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兰

2017-10-09 00:28王术德
草地 2017年4期
关键词:春兰春生村寨

王术德

天刚麻麻亮,春兰就将一背篓新鲜的杨柳菌放在农贸市场的一个临时小摊位上。这个摊位来之不易,前不久,春兰每次到县城里来卖野菌,都是东边摆一会儿,西边挪一下,倒不是城管管理得多严格,而是这些摊位基本上都是有人长期固定占据使用的。春兰现在使用的这个摊位,原是卖豆腐一老太太的。老太太为人和善,热心肠,看见穿着羌族服饰的春兰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农贸市场忙得团团转,于是就将自己不大的摊位分出来一小部分,让春兰有了一个固定的摊位,也让春兰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县城有了那么一丝丝归属和认同感。

县城不大,几条街,不到一平方公里,大家都戏称只要抽一支烟,撒一泡尿就可以逛一个通城。

春兰怎么会不熟悉这个小小的县城呢?每年春天到秋天,春兰就来回奔波于县城和村寨之间。每天将兄弟春生和母亲从高山上采回的野菌一背篓一背篓地背到街上去买。采集野菌和出售野菌一样,同样是件辛苦的事情。不管天晴下雨,母亲常年带着春生到村寨背后的大山里采集野菌。野菌多半生长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上,而且山路陡峭崎岖,野菌又多生长在高山荆棘丛生的丛林中,那些野菌就好像通人性似的,躲着你,一般人是不容易找到的,好在母亲和春生长期行走在山林中,每天总能采回一大背篓一大背篓的野菌。野菌的种类很多,什么鸡冠菌、辣辣菌、牛肝菌、鹅蛋菌、杨柳菌等等,其中寨子里的杨柳菌味道最佳,当然也最难采摘,但价值是最高的,刚采摘下来的新鲜杨柳菌能卖上每斤15元左右,其他的杂菌晒干以后也就20元上下,所以母亲和兄弟春生为了能多卖一些钱,总是不畏艰辛,尽量地采回杨柳菌让春兰到城里去出售。

为了节省每天到县城的十几元车费,春兰每天凌晨三点从村寨出发,背着几十斤野菌,步行四个多小时到县城,早早地找好摊位出售野菌。

从村寨到县城,四个小时的路程,半程马拉松的距离,深夜背着几十斤的货物,年轻美丽的春兰就这样孤独地行走在乡间小路和去县城的柏油路上,这是种煎熬,是种磨练,甚至是一种苦难。

一个人承受苦难和煎熬,坚守一种非常人能忍受的生活,总是有一定念想的。是的,春兰心中就是因为有美好的念想,才让这个貌似柔弱的姑娘有着如此强大的毅力,从而默默地坚守着艰辛的生活方式。

春兰心中的念想是对美好爱情的执着,也是对亲情挚爱的坚守。

春兰有五兄妹,三个姐姐早已经嫁人成家立业了,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弟弟现在已经二十岁了,比春兰小2岁,这个年纪,在寨子里姐弟俩都该成家立业了。弟弟虽然聪明伶俐,人也勤快,但就是耳朵失聪,故而导致嘴笨口吃。现在在寨子里的,就算是精明强干,英俊健朗的小伙子都难得娶到一个媳妇,何况是兄弟多少有些残疾呢!

是呀!现在这个社会突飞猛进的速度简直叫人猝不及防。特别是人的思想观念,似乎就在一觉睡醒以后,所有的思想和观念全变了:谁还愿意固守一个贫瘠的山寨?谁还愿意坚守一种单调清贫的生活?谁还愿意传承一种传统道德和文化?还有多少人对神圣的自然有几分敬畏?

由于寨子处在深山峡谷的高半山地带,在过去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时代,这里远离战争和匪患,算得上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乐土。山谷中的几个村寨互相通婚联姻,世代生息繁衍,传承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在这样艰苦但又安宁的生存环境中,村寨里的人将自己的信仰、文化、道德观念传承了千百年。

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都全球一体化了,一个小小村寨怎能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呢?村寨中就剩下老人守着家园和土地,本来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寨就显得更孤独了。村寨里的狗叫声只能打破村寨的宁静,却不能驱除村寨的孤独。

像春兰以及弟弟一样的年轻人常年在家里的确实是少之又少了,村寨里的年轻人们每年春天都带着梦想去了城里寻找他们想要的生活,到了秋冬季节就带回他们的收获回到了村寨中。在城市的某个旮旯里,总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梦想,他们的喜怒哀乐。

在这种生活的影响下,过去村寨里较为稳定的联姻关系就逐渐被打破了。过去,村寨里讲究的是亲上加亲的联姻方式,讲究的是一言九鼎的娃娃亲,承诺和亲缘关系非常重要。而后随着时代的变化,迫于对家族香火的延续和稳定村寨人口的关系,村寨里的人无奈的选择了调换亲,作为一个男人,谁愿意为了娶一个媳妇将自己的妹妹或姐姐嫁给妻子的哥哥或弟弟来作为筹码呢?

到现在,亲上加亲的老表亲、一言九鼎的娃娃亲和迫于无奈的调换亲都基本上没有了,姑娘们倒是一个个远嫁到了她们想嫁的地方去了,且不说她们是否幸福。村寨里的光棍小伙子倒是越来越多,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娶了情投意合的媳妇,犹如高中状元般衣锦还乡外,大多数都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了上门女婿,而剩下村寨里的单身狗们,就是想当个上门女婿都成了一种遥远的梦想。

村寨里不管是那些高中状元般衣锦还乡娶回媳妇的,还是那些迫于无奈当了上门女婿的,以及那些单身狗们,曾经和现在都怀揣过对春兰的幻想,以及对秋林的嫉妒。

是的,春兰的美丽端庄和她的贤能孝顺是十里八村公认的。她有着像羊角花般娇而不媚的脸庞,有着杨柳般摇曳却又坚韧的身段。谁不幻想拥有一个如传说中七仙女一样美丽贤惠的妻子呢?

然而,對春兰的幻想和对秋林的嫉妒是毫无意义的。在秋林刚满月的时候,阿奶抱着秋林,指着春兰阿妈的大肚子,对春兰的阿奶说:“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也是远方的表姐妹,现在我就做个主,等这个娃儿出生以后,如果是个带茶壶嘴的就结为兄弟,如果不是,就给我这个最聪明的孙儿当媳妇,你看好不好嘛?”春兰的奶奶哪有二话,欣然应允。

就这样,春兰呱呱坠地后的满月酒也就成了秋林和春兰的开口酒。

在春兰和秋林的父母心中,承诺比黄金还要珍贵,对娃娃亲的承诺,两家人就像维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生怕受到一点伤害。这对于过去村寨里而言,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了,但在当下的这个社会而言,却也算得上是一种执着的坚守了。

娃娃亲!多有亲和力和浪漫的概念哟!但事实上,娃娃亲的亲和力远不如青梅竹马这种感觉。儿时两小无猜,提着裤子骑竹马的感觉是找不到的。endprint

一旦村寨两家人定了娃娃亲,孩子还小的时候,两个亲家之间是会被別人开玩笑的。作为亲家,你不能显得过于亲密无间,也不能做出一种毫不相干的姿态,对情感疏密程度的把握拿捏是件非常讲究学问的事情。

而一旦孩子长大,多少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一些事情以后,开玩笑的对象自然就会转向两个娃娃之间。

此时,坐在农贸市场摊位上的春兰已将野菌摆放整齐,这两天卖豆腐的老太太要过七十大寿,儿孙满堂的她自然是静候寿诞的到来,这个摊位这两天就是春兰一个人的了。

站在摊位旁边的春兰沐浴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中,脸颊上丝毫看不出一夜奔波带来的疲惫神色,对未来和爱情的憧憬就满满地洋溢在了她美丽的脸颊上。

是的,春兰有幸福深藏在自己的心窝里。秋林,对春兰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从阿妈的肚子里开始就成了秋林未来的妻子,但到现在,应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算一算两人记忆深刻的见面也不会超过三次。

春兰和秋林相差不过一岁,照理说一个寨子里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但就在秋林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便随着他的三爸去州府读书了,就如奶奶自夸孙儿一样,聪慧的秋林从小学顺利地读到了大学,这在偏远的山村来说,简直就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想到和秋林的第一次见面,记忆就像一部黑白电影,一幕幕地闪现过她的脑海。春兰脸上的幸福就更隐藏不住了,随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春兰的记忆便回到了那遥远尴尬而又幸福的一幕。

那是春兰刚从初中肄业回家务农,倒不是春兰不喜欢读书,也不是春兰成绩跟不上去,相反,春兰的成绩还非常好,按班主任老师估计,如果春兰学习正常发展下去,考学就业是没有问题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父亲在一次外出找钱伐木的时候遇到意外,伐倒的木料夺走了父亲年轻的生命。家中的顶梁柱没有了,三个姐姐也已经嫁人了,母亲没有能力一个人操持这个家庭,万般无奈之下,春兰只好肄业回家务农。这是个痛苦的决定,母亲坚持要让春兰继续在学校读书,但懂事的春兰知道,这不现实,老天就是不长眼,让一个意外的噩耗活生生地改变了春兰未来的命运。

父亲临走前,还让身边的人带话给春兰的母亲,说“人一定得信守承诺,春兰和秋林的婚事绝对不能毁约。”

父亲走后,坚强的母亲和春兰便支撑起了这个家庭。失聪的弟弟读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了,按照弟弟的条件来讲,要定一门亲事,确实比登天还难。但春兰的肄业回家好像又给弟弟的亲事带来了一丝希望。于是春兰家的门槛几乎被踢破,来提亲的人都是带着他们的诚意而来的,或者是诱人的彩礼彩金,或者是男方优越的家庭条件,但更多的是针对春兰弟弟找媳妇难这个弱点作为突破口,以调换亲作为条件,希望博取春兰母亲的同意。

但是所有的提亲者都失望了,母亲遵照父亲的遗愿,一直维持着春兰和秋林的婚约。很多提亲者也知道春兰和秋林有婚约在先,但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春兰的母亲会对娃娃亲这种传统的婚约如此坚守。且不说秋林一直在外面读书,前途未卜,就是秋林考上大学,当了国家干部什么的,也不一定会信守婚约,娶春兰为妻。

但春兰的阿妈坚信秋林的父母会信守承诺!春兰也坚信秋林不会背叛爱情!是的,秋林和春兰之间可能还真说不上爱情,但对于遥远的山寨来说,对于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的春兰而言,从小的婚约就是藏在她内心深处最甜美、最纯洁的爱情!

现在至关重要的问题是弟弟春生的婚姻大事了,难道春兰的阿妈就不考虑春生的终身大事?不!春生是阿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更何况春生身上还肩负着继承家族香火的责任呢!

春兰的婚约和春生的婚事都同等重要,阿妈知道,如果用春兰作为调换亲的筹码,给春生说一门亲事,那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呢?但阿妈不能这样做,且不说九泉下春兰的阿爸不会同意,自己内心也会觉得对不住两个孩子,更别说看似温顺乖巧,但内心倔强的春兰会干出什么傻事来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阿妈的表姐一连生下了四朵金花,最小的那个年龄和春生相仿,简直就好像是为春生预备的。

阿妈心中对这门婚事还是有些底气的,于是亲自到了更遥远偏僻的表姐家为春生提亲。表姐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春生这娃娃我看得起,配得上我家幺姑娘,这门亲事我做主答应了!”春兰的阿妈知道表姐为人爽直,有男子汉般一言九鼎的气魄,表姐夫在家中只是个摆设,全凭表姐做主。

阿妈知道这事成了,但绝对是有条件的,于是满脸堆笑地对表姐说:“那就感谢表姐了,你知道我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来表达我内心的感激和激动,我知道养个娃娃不容易,表姐你就说说你的条件。”

表姐看了看春兰的阿妈,直接撂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很简单,现在就算吃了开口酒了,订婚酒那天带上十万元就娶亲走人,幺姑娘就是你们家的人了。”火塘边烤火的表姐夫听见婆娘这席话,不知是烤火烤得太猛了,还是被婆娘的话给吓住了,黝黑的面皮紫里透红,豆大的汗珠就从两边的脸颊上一路路滚落下来。

火塘里柴火烧得噼噼啪啪山响,衬托得屋子里犹如死一般的寂静,表姐夫一阵急促的喘气声以后,总算缓过了气,然后埋着头,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嘟囔道:“都是亲亲戚戚的,没有必要太为难人家了嘛!何况表妹夫才刚走不久,表妹家的情况又不是不知道!”

坐在火塘下首边的表姐竖着双眉,手里的火钳好像要被她捏瘪似的,双眼好像在吐火:“你说啥子喃!说话说清楚点,我听不清楚!”此时表姐夫已经全身哆嗦得犹如筛糠一般,差点从板凳上抖落下来。表姐加重语气说道:“你个瓜娃子,懂个球,哪家的娃娃不是从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一个娃娃从一个犹如人馍馍般的婴儿(羌族的一种礼仪面馍,犹如羌碉形状,长约一尺左右,一般在春节和姑娘出嫁时,由家人作为礼物带给对方家庭)养成青松一般的大人容易嘛?不吃些粮食和肉嗦?父母不花些心血嗦?再说了,我们生的几个都是赔钱货,前面几个都赔出去了,现在幺女子再不找点回来,二天(以后)你我老了,吃个球呀!”endprint

被表姐怒火煅烧后的表姐夫只好蔫头耷脑,畏畏缩缩地逃出了堂屋,去山边收羊子去了。

春兰的阿妈知道从表姐嘴里出来的话没有走展,咬了咬嘴唇,只得应允了下来。

春兰妈回到家中,心里多少有些郁闷,满脸愁容,夜饭也没心情吃就回屋睡觉去了。春兰知道母亲为兄弟提亲遇到了麻烦,便端一碗煮好的玉米面疙瘩送到母亲的床头前:“阿妈,吃点吧!是不是表嬢家不同意春生的婚事?”春兰妈先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春兰被弄得一头雾水:“阿妈,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春兰妈有些沮丧,语气十分无奈地回答道:“同意是同意了,但这和不同意也没有什么区别,条件太高了,恐怕我们是没有这能力哟!”春兰倒是非常有信心,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语气简直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只要有条件就好说,阿妈你说到底什么条件?”阿妈看着春兰,心痛地说:“孩子呀!我知道你很懂事,你阿爸走以后,你书也没有读成了,现在天天在家帮我做农活,阿妈对不起你呀!”春兰笑道:“阿妈你说什么呢?咱们村寨像我这样踏上初中门槛的女孩都很少,我已经很知足了。不说这些了,阿妈,表嬢到底是什么条件嘛?”

“十万!你们表嬢他们家要十万元的彩礼钱!”阿妈回答道。

春兰听阿妈这么一说,起先眼睛瞪得犹如一对铜铃,美丽的嘴唇随着抽搐的面部肌肉抖动不止。但没过许久,春兰美丽如羊角花般的脸蛋上就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语气坚定自信地说道:“阿妈,只要有条件就是好事,要完成这个条件我看也不是很难的事情,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老师同学们都在说吃什么都没有吃绿色生态的野菌野菜好,咱们寨子山这么大,靠山吃山,我们一家人都不怕吃苦,可以每年上山打野菜,摘野菌,十万元几年就攒够了。”

就这样,春兰、春生和阿妈就开始在山林间像绣花针挑土一般,一点一点地积攒春生充满希望的婚约条件。

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在繁重的劳动中,时间好像蜗牛一般缓慢地爬行,而在充满希望的爱情和婚约的甜美劳动中,时间就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几年繁重的劳动就好像只是昨天一天的感受。

今天这背篼杨柳菌卖完后,十万元就够了。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好像运气也特别关照春兰,不到上午十点,一背篼杨柳菌就卖得干干净净了,顾客们也特别和善,还基本上不和春兰讨价还价,春兰说多少就多少,大多都是老顾客,知道春兰人实在,菌子也选的好,没啥好说的。

春兰收拾完摊位,背上背篼,去了一家早餐店,这是春兰这么多年第一次下馆子,吃了一笼小笼包子和一碗带丝汤,这可能是最近几年春兰最奢侈的一次个人消费了。平时上街卖菌子,春兰总是自带干粮:或是几个蒸洋芋,或是一个馍馍,将就应付饥饿问题就行了,春兰知道,母亲和春生何尝不是一样呢?春兰是不会给自己搞特殊化的。

其实,作为一个年轻人,放下虚荣的面子观是件很困难的事,比起在深山老林而言,在人头攒动的菜市场吃自己带着并不体面的干粮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这一切现在已经成为过去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春兰此时的心情就像穿过黑夜的黎明,像经过风雪洗礼后的艳阳天,像从笼中释放出来的小鸟:轻快、自由、释然。

春兰仍然是走路回寨子的,其实,春兰可以不那么节约,春兰的节约甚至到了一种虐待自己的味道。

但春兰知道,时间其实过得很快,表嬢不会为十万元一直守着她的承诺,最关键的是表嬢家的姑娘不会为十万元消耗她的青春,这时代,就算是高山远寨的青年男女也早已深刻地领会到了“人生易老,青春易逝”的真谛,特别是多少有点姿色的姑娘们,“青春资本论”已经深深地镌刻在她们的人生哲学观里了。

回到家中,阿妈早早地等候在家门口了,家中堂屋里飘出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菜香味道,黄昏的夕阳金灿灿地印刻在春兰阿妈爬满皱纹的额头上,岁月苍老了阿妈的脸庞,此时,春兰看见阿妈舒展的眼角纹旁,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春兰说了声:“阿妈,够了!十万元咱们攒够了!三年我们就做到了!”

阿妈双眼噙满幸福的泪水,只是一个劲不住地点着头。

第二天一大早,春兰和阿妈就带着十万元的彩礼金,聘请了寨子里德高望重的金宝老人上了表嬢家住的尽头寨,给春生定亲去了。

金宝是四乡八寨最有名的释比。

现在的释比老人是越来越少了,这个肩负着村寨文化传承,以及主持各种仪式的司仪,和地球上的一些不可再生资源一样,大有开发殆尽的感觉。纵然没有这么夸张,也和稀有保护动物一样,数量是越来越少了。其实这也不必大惊小怪,所有的传统文化、边缘文化、民族文化等等,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洪流中,命运几乎大同小异。

当春兰和阿妈随同金宝释比老人来到表嬢家大门前时,门前柴码子旁窜出一条毛色光亮,体型健硕的毛子狗,瞪着牛玲般大眼,张着血盆大口,龇牙咧嘴地对着三人狂吠不止。阿妈和春兰有些惊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金宝释比则毫无惧色,眯缝着双眼看着大黄狗,低声斥道:“不通灵性的畜生!亲家来了你还狂叫个啥?难道这就是你家主人的待客之道?喂刀子的畜生,你给我闭嘴!”释比金宝眼虽小,卻有法刀一样的杀伤力;声音不大,却有法鼓一般的威力,那条大黄狗来回走了两圈,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焉梭梭地钻回到了柴码子旁边的狗窝里。

是的,都说羌寨的释比生来就有一双威力无比的法眼,这双法眼神也能辨别,鬼也能辨别;这双法眼盯神一眼,神也畏惧,瞪鬼一眼,鬼便打颤。何况一条看家狗,在金宝释比的眼中算不上一根毛。

金宝释比老人心里此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老人看了看春兰阿妈,动了动嘴唇,然后欲言又止了。

春兰、阿妈和释比金宝在大门外等了好长时间,表嬢和表叔才从一楼羊圈的大门走出来。表嬢胖大的身体从不算很大的羊圈大门走出来时,几乎就像一块门板,占据了门框所有的空间,表嬢挤出大门后,瘦弱的表叔就像一只瘦羊窜出了大门外。

一阵寒暄以后,表嬢和表叔将三人请进了二楼的堂屋。现在像表嬢家这样上房下圈结构的传统房屋已经很少了,大多都翻修了房屋,都是敞亮卫生的新房子了。表叔表嬢几个姑娘都嫁了,只有个小女儿,还长期在外,确实也没有什么能力翻修新房,好在石头碉房坚固耐用,只要有人住,住上个千年也是没有问题的。endprint

今天表嬢家的堂屋显得有些阴冷,火塘里的火在昏暗的屋子里像一盏煤油灯的火苗。表嬢将金宝释比请到神龛下方的位子坐下后,阿妈和春兰也在下首位子坐了下来。表叔一边忙着蹿火,一边忙着烧水泡茶,表嬢则在一旁和释比寒暄交谈,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

这时春兰的阿妈从怀里取出一个红布包裹,放在表嬢面前,和颜悦色道:“表姐呀,今天我请上尊敬的释比金宝阿巴老人,由他作证,带上我们当时的承诺和条件,来向表姐和表姐夫为儿女的婚事定亲来了,这是十万元,请表姐和表姐夫点收。”

站在火塘下方灶台邊喝茶的表叔听见春兰阿妈的言语,被刚喝下的一口茶呛得差点背过气去。

可能印证了一种科学调查,女性是用脂肪组织储存智商的。这一点在表嬢身上显得尤为突出,至少在这个家庭,表嬢的冷静,表嬢的话语权,表嬢的游刃有余是显而易见的。

“妖怪在后面追你哇,八辈子没有喝过水吗?就是有妖怪,你怕个啥?家里不是来了阿巴释比吗,你怕个球!”

上首方坐着的释比金宝面色愠怒地看了表嬢一眼,表嬢有些惊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他太丢人了,把我气晕头了,在释比阿巴面前说了粗话,失态了,请阿巴释比原谅。”

金宝释比仍有愠色:“她表嬢呀,这些那些就别说了,做人得厚道,你表妹满心诚意,三年前你们定下的婚约你自己很清楚,这三年,四村八寨的人都看见你表妹和两个孩子为了达到你们提出的要求,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现在条件就摆在你们面前了,是该你们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胖表嬢犹如锅盖一般圆胖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哦哦!哎哎!就是!就是!”

春兰阿妈看着表姐一副窘迫的样子,完全失去了以往洒脱爽直的个性,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表姐,这不是你的性格哟,有啥说啥嘛,我该做的都做了,你可不能水了我哟,你知道娃娃的事情可耽误不起哟!”

此时,表姐夫像一只取暖的小猫,卷缩成一团,龟缩在火塘下方灶台的灶口前。

而坐在下首方的春兰明显感觉到胖表嬢三角眼里突然划过了一丝狡黠的眼神。

“我说阿巴金,还有表妹呀,昨天乡里的赵乡长又来了,针对我们现在村里还有包办婚姻和买卖婚姻的情况又提出了严重的警告,他又告诫了,包办婚姻和买卖婚姻是违法的行为,我听了心里就害怕,表妹你说说我说的对不?”胖表姐用请教的语气柔软地将问题抛给了春兰的阿妈。

本来十分文静端庄的春兰阿妈听了这句话,几乎气得背过气去,用颤抖的语气说道:“表姐你,你,你,你这话太不地道了,三年前你咋不这样说?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没有意思了!”

“三年前赵乡长没有到我们村里宣传过这些政策的哇,”胖表嬢语气非常坚定。

“她表姐,你这就强词夺理了,婚姻法宣传了多少年了,难道你会不知道?人得讲良心,举头三尺有神灵,别忘了天神阿巴木比塔是会惩戒那些昧着良心做事的人的!”金宝释比语气中透着威严,胖表嬢这时脸部肌肉开始不断抽搐着,看着金宝释比严肃冷峻的脸,满脸委屈的表情。

释比金宝继续说道:“她表姐,不管赵乡长宣传没有宣传你刚才的那些话,你心里最清楚。总之这些年好像宣传这种政策的时候我感觉已经很少了,前一二十年关于婚姻和计划生育宣传的确实多。什么事情都得讲个实际,现在我们这些高山远寨的穷地方,能讨个媳妇很不容易。什么叫包办婚姻?什么叫买卖婚姻?没有一定的条件,养闺女的谁会愿意毫无条件将姑娘嫁出去?我看我们这些地方再这样下去,过几十年就没有人了!”金宝释比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一顿说教后,胖表嬢貌似坚强的外表和内心被攻破了,两串犹如断线珠子般的泪水从她小小的三角眼眼角滚落出来,顺着她胖大的脸盘“吧嗒吧嗒”地砸落在地板上,地板上的泪珠腾起了一抹灰尘。

胖表嬢呜咽道:“阿巴木比塔应该惩罚我呀!我说了昧良心的话,我对不起表妹了,天地良心,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呀!”

春兰阿妈看着向来强势的表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不休,心就软了:“表姐你别这样,到底发生啥子事情了,有话摆到桌面上说出来,这样大家都好受些。”

胖表嬢收敛住泪水,面有歉意地说道:“都怪我们不该把孩子放出去,一放出去娃娃心就野了,人就变了,这个世道,咋就把人染得这么快呢?自己的娃娃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说变就变,说跑就跑,羞人呀羞人!”胖表嬢一边说,一边用肥厚的手掌不住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三拍两拍,就把头帕都拍落了,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春兰,春兰阿妈和金宝释比看着这场面,心里都是酸楚楚、空落落的。

“她表姐,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问题说出来了才有解决的办法。”

“哎,阿巴金宝,羞人呀,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都是自己人,没有啥说不出口的,有话直说,表姐你不是那种啰嗦拖沓的人呀。”春兰阿妈说道。

胖表嬢愣了愣,才吞吞吐吐地说道:“都怪我,当时没有听他阿爸的话,为了几个油盐酱醋钱,放孩子到县城里打工,我一直以为孩子老实,不会干出见不得人的事情,哪知道这个小妖精不知道是被什么鬼给迷了,去年就和馆子里一起打工切菜的师傅好上了,我们还一直蒙在鼓里,就前几天,实在是纸包不住火了,两个小冤家回到家里摊牌了,当时气得我哟,想杀人,你表姐夫都气得背过气去了。”胖表嬢此时有种怒火中烧的感觉,咬牙切齿地继续说:“羞人啊!这个喂刀口的小妖精,当时真想一棍子打死算了,但最后还是没有下手,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春兰和阿妈能看出来,胖表嬢这席话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心里多少有些同情。春兰的阿妈摇着头,用无奈的责备,失望地说道:“表姐呀表姐,你可是害苦了我的娃娃哟!娃娃现在都二十出头了,你也知道娃娃的情况,你让我咋办哟!我的表姐嘞。”

金宝释比眯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哎!看样子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很快就渺无人烟了,娃娃些都跑光了,想留的也留不住了。”endprint

回到家中,阿妈就躺了整整两天。

春兰知道阿妈是为兄弟春生的事情犯愁了,虽然春生人聪明伶俐,相貌也算俊朗,但毕竟失聪,言语交流也困难,算是个残疾人,尽管现在家里有了十万元的彩礼钱,但这十万元已经换不回一个像样的媳妇了,甚至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媳妇了。而阿爸又不在了,但阿妈知道家庭香火的传承就靠春生了,虽然这个想法很传统,但山寨里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維,很难改变。

大约半个月过去了,家中来来往往的人也逐渐增多了,很少回家的大姐也从河坝村回来看阿妈了。春兰忙里忙外,也没有关心阿妈和客人谈论了些什么话题,春兰想,只要阿妈心里好受些就行了。

这天夜晚,阿妈精神明显比往日好了许多,在春兰回家前,早早地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虽然说不上奢华,但是寨子里出产的都是无公害原生态的绿色食品,做法越简单,味道就越纯粹。

阿妈向来节俭,一大桌菜,就三个人,显得有些奢侈,春兰想,今天阿妈是怎么了,看样子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春兰看见阿妈脸上拂过很多表情,对着春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春兰有些迷惑:“阿妈,今天是怎么了?弄这么多菜,还神神秘秘的,到底遇到什么好事了?”

阿妈有些犹豫,又有些矛盾,带着愧疚的语气说道:“春兰呀,算是好事吧!但是……”

“到底是什么事情嘛?阿妈。”

“这个事情对于春生和家庭来说绝对是天大的好事,但就是有点对不住你。”阿妈把话还没有说完,春兰心中就有了数,心情犹如从云端跌到了地狱。但春兰知道母亲也是一肚子的苦水,总得让阿妈把话讲完。

阿妈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样对不起你和秋林,也对不起你故去的阿爸,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未必然又是调换亲?”

“嗯!要是还有其他办法,我也不愿意这么做。对方条件不错,村主任的儿子,人才肚才都有,村主任的养女刚十八,和你弟弟……”

“阿妈,你别说了,这主意绝对是我大姐给你出的,她倒好,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嫁出去这么多年了,回家来过几趟?阿爸没在以后帮过家里什么忙?前几年为兄弟的婚事都跑哪里去了?今年刚当选了个村妇女主任,就为了给村主任舔肥屁儿,居然当起红爷大人来了,要嫁她自己嫁,要换她自己换。”一向孝顺乖巧的春兰真急了,语气显得有些暴躁。但再看看阿妈苍老无助的眼神和兄弟春生惊恐诧异的表情时,春兰就有些后悔了。

屋里虽然灯光大亮,却是黑夜一般的沉寂。

夜真的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月亮穿过云朵的声音。

而此时春兰的心却像春潮一般暗流涌动:苦涩和甜美并驾齐驱,交相辉映。

是的,曾经的磨难,在春兰心中就是一杯浓烈醇香的美酒,这美酒的酒花就是秋林。想到第一次与秋林见面尴尬的一幕,春兰竟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春兰刚从学校肄业回家,和村里的几个朋友一起去收割圆根萝卜,在外面读高中的秋林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埋着头顺着村头的小路走了过来,随行的同伴就和春兰玩笑道:“春兰!春兰!你未来的秀才老公过来了,还不快过去把你的绣花鞋垫送给他,绣住他的人,拴住他的心。”春兰臊得满脸通红,丢下尖勾子背篼,跳下田坎,飞也似地从玉米林中夺路而逃。

甜美的回忆不需要多少轰轰烈烈的大事,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就足以温暖一个人一辈子。

秋林给春兰只说过一句话,那是秋林考上林业大学后,村寨里的人为他送行,全村的人都去了,春兰不可能不去,虽然臊得慌,但春兰还是硬着头皮,满脸通红地将一副倾心绣制的羌绣——《羌山人归途》送给了秋林,秋林满含深情地对春兰说了一句话:“等我回来,你是最好的!”

回忆犹如一部黑白电影,清晰地在春兰大脑中播映。当这部黑白电影落幕时,山寨东边的天空就泛起鱼肚白了。

春兰抖抖精神,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坐在床边的书桌前,写下了一张纸条:

阿妈,我走了,去了秋林读书的那个城市,不管秋林认不认我,我想总会找到自己的归宿的,弟弟的事情您放心,等我找到落脚地,一定带他出去,外面世界那么大,总有一个归宿等着他。

——您的女儿春兰

吱嘎一声,大门开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金灿灿地照在春兰美丽甜美的脸庞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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