”

“不一定,我上午得去一趟洗衣店,你知道明山的衣服都得拿出去洗,我下午还得去一趟银行,我抽空吧,看看上午时间宽裕还是下午时间宽裕。”

“行,我给你留好,你明天想着来拿就行。”

说着刘叔看了一眼柜台,说:“苏小姐,昨天新进的木耳特别好,要不要一袋,清肺啊!”

“简直太好了。”她说。“明山喜欢吃木耳。”

东西包装好之后,苏瑾付了钱,她灿烂地对刘叔笑着说:“谢谢你,刘叔,明天见啊。”

“好嘞,苏小姐,明天我给你留好,你这件红风衣真漂亮。”

“明山喜欢红色,他说我穿红色显得脸色特别好。刘叔再见。”

一路上,苏瑾的心情特别好,跟每一个人都热情地打着招呼,露出那明艳的笑容,她想着明山喜欢红色,见到这样的她一定特别开心,她甚至有些激动,想象着明山见到她的神情。

当苏瑾拿钥匙开门时,她清了清嗓子,微微笑着。

“明山!”她叫着:“明山。”

她把盛满蔬菜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走进大厅,当她看见丈夫倒在地上,双腿重叠着,一只手弯着压在身子下面,她震惊了。她跑过去,跪倒在他身旁,几乎要把她的心也哭了出来。这是怎么了,明山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几分钟后,苏瑾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她熟知警察局的电话号码,当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时,她尖叫道:“快!赶快过来!明山死了!”

“你是谁?”

“我是苏瑾。”

“你说明山?明山死了?”

“呜呜呜……”她哽咽道:“他倒在地上,有血……他不动了……我叫他……他没反应……”

“我马上就过去。”那个男人说。

车子很快就到了。两名警察走了进来。她认识他们俩——她几乎认识所有在警察局的人。她跌坐在了椅子上,又奋力地站起来,向他们其中一个叫林风的警察走过去,跪在尸体旁。

“他真的死了吗?”她哭着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瑾简短地把她去菜市场,然后回家发现他倒在地上的事情告诉了警察。她在叙述的时候,一直流着眼泪。秦昊在尸体的脑后发现了一小片凝固的血迹,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林风,林风看了一下就马上去打电话了。

不一会儿,其他的警察也来到了房子里。先是法医,接着是两名刑警,还有一个来拍摄现场的警方摄影师,以及一个懂得识别指纹的专家。人们围在尸体的旁边小声嘀咕着,刑警一直在向她询问。但是他们都对她很友好。她把事情又说了一遍:从明山回到家,她在十字绣时开始说起。他很疲倦,所以他不想出去吃饭,于是她说她准备蒸火腿,“嗯,火腿还在锅里热着呢。哦,天呢,火还没关。”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关上火。接着,她继续描述她到菜市场买菜,回来之后就发现丈夫倒在地上的经过。

“哪家菜市场?”其中一名刑警询问。

苏瑾告诉了刑警,然后那名刑警转过身对另外一名刑警耳语一番,另一名刑警就马上出去了。

十五分钟后,离开的刑警带着一张小纸条回来了,对他的同事耳语。她抽噎着,模模糊糊地听到几句话:“……很正常……想要给他做晚饭……秋葵……还订了排骨……不可能是她干的……”

又过了一会儿,摄影师和医生陆续离开了,来了两个人把尸体移走了。检验指纹的专家也走了。只剩下那两个刑警和明山的同事。他们对苏瑾异常地友好,林风甚至问她想不想要到其他地方走走,比如说她姐妹的家,或者他妻子那里,这样她们也能够在夜里好好照顾她。endprint

“不用了。”她说。

“要不要回卧室躺一会儿?”林风问。

“不了。”她说。她只想呆在椅子上,只想呆在这儿。

苏瑾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林风继续去做他们的事情——搜查房子。偶尔刑警会过来问她一两个问题。林风有时也会过来问候几句。林风告诉她,她的丈夫是被一件钝重的东西打在后脑上致死的,初步估计是一大块金属,他们现在正在寻找杀人凶器。也许凶手把凶器带走了,但也有可能他把凶器扔了或者藏了起来。

“只要找到凶器就能找到凶手了。”林风说。

少顷,一个刑警走到她旁边坐下,问她知不知道家中什么东西能够用来充当凶器的,问她介不介意四处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比如说,一只重的金属摆设。

“家里没有任何重的金属摆设。”她说。

“那大扳手呢?”刑警追问。

她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大扳手。

搜索还在进行。苏瑾知道目前正有一名刑警在卧室里来回搜寻,她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有时她也能看见手电筒的光照在窗帘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听见时钟敲了九下。搜索房间的四个男人也感到烦躁了,甚至为了小事儿发起了脾气。

林风走过的时候,她说:“你可以给我倒一杯水吗?”

“当然了。”

他把水递给她。

“你们喝点儿东西吧?”她说,“你喝点儿水吧,喝一口吧,不算违规,你知道杯子在哪儿的,自己倒水喝吧。”

“好。”

一个接一个地,每个走过来的人都被劝喝了一点儿水。她的在场让人感到不舒服,大家都试着对她说些安慰的话。林飞走到厨房里,飞快地说:“苏瑾,你的蒸锅里还有火腿呢,热的,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是啊!”

當林风回来的时候,她看着林风,说:“林风。”

“嗯?”

“你可以帮我和大家做件事儿吗?”

“怎么了苏瑾。”林风问。

她说:“你们都是明山生前的好朋友,也在帮助他找到杀人凶手。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你们一定饿坏了。我想如果我不热情地招待你们,明山一定不会原谅我的。这个点儿了,不让你们吃点儿东西,明山一定会生气的。你们知道明山最好客了,你们把火腿吃了吧,刚刚蒸好的。”她哭着把话说完,虽然已经尽量压抑着哭声,但大家还是能感受到她的伤心。

“好,你别哭,我们知道你很难过。”林风说。

“请吃点儿吧。”苏瑾恳请着。“你们吃了火腿,也算圆了我一个心愿,我就当明山是吃过了我给他做的晚饭,不是饿着肚子走的,明山是吃饱了走的。明山最愿意吃火腿了,明山不该饿着肚子离开……”说着,苏瑾的眼泪不断地滑落。

警察们一阵犹豫,但是他们还是走进了厨房。

“吃吗,林风?”秦昊问道。

“吃吧,就当我们是替明山吃了这顿晚饭。”

“我们就帮苏瑾这个忙吧。”

“那好吧。”

厨房里有拿盘子的声音,苏瑾能听到他们的咀嚼声,也能听到他们的小声议论:

“打在明山脑袋上的一定是一杆粗大的棒子,”其中一人说。“法医说了,他的脑骨像是被大锤子锤的,都裂成了碎片。”

“所以凶器应该是很容易找到的。”

“我也这么认为。”

另外一人打了一个饱嗝。

“依我看,凶器就在这屋里。”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凶器应该就在这儿,我认为凶手并没有带着凶器离开,恐怕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林风,你说是不?”

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苏瑾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她看了一眼时钟,时钟一直停留在下午三点。

编辑/张德博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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