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障碍

2017-09-27 14:32犁航
延河 2017年9期
关键词:局长

犁航

1

天气不好,关系僵化,空气浑浊,人心叵测……世道人心怎么突然就变了?这是谭矛自退居二线后陡然发现的。

谭矛是丰水县财政局局长,这个曾经被众多丰水女人惦念过的帅气男人,似乎走到了穷途末路。自退居二线后,不仅腰杆软了,眼神儿貌似坏也掉了。以前走路笔挺笔挺地,虎虎生风,老远就能看见有人对着他笑,那是一种真诚、灿烂的笑。谭矛很谦和,他也报之以笑,他的笑也真诚而灿烂。你想啊,老远见面一脸笑,靠近紧紧握双手,眼神勾兑着心底的温暖,心情多舒畅啊。现在,他却看不清楚了,不知道迎面走来看着他的人,到底笑没笑。能否看清,这很重要,决定着他的态度,深谙礼尚往来的他,得小心翼翼地,将相同等级、相同性质的笑回馈给对方。越走越近,近到了鼻子尖儿了,也看得很清楚,很明白了,看得见人家眼珠在转动,看得见人家眼皮儿在眨巴,什么都看得见,遗憾的是,就是看不明白人家对他笑没笑。说有点笑容吧,人家的脸貌似平板车。说没有笑容吧,又不全对,好像看得见人家嘴角儿稍微有那么点儿往上提的意思。你说一个常常对你笑容可掬的人,你没有冒犯他,他怎么可能给你冷脸子呢?这样犹豫着,谭矛便吃不准自己到底是该对着人家笑,还是不应该对着人家笑,这个吃不准,不仅是心里纠结万分,呈现出来的表情也是纠结万分——似笑非笑。他必须克制,一个刚退居二线的人,公共场所表情过于纠结和尴尬,将世界上最能泄露内心秘密的表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难免会引发各种猜疑。退居二线了,这脸的工作,竟然也变得如此艰难。

曾经,别人对谭矛的笑,是卑躬屈膝的,是仰望尊崇的,他是丰水县最有话语权的钱袋子管家呀,是财神爷,他是丰水县的活菩萨!哪个单位的吃喝拉撒不指望着他?尽管他最初不在乎谁笑,谁不笑,但是别人总是对着他诚挚友善地笑。久而久之,这种文明礼仪就养成了习惯,是别人的习惯,更是他的习惯。和他说话,如果没有跟他微笑和握手,他就像犯了鸦片瘾一样,呵欠连天,提不起神,甚至连倾听人家的话也心不在焉,丢三落四。当然,在弹丸之地丰水县,这样对他的人是微乎其微的,至少他此前极少碰到。更多的人是抢着和谭矛握手,说是跟谭局长握手,就是沾财气、沾福气、沾贵气。慢慢地,他就对微笑和握手上了瘾,逐渐巩固成他心底的一道门槛——这是衡量礼节、友谊和交情的基本尺度,不跨越这道门槛,就很难走进谭矛的内心世界。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谭矛退居二线了,手上没有财政大权了,以谭矛的智慧,应该审时度势,调整自己的习惯,把这道门槛降一降,或者彻底取消。他内心很清楚,门庭冷落了,以前那种削尖脑袋想跟他微笑,跟他握手的人不多了,或者绝迹了。既然现实如此,主观应该符合客观,变得现实一点吧——不再奢求别人微笑的敬意和握手的温度。

有些东西,你拥有的时候,你不需要,赶都赶不走。一旦失去,马上就变得非常需要,但是,晚了,十头牛也拽不回。情绪是个微妙的东西,很多时候与理智相反。越想忘掉,越想忽视的东西,内心越是有一股顽强的力量,在时不时地将它们唤醒,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正因为如此,在本不应该在意别人态度的时刻,谭矛反而更在意了,甚至前所未有地在意——对朋友,对同事的终极考验。

远远地,退居二线的谭局长看不见别人对着他笑了。谭矛想不通,他帮助过太多的人,不说感恩,只要心态正常,这些人应该一如既往地对待他。在谭矛的看来,脸就是一片天空。笑脸是晴空万里,眼睛就是太阳,散发着温暖的光辉。黑脸就是大雨倾盆,眼睛里跃动着电闪雷鸣。

眼前的人,既不是晴空万里,也不是大雨倾盆。人家脸上似乎挂着一点笑,但很勉强,很敷衍,很短促,甚至有点不耐烦。就像一片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阴影面积太大,阳光就非常稀少。在谭矛眼中,一旦稀少,就显得精贵,价值立马攀升,物以稀为贵嘛。

以前,人家恨不得整天对着他笑,愿意把太阳送给他,他的眼前总是一片阳光灿烂。人家不知疲倦,不辞辛劳地笑着,笑得那么绵长,那么执着,似乎可以持续到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看看眼下,人家脸上即便有一丝昙花一现的微笑,不仅隐隐约约,极难捕捉,还显得极不耐烦。

最恐怖的是,谭矛发现自己的脸上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无论对着谁笑,都是那么开怀,那么舒畅,那么酣畅淋漓。现在呢,他的微笑谨慎而脆弱,小心翼翼地,优柔寡断地,忐忑不安,是大写加粗的扭捏和拧巴。谭矛是个有尊严的男人,他从来不想可以讨好谁,巴结谁,不愿意刚退居二线就媚笑着把自己降低成奴颜婢膝的下等公民。

容易的笑,简单得跟“1”一样的笑,天生就会的笑,眼下竟变得十分艰难。谭矛甚至怀疑,他退居二线后,世界全面失控,身边的人都得了一种病——都患上了笑容障碍!

以前,人家老远就伸着手,还在十步开外呢,就已经把准备跟他握手的动作规范化了,伸着手,腰也弯下来,脚步加快,有的人甚至是一溜小跑,就像小太监见了大皇帝。隔得老远,人家脸上就笑开了花儿,像见了天王老子,像见了玉皇大帝,像见了如来佛祖。那真诚的笑容啊,隔老远都可以嗅到蜂蜜的甜香。这种香味是原生态的,绝非做作,而是发自内心,自然流露,是原生态,不含功利,不含半点污染,只有真诚。手呢,早就被人家一把紧紧地攥着,舍不得松开,人家说着沾贵气沾财气沾喜气等恭维的话,好像谭矛手心里真有一股财气、贵气、喜气,只要握着他的手,这几股吉祥富贵之气就源源不断地通过谭矛的手心传递给他们一样。他们害怕谭矛松手,只要谭矛一松手,他们的财气喜气贵气就断掉了,就跟切断供水和供气管道一样,让他们生惶恐。就连那些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年轻美女们,跟谭矛握手的时候,跟那些有求于他的男人一樣,舍不得松开,眼神火辣辣的粘在他脸上,整个身子也慢慢地贴上来,恨不得直接扑进怀里,化成一滴香水,渗入他的心海,或者化作一团火焰,将他的血脉点燃。

现在呢,勉为其难的握手也还是有的,但感情似乎没有了,敷衍性的,礼节性的,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2

那一天,谭矛永远记得,退居二线后的第二天,他照常上班,打心眼里说,他是想展现高风亮节的一面,退二线就退二线,二线同样可以发挥余热嘛,他不是因为当局长才上班,不当局长了,照常天天上,坚守八小时。endprint

有人说,官员一退休,脸上就生冬瓜灰,脑海里,谭矛还在想他退二线可能带来的一些变化,没想到,刚进电梯就碰上一位美女——肖玮,就是那种曾经想在谭矛面前变作一滴香水、一团火焰的美女。

肖玮二十六七的样子,第一次见面在谭矛的办公室,她明显是见过世面的姑娘,敲开谭矛的门,进来后轻轻掩上,然后几个碎步上前,大方热情地紧紧握住谭矛的手。那迷人的微笑自不必说,這给谭矛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两人各自落座。肖玮介绍自己在小河镇政府当会计,想调进县财政局,回县城上班。谭局长当时就给了她明确的答案,不是他谭矛不仁义,而是他确实无能为力。谭矛不愿意耽搁人家,影响人家另寻出路。

县上人事改革方案敲定后,财政局超编五人,尚不好消化解决,怎么进得来人?人家说波大无脑,胸围越大,智商越低。肖玮不是,胸围突出,脸蛋漂亮,脑子好使。她笑盈盈地说,谭局长,现在超编不要紧啊,我知道,局里有三位老同志明年将退休,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考上了市上的公务员,一个要调县人大当会计,所以,岗位超编只是暂时的,明年就缓解了。其实,我也不是想进城,是想到您的单位,跟着您学习,您雄才大略,营造的和谐氛围非常有利于我的成长,我渴望调进您这个既温馨又有战斗力的团队,提升自我,冲锋陷阵!说到“渴望”这两个字的时候,肖玮语若莺啼。

谭矛说,小肖不仅消息灵通,还眼光长远,但是,这也仅仅只是缓解了编制压力,还是没有空编出来。想必你也知道,以我的年龄,明年,说不定超编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就退二线啦,就算想管,也有心无力了。

谭矛的话似乎在肖玮的意料之中,她听了一点儿也不泄气,反而媚笑着说,谭局长好幽默呀,您这么硬气的男人,不要说什么有心无力嘛。您就算退居二线,影响还在,余威还在嘛!不管能不能解决我的调动问题,只要您能记挂着我的问题,我就感激不尽了。我是个重过程的人,不太在乎结果的。说完,几步绕过办公桌,凑到谭矛跟前,递上来一个很大的红色纸包,说是调动申请书。很明显,红色纸包里,远不止一份申请书,还有其他的东西,鼓鼓地,厚实着呢,就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就算脱两件衣服,那肚子还是鼓得老圆,越脱越显怀,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肖玮一边把申请书抽出来,展平给谭矛看,一边将带着浓重香水味儿的小脑瓜慢慢向谭矛凑近。谭矛感觉到肖玮的披肩长发轻轻地撩到自己的手臂了,撩到自己的肩膀了,那是一种火焰,由远及近地烧过来,那年轻的铺天盖地的火焰,就要把他吞噬……肖玮那轻柔的声音,那温顺的神态,乖巧得就像他谭矛家曾经养过那只漂亮的波斯猫,完全是一副想搂就搂,想抱就抱,想怎样就怎样的温软……

谭矛悄悄地按了一下桌子左手边的按钮,那是一个隐秘的呼叫按钮。不过十来秒钟的样子,谭矛的门上就响起了他期待的咄咄的敲门声。肖玮赶紧站直身子,快步回到对面的座位。谭矛将身子靠在大背椅上,用眼神盯了一下桌上的红色纸包,又盯了一下肖玮的手包,面容威严,眼神犀利,不容推拒。最要命的是,谭矛接下来将脸转向门口,嘴角欲张,“请进”二字即刻夺口而出。肖玮红包出手了,但谭矛不接招,那就只能由她自个儿把招儿收回去,不然就会被敲门进来的人看见,这可是个见不得人的招式!肖玮不情愿硬生生地收招,送出的红包如同嫁出去的女,肖玮出招从不失手,她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赶紧扫了一眼办公桌,谭矛的办公桌很干净,除了一个电脑显示屏,就剩一部电话了,实在没地儿藏啊,只好赶紧将红包抓起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失魂落魄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谭矛的声音传了出来:请进!隔壁办公室李主任拿着一沓文件进来,对谭矛说,谭局长,有几份紧急文件,请您签一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肖玮只能告辞,即便离开,也顾盼有情地回头了几次,眼神中满是幽怨。

细节识女人,谭矛知道这件事情远远没完。不出所料,后来,肖玮通过电话和短信联系过谭矛几次,谭矛都没工夫见她,且据实以告:在开会!在应酬!在出差!每次都婉拒了肖玮见面的请求。

一次,谭矛到省财政厅开会,神通广大的肖玮不知从哪里收到消息。竟然也跟到了省城,给谭矛打电话说碰巧自己也在省城,想请自己最崇拜的领导谭局长喝茶。

谭矛想,老是这么推脱也不是个事儿,事儿办不成,给她个彻底的交代,让她不要在自己身上无端地消耗时间,他就去了。到了肖玮定下的大酒店,到了肖玮所说的楼层,谭矛才知道,这不是茶楼,不是酒店,而是带套间的客房。肖玮让宾馆的服务员把一桌根据谭矛口味精心定制的菜肴和红酒送到她的套房里,套房布置得很温馨,透光窗帘已经合拢,花瓶里还插着带露水的红玫瑰。

敲开房门的一刹那,与上次见面一样,肖玮满脸的笑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随着房门的打开,而完全绽放。肖玮紧紧握住谭矛的手,挽着谭矛的胳膊,引导谭矛在桌旁坐下。那种小小的温暖,一直暖到谭矛的心底。

环境布置有点暧昧,谭矛有点不悦,他跟别的男人不同,他们毕竟不太熟,不适合共处情调暧昧的私密空间,如果不是肖玮把他们的距离估计得过于亲近,那就是肖玮把谭矛当成了一个喜好女色来者不拒的官痞子了。

谭矛不是对女人不动心,漂亮女人他同样喜欢。他的老婆秦雯雯就是因为漂亮,才让他穷追不舍的。但谭矛不乱动心,作为一个已婚男人,他没有权利。这关乎自己的道德底线,虽然发生点什么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他过不了内心的那道坎儿。他无意中还知道肖玮刚结婚不过几个月,应该说还在蜜月里。他目测,肖玮甚至比他儿子的年龄还小。

肖玮一直攥着谭矛的手,倚在谭矛椅子的扶手上,半个身子偎着谭矛,一道菜一道菜地介绍特色,每一句都撩动着谭矛内心的馋虫,这一道道菜肴,全是谭矛喜欢的特色菜。介绍完几道主菜,两三分钟过去了,肖玮还没有松手的意思,因为还有她自己这道压轴大菜,需要让谭矛慢慢解读。

谭矛觉得肖玮的热情有些过了,装作想急切就餐的样子说,小肖,感谢你的盛情款待,这些菜都是我最喜欢的,一进门就吊起了我的胃口,我迫不及待想大快朵颐了,你也入席吧,咱们一边吃,一边聊。随即,用左手向着肖玮的椅子示意了一下。肖玮只得地站起身子,不情愿地松开谭矛的手,慢慢挪到回到自己的座位。但那道热辣辣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谭矛,在谭矛全身上下一阵紧似一阵地撩拨。一种神秘的元素,在空气悄然弥散。谭矛按捺住内心的万丈狂澜,反复告诫了自己三次,还在桌子底下使劲地揪了一把自己的手背,强烈的痛感,让谭矛缓慢平复了心情。endprint

肖玮的行为似乎有点过,这样的女子不太值得他发自肺腑的尊重。即便是情人,那也得两情相悦呀?他不心疼肖玮,但他不能不心疼肖玮的老公。那个年轻人比较优秀,谭矛见过,满腹才华,又锦心绣口,在某偏远乡镇挂职,任副镇长,内敛、沉稳,一个颇具潜力的公务员。如果肖玮当个贤内助,不乱扰心,那小伙子应该很有发展前景。

整个就餐期间,谭矛的谈话中心,紧紧围绕肖玮的老公进行——从一个长者关怀晚辈的角度。不知肖玮听进去没有,但肖玮除了给谭矛倒酒时,手轻轻地按在谭矛肩上,秀发不经意地扫到了谭矛的脸颊和脖子,也没有特别出格的举动。肖玮老公的名字始终充斥在他们之间,肖玮的举止也慢慢恢复到正常状态,看起来似乎端庄贤淑,有礼有节。

后来,谭矛如期二线,单位的老同志退休了两位,年轻人中一人如愿到市上工作去了,但另一人,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调进人大。所以,还是超编两人。

谭矛对有野心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比如对肖玮的老公。虽然肖玮愿意冒险不惜代价换取捷径的行为不值得赞赏,但谭矛包容性很强,一直把肖玮看成是自己的晚辈或者学生。

3

按道理,和女性握手,谭矛应该谨慎考虑一下。但见了肖玮,谭矛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因为,头天早晨,县委组织部宣布人事任免的会议还没有开,就在这个电梯里,恰好也碰到了肖玮,肖玮一见到谭矛立马伸出了芊芊玉手。不光是头天,肖玮主动跟谭矛握手。今天又碰到肖玮了,在县财政局经常碰到一个镇政府的会计,这本身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今天肖玮貌似变了一个人,好像没有看到谭矛伸出的那只手,用眼神跟谭矛微微示意,口中含糊不清地喊了声谭书记,轻描淡写地改变了“谭局长”这个称呼。然后旁若无人地低着头看手机,一直没有再抬头。谭矛刚刚支撑起的表情肌和伸出的那只手像被液氮速冻了,碎裂着离开了身体,跌落一地。什么叫节操碎落一地,这就是呀!

从那一刻起,谭矛感觉脸上的肌肉跳腾了几下,手也哆嗦着抽搐了几下。顿时,谭矛觉得有一块大石頭从天而降,一下子踏在他的胸口,堵得严严实实,无法透气,不能呼吸。笑容障碍,肢体障碍!

退休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对所有人都应该小心翼翼了!谭矛警醒起来,看来自己真得注意点儿什么了。

肖玮没有谦让,甚至没看谭矛一眼,在谭矛前走出电梯,然后越过两个办公室,连门都没敲,径直推门进了新局长崔浩的办公室,回手咚的一声,将那扇门关得严丝合缝。看来,肖玮找到新东家了,年轻人,效率高,看,这速度!走在肖玮身后的谭矛在心底祝福这个心态急切的女孩,毕竟吃过人家一顿饭呢,年轻人不容易!谭矛慢条斯理地走过新局长办公室,一边和同事们打着招呼,一边向走廊最尽头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肖玮的影响,谭矛发现同事们貌似比以往更热情的态度中,有很多的虚假成分,所以,尽管看起来笑容更友好,声音更动人,但感情的真实温度却比原来低了好几度,打招呼好像很敷衍,积极性也貌似比原来也低了几分。表面上看,几乎毫无异样,但这逃不过心细若发的谭矛的眼睛。打招呼,过分热情,也会显得虚假,倒还不如平淡来得实在。谭矛觉得自己在举着放大镜看同事们的脸色,带着扩音器听同事们的心音。谭矛有点害怕,谭矛警诫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胸襟?还是不是个男人?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敏感得像根温度计了?

怪不得呀,退居二线的人都不愿到单位上班,都遵循着这个不是规矩的潜在规矩。大多是怕伤脸面吧。谭矛见过太多退居二线的领导,在位的时候红光满面,声音洪亮,走起路来虎虎生威顶天立地。退休后,像一只泄气的皮球,满脸冬瓜灰,腰杆一下子就塌陷了。头天还生机勃勃,只要组织部的免职文件一到,内心的支撑轰然倒塌,精气神像针扎过的气球,连缓冲硬撑的过渡都没有,哧溜一下就枯萎了。

整整一个上午,谭矛的脸都僵硬着,像敷了一层胶水。眼神也有些呆滞,像没睡醒,总觉得有眼屎,怎么也擦不干净,或者里面卡着什么东西,硌得慌。原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办公室,现在万籁俱寂,没有一个人到他的办公室来,没人打扰他,似乎被遗忘,如同置身死寂的星球。

坐不住,谭矛装作路过行政股办公室,想看看和他平日走得最近的小李主任和会计。但两个人都埋着头,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没发现他。哎,大家都忙着,只有他自己一人闲着。这种闲,在平日里是奢侈的,是梦寐以求的。但今天理解这个闲,就完全不同了,那是被遗弃,被驱逐。在这个单位,他是个透明的存在,已是个无用之人。

所谓无巧不成书,就在谭矛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崔浩办公室的门咔擦一声开了。肖玮从里面出来,低着头,提着包,面色潮红,没有坐电梯,径直从旁边的楼梯口迈着急急的碎步蹬蹬蹬下去了,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她一边匆匆走,一边还不忘扯了扯裙子,抚了抚头发。像一朵云,飘摇而逝。裙子和衣服都好着的嘛,看不出什么。倒是潮红的脸庞应该平静一下才应该从办公室出来。

肖玮没看见谭矛,崔浩也没有从办公室出来。这是个什么节奏?谭矛迷惑了。

中午下班,谭矛决定下午不来单位了,明天也不来,今后都不来!

头天,县委常委、组织部张部长在宣布谭矛退居二线后,接着宣读了崔浩的局长任命文件。班子交接谈话时,张部长对财政局新上任的一把手崔浩做了交代:谭局长干革命多年,总共为丰水县争取到上百亿扶持款项,功劳巨大,无人能及。虽然谭矛局长从局长位子上退下来,但仍然是财政局的党组书记,仍然是财政局班子的重要成员,希望谭矛书记带一带崔浩局长,把丰水县的财政工作,推上一个新台阶。

崔浩原是县发改局局长,能力一般,不愿干事,但组织上给配的副职顶事,加之谭矛十分关照,他不但平安度过一届任期,还被调整到如此重要的岗位,绝非等闲之辈。崔浩说话非常顺溜,马上对着张部长表态说,谭局长是我最尊敬的老领导,承蒙他以前的多方照顾。我无法报答他,但现在,我表两点态:一是敬重。谭局长、谭书记是老领导,欢迎谭书记在工作上掌舵、指导,有谭书记这座大山在,我们心里会踏实很多。二是承诺。谭书记为丰水县财政工作任劳任怨工作多年,是丰水县财政系统的镇局之宝,我们要保护他,心疼他。如果谭书记觉得在家里办公更自在,我会安排一个人做谭局长的私人秘书,负责谭局长与局班子之间的沟通,给送个文件呀,跑个腿呀。我承诺,财政局所有人不能随便打扰谭书记,我们必须保证谭书记的休息时间。endprint

这也是个官场惯例,关于尊重,那是空话套话客气话,至于承诺,看似为谭矛着想,实际的意思,谭矛听得出崔浩的言外之意:希望他在家休息,哪怕是从单位赶忙的人手中专门拔出一个人去他家伺候着。

司机小王在谭矛办公室门口等他,要送谭矛回家。谭矛耐心给司机小王解释了半天,司机才放行。司机跟单位的其他同志不同,为他服务多年,谭矛也照顾他不少,感情到底不一样。

小王送谭矛到电梯口,崔浩从办公室出来,见是谭矛,两人握手。谭矛亲热地问候崔浩:还适应吧?崔浩爽朗一笑:好极了,前所未有的舒服。说完,发现这句话容易引起歧义,左顾右盼地看着小王说了一句:小王,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去市上一趟。

看来,小王想送自己回家,是小王自己做的主。谭矛最开始还以为小王要送他是崔浩的授意。立马觉得脸皮又萎缩了一层,身子骨儿更软塌了。

谭矛从崔浩交流的眼神、表情及跟自己握手的力道上判断,崔浩更是一种极不情愿的敷衍,他对自己出现在局里,甚至有些不爽,他感觉出崔浩对他的态度是一种无可奈何:你爱来就来吧,哎——谭矛甚至听见了发自崔浩心底的一声叹息。崔浩没说安排司机送他的,这不是崔浩这个人精想不到,而是他不需要这么想,他没必要在谭矛身上花心思、费精力。

这块地盘,已经与谭矛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

4

下班回家途中,靠近十字路口的香樟树下,谭矛碰到经贸局的局长程文海,程文海紧紧地握住了谭矛的手,这让谭矛倍感温暖,一上午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总有温暖的兄弟情谊如春风般浩荡嘛,谭矛心里酥爽得一塌糊涂。谭矛甚至怀疑整个上午自己心眼儿是不是太小了?

离开的时候,程文海重重地拍了拍谭矛的肩膀,说,辛劳这么多年,现在有时间了,好生养养吧,老兄。然后,很随意地用手摸摸了谭矛的头顶的头发,哎,累这么多年了,头发也没有以前茂盛了!话音没落,人已转身,风一样地走了。谭矛清晰地感觉到程文海的手指在他头顶像按琴键一样,起起伏伏地弹了几下,就像戏谑一个四五岁的孩童。

谭矛突然觉得莫大的屈辱,早上的陰暗排山倒海地一瞬间涌上心头,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子也涌上了眼眶。虎落平阳啊,这个程文海,以前见了自己十丈开外就朝着自己笑,一溜小跑过来跟自己握手,殷勤得像个奴才。谭矛曾经一度担心程文海过度损耗表情肌,会不会累成早衰,导致表情瘫痪?

经贸局那么小一个局,谭矛给程文海预算那么多的资金。看看程文海这个态度,皮笑肉不笑地笑了,手也握了,似乎也不是没有半点诚意,但似乎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用手指弹头顶,对于成年人而言,就算长辈对晚辈,也不会如此过分。这个程文海,还比自己小两岁呢!

行政上一把手的年龄,总是被人惦记,像贴在公示牌上被人监督一样。其实,不是人家惦记你的年龄,而是惦记一个官员趋近权力终点的时间段。很多人借此决定与之交往的态度。

谭矛也试着朝好的方面想,可能这是一种随意,程文海或许并不想侮辱自己,可能动作表错了意。但是,无法否认的是,在一个极为自尊的五十岁的男人头顶敲敲打打,即便不是侮辱,至少也是一种轻视。

本来,谭矛脸上还笑着,手也伸出去了,准备再握握手说再见,这也是两人以前的惯例。然而,程文海摸了他的头顶之后,再也没看他一眼就扬长而去,没有转身过来。不像从前,自己走了老远,回过头,还能看见程文海举着手站在原地挥手目送。这一次,程文海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没有机会让谭矛对着他笑,倒是谭矛盯着程文海的背影望了半天。这个程文海,以前就是一只跟屁虫,脸上妩媚得跟烟花女子一样,那眼神渴望得无法形容,恨不得跟妃子争宠。

中午,谭矛半天睡不着,这也是史无前例的。谭矛中午这一觉,睡得最沉,就是从床上掉地板上,他照样醒不来。只是因为忙,从来没睡到自然醒过,每次都是闹钟一波紧接一波地把他吵醒。后来,倒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老做噩梦。梦见自己的脸被崔浩拿刀子给揭了,狂笑着戴在脸上,崔浩变成了自己。自己的老婆秦雯雯笑吟吟地挽着崔浩的手出门逛街,儿子谭天对着崔浩喊爸爸……那个肖玮,对了,肖玮,躺在崔浩的怀里,像一根藤,用手脚把崔浩缠得死死的,像蛆虫一样蠕动。崔浩,不,这个戴着谭矛脸皮的可恶的家伙,自始至终对着没有脸皮的谭矛笑,那是一种占有的快意——崔浩拿走了他的脸皮,拿走了他的一切……他,没有人能看见他,没有人能听见他,彻头彻尾的一个透明人。他很悲催,想哭,却哭不出来。他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朋友,程文海,他伸出手去,想握手,或者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但程文海看也没看他一眼,从他的身体穿过去扬长而去,他真的是透明的……他真的成了空气,他消失了,不存在了,他用手抽自己的脸,自己哪有脸呢?没脸,但是疼啊……

终于醒来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突然觉得脸颊疼痛,这不是在梦中,是真切的疼痛。不仅如此,他还觉得手臂酸麻。是不是有中风的症状?刚退居二线,难道自己的免疫系统也那么势利,不听自己指挥,也退二线了,瘫痪了?看来,权利和地位就是一张脸啊。

虽然刚刚醒来,但谭矛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张老脸还在,绝对没有被人揭走。但谭矛又分明感觉这张脸正在离开自己,有一种撕裂的疼痛。

谭矛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自己清廉一生,什么坏事儿也没做过,要是就这样半身不遂,或者死翘翘,那就遗憾万分了,谭矛甚至对曾经的善良有一丝后悔不迭。

比如说扶持经贸局的程文海。这是个国家级贫困县,县里连一家像样的工业都没有,哪有多少的经济贸易呀?程文海的单位,贫困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市上领导来检查工作,单位连吃碗羊肉泡都接待不起,别说大酒大肉大席。程文海只能带着市上领导回自己家吃饭。送走市上领导,传说他那凶悍的老婆就用鞋底儿抽他的脸。后来,谭矛当财政局长了,程文海的单位彻底改变了一贫如洗的面貌,年中还能组织单位干部出远门考察学习,年底还能发三五千的下乡补助什么的作为福利,吃吃喝喝就更不愁啦。当然,这个程文海也不是银样镴枪头,他用这笔钱,广泛交友,在沿海好几座城市拉来几位客商,投资了几个亿搞生态旅游和原生态山野菜开发,也算是为本县的经济发展做了力所能及的贡献。但哪位领导没做贡献?哪位不是拼命地做贡献,只有拼命做贡献,才能保住领导的位子,争取更高的位子。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就应该让他没钱搞事儿,让他朝不保夕,让他那个河东狮吼的老婆用鞋底抽烂他的脸,抽死他个坏蛋,还把老子的头当钢琴弹!比如说在省城那天晚上,半推半就,把肖玮给办了,说不定还能给肖玮的后代赋予自己的优良基因。比如说……不是说好人命不长,恶人万万年吗?想想自己真的不容易,抗拒了那么多的诱惑,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但到头来,有好报么?endprint

怎么越想越荒唐,谭矛自己都嫌想法龌龊恶心了,就狠狠地自个儿抽了一个嘴巴。谭矛相信了,人之初,性本恶。自己这么善良的人,也能生出这种险恶的想法,可以想见那些坏蛋,恐怕没有所谓的底线吧。

闭着眼睛躺了十来分钟,谭矛希望再次睡过去,醒来后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但刚刚睡醒的谭矛再也睡不着了。自己抽了一巴掌,脸,仍然疼着。

起床,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笑,哪想到一笑更疼,表情肌很吃力,还没有提升到一半的程度,就像被铁面具箍着,高原反应了,僵了,动弹不了,十分难受。当然,不是完全笑不出,而是笑得很痛苦,无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中午跟程文海笑这个最低的幅度。退二线确实不好,连笑,这么开心的事儿,竟然成了一种奢侈,一种痛苦。看来,自己真的是笑容障碍了!

手指僵麻,伸手,没问题。握拳,没问题,但只要做出握手的姿势,手马上就酸麻无力。嗨,还握手障碍了?也好,正好戒掉,反正今后基本上用不着握谁的手了。

但有病得治呀,谭矛想了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倒不是说自己还能干点什么正事,但千万不能自己把身体整垮了,拖累秦雯雯,拖累儿子儿媳小两口吧。

5

第二天,谭矛去了医院,在老伴儿秦雯雯的陪同下。

虽叫老伴儿,秦雯雯其实一点也不老,也不过四十五岁,比谭矛小七岁,谭矛二十七才恋爱,但从一而终,没有情人,没有婚外恋,两人感情很好,从认识到结婚,到现在都有孙子楠楠了,感情依然很好。

他们的儿子谭天和儿媳孙雅跟秦雯雯一样,刚到结婚年龄就结婚。谭天几乎继承了谭矛和秦雯雯身上所有的优点,智商一流,毕业于国内著名交大的经管系,既长文科又长理科,在全省公务员招考中,以总分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丰水县人大,现任丰水县人大办公主任,正科级,才二十六七岁,跟谭矛已是平级。谭天既懂经济,又擅长文字处理,还遗传了父母品貌的优良基因,一表人才,如果放在演艺圈,能做偶像派。算是丰水县极具实力的县级领导后备干部,前途无量。儿媳妇孙雅是县政协学文委副主任,副科级,是个文静贤淑的小女生,喜欢文学,主编《丰水文史》,拜了秦雯雯为师,后来就成了秦雯雯的儿媳妇,也是丰水县数得上的美才女。

长得帅气与否,漂亮与否,这无关紧要,但自律、懂事、上进,这就是当下年轻人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了。优秀的儿子谭天特别为谭矛长脸,只要提到儿子,谭矛脸上就倍感光彩。从某种意义上说,勤奋上进的后代,更是父母的脸面。

现在,孙子楠楠都四岁多了。平日里,楠楠不回来,有保姆小甜儿照顾着,小两口心疼父母,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意骚扰他们。谭矛当局长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几乎天天深夜才回家。秦雯雯在文化馆工作,作家,经常写小说呀,剧本呀什么的,需要清静,也喜欢清静。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除了略微有点“三高”之外,其他也没有什么毛病,至于是不是“三”高影响了脸部和手,医生说可能性很小。因为谭矛的“三高”,也不是真的好高,就是靠近临界点,有点沾边儿吧。总之,脸上的肌肉没有问题,手部的零件也显示正常。医生说,泡点绞股蓝、醋黄豆,每天吃点、喝点,观察观察再说吧。

两口子都一脸茫然,一头雾水。秦雯雯说,老谭呀,从社会学分析一下,是不是退休综合症呀?谭矛说,我的心理又没问题,我是部件的问题,是脸,是手。应该是硬件,不是软件。说实在的,我就这点放心,心里无冷病,不怕吃西瓜。我没做过亏心事,所以,能吃能睡。我再次重申,我的毛病是手的问题,是脸的问题。你不要上纲上线,再提什么退休综合症。

秦雯雯写小说,写剧本,塑造人物,无法从文化的角度來进行分析,但懂得揣测人的心态,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现在退二线,相当于一个失去江山的皇帝,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都有变化,心里复杂敏感,是个敏感时期,有个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不能刺激他,只能依着他。

谭矛不愿意出门,怕见熟人,整日在家,孤独虚弱得像沙漠中的一滴水。心里急躁,犹如猫子在脏腑里挠。一个热闹惯了,忙惯了,被领导使唤惯了,也使唤下属惯了的人,突然被关“禁闭”了,天壤之别的境遇,谁受得了呀?以前在单位,一会儿有人找签字,一会儿有领导打招呼安排款项。或者带上几位财政干部,到省城住下,争取资金,十天半月,几千万几个亿的拨款就到了丰水县财政局的账户。然后,坐在办公室里,安抚对着自己点头哈腰的乡镇领导、部局一把手,大笔一挥,几万几十万就这样离开财政局的账户,进了别的单位的户头。现在,天空低沉,世界喑哑,他被遗弃了。他这么忙这么重要的人,在位的时候哪有精力想退休这一天的到来,哪想到竟然还有这种没有笑脸、没有握手的惨淡日子。

最初不出门的那几天,他的精神头儿还勉强硬撑着。每天睁开眼,等待秦雯雯醒来。秦雯雯一睁开眼,还没有完全清醒呢,谭矛就对着她笑,伸手捉住秦雯雯的手,细细摸索,如同玩赏一件珍藏。

秦雯雯这女人,就是耐看,不仅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还有后天的印象分。秦雯雯是省内声名远播的女作家,她的专栏稿费已经达到千字千元了。她每天一篇千字专栏,最多的时候同时在报刊上开过八个专栏。她有两个中篇小说,被改成电影,卖版权就赚了上百万,加上出版社买她的五本小说集和三个长篇小说,收入也有上百万,她是谭矛心中名副其实的小富婆。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人不少,但真正有才有貌的女人就少了,像秦雯雯这种有才有貌还有德的女人,那更是凤毛麟角。

秦雯雯外表美,内心美,加上财富和品性这两张加分的脸,紧紧地吸引着谭矛的目光,让他无力左顾右盼。秦雯雯曾开玩笑恐吓谭矛:你要是敢在外边花心,我就加倍偿还你,你找一个情人,我便给你戴十顶绿帽子。谭矛当然相信,秦雯雯完全有这种魅力。正因为对谭矛和婚姻的珍惜,本来可以在电视台做节目主持人和各种大型舞台剧主演的她,选择了幕后,选择了宁静,选择了文字工作。秦雯雯相信谭矛,这个优秀男人,完全有智商掂得出他们共同营造的幸福的分量。只要他们俩各自转身,就会有一大群追求者蜂拥而至,横在他们中间。他们做不到破镜重圆,所以,他们不能破,只能圆。endprint

内在品质是一张脸,秦雯雯的这张脸,是满分,这么多年来一直为谭矛长脸。自从谭矛退休以后,自信心没有以前那样强大,不明就里的感觉自己琐小了。他小心谨慎起来,对秦雯雯又爱又怕。爱是习惯使然,怕呢?是担心秦雯雯那张他一直引以为荣的脸,也出现状况,那不仅关乎面子,甚至会要了他的命!

现在,谭矛有精力专门守着自己的美妇人了。其他的都抛开不说,只一个躺在身边的秦雯雯,就足以让谭矛生出此生无憾的感慨。

一睁开眼,就望见谭矛那么深情而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秦雯雯感觉到了初恋的温馨和浪漫,谭矛就像一盏灯,散发着无穷的光环和诱惑,秦雯雯常常迷失在他的温暖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扑灯蛾,身不由己,然后奋不顾身地钻进谭矛的怀里……好一番折腾……折腾够了,从卫生间出来,秦雯雯一边满地找衣服,一边说,你现在是闲老头,有的是时间养精蓄锐,看我一身的疲惫,怎么上班嘛。谭矛爱惜呀,心疼呀,张口便说,爱妃呀,有要求尽管提,朕补偿你!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低了八度,谭矛明显感到自己底气不足。想想自己不在财政局长的位子上了,没有权利了,这句话说溜嘴了,得改了。怎么补偿老婆?即便自己在局长位子上,秦雯雯不是单位一把手,不能给她拨款?何况自己今非昔比,不在那个宝座上了。便暗自提醒以后说话要注意,不能以表态的语气,不然不好收场。

秦雯雯说,皇上,臣妾深受宠爱,已幸福得无以复加,只求你不要再纠缠臣妾就好。在谭矛的脸上,像小鸡啄米似地轻吻了一下,窈窕出门。

秦雯雯身材保持好,背影看,就是一婀娜少女。谭矛身在花丛中,却没花心,没绯闻,与秦雯雯本身的姿色素养大有关系。谭矛搞经济多年,账算得很清楚,决不能守着个上等货不懂珍惜,傻头傻脑地在地摊前流连忘返。

尽管秦雯雯是好老婆,是知音,花了很多的时间来陪谭矛。但秦雯雯毕竟正在创作的旺盛期,是单位的顶梁柱,公家的活儿,私团的活儿,写不完,源源不断的约稿,让她债台高筑,文债,同样能逼死人。白天上班,晚上熬夜写作。哎,要是秦雯雯也退休了,不上班了,两人可以天南海北地到处转转。有个人时刻陪在身边,就像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或者副手,不离左右,感觉要好很多。一把手当惯了,身边跟人跟惯了,那些人就成了自己的手脚。退居二线,权力这张脸没了,缺胳膊缺腿儿了,浑身都不自在了。

6

欣喜的是,下午秦雯雯下班,竟然带回了孙子楠楠,保姆小甜儿也跟着过来了。小甜儿!模样俊俏,十四五岁的样子,因家庭原因辍学,谭矛和秦雯雯都很喜欢小甜儿,这小姑娘非常灵性,便商量资助,希望她重返校园,他们有这份心,也有这个实力。无奈小甜儿为了看给老家贫困的家庭减负,死活不愿再进校门。谭矛和秦雯雯只好作罢,在衣食住行上,都特别关照着小甜儿。

秦雯雯说,给谭天和孙雅商量了,这段时间,楠楠就住这儿,陪爷爷。小甜儿也住过来,负责照顾楠楠。

秦雯雯这样也算考虑周到,有小孙子陪着谭矛,谭矛便少一些寂寞。有小甜儿操心着楠楠,谭矛便不会很累。

楠楠是谭矛的心尖肉,哪里让小甜儿上得了手?楠楠不是在谭矛的膝盖上坐着,就是在他的怀里躺着,或者是在他的肩上托着。为了讨孩子欢心,谭矛甚至让楠楠骑着,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除了谭矛中午午休,一直与楠楠玩着。小甜儿轻松了,便花时间在饭菜上下功夫,饭菜便越来越可口。

午休,这是谭矛的老习惯。午休期间,就是县委书记、县长的电话他也不接,因为他调成静音了,天王老子的电话也听不见。谭矛身体本身没有大毛病,吃得好睡得香。中午这一个多小时的觉,那更是酣畅淋漓。

楠楠住过来之后,谭矛的脸疼手麻竟然有不治而愈的迹象。每天对着孙子笑,孙子便回报以最甜美的笑。小甜儿呢,就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主人对她好,她就投桃报李,十二分地卖力,连笑容也是。只要谭矛一抬头,就能看见小甜儿清纯的微笑,像田野的春风啊,怎么吹都是一种熨帖。

谭矛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毛病所在,心理问题——看看现在,心里高兴了,什么毛病没有,身体棒棒,吃饭蛮香。唯一的遗憾,就是没人跟自己握手。谭矛的老习惯还在,见人就习惯性地伸出手去。那次小甜儿和楠楠刚刚进门。谭矛就伸出手去准备和小甜儿握个手,表示欢迎。但还没有完全展示自己的意图,被走在前面的秦雯雯轻轻地按了回去。是呀,和一个小女孩儿,握什么手呢。严格地讲,握手的,必须是同志,是阶级兄弟。

握手这个问题,谭矛一直苦恼着,但因为楠楠,竟然也得以成功解决。

一天上午,谭矛起床洗漱完毕,到了客廳。小孙子蹒跚着过来,笑眯眯地大声喊着:爷爷早!一边伸出了右手,巴望着爷爷牵着他的手儿玩儿呢。谭矛当时的心思也正在右手上,正在感伤:右手呀,今生注定了你的孤独,你是没有朋友的,没有人会给你温暖。谁承想,正想着,楠楠把肥嘟嘟的小手伸向了他。这一刻,楠楠的微笑不啻上帝的微笑,楠楠的手不啻是上帝之手,拯救了谭矛!人家说,孙子骑在爷爷的头上,爷爷心甘情愿地当孙子,是这个时代爷孙关系的特点。现在,谭矛这种感觉远比这种比喻强烈。楠楠哪是爷爷?楠楠就是上帝,来拯救他的孤独,来抚慰他的苦楚,来带给他久违的快乐。谭矛赶紧把手伸向楠楠,伸向那久违的幸福。握手与微笑,真实的感觉,真实的温暖,是做作不出来的,也是演绎不出来的。那一刻,谭矛的眼泪都差点儿掉下来了。好久了,一边微笑着,一边与别人握手,眼神和手掌这双重的温暖,溢满全身,让他眩晕。他甚至忆及了第一次与秦雯雯握手,幸福地握手,幸福地微笑,幸福地对望,强烈的幸福感,将所有的焦渴和烦恼都驱逐开去,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样幸福的日子一天一天延续着,谭矛慢慢走出了阴霾,上街了,牵着楠楠的手,无比幸福。他又感受到了熟人和同事真诚而温暖的笑容,亲切地握手,热情地交谈。其实,他做好了准备,就算是那些熟人,那些同事,那些朋友,冷遇他,他也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幸福而完整的世界——楠楠甜甜的微笑,温暖的小手!endprint

当然,这也是谭矛心里的秘密。他不可能跟秦雯雯分享他的幸福心得,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秦雯雯怎么能理解他对微笑的热望,对握手的渴求。这样一想,就引起了谭矛的警觉,这是不是一种依赖?在孙子无意识的亲情里寻找中老年人心理的平衡,不是有病是什么?长此以往,这样下去会产生什么样的危险?

那天,谭矛和秦雯雯逛超市。谭矛突然看见一只招财猫,以前,他也经常看见,但招财猫这东西,对于谭矛这样有思想有品位的人而言,那是嗤之以鼻的。现在,他的感觉完全变了。大概是心底特别渴望别人的微笑和握手,谭矛现在看人的第一反应,便是人家的脸,看看有无笑意。再就是看人家的手,看看有没有握手的动向。周身土豪金的招财猫,老远就对着谭矛笑,老远就向谭矛招手,这简直是程文海的抽象版啦。谭矛以一种全新的眼神进行了关注。招财猫永远不变的笑容,招财猫永不停息地挥手,这正是谭矛所需要的。

再过两天,楠楠就要离开自己,上幼儿园小班去了。也就是说,楠楠每天至少有六七个小时不在自己的身边。这时候,谁和自己握手,谁对自己微笑?招财猫,不是最佳的替代品么?

雯雯,我怎么突然觉得这只招财猫憨得可爱,不如我们买一只回去?谭矛小心地征询秦雯雯的意见。雯雯是爱称,这么多年了,雯雯已然中年妇人,但谭矛叫习惯了,改不了口。

秦雯雯到底是没能理解谭矛的心思,盯住他,眼睛睁得老大,像在研究一只怪物。研读谭矛心绪矛盾的表情,秦雯雯知道他心里的不确定性,一方面征询意见,一方面寻求支持。秦雯雯是受过高等级美学修养的人,十分地鄙俗招财猫,不是不喜欢招财,只是觉得做工俗气。

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秦雯雯一口就否决了,说,我们家又不是做生意的,买什么招财猫?

担心秦雯雯产生厌烦,谭矛没敢多坚持,想想也是,在家里放一只招财猫,也确实怪模怪样的。别说自己没有收礼的习惯,就算有,已经不是局长了,无权无势了,有谁会做贴本儿的买卖?如果别人知道财政局长退居二线开始在家里供奉招财猫,那就是一个颇富内涵的大段子,瞬间传遍全县官场,甚至民间,或许可以进入大学心理学课堂,进行深度分析了。

7

楠楠如期开学,谭矛预料中的苦难日子就开始了。第一天,从早上楠楠离家开始,谭矛一共看了827次手机,才熬到楠楠放学。楠楠一出现,谭矛所有的毛病和焦虑一扫而光。对着楠楠微笑,紧紧握着楠楠温和绵软的小手。谭矛高兴得眼泪水眼眶里打转,心里千万次地说:小祖宗,沒有你我怎么活……

一天,就这样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焦虑。因为楠楠每天有很长的时间不在家,没有人对自己微笑,没人和自己握手。小甜儿倒是时刻微笑,但不能跟她握手呀!这是一种不完整的幸福;一半是幸福。毕竟楠楠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家。只要快到楠楠放学的时间,谭矛就心跳加速,幸福感溢满全身。然后,谭矛就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一直和楠楠疯,直到楠楠上下眼皮儿打架,上床了,谭矛还时不时地去看楠楠,给他盖盖被子,把压在胸口的肥嘟嘟的手拿开,免得楠楠做噩梦。然后,谭矛上床睡觉,但半夜不能醒,醒了就会想起难过的事儿:再一睁开眼睛,想到楠楠又要离开家那么久。他便辗转反侧,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烙饼子。幸好秦雯雯睡得沉,不然,他不仅没了握手和微笑的自由,甚至连在床上翻身的自由都会被统统收走!

糟糕的日子说来就来——楠楠回家住了,小甜儿也跟着住回去了。

这是谭矛允许的,他不允许不行,他毕竟是个知道轻重的人。谭天被组织选中,选派到省委党校深造半年,这是提拔的前兆。小道消息透露,县委想让谭天过去当办公室主任,如果成真,谭天就进入了丰水县委常委班子,二十几岁的年轻崽崽,就进了县委常委,前途是不可限量的。这是天大的喜事,花钱都买不来,做老子的难道不支持?最值得骄傲的是,谭天的成长,他忙,几乎从不过问。换句话说,谭天有今天的成绩,几乎完全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即便有点影响,也微乎其微,因为县人大要用钱,财政局也不敢说不支持。人大常委会主任张刚强非常强势,与另外三大班子的关系极为融洽,是本地政治势力的代表人物,不会低三下四地跟财政局长要钱。如果遇到不懂眼色触怒张刚强的局长,张刚强会迅速召开人大常委会对该局问政,这几年,人大几乎每年都会免掉一位局长。

谭天去省城了, 孙雅一个人在家,晚上屋子太空,不习惯,希望楠楠能住回去。谭矛再糊涂,也不至于这么自私吧。谭矛倒是想过请孙雅也住回来,又担心孙雅住不惯,儿媳妇和婆婆是天生的冤家,即便她们是师徒关系,但同在一个屋檐下,就难免哪天被磕着碰着,搞不好会影响双方的关系,影响各自的幸福感,还是保持一碗汤的距离比较好。毛主席说,这个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那么,一切的烦恼和不便,都由自己这个准老年人承担着吧。

意料之中,楠楠一走,谭矛的老毛病就犯了。楠楠离开的第二天早上,谭矛又觉得脸皮绷紧,像肿胀一般,笑容障碍了。但看看镜子,又没有丝毫肿胀的迹象。对着镜子笑,没笑到一半儿,表情肌就罢工了。肌肉倒没有彻底瘫痪,使劲笑,也笑得出来,但要忍着疼痛。到中午有所缓解,但午觉之后,疼痛依然,甚至加剧。如果哪天中午没睡午觉,下午脸上的疼痛便有所缓解。有一天,楠楠感冒了,谭矛和秦雯雯赶过去探望,中午陪楠楠玩了整整一个中午。谭矛认为疼痛缓解或许是楠楠的功劳,没与午觉产生联想。和楠楠在一起,微笑和握手的问题都能彻底解决!和楠楠在一起,感觉不到脸疼手麻的问题,谭矛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只要楠楠不在身边,睡觉起床,脸上的疼痛就明摆着。谭矛也想过,是不是不睡午觉,脸就不会疼?或者干脆就戒掉午睡,但睡了五十来年午觉的人,这个习惯已经成瘾,而且,瘾不是一般的大。不让他睡午觉,他整个下午都蔫头耷脑,脑子一团糨糊,睁不开眼皮儿,形同废人,还不如直接说杀了他,反正都是要命。

8

为安心,不为审美,终于没忍住,谭矛去商场买了那个自楠楠回去之后就日思夜想的东西——招财猫。管人家怎么看,人家怎么说,必须救自己的燃眉之急。当然,也轮不到人家看,人家说。谭矛准备将招财猫藏起来,藏到连秦雯雯也看不到的地方,谁能看得到?谁能说什么?endprint

花钱不多,塑料品,估计内置电动小马达,才27块。像做贼一样抱回家,谭矛从来没有过这种紧张感,这是不是跟小说中或者影视中描写贪官携带赃款或者情人东躲西藏一样,充满愉悦的恐惧,内心的一点小窃喜,挟带着害怕被发现的恐惧,害怕无法掌控的恐惧,害怕世界末日的恐惧。谭矛没有贪过一分钱,所以不知道拿赃款回家的感觉。但是可以想象啊。带着个招财猫回家,远比带赃款回家恐惧。赃款,至少不怕被屋子的另一位主人发现吧,赃款怕的是外人。但这个招财猫不一样,因为掌握命运的女主人就在这个屋里住着,随时可能被她发现。房子总共就一百三十多平,秦雯雯又是个有点洁癖的人,几乎每隔两天都要把角角落落都翻腾一通,打扫一遍。

望着躺在床上的招财猫,谭矛把头发都抓掉了大半,才想到了一个地方,能长期匿藏招财猫。那就是席梦思下边,床座的一个长方格里。谭矛当财政局长多年,对数字敏感,几乎是过目不忘。这个床共有七个格子:左边三个,右边三个,都是正方形的,中间一个是长方形的,从床尾一直伸到床头,里面放着一把人字梯。左边三个和右边三个最容易被发现,因为都开口向外。秦雯雯每次大扫除第一件事情,首先把床单撩起,把这七个格子露出来,然后开始彻底打扫,这样才没有障碍。但中间那个长格子里的人字梯,有十幾斤重吧,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有点分量,加上位置逼仄,搬进搬出比较麻烦。秦雯雯每次要打扫那个地方,就喊谭矛搬梯子。也就是说,家里所有的地方,也就这个深格子,秦雯雯必须借助他谭矛的力量才可以抵达。这个格子的清扫问题,秦雯雯不能独立完成,所以,这个格子,算是个理想的藏匿之地。

当然了,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彻底接过秦雯雯手中的清洁工具,把家里所有的卫生大包大揽下来,不让她动手,她也就不会去关注这些角落。这才是最彻底的解决办法。要说把招财猫放进中间那个格子,每天取出来再放进去,都要搬动梯子,那也是十分麻烦的事情。

先把招财猫放进床下的长格子,在还没有完全从秦雯雯手里骗过卫生管理权的时候。如果秦雯雯不满意自己的清洁能力,不同意放权咋办?

当天夜里,谭矛激情高涨地跟秦雯雯亲热了一回。这算是预热,不然自己要接过负责卫生的权力,会让秦雯雯起疑心的。结婚几十年了,谭矛搞过几次家里卫生,用脚趾头就能数清楚。退二线好几个月在家,也从来没搞过什么卫生,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挑这副重担?谁都知道,对于久居官场的人而言,勇挑重担不外乎就这几个动力:权力、级别、待遇、享受。谭矛搞卫生与这几块儿都不沾边。但聪明绝顶的谭矛还是让秦雯雯信服了,谭矛的理由很简单,一个字——爱!说爱让他知道疼人,知道雯雯的辛苦不易,爱让他必须从秦雯雯的肩上接下这副搞家庭卫生的重担。

招财猫进家,谭矛的脸疼手麻问题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解决。甚至腰腿都疼痛了。搞卫生,很辛苦,要下蹲,要弯腰,要爬上爬下,甚至要钻床底。谭矛知道,其他的毛病,都是累的。

谭矛天天跟招财猫微笑、握手,初始感觉很新鲜。只要秦雯雯离家上班,谭矛就像请菩萨一样,把招财猫从床下请出来,放在客厅橱柜最显眼的格子里,的确像供着的一尊菩萨。

每次路过客厅,谭矛还隔得老远,招财猫就向着他招手,笑容可掬。谭矛也向着它笑,伸手跟它握手,招财猫就把手伸过来了。但招财猫不是人,不懂得节奏。它招手的节奏是设定好了的,谭矛的手刚刚碰到招财猫的爪爪,招财猫的爪爪马上就反弹开。开始谭矛没有在意,毕竟还新鲜着嘛。但久而久之,便引发了谭矛不好的联想,招财猫跟那些蜻蜓点水敷衍了事握手的势利家伙一样,手还没伸出来就想缩回去。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再来看招财猫的笑容,就有点虚伪了。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你对它恨,它也不恼,还是对你笑,这家伙,无论你怎么对它,它都处变不惊,千人一面,不泄露真实的想法,这是一种褒贬如一的能力,或许可以看成是官场说的圆滑和定力。

圆滑与定力,谭矛对此是又爱又恨,没有这种虚与委蛇的圆滑能力,在官场上铁定走不远。谭矛能当一个县的管家婆,也算是手拿权柄的人物,除了县委书记和县长,其他的县级领导对他都很客气。毕竟,谁也不能指靠着财政预算的那点钱过日子呀,还指望财政局多施舍一点。就算财政预算的钱,也要打报告给财政局,要他点头签字才能拨出,才能兑现成红红的大钞呀。谭矛考虑问题周到全面,在政策原则的范围内,该照顾的领导,他都照顾到了。财政金库里。除了财政预算之外,还有更多的资金可供书记、县长和他支配,谁叫他和省上的财神爷关系熟络呢?该扶持的部门,他都扶持到了。所以,很多人都对他微笑,跟他握手。基本上,他的身边都是盈盈的笑脸,都是热忱的双手。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那微笑与握手的习惯愈演愈烈。

按理说,这样的干部,遵守了财经纪律,遵守了党纪国法,应该受到组织的褒奖和同志们的尊重才是。组织的褒奖就是重用,把他放在这样重的岗位上,也算是组织对他的信赖。但正因为组织过于信赖,他到卸任的点儿了,组织还舍不得放手,钱袋子在谭矛手里攥着,放心!所以也没哪个领导说给他个副县级领导干干。

谭矛也非万人迷,他手握重权,又不可能均贫富,也遭人嫉恨。钱给得多的局,当然高兴,少的就噘嘴了。有的部门头年给得多,第二年还别说少,只要增长的幅度稍微小一点,谭矛同样得背后挨骂。

哎,那些人,都是招财猫。你看它一脸的笑,却不知道它心里怎么想的。你向着它,它向你招手,你背对它,它也对你招手,但有一种脑后偷袭的感觉,也可以理解为幸灾乐祸地戳脊梁。

看来,这个招财猫作用不大。正准备扔它出去,谭矛却发现它从床底不翼而飞了。他没有问秦雯雯,秦雯雯也貌似不知情。但家里就俩人,说与不说,那都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谁都不愿意问,这肯定有原因,或者原因就是不需要知道的原因。

9

招财猫来了,招财猫走了,谭矛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疼,一如既往的笑容障碍。谭矛又去过几次医院,也在网上查找,但都没有得到让他信服的答案。endprint

谭矛内心好纠结,这件事,必须得到处理,不然,他会食不甘味夜不能寐。长此以往地纠结,是要出问题的,要是哪天他抑郁了,那麻烦就大了。他在网上搜索“笑容障碍”,竟然没有一条相关的消息,求助度娘,搜索脸疼手麻病因的时候,有在线大夫问他,睡得着觉不?他说,觉倒是很好睡,但还是怕睡,睡醒了脸就疼,手就麻。大夫问做过什么检查没?谭矛把检查结果传给那位大夫,大夫迷惘了一会儿,说正常得很呀,然后说无能为力,闪人了。谭矛最后几次检查,连“三高”都没影儿了。但大夫最初问“睡得着觉不”那句话,让他心神警惕,这个事情,确实关乎睡觉。这种情况长时间得不到改观,心理负荷就会成倍地增加,睡不着同样是要命的!

网上有一篇失眠者的笔记:

我常常是躺下一两个小时都无法睡着,明明有充足的时间睡觉,可是我偏偏睡不着。偶尔,即便入睡,也极其容易醒来,睡眠很浅,尽管已经睡着了,但是对发生在身边的事情却十分清楚,闭着眼睛似乎也能看清身边发生的一切,非常敏感,尤其感光、感声,稍有动静,我就会觉得非常喧嚣,脑海中似乎有扩音器,将声音无限放大,大脑轰鸣,山呼海啸,通宵达旦,毫无睡意。混沌中,想亲人对我的爱,想领导对我的关照,想同事们对我的关心……思绪像断线的风筝,天马行空,怎么收都收不回来。而白天则十分困乏,眼皮打架,困得几乎站着就能睡着,但挨到中午,躺下又毫无睡意。深恶痛绝的失眠,将我折磨得气息奄奄,尽管我白天强打精神,在单位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一到休息的时间,我便茫然四顾,不知所措,深感恐慌。

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睡眠中度过,然而,我这个三分之一不仅成了痛苦,还连带其他的三分之二,成了煎熬,成了噩梦——失眠带来的折磨,正常人是无法想象的,正常人失眠一夜也会痛苦得莫可名状,长期失眠的痛苦,我只想说,让人觉得生活了无意义。我十分渴望睡眠,如果能让我一觉睡到天亮,我便幸福得无以复加。

我与失眠的斗争足足持续有三年之久。三年来,我喝了几百副中药,我身体的免疫系统开始紊乱,抵抗力直线下降,体重飙升。节假日,我在家人的陪同下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治疗失眠有名气的诊所,煎中药、服西药、输液、扎针,治疗效果都不尽人意。晚上九点钟上床,即便是用药物维持,也只能在晚上十一二点勉强入睡,在深夜两点之前会准时醒来,辗转反侧,盯着黑漆漆的夜,盯着白森森的天花板,胡思乱想。睡眠成了我拼命追求的奢侈,长期靠服药来维持两三个小时的睡眠,让家人非常担心……

长期失眠会怎样?网上的答案非常明确,睡不着,很可能走向抑郁。抑郁又会怎么样呢?整个人都会变得消极、颓废。甚至连颜色都失去了分辨力,看什么也只有两种颜色,白和黑!那是谭矛不能接受的,他喜欢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不愿单一,单一就是没人理你,没人跟你微笑,没人跟你握手,单一就是孤独,这与他几十年的职场经历完全背道而馳。谭矛很急,但安心的是,自己还不是抑郁,这可以肯定。因为睡得好嘛,这是排除抑郁的硬指标。

谭矛觉得有两个自己,当然他知道这不是分裂症,每个人都有两面性嘛。谭矛非常向往见人就笑、遇手就握那种不留死角的阳光生活。同时,他很清醒,自己想什么就是什么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现在能做到的,就是拼命地扼杀这种由来已久的恶习。是的,这就是恶习,这就是强迫症。谭矛笑了笑,自己已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还能强迫谁?现在才患上强迫症,晚了些吧!

对脸疼手麻唯一有效的治疗方式,就是和楠楠待在一起。楠楠的微笑和热情,能满足他心底的渴望。他非常怀念楠楠跟他小住的那些日子,他几乎就回到正常状态了,找回自信了,有幸福感了。但他不安的是,他对楠楠所做的一切都是秘密,他在抑制郁闷情绪的同时,放纵着自己的恶习。谭矛担心,这种放纵,会让自己越陷越深,最终导致不能自拔。

楠楠终于放小长假了,这是楠楠上学后的第一个小长假。谭天和孙雅把楠楠送回来了。谭天也放小长假。谭矛知道年轻人的心思,送孙子回来,能增进爷孙和婆孙之间的感情。同时,小两口子在家里折腾也方便,小别胜新婚嘛。正好他们夫妻俩增进一下感情,释放一下相思之苦。

谭天和孙雅在谭矛家吃罢饭,留下楠楠就火急火燎地走了。哎,到底是年轻人啦。谭矛才想起,怕是有个把月没有和秦雯雯亲热了。

秦雯雯写作常熬夜,写完东西一般都是深夜一两点了。累得贼死,哪有心思主动挑战。而谭矛则沉沦在脸疼手麻的痛苦里,不能自拔。所以,阴差阳错,哎,又浪费了一个月的昭华呀。放着秦雯雯这个大美人忘记了,冷落她了,像亏了一单大生意,谭矛心生浪掷时光的后悔。

楠楠这小子,精力充沛,晚上从八九点,一直会睡到早上八九点,睡十二个小时,但中午不睡。这个淘气的小子,中午哪里静得下来?时不时地跑到谭矛卧室里,戳谭矛的鼻孔,用小纸条掏谭矛的耳朵。谭矛常常被弄醒,好在谭矛的瞌睡大,与秦雯雯的几乎不相上下,所以,翻个身,也就睡过去了。

至于微笑着握手这件事,谭矛没敢再继续,不是不微笑,也不是不握手,而是谭矛不敢再将楠楠当成自己的同事、朋友而进行臆想。微笑,但不带有任何的审视成分,把自己的眼光过滤得跟楠楠的一样纯粹。握手,那只是简单地拉手,那是爷孙间的亲情之爱,不是同事间的热情。

不知道是楠楠小住的原因,还是克制的效果,谭矛的脸疼手麻又一次有了明显的好转。

10

一天中午,谭矛跟往常一样进入梦乡,淘气的楠楠拿着谭矛的手机,打开了摄像,他跟小甜儿姐姐说,他想拍下爷爷睡觉流哈喇子的镜头。拍摄功能,这是小甜儿教的。现在手机普及程度几乎达到百分之百,即便是小甜儿,用的也是智能机。

小甜儿用手机录了很多楠楠淘气的视频,哭的,笑的,闹的,静的,睡觉的。然后放给楠楠看,楠楠印象最深的是自己睡着了,嘴角挂着长长的哈喇子,这条视频被爷爷笑了好久。楠楠睡着了,哪里管得住自己睡觉时的样子?又气又急,但最后还是破涕而笑,因为,即便是流哈喇子,他也是帅气可爱的。endprint

小甜儿姐姐,教我录像吧,爷爷中午睡觉,我就可以录下他难看的样子嘛!看爷爷以后还笑我!楠楠对小甜儿姐姐请求。

楠楠悄悄从谭矛的床头拿出手机,楠楠对这款手机很熟悉。只要楠楠在爷爷家,天天都玩这个。明知手机对视力有害,但谭矛在约束与控制之际,仍时不时地放纵楠楠,当然也时不时地提醒楠楠,别玩太久!在小甜儿的指导下,楠楠对谭矛的手机拍摄功能很快就驾轻就熟了。

好几个中午了,楠楠拿过手机,对着谭矛的嘴角录像,希望录下爷爷晶亮亮的哈喇子,存起来,等爷爷笑话自己时,作为反击的证据。遗憾的是,楠楠总是失算。楠楠有耐心,幼儿园老师说过,做事要用心,做事要认真。楠楠做事很用心,楠楠做事很认真。今天中午录不着,那就明天中午……可惜的是,爷爺睡觉不老实,楠楠总是录不到想要的镜头。

别看谭矛平日里中规中矩,但睡觉却胡乱动作。有一次,谭矛猛地从被子下伸出右手来,好像要跟楠楠握手,吓了楠楠一大跳,他正准备做“坏事”,差点儿碰掉了他手中的手机。接着,楠楠就看见爷爷半睁了一下眼睛。这个动作楠楠见过多次,知道爷爷是想握着自己的手,便把手机拿在左手,将右手伸出去,想和爷爷握在一起。但小孩子的动作毕竟很慢,又怕弄掉了手机,所以,楠楠伸出右手的速度比爷爷的慢了好几秒钟。爷爷莫名其妙地叹息一声,然后,把右手缩回去,垫在脑袋下,狠狠地压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谭矛一会儿把右手垫在左边脑袋下,一会儿垫在右边脑袋下,总之喜欢用脑袋压着。如果没用脑袋压着,那只右手便不规矩了,要不了多久,那只手又会猛地从毛巾被下伸出来,像要跟人握手。这个时候,谭矛总会警觉地半睁一下迷茫的眼睛,然后赶紧缩回去,将手用脑袋压住。

谭矛睡觉各种姿势都用,没有偏好。他左侧睡,就左脸朝下地压着右手,右肩膀就把整个嘴和下巴挡住了。如果右侧睡,那就是右脸朝下地压着右手。

侧卧,脑袋压着手,两个嘴角便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很显然,朝上的嘴角是不可能溢出哈喇子的,录像只能选朝下的嘴角。

谭矛不仅仰卧,有时也躺卧,把脸压在枕头上,这种姿势,右手臂挡住了下边的那只嘴角,这可是楠楠拍摄取景的重点区域,却屡屡被谭矛压着的右手挡住,很大程度地影响了楠楠的拍摄。楠楠使出了小阴谋诡计:掏爷爷的耳朵,钻爷爷的鼻孔,希望爷爷能抽出压在颧骨下边的右手。

楠楠还发现了一个秘密,爷爷压手的这种侧卧姿势,要不了多久,爷爷的脸上便会出现一个小坑,那是被右手顶着挤压形成的。爷爷脸上的小坑,消失得也很快,只要翻过身,一两分钟,小坑就消失无踪。

细心的楠楠发现,爷爷的手被脸压得太久,或者脸被手硌得太久,眉头就会拧成一个疙瘩,那是不舒服的表情呀。左边的脸不舒服了,爷爷就调整睡姿,换成右侧卧。右边脸不舒服了,爷爷就调整到左侧卧。楠楠疼爷爷,常常便用小诡计,让爷爷频繁地翻身。楠楠更希望爷爷把手从脑袋下面拿开,调整个姿势,便于摄像。楠楠能清楚地拍到爷爷脸上的小坑,还做了很多特写,但就是见不到爷爷口中的哈喇子,这让楠楠颇为失望,也就失去了向爷爷炫耀或者讨伐的兴趣。

关于谭矛睡觉的镜头,楠楠拍摄了很多,谭矛因为睡得很沉,即便楠楠使出什么诡计,他翻个身,依然睡得很沉。

在楠楠拍摄的时候,谭矛几乎做着一个同样的梦:他想跟别人握手,手伸出去,别人视为无物,直接从他身边走开。他绝望得想哭,但是,却哭不出来,梦里延续着他的脸皮被别人揭走的情节,他是个没有脸皮的人,怎么哭?怎么哭得出来?他不会哭,他做不到,他彻底无能了,连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他连个小孩子也不如!他狠狠地用脑袋撞墙,然后把那只已经养成和别人握手习惯的右手,狠狠地用脑袋压住。哪怕压得颧骨生痛,哪怕压得右手腕骨发麻,他恨那只手,恨不得用刀剁掉,总之,比伸出去遭人白眼强。

每次谭矛快要醒来的时候,楠楠便快速逃跑。谭矛每次醒来都会在床上躺上几分钟,想事情,回忆梦境,总之不会马上下床。他从资料上了解到:中老年人,起床速度不能过快,因为心脏和肢体的功能都没有完全恢复,容易摔跤,容易中风。刚好,退二线了,反正没事儿,有的是时间,想躺多久就躺多久。他还是习惯思考问题,每次起床,他都会在床上赖一会儿。然后再照镜子,做脸部表情肌测试。

因为楠楠的骚扰,几天过去了,谭矛的习惯也改了大半。他醒来完全不记得,但潜意识却会留在脑海里,只要他伸出手去,一定会缩回来被自己的脑袋压着,这个时候,要么鼻子会痒,要么耳朵会痒,所以,谭矛睡觉变乖了,不敢乱伸手出去。伸手出去,就会睡不踏实。如果不伸手出去,反而睡得很踏实。像训一只动物,楠楠成了驯兽师,硬是让谭矛形成了条件反射。

中午睡觉的习惯好了,同时也影响着谭矛晚上的睡觉习惯。朦胧中,他担心伸出手,他的鼻子、耳孔就会发痒,就会耽误睡眠。

在谭矛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脸疼手麻再次有了不治而愈的迹象。无论是早上还是中午,每天起床,谭矛对着镜子笑,这是他的必修课:夸张的笑,放肆的笑,无论表情肌怎么夸张,放松,绷紧,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笑容障碍,消除了。

11

正在谭矛大放宽心的时候,县长邱贤渴一个电话,约他下午到县政府办公室开会,又将他打回原形。

邱县长办公室,布局简约,但很有品位,窗明几净。秘书泡好茶之后,倒退着出去了,轻轻带上门。县长办公室的温度很适宜,不冷不热,舒坦得要命。

邱县长一脸微笑,紧紧握住谭矛的手,同志间春天般的温暖顿时又一次溢满全身,看来,邱县长的手也是一只上帝之手呀!

谭矛下意识地望望窗外,春天来了,政府大院里的垂柳,吐出了一颗颗新芽儿。

邱县长一直很赏识谭矛,在此之前,谭矛已经伺候过三位县长了。邱县长作风正派,从来不问他要钱,谭矛主动考虑邱县长的工作实际,跟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合作紧密,邱县长用钱从来没有过捉襟见肘的窘迫。邱县长对谭矛很满意,邱县长本意是让谭矛在财政局长的位子上继续干着,纵算是谭矛到了退二线的年龄,但他仍然是财政局的党组书记,局长的位子可以空缺出来,不派人,悬着,财政局的工作还是由谭矛摆布。但发改局长崔浩想当财政局长,在市政府频繁活动,市政府有大领导出来说话了。县委书记顶不住压力,邱县长也顶不住,谭矛年龄到点儿,只得免了谭矛,任命了崔浩。这件事,谭矛是知道的,邱县长私下跟他约谈过,但邱县长建议县委书记,财政局的党组书记由谭矛担任,不能让崔浩一肩挑。这个财政局党组书记,是邱县长给谭矛保留着的。endprint

长沙发上,邱县长紧紧挨着谭矛坐下,一席话,说得意味深长,情意绵绵,不能拒绝。

谭矛书记呀,邱县长说,你虽然从局长的位子上退居二线,但你还是党组书记,你仍然是财政局的主要领导,你还没有退休,得天天上班啦。

谭矛说,组织已经给了我权利让我休息,现在,感觉良好。那些担子,就让崔浩局长担着,率领手下勇往直前吧,我怕我上班,掣肘了他們,帮倒忙啊。

邱县长说,刚刚接到市上的通知,市上人事会刚刚结束,崔浩同志高升到市交通局当副调研员去了。财政局这副担子,我跟书记商量过,还是你挑着合适,你挑着让我们放心,你挑着,丰水县各项机能才能更好地运转!

这是突如其来的委任,他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崔浩才上任不到一年,他不可能自己提出来不想干啦。自己已经退下来了,再回去?无数的思路头绪一下子涌现出来,崔浩、程文浩……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迅速在他的眼前铺展,他重回财政局主政,这些关系将演绎成一个什么样子呢?

邱县长小声地给谭矛道出了内幕。

崔浩上任财政局长后,只看两个人的脸色,县委书记和县长的,至于局长、书记镇长什么的科级领导,他正眼也不看人家。连副县级领导都跟他说不上话。据说人大常委会主任和政协主席的面子他也不给。甚至连财政预算内的拨款,也屡屡设置关卡,这就犯了众怒。乡镇书记、局长联名到县委县政府投诉他,县政协给县政府发了《丰水县财政运转困难严重制约了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的长篇调研,隐约谴责财政局不作为。人大常委会主任张刚强也不喜欢崔浩财大气粗的样子,召开了人代会,听取了很多代表的意见,已初步形成了决议:免掉崔浩。县委书记和县长也不便出面做工作,因为崔浩不但不懂得怎么为丰水县争取财政资金,连花钱也花得一塌糊涂,财政总库存量吃紧,弄得全县部局一把手都对崔浩怨声载道。作为一个县财政局长,其职能不只是往下拨钱,还必须从上面申请财政款项,向上级争取扶持资金。崔浩没有这个门道,也没有这个能力。在发改局的时候,崔浩让副局长领着那些大老板,往省上跑,要来资金款项。那些大老板个个都是人精,有的是笼络人的办法,也舍得花钱,发改局也从不缺钱。崔浩只管用,他不管争取。崔浩在财政局任职近一年了,总共到省财政厅开过两次会,最后一次,还带着一个美女,本应该在宾馆4楼的会议室开会,但他却遛回20楼的客房,厅长点名批评崔浩的时候,崔浩竟然不在,电话关机,厅长很生气。人事教育处的工作人员最后在20楼他的客房里找到了他,和一位女子在一起,于是传出了绯闻。厅长更恼火,对丰水县的支持力度更是大为减弱,丰水县很多预期的项目都无法上马,经济一下子委顿下来。拿县里档次最高的红都大酒店为例,这半年,每个月都要亏十几万,县上经济发展不景气,下岗人员增多,收入降低,消费能力减弱,第三产业萎靡是必然的。尽管崔浩在市上有领导撑腰,但一摊稀泥,也扶不上墙。

大张旗鼓地罢免一个财政局长,说出去也是个丑事儿。知道的人会说财政局长有问题,不知道的人会质疑丰水县的财政经费的使用,甚至会涉及县上四大班子的经济腐败问题。

崔浩腹背受敌之际,再次找到市上领导,通过运作,崔浩被安排到市交通局当副调研员,副处级,不亏他,既调到了市里,还得到了提拔。总之,崔浩离开了财政局长的位子,他离开了丰水县。

当然,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谭矛重掌财政大权的消息不胫而走。

晚上,谭矛雄风再展,将秦雯雯折腾了个死去活来。秦雯雯紧紧地箍着他,舍不得松开。谭矛告诉秦雯雯自己会重整旗鼓,收拾崔浩留下的烂摊子。秦雯雯红潮未褪,面带桃花地说,我已经感觉到大地回春了!

谭矛的笑容障碍彻底地不治而愈。

12

回局里上班的第一天,谭矛在单位的电梯口又碰上肖玮。肖玮已经在财政局上班了,崔浩没能将丰水县的财政搞起来,但将肖玮借调到了财政局。肖玮,就是崔浩绯闻的女主角。

名誉是一张脸,尤其是女人的脸。一个女人名誉扫扫地了,内心肮脏了,脸就没有了。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脸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眼前这个女人的脸,好像还是活色生香的,但想到关于她的龌龊,谭矛便觉得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里都藏着难以数计的病毒,而这些病毒正在长大,正在啃噬着这具身体,谭矛的眼前便显现出一具站着的骨架,对,迟早会是这个样子。

肖玮一脸的媚笑:谭局长您好!请您多多关照。很顺口,上次她嘴里的“谭书记”,现在还原成了“谭局长”。然后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要跟谭矛握手。谭矛用左手掩了一下鼻子,像路过一堆垃圾或者粪便,这只是一个下意识地的动作,像要挡住肖玮挥舞过来的腐尸气息。

谭矛反应很快,对着肖玮淡淡一笑,点点头,像肖玮那样自然,很快地伸出手,轻轻地用几个指头握了一下肖玮那只娇柔无骨的手。

谭矛想,此一时彼一时,什么都在改变。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就像自己以前对微笑和握手的热衷,在无数次的克制之下,已经不再像原来那么冲动了。但变化的是内心,谭矛胃里有种翻腾喷薄的冲动。

现在看来,微笑与握手,不一定有什么享受可言,仅仅只是一种礼节,并不带有实际的情感喜好,还得担心沾染各种病菌。

谭矛毕竟是心胸宽广的人,理智很快告诉他,他是领导,他是有教养的人,应该表现出应有的风度。何况,这个女子也只是为了实现自己进城的目的而采取了一些非正规的手段,况且这些手段也说不上对别人有多大的伤害。要说伤害,她更多的伤害的是她的家人和她自己,与旁人似乎无关!这样想来,似乎外人也没有理由来指责她。

握手与微笑,完全是面子上的工夫,如同那只不知所往的招财猫。谭矛从内心深处已淡定两件事:一是微笑,一是握手。这两件事情,他曾经沉迷其中,曾经深恶痛疾,也曾刻意纠正。他必须淡定,免得重蹈笑容障碍的覆辙。因为,从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说不定会干到退休,他每天都会不停地与人微笑,与人握手。endprint

谭矛终于明白了:有脸面的人,可以开怀大笑,没有笑容障碍。无所谓脸面的人,只要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同样可以开怀大笑,也不会出现笑容障碍。障碍在脸上,病根在内心。

肖玮似乎完全不记得此前电梯里发生的尴尬,声音甜甜地向谭矛靠近,说,谭局长,什么时候有空,我请您吃饭。谭矛沉稳地回答:我还欠你一顿饭呢,应该我请你,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调进了我们单位!肖玮身子向谭矛靠近了一点,半带耳语的样子:还是借调呢,还不是谭局长您给我奠定的基础,崔局长说,是谭局长您向他推荐了我,所以我才有机会借调进来,谭局长,您是我的恩人。谭矛觉得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正在慢慢靠近,但他不能聽之任之,不能任其泛滥成灾,他必须把火焰灭掉,千万不要碰燃烧着的欲望!搞不好,会玉石俱焚。谭矛没有故意躲开,也没有一丝动作,就像对着一棵树,对着一节木桩,或者对着服装店的塑料模特儿衣架。谭矛咳了声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肖玮被这声音点穴了。赶紧收住靠过来的身子,缓缓站直。她不会死心的,这是电梯里,有监控,是不是谭矛担心这个呢?

谭矛又咳了两声嗽。这就是个度,一声咳嗽很容易被认为是警戒。如果多出来两声,或许就认为是感冒或者嗓子过敏了,也算是给肖玮的台阶下。谭矛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天气说变就变,有感冒的迹象了。你能被崔局长赏识,借调进局里,是你的能力强,那是崔局长的贡献,我无功不受禄。你好好工作,我还是那句话,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要的就是这样的话,对着谭矛,肖玮露出一副甜蜜得要死的笑脸。

看看这个肖玮,她对脸面就看得很淡,她不在乎,她这样的女子,永远也不会出现笑容障碍。

办公室里,第一位与谭矛见面的部局一把手,竟然是经贸局的程文海。谭矛按了桌上的呼叫按钮,叫来小李主任和分管拨款的副局长,了解到经贸局的财政拨款确实没有按计划下拨,便爽快地在拨款申请上签了字。

程文海离开的时候,紧紧地握住谭矛的手,谭矛感觉到程文海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程文海想努力地笑笑,嘴角拼命往上提,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谭矛问程文海,程局,您的脸怎么了?程文海说,我们日子紧巴,想哭都哭不出来,哪里还笑得出来?

谭矛说,程局长的意思是财政局虐待了你?程文海赶紧解释,谭局长,您是救星,我为局里的款子,找崔浩这个王八蛋,没有两百次,也至少有一百次,每次都赔笑脸,但每次都贴在他的冷屁股上。不晓得这张脸被冻僵了,还是怎么了,总之,就是笑不出来。

程文海笑不出来的原因,谭矛早有预料,程文海拿他的表情肌不当回事儿,终于劳损过度,弄瘫了!联系自己的身心症状,谭矛想起那次在香樟树下的握手,那是程文海内心的需求,而非对于谭矛的不尊重。看来,程文海的笑容障碍远比自己厉害,也不知道他忍受多久了。

谭矛送程文海走出办公室后,程文海阻止谭矛动步,无限仰慕地说,谭局长呀,你看,你休息这段时间,效果多好,这头发,黑黝黝的,茂盛得跟野草一样。这话谭矛爱听,谭矛笑了笑,说谢谢程局长的关注。谭矛始终保持着内心的冷静和淡定,虽然自己并没有休息好,情况正好相反,但程文海关心自己,倒没有假。想起程文海那天在自己头上弹钢琴,谭矛忍不住又笑了笑。

回到椅子上坐定,谭矛听到手机嘀的一声,收到一条信息。此时无事,正好翻看短信,没想到,这一看,短信竟然蜂拥而至——都是祝福谭矛书记重掌财政大权的贺信。

谭矛一一回复感谢。回复完了之后,谭矛的手机提示负载过重,然后就死机了。重新开机,谭矛检查内存占有情况。才惊讶地发现手机中存有大量的视频。谭矛一一打开,从拍摄的高度和偶尔镜头跑偏露出的小脚丫看,显然是楠楠所为。

谭矛准备删掉这些视频,没有什么看头,因为他的睡姿不雅,造型毫无美感可言,这些视频毫无用处。但因为他很想念楠楠,且离下班时间还早,当时又闲暇无事,便一条一条地看下去,寻找楠楠笨拙的小脚丫。

渐渐地,谭矛激动起来,他看出了一点点端倪。越看,谭矛越开心。手机里存下的好几天的视频录像,谭矛一条一条看过,一帧都没有遗漏。看完所有的视频,他对自己的笑容障碍病因找到了科学合理的解答。

谭矛轻松地笑笑,显然,笑容障碍于自己而言,已然痊愈。

责任编辑:马小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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