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水和书

2017-10-19 07:16高丽君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王老五甜水卷烟纸

高丽君

街口照例坐了一堆晒暖暖逛闲的人。

我低了头往回跑,右手捏紧袖口,袖筒里塞着一本书——《射雕英雄传》,是花“重金”借来的。我只想赶快回家,藏在麦草垛后看书。

天气真热,人真渴啊。

在西海固,世世代代干旱缺水靠天吃饭。老天下了雨雪,人们便把大场、沟渠里的泥水雪水收集起来,存到地下一个大罐头瓶般的“窖”里,一直吃到来年。

可是,已连着几年春夏不见雨冬天不见雪了。土地裂开大嘴巴,庄稼干死了,草木旱死了,到处黄尘飞扬。一张口,满嘴的沙土。家家窖都上了锁,家家用水都定着量。早上一马勺洗脸水,奶奶先洗,接着是父母,然后才是娃娃们。洗完后,脸盆里只剩一点泥糊糊,妈妈还要端出去给羊喝。

借我书的人,叫赵小刚,跟在我后面,过一会就蹲在路边吐一次。

下午他一进教室就趾高气扬,我哥从新疆带回一本武打书,香港一个叫金庸的人写的。

同学静了几秒,呼啦一下围上来。

这人可了不起呢。听说武功盖世,走起路都在空中飞,飞檐走壁……他站在桌子上,扬起手里的书,神气地就像大队支书王老五。我们抬起头来,崇拜地望着他,直到看门老汉使劲敲挂在歪脖子榆树上的半块铁犁,上课了。

语文老师慌慌张张讲完课,就走了。最近各种消息不断,听说国家派了解放军来打井,听说还打出了甜水,听说要打一百口井。大人们四处议论,比我们还兴奋。

大家静悄悄写作业。赵小刚照例不写,翻开书装模作样看。他最怕做作业,为此常常挨语文老师打。

我看了一眼他,他洋洋得意,看这书就和抽大烟一样,会上瘾的。

你看天上到处是牛头,都是被你吹断的。

他气愤极了,不信,给你先看看,但只准看七页。看我是不是吹牛?

我将语文书皮取下,小心地贴在那本书上。看了前七页后,便许诺替他写一周的作业,又被允许看了七页。接着,又答应期末考试时给他抄答案,又看了七页。几个七页过去,我真和传说中的大烟鬼一样,被迷得七昏八倒。

你说说条件?

看在同桌的份上,一天一个玉米面馍。

行。我心想两天不吃馍馍,估计会饿得发晕,但也饿不死。

还有……

我紧张起来,什么?

还有一天一瓶水……

那一刻,我恨不得扑上去掐住他脖子。这么旱的天,牛羊都渴死了很多。水比油还贵。

算了算了,我不看了。

他忽然低声说,我家窖干了,全是泥汤汤。要水吃到你家门口,你给不给?

我愣了一下。按照我家规矩,不管水多金贵,只要讨水人端个碗站到门口,无论如何也要给的。

那说好了。我有点做贼心虚,因为我家窖也快要见泥底了。哎,我多么想看这本书啊。

等我准备回家时。赵小刚满脸痛苦走进来,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原来,他渴得受不了,满校园转悠。见语文老师宿舍门大开,桌上有个军用水壶,以为灌满了水。溜进去拔开瓶盖就喝,咽了几口才发现味道不对。

那是一壶柴油!

一阵黑风卷过来,等我张开眼,一个黑影正飞奔而去,一高一低,一瘸一拐。

我呆呆站着,张开嘴,像是孙悟空吹了定身咒。

晒暖暖的人抬头,慈祥的干大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别怕。傻成成莫,把我娃娃吓坏了吧。

我一下子哭开了,干大,他把我书抢走了……

支书王老五高喉咙大嗓门,尔利,你把那超子抓住美美收拾一顿。

大爹颤巍巍地努努嘴,尔利,你去给你干女儿要回来。

一老一小沿着窄窄的土路往戏院方向走去。

我边走边哽咽,我借同学的。一天一个馍馍,一瓶……我没敢说水。干大虽说是回民,但我们亲如一家。

从我记事起,超成成就那样子。高大,佝偻,左半身似乎听到土地爷命令,全部向下坠;右半身像是老天拉着根细线,又高高挑起。走起路来,全身骨节乱动,张牙舞爪;说起话来,含混不清,一句都听不来。加上长长的头发,就是个鬼魅。

街上所有的小孩都怕他。我长大了些,成成还是老样子,整天坐在街口邊。据说那破石磨就是他的领地,谁坐一下都不行。

娃娃,别哭了。成成是个残废人,也是个恓惶人。他大大是四类分子,上吊死了几年了。小时候可机灵着呢。四岁上发高烧,赤脚医生给打了一针后就不对了,后来才听说装错了药水。

家里有人吗?

我们站在一孔窑洞前,这家没大门没院墙,一根根黑褐色的向日葵杆排着队,围了个圈。

一条黑狗从窑里低声呜呜冲出来,干大扯根向日葵竿。黑狗停住了,呼呼转着圈。

一个黑影挪出来,一只手遮住阳光,咋了?

成成把这娃的书给抢跑了。他又不识字,拿书干啥?干大说。

进门一张炕,炕上铺着盖着的都脏得看不清颜色。连着炕的,是个锅台。锅台后面,一个水缸。再后面,好像是一堆柴草。

成成,你把人家女娃娃书抢来干啥呢?女人走过去,揭开水缸上苇子做成的盖,用马勺舀了满满一勺水,又从锅台上取过两只碗,倒满了,端过来。

窑里黑影蜘蛛一样走过来,手里拿着我的书。

他妈一把拽过来递给干大,干大递给我,看看,是不是?

就是的。《射雕英雄传》。可当我翻开时,哭出声了。他把里面撕扯了啊……我给同学咋还呢?

干大拿回去翻开看。好好的书,上端一沓被裁成细条,不见了。中间下端也是,但还没撕下来。

那女人拿起手边的笤帚,使劲打儿子。成成蹲在地上,呜呜哭。我更伤心,窑洞里回声大,哭声嗡嗡嗡。

他妈停住声,我这个孽障儿,前几年,不知跟谁学会了抽烟。那时雨水好,我在地里种几行烟叶,晒干了给他。这两年,天干火着地,烟叶也旱完了。他就偷偷卷玉米叶子、向日葵叶子抽。抢娃娃的书,估计当卷烟纸……

干大聲音低下来,对地上的人说,成成,你去把撕下来的拿来,明天我给你一大沓子烟纸。

他浑身抖动,爬起来走向窑后,拿来一大叠撕扯成细条的纸。

整整齐齐连页码都没变的纸条里,只缺了63页。成成从脏口袋里掏出烧焦了的半截烟卷。干大伸手拿过来,顺着烟卷慢慢展开,烧焦的那部分已看不清字样。

干大叹口气,不要紧,已经这样了。回家让你妈打些浆子,慢慢粘好了看。干大给你钱,你明天陪给同学。写书人都是教人学好学善呢,看书人也要学好学善。

干大带我走回家时,已是掌灯时分。我们走进去,满屋子人都站起来。灯光下,奶奶外婆,大爹姑舅爸,支书王老五,像村里人都在我家,满墙影子纷乱相杂,互相交叠。

干大笑着说,成成烟瘾发了,没卷烟纸,看见娃娃拿着书,就抢跑了,我们要回来了。

大家都说,也是个孽障人。以后谁家有多余的卷烟纸,给匀上些。

干大拿出书,我说好了,陪人家钱。

椅子上坐着的人咳了一声,粘好了能看就是了。要钱做啥?又不是钻到钱眼里。

我才发现那是赵小刚爸。赵小刚从他背后伸头出来,我也不要你家馍馍和水了,我爸说我太小气。

我和赵小刚坐在炕桌上一页一页粘书。书粘好了,一群孩子趴在炕上,撅起屁股分成两堆看。一堆看这边,另一堆看那边。遇上不认识的字,大家嚷成一团,查字典。遇上读不懂的句子,就囫囵吞枣先看个大概。

大房里,大人们也嚷得热火朝天。说打井队,说解放军,说窖,说甜水,说苦水……

大门环响了,弟弟跑过来,兴奋地鼻子都歪了,爸爸拉回来了一大铁桶甜水,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院子里,到处是喝水的人。拿碗的,拿杯子的,每个人敞开肚皮,喝饱了,喝胀了……

我喝得直不起身子,坐在门槛上。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微风吹得榆树梢摆动。有这么甜的水喝,有这么好的书看,日子一下子甜美得不可思议。

1982年的一个夏夜,就这样牢牢镌刻在心灵深处。这么多年,无论身在何处,无论什么样的饮料,无论什么样的好书,都比不上那夜的故事。

而我多么感激叫做金庸的写书人,带给山里娃的永恒记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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