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夏天

2017-10-09 00:31巴桑
草地 2017年4期
关键词:山顶老头

巴桑

夏天是什么时候从太阳里疯跑出来的?邓珠刚刚坐下来,头脑里便闪现出这样一个疑问。

他伸开四肢,仰面倒在树林里参差的草丛中。它如此匆匆莅临,究竟想要给这些一动不动的山峰带来什么?仅仅是阳光还是漫长的白昼?邓珠闭上眼睛,左手在脖子上挠挠,汗涔涔的皮肤已经冷却下来,散发出几丝娇嫩的凉意。森格神山跟邓珠想象的一样:俊美、磅礴而又幽深。俊美因耀眼的雪峰而来;磅礴是因为森格神山连接着一座又一座的雄壮山峰;幽深除了松柏杂木葱茏外,还因为这些山峦被夏天的光线阴阳分割出连绵的黑块面,一片苍茫满眼皆是。邓珠瘪嘴一念:这样的景色才是我该落脚的地方吧。

此时此刻,阳光怡然倾斜下来,除了森林中清凉的氛围外,光秃秃的山脚和沟谷都被太阳晒得像散了架似的。邓珠心想:山底下喧嚣不安的人们也该歇息一下了吧,酷暑会将沥青路晒化并粘扯脚上的鞋,粘腻感在心里揪扯,人们懒得行走,躲在阴凉坝里看日头时,喧嚣应该暂时平静了吧。

酷热的光芒,专门寻找那些毫无遮挡的石头和半截子已经焦黄的蒿草,用泛着紫光的嘴撕咬着。森林中流淌的空气却清凉得可以给人解渴。褪了色的杜鹃花耷拉着旧日娇躯,释放出一缕淡幽幽的清香。邓珠的疲倦连同他脑袋里虚幻的梦境被没头没脑地裹进了密林中。

就在邓珠刚躺下的时候,一条来路不明的狗,正沿着山路奔跑上来,黑色且油亮的毛在阳光下闪现出某种令人颤栗的流光。那狗差点就踏在了邓珠的身上,在它敏捷而熟练地跳过横躺的躯体后,才慢慢转过身来。它惊异地看了看那张瘦削的脸,然后,拖着热烘烘的躯体和偶尔痉挛几下的四肢踱到阴影和阳光相连的地带,守望着对面的躯体和远方的山峦。

邓珠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无所顾虑的酣睡中听到诗人嘉措的声音:“这样的景色,只有我的皮肤才相配。”这不是梦,那是不久前,在小酒馆里,谈过文学、女人之后,嘉措用喷着高傲酒气的嘴说过的关于风景的话。“去你妈的!”邓珠莫名其妙地嘟哝着,侧了侧身又睡去。

那狗猛然回过头来,警觉地瞪着邓珠的嘴巴:真想咬他一口,讨厌!狗把脑袋调了回去,突然又闪电般地扭回来,恶狠狠地盯着它邂逅的怪人:你再吓唬我,就咬你!

太阳又斜着走了几步,那狗不得不挪挪屁股,才能把身体都浸没在树林中清爽的空气里。

四周山峦肃穆静立,没有一丝丝颤抖的迹象。每到夏天炽热而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唯有山峦一声不吭地挂在面前时,才能让邓珠略略体会到自己血脉在暗暗涌动的激情,而太阳自始至终,却过多地霸占了夏天。

五天后,邓珠给我讲他爬山的故事时,我才估算到当他和那条已死的狗在山腰相遇时,我恰好在小镇上挨揍。那会儿我和伙计们照常坐进“三棵树”茶馆,准备用“灌啤酒”的方式度过闷热无聊的下半天。嘉措一边咬着啤酒的天灵盖,一边说:“那小子可能已经到半山腰了,他竟然没带一点吃的,可怜可怜。”我说:“带一点糌粑也可以的。”嘉措把啤酒瓶往桌上重重一放,对着扎西说:“还是你来开吧”,扎西恍然扫了我一眼,就用嘴擒住了还粘着嘉措唾液的瓶盖。

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闯过来,用屁股撞了撞嘉措的大脑袋,几乎把嘉措撬翻在地上。扭打开始了。我忙不迭地扯开他们,冲着大汉吼:“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干嘛啦。”“去你妈的兔子,别以为会写几个字就高人一等,别以为长一双贼眼就可以随便看我的女人……”一拳过来我便失去了知觉。

仿佛有人在抱着我,我的头像是密封在罐子里,周遭的声音隐约传来,更增添了几分朦胧的恐怖。

“谁赢了?”我终于挤出来一点声音。

“我!”一个洪钟般的声音。

我这才看清我的两个伙计已是鼻青脸肿。

邓珠问我:“他抱你干嘛?”

“鬼知道,大概是去医院。”

“给你看病还是要你交他的药费?”

“鬼知道。”

“那你怎样啦?”

“跑啦,不跑还能有办法吗!”

邓珠是在我挣脱逃走时,被那条来路不明的狗舔醒的。起先,那条狗在他的脚上舔了舔,但隔着厚厚的皮靴,那一舔是无关痛痒的。接着又在他的膝盖上用嘴顶了顶,邓珠只是神经质地收回了脚,赓即又把脚伸出去平摊着。于是,那狗就在他脸上放肆地狂舔起来。邓珠睁开眼睛时,满视线装着一个毛茸茸的丑陋的怪物,他尖叫一声,用手猛然一扒,像獐子一样跳了起来,才看清楚是一条狗。

邓珠在饱睡两小时和虚惊一场后,又继续往山顶上爬。在穿越茂盛的杂木林时,他的手和脚都被乱七八糟的植物刮戳得疼痛起来。那只狗在树林里窜东跳西,用鼻子胡乱到处嗅着。走出那大片的树林,仍然有许多稀疏矗立的松柏,指挥着草滩向上漫布。邓珠开始感觉饿了,腹部从里到外,都变得空虚起来。吃的欲望在肚子的空荡里蔓延。邓珠觉得好笑,大学时代饭票从进去紧张到毕业的那四年时光,他就以为自己练就了特异功能,那就是可以把肚子活活割掉。但归根结底他的命好,每次想吃东西时,他总会十分顺当地吃到,且还丰盛。

草滩像地毯一样铺开,泛着青绿的光泽,一层不染,那些踩过的草会立马弹立起来,没一点踩过的痕迹。其间夹杂的野花,一派道骨仙风,姿态怡然。草渐渐稀少起来,最后像断了线似的全部消失在乱石嶙峋之中。他抬头望了望山顶,除了十米内散布着的岩石和逐渐厚实起来的云层外,什么也看不到。邓珠走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离雪线不远了,一丝一缕的冷气已经开始包围他。

雪层在他的头顶闪烁着大面积的光泽,凛然而冰冷的状态让人难以捉摸。那条狗已蹲在雪线边缘,用一种十分妩媚的眼光看着他。

鄧珠艰难地走到那狗身旁,一股寒风从他身上横扫而过,冒出许多鸡皮疙瘩,他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承诺要在山顶度过五个昼夜,反而十分兴奋地迎接寒冷的侵袭,甚至敞开衣服,像是要让绷紧的肌肉在冷气团中松弛下来。

那些家伙现在应该离开“三棵树”了,今天也许不会再醉了,昨天可是醉惨了。邓珠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干净,没有酒精气味的周身都变得透明起来,只是有些孤独。整整一天没有见着一个人影,这在他的生活里是不可想象的,一天不和他的哥们儿们抱团,他就会生恐自己被人冷落。endprint

处在这空寂和寒冷的地方,他突然明白自己过去的生活是多么苍白,这次来登山实在是好事,而且还应该早些来。邓珠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工作也不想工作,跑了几趟生意,那些钱如水珠一样早已滴落在繁华的都市,况且用钱时总让他感到手头拮据,出不了大气,他觉得日子也没有个奔头,干脆就胡乱混起。于是便与一群同病相怜的人结伴为伍,除了喝酒打架,就是放歌嚎哭,哭过之后又大笑。“生活充满阳光,生命充满苦乐。”带着酒劲这样嘶吼后,面对现实生活,内心的感受暂且可以不屑一顾了。

可是近一个月来,他发现朋友们都变得古怪起来,他自己也对人生和命运充满困惑,怎么看自己都觉得不成个样子。他不知道在这个小镇上该干些什么?怎样的生活才可以安抚内心的不安和狂乱。就在昨天夜里,他醉酒回去后被父亲狠揍了一顿,揍完后父亲大吼:“你这个没本事的乌龟,你以为在街上称王称霸就是英雄?编弄几句狗屁诗歌就人模人样?狗熊!有脾气你给我爬森格雪山,在山上住上五天五夜。去!去!你去爬给我看看!”当时仗着酒性加之气不可忍,他就冲动跑出家门给伙计们发誓一定要上山,住上五天五夜。

第二天,邓珠脸没洗就出门了,我跑到门边大声叫住他:“别赌气了。”“肯定要去,说过的!”他用惶惑的眼光扫了扫我头上的乱发,但没有看我的脸。

躺在雪地上的邓珠,又被一阵轻柔的舔吻弄开了眼睛。“天啦,怎么飘起雪来了?”他呆呆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镇上时,常看到山顶上罩着一层铅灰色的雾霭,他知道那时候山顶上正在下雪,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跑到这云雾缭绕神秘可怕的山顶,更想象不到他会在山顶这片积满亮晶晶雪片的世界里看雪,这些空洞而又美丽的雪让他产生了不安和惊诧。继而他又想,镇上的人这一刻准会从小窗口探出头,或者从炎热的街上仰起头,或者从酒馆里跑出来,大家都在说:看啦,山顶又降雪精灵了,怎么就不落一些到这镇上来呢?

邓珠眼睁睁地盯着从天上飘然而至的精灵们,它们轻飘飘地舞蹈着,悄无声息地落在自己周围,轻轻贴在那些陈年的雪面上。他想起父亲、想起大学的同学、想到早上出发时蔚蓝的天穹……邓珠不愿意再想什么,只想一个劲往山下跑,现在跑还来得及,顶多夜里三点到家。这当儿,那狗却疯了一样往山顶右侧窜去,邓珠试图叫住它,但没有成功,那狗头也不回,带着一种急不可待的焦躁,远处依稀看到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邓珠跟着狗的脚印前行,喃喃自语到:“五天,雪中住五天?”

雪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平坦柔滑,到处都凹凸不平,那狗安谧地躺在岩石下,用一种无所谓的卧姿等待邓珠的到来。邓珠摸了摸狗的脑袋,依偎着它坐了下来,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的存在了,只把头埋在双膝中,任凭簌簌落下的雪将他淹没。不知过了多久,邓珠突然抬起头来,朝着那片白茫茫的世界叫了一声:“我要死在你的肚皮里,把嘴张开吧!”单调的声音,像石子撞在雪地里一样,发出去就了无踪影。

雪,一如既往地飘落下来,仿佛这个世界除了雪以外,真的一无所有。她们拥挤着又互不碰撞,而且还排列有序,忽而滑出优美的弧线,逍遥自在地徜徉着。这雪不同于山腰上僵硬而又纯洁的雪,也不像小镇上柔软轻薄但又易化的雪。这光泽更是独特,仿佛是被寒冷的冰气浸洗打磨过的宝石,夺目的光彩在夜幕里也能四面飞溅出来,令人颤栗而又欣喜。邓珠的心平靜了许多,全身置于一个异样的空间,被雪花清洗着,陡增了空濛而又纯洁的愉悦之情。这时,他终于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下吧下吧,你有多少就下多少,最好连我一块儿埋了……”。

第二天清晨,邓珠被冻醒时,那狗正依偎在他左背,昂着灵敏的头,怔怔地盯着稀薄的雪雾。“这家伙看样子根本就没睡”,邓珠嘟哝着。这时天色中刚刚露出几丝光亮。

邓珠沿着山脊走了。他想找到一些能给他异样感觉的东西,可除了雪,什么也没有。当他往下走的时候,脚下触到了一堆白骨,他迅速地看了一眼,知道那是死牛的骨骸。这骨骸也给他带来了一阵细微的惊吓,毕竟与生命相关啊,他加快了步伐。

“这山上什么也没有,我怎么能住上五天五夜,活活饿死还差不多。”邓珠一边走一边觉得好笑:“其实住一夜就差不多了,谁会无缘无故跑到山顶来,像傻瓜一样呆上一夜。”这时,他终于闻到一股新鲜牛粪味道,那是从山脊拂荡的风中飘送过来的。他定下脚步,细细嗅嗅,才相信这是真的。“看样子这山上有人住。”邓珠察觉那条狗也发出一串串欣喜的叫声,径直冲下斜坡。

透过依旧飘拂着的白雾,邓珠看见了一大群牦牛,慢慢横过雪线。“反正有牛就会有人。”邓珠有些沮丧起来:“有人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在山顶的一夜,也没有升起避世的心愿啊,是我见不得人?还是不想被人所见?”邓珠又在心里自嘲,“真想躲起来,直到所有的人都忘了我。”

牧人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他抱着那只狗连爬带撞地到了邓珠身边。“小伙子,犯了什么病,要爬到这里来泡一夜的雪?”说完话,才把狗轻轻地放下。“这老头是个疯子吧,抱着狗往上爬!奇怪。”邓珠在心里这样说,没来得及搭话。“小伙子,一定饿坏了吧,我家就在……喏,就在那里,走走走,去暖暖身子骨。”

老头重新抱起那条大狗,领着邓珠朝山背面走去。慢走上十分钟,就看见一座用石块砌成的房子,在雪地里孤零零地撑立着。走进屋内,邓珠才感到自己快要被冻成冰棍了。全身上下都变得轻薄、干燥,既听不到心脏的跳动声,也感觉不到血液流动的活力。我被风干了?邓珠闪出这样一个念头。

老头没有再与邓珠讲话,他把火烧得旺旺的,一会儿喂狗,一会儿又忙着在茶筒里放酥油、核桃渣、盐……经大火一烤,邓珠的双手、双脚和前身渐渐地从麻木冷钝的深渊苏醒,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钻心的痒痛,像铁针在身上肆意乱扎,搅割着他的心灵。邓珠一动不动地强忍着肉体的变化带给自己的苦楚,默默地望着火堆一言不发,好几次想长长地吐口气,但就这点功能都被疼痛铲除掉了。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的身体才平静下来,不再暗地里折磨他,脑子也活跃起来,能够被自己支配使用了。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endprint

“是的,我十五岁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十五岁,那么小。”

“是的,是十五岁,那时候,家里发生火灾,就剩我一个人。我讨厌火,就到这里来了。当时帮亲戚们放牛,后来村里搞合作社,他们就开始给我发工资。”

“原先我不知道这雪山顶上还有人,我们能看见的只有雪,我们吃的牛肉,就是这里的?”

“当然,三天两头有人上来又拉又扯弄下山,镇上热闹,谁还需要想起我呀。”

“你就一个人?没结过婚?”

“嘿嘿,我倒是和这雪结了婚。”老头干瘪地笑了一声。

邓珠这才仔细打量起屋里的陈设,虽然暗一些,东西少得可怜,倒也干净,再看见老头怔怔地盯着自己,不觉中有些惊疑又有些心酸。

“这狗是你养的?它可跟我混了一天一夜。”邓珠忙把话题岔开。

“这狗已经随我五年了,当初是我把它从镇上捡来的。那时它还小,嫩嫩的,身上长满了烂疮。昨天被合作社的人带下去了,我就知道它会回来的,这不,上来啦。”说到狗,老头一边轻轻抚摸那条狗,眼里充满怜爱,脸上露出欢快的神情,像是小孩要到了糖。

突然,老头的双眼直愣愣地圆瞪起来,惊诧、恐怖而又可怕的表情在脸上闪电一样翻滚,他猛然侧身,在狗背上细细搜查。

“这是谁干的?谁干的?”老头语无伦次地呻吟起来。邓珠凑过头去,才发现狗背上有一个不显眼的黑洞,像是烧焦了一样。“是谁用铁棒捅了它,是哪个该死的杂种。”老头终于老泪横流失声痛哭。邓珠用手托起那只可怜的狗的脑袋,才发现面孔恬静的狗已经死了。

老头脸上的肌肉扭成了一股难看的肉绳,鼻涕合着泪水挂在花白的胡须桩上。“它昨天还好好的。”“它是想来看我,来看我……”

老头抬起低垂的头,茫然地看了邓珠一眼,便把狗抱起来,放在褥子上。

小石屋在漫山白雪中独自兀立,周围的木头栅栏像雪地里的音符错落地围成一圈,大地悄无声息。邓珠帮老人管了三天的牛,陪伴牛群远远地审视着苍茫雪地里小屋的孤苦和温暖,久久蕴藏在心灵深处的痛楚感不断地涌上来,小镇上放任自流的生活一段一段地化成了眼前雪地背景的那片茫茫苍穹,空空如也。

四天后,鄧珠把病情稍好的老人从床上扶起来,这是老头让他扶的。老头一起床,便一言不发地把躺在身边的死狗抱起来。

“我们去把它埋了。”

离开那堆雪冢时,老头一边依依回头看看,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下我可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片雪了。哪怕是夏季,每一年这雪花都要为我唱几支歌……”

雪又飘下了,像是为了安慰老头。邓珠把老人半拥着带回石屋子。

雪一直下,鸟儿下山了。

邓珠轻柔地出现在父亲惊异而又带着一些赞许的目光里,静静地让父亲从头到脚打量个够,在父亲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看到迷茫中一条安定的路在心底延伸,也看到宝石般的雪花挂在父亲的眼角……

雪是什么时候从夏天里疯跑出来的?邓珠五天后回到我们中间时,嘴里先冒出的就是这样一句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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