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去哪儿了

2017-10-27 05:42短篇小说
广西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双规县长局长

短篇小说·韩 峰著

一连几天,本县电视新闻中见不到县长的身影,县长去哪儿了?

往常,每晚央视新闻联播后,县电视台的本县新闻就开始首播,县长不是头条就是二条。没有书记活动的新闻,他就是头条,和书记一起陪同省市领导视察、向省市领导汇报、聆听省市领导指示,虽然也是头条,但都不是以主角的形象出镜。有书记没有县长参加的新闻,县长自然就是二条。过去没有电视时,就有人每天留意报纸上领导的名字,看谁的名字该出现时没有出现,多长时间没有出现,于是就猜测可能怎么样怎么样。果然,这些猜测后来也确实得到了准确的怎么样怎么样的验证。如今,仍有许多关心政治的人,在小县城,也有许多关心本县政治关心本县四大班子领导和本县大事的人。本县电视新闻中一连几天不见县长的身影,怎能不让许多人猜测呢?

猜测最敏感最多最不用费脑筋的是“双规”。眼下从上到下“老虎”“苍蝇”一起打,被“双规”乃至判刑的官员比比皆是。县长到本县已有十五年,先后任副县长、宣传部部长、组织部部长、县委副书记、县长,当官这么多年,能不受贿?能没有几个情妇?常在河边走,能不湿一点鞋?这些年,落马的大小官员哪个不是因装错了钱上错了床而被“双规”?一连几天不见身影的县长,不是被“双规”还能是啥?有人不解,如果被“双规”,那省市县纪委的网站上以及其他媒体上就该有消息有报道, 咋就啥消息啥报道也没有呢?持“双规”说者解释道,刚被纪委带到“双规”地点,能不先问问情况?情况吃准后, 才会正式“双规”,上纪委的红头文件和网站,然后媒体才会报道。

也有人猜测, 县长担心有朝一日被“双规”,趁早携受贿的巨款外逃到了什么国家。马上有人提出,他外逃总不能丢下老婆孩子吧?他老婆在市国土局上班,先看他老婆现在还上不上班,不就一清二楚了?持外逃说者说,这也不一定,他老婆如果还在上班呢?那就说明他没有外逃?他如果是和情妇一块外逃呢?又有人问,那他的情妇是谁呢?持外逃说者睥睨道,情妇是谁能让咱知道?很快,有人通过关系问市国土局,关系说,他老婆这几天请假没上班。这下,持外逃说者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些猜测,有人随声附和,也有人存疑。县长来本县十五年,从没听说受过谁的贿,也从没听说他和哪个女人有染,就是最棘手的城中村改造,最多有几个钉子户上访,或自焚或上吊或喝药,但都没有造成死人的恶果,最后都是在村民自愿签字后拆迁的。这一点迹象都没有,怎能突然就被“双规”了呢?怎能突然携款外逃呢?有人立即反驳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贪官也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有些贪官表面上也很廉洁、很朴素,骑自行车上班,不穿高档服装,对亲朋好友甚至自己的家人也很抠门儿,可搜出来的银行卡几十张,现金成麻袋装,金银珠宝、名烟名酒、名人字画能开个礼品店。别说县长一点迹象也没有,有的省官厅官,不也是正开会就突然从会场上被带走了?

县委、县政府的新办公楼在老县城外北边,四周还是庄稼地。这是上届领导与一名本地土豪协商盖的。当时,上面下发了严格控制楼堂馆所建设,各级党政机关一律不得新建办公楼的红头文件。为了避人耳目,县主要领导决定,打着土豪公司的旗号,由土豪投资,盖好后再与位于繁华地段的县委大楼和政府大楼交换。可新楼盖好后,外地一些“白宫”之类的豪华办公楼接连被曝光,有关领导或被处分或被免职,有从中受贿的还被移送司法部门处理。为避风头,县委、县政府的搬迁就搁置了下来。新县委书记上任两年后,风头已过,县四大班子和一些直属机关这才搬了过来,统称“新政府”。

县长办公室在七楼东面。这是有讲究的。按民间的说法,七上八下。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都处于执政地位和上升时期,所以都在七楼。人大、政协世人都知道,自然都在八楼。按民间的说法,东面为上,所以主要领导的办公室都在东面。其实大楼后面曲径通幽处,还有两座豪华漂亮的小楼——常委院、县长院。只是书记担心“白宫”之类的事在此地重新上演,才都搬进了大楼。两座豪华漂亮的小楼也因资金困难, 至今还没有装修。多亏了书记的担心。没多久,上面又发出了关于党政机关停止新建楼堂馆所和清理办公用房的通知,京报一位记者图文并茂地将“新政府”捅了出去,还说“新政府”一年半没有挂牌,办公用房超标。书记和县长不敢怠慢,立即调兵遣将,挂上四大班子的牌子,合并办公室,打通媒体关系“灭火”,这才稳定了局势。

几天前,县长办公室门外等候找县长的还像医院门诊等候就诊的病人一样摩肩接踵,如今却空无一人。发改委魏主任上前敲敲门,却无人应答。这时,财政局局长、招商局局长、商务局局长以及乡镇两位书记, 也都来找县长。魏主任向他们两手一摊,表示县长不在。正好县长的秘书小郑走了过来,魏主任就问,县长去哪儿了?小郑说,可能出差了吧。出差?魏主任和几位局长乡镇书记不禁纳闷,出差怎么没叫他们?以往县长出差,大都是带他们一同前往,或福建或深圳或香港,这次又去哪儿了呢?又带的谁呢?这几天也没听说哪个主任局长乡镇书记跟县长出差啊。政府办李副主任从一位副县长办公室出来,给主任局长乡镇书记们打招呼。魏主任问,县长去哪儿出差了?李副主任一头雾水,出差?不知道啊。招商局局长说,刚才找(政府办)聂主任,也是铁将军把门。众人不禁猜想,难道是聂主任和县长一块儿出差了?难道这次出差出到了国外?

魏主任想弄个究竟,掏出手机,摁下了县长的号码。铃声响了一会儿,通了。县长说我在外地开会,有要紧事请向书记或常务副县长请示、汇报,过几天我就回去。几位局长和乡镇书记听到魏主任给县长打电话,都敛声屏气地盯着魏主任,如同病人盯着医生,等待着诊断结果。魏主任看到大家都用探询的目光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淡淡地说,县长在外地开会,过几天才回来。几位局长和乡镇书记好像刚看完一个惊险的杂技节目,悬着的心又复位如常。看来县长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被“双规”或外逃,“双规”或外逃,还会接电话吗?肯定不会。

乘电梯下楼时,他们忽然都感到了一种失落。刚听到县长被“双规”或外逃的消息时,他们不像平民百姓那样心平如镜波澜不惊,只是作为饭后的谈资。他们首先是震惊,就如突然遭遇到四五级的地震,心海里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浪。他们甚至有些庆幸。县长如被“双规”或外逃,肯定要有人接任,接任者是从本县提拔,还是从市里下派?如从市里下派,新县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什么脾气?什么性格?什么爱好?什么工作方式?如从本县副县中提拔,那就缺一名副县,自己能竞争到这名副县吗?如竞争这名副县应马上采取哪些必要的行之有效的措施呢?说实话,在正科级领导岗位上干了多年,谁都梦想着小县城少得可怜的副县职位,就似一个商人梦想着发一笔大财,犹如一个彩民梦想着中五百万大奖。而从梦想到现实,却有着亦近亦远的距离。对官运亨通有门有路的人来说,这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伸手可及;反之,这距离不知有多么遥远,遥远得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难以抵达,仿佛一道又宽又深的鸿沟,终生都不可跨越。在小县城,从股级到副科,从副科到正科,每一级台阶都须有难得的机遇,还须有“贵人”的相助,否则,机遇就会像一条光滑的黄鳝,就是抓住,也会从手中滑脱。副县是市管干部,一年两年有时都提不了一两个,比新媳妇的屁都少,更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哪个正科级一把手不盼着能有个副县的空位呢?这种盼,不次于大旱盼甘霖,金榜盼题名。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主任局长乡镇书记,他们都心知肚明,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虽说现在是民主推荐副县,但没有县委书记的点头,你连陪绑副县的机会都没有。民主是民主,最后的关键是书记的集中,所以说,县委书记这一关是非常重要的。否则,除非有比书记大的官为你说话。上次靠山乡书记提副县,不就是他二舅与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是战友,副部长到市里指导工作时的一句话吗?如果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怎能轮到他呢?

要说轮,发改委魏主任觉得早该轮到自己了。从造纸厂厂长到化工厂厂长,从棉纺厂厂长到经委副主任再到发改委主任;从企业的兴盛到衰落,从企业改制到产业集聚区的规划以及项目的推进,论资历论政绩,自己哪一点也不比那个靠山乡书记差,不就是寡妇睡觉吗?听到县长被“双规”或外逃的风声,提拔副县的梦想好像一只彩色鸟倏地飞到了他的面前,他极想伸手抓住,但还是不动声色,考虑如何稳妥地万无一失地把握好这次难得的机遇,不能有一丝纰漏,丝毫的纰漏。副县就将永远地与他再见。他今年已经四十四岁,已经是赶副县这趟末班车的时候,错过这趟末班车,他就只有定格在正科级,直至退休。

要说轮,城关镇党委书记也觉得早该轮到自己了。城关镇是县委、县政府所在地,多年来就是副县的首选之地,就像发射卫星的基地西昌,安排谁到这里任书记,副县似乎就已握到了手里。书记升副县,然后镇长接替书记,书记再升副县,基本不变。可上次副县的提拔,却骤然间改变了这种轮回,恰似游乐场的摩天轮突然发生了故障,又似上升的电梯戛然停电,将他悬在了半空。一个又矮又胖的丫头片子——选调的研究生空降而来,犹如突兀而来的一阵旋风,将他本来稳操的胜券刮得无影无踪。有人说, 那丫头片子是某市领导的亲戚。这次县长被“双规”或外逃,岂不是天赐良机?自己从贫困山区的小科员到乡政府办副主任、党办主任,从副乡长到副书记、乡长,干了十几年,这才下山调到平原乡,又从平原乡调到如今的城关镇。 这一路风风雨雨走来,容易吗?特别是近几年的城中村改造,先后拆迁了六个村,盖起了六座新型社区,那上千户村民的拆迁工作就那么好做吗?那些漫天要价的钉子户,有身浇汽油要自焚的,有手拿农药要一饮而尽的,有手持铁锨对峙的,每次都是自己化险为夷,嘴皮子都磨破了,腿都跑细了。那几座新型社区就那么好盖吗?从规划设计到招商引资,耗费了自己多少心血?

招商局局长也觉得该轮到自己了。这些年全国各地都搞什么经济开发区、产业集聚区、工业园区,市里更是不甘落后,规划出市区向南发展与本县对接的宏伟蓝图。从市区到本县本来有国道,却硬是拆掉了十几个村庄,毁掉了千亩良田,又修通了一条约二十公里长十八米宽双向八车道的腾飞大道。这腾飞大道不仅仅是市县之间的快速通道,关键是大道的两旁都要摆满各种厂房或小区什么的。属于本县辖区的有十五公里,招商引资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自己身上。这是市县的脸面工程、亮点工程、政绩工程,招不来商引不来资,大道两旁空空荡荡,市县两级政府的宏伟蓝图就将成一纸空文,市县两级领导的政绩也将付诸东流。那时,不仅自己的乌纱帽难保,老百姓也会骂娘。这些年,全国许多地方一窝蜂地招商引资,竞争之激烈,不亚于一群雪天里飞来飞去的麻雀,将小脑袋钻进草垛里苦苦寻觅。自己不就是那其中的一只吗?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陆续衔来了食品、纺织、汽车、服装、房地产等项目,使这些项目的厂房、小区、写字楼如伏天的玉米逐渐拔节,形成了一道亮丽的政绩风景线。虽说有些投资商只是拉起围墙,圈了大片优惠的不要钱的地,迟迟不动工,但在路边立上一个大大的投资方的广告牌,也不失为一个上级领导视察或外地参观团前来参观的“景点”。这道亮丽的政绩风景线,不仅给市县领导的脸上贴了金添了彩,也给自己的政绩增添了砝码,不也应该提个副县当当吗?

可就在主任局长乡镇书记们都想弄个副县当当的时候,发改委魏主任竟打通了县长的电话,县长既没被“双规”,也没有外逃,只是在外地开会而已。主任局长乡镇书记们副县的美梦霎时如一枕黄粱再现,活像一群百米短跑的运动员听到“预备”的口令,弯腰弓背了半天,却突然被宣布暂停,绷紧的神经一下子又松弛下来。

魏主任的神经并没有松弛,他那有些秃顶的脑袋瓜里,又琢磨着刚才县长的电话。县长说在外地开会,开会时能接电话吗?就是能接,也都是窃窃私语般的音调,而县长当时的音调却不像在会场,就像平常说话,只是音调有些沉重,没有平时那么明朗。是在会场外?正是开会的时间,怎么能在会场外?就是在会场外或者在卫生间,那音调为何比平时沉重?在卫生间,应该有冲水的声音或什么声音也没有,怎么好像有哀乐声?对!确实有哀乐声!莫非……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魏主任立即拨通了县长老家所在县的发改委主任的电话,我们县长的老家是不是有啥事?县长老家的发改委主任说,这我还不知道,让我给你问问再说。不一会儿,县长老家的发改委主任打来电话,还真是有事,县长老娘前几天去世了。魏主任先是一怔,忙说了声谢谢,声调里竟忽然有了兴奋的音符。他随即打开抽屉,拿出一沓粉红色的百元钞票装进信封,叫上司机,一阵疾风似的向县长老家飞奔而去。彻底弄清了县长一连几天不见身影的真相的他,不想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他要独自利用这个难逢的良机,向县长送上一份厚礼,送上一片忠心。在提副县的问题上,县长是仅次于县委书记的重要一票啊!如果将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大家都一拥而来,那怎能显出自己?那就成了资源共享,那么,在提副县时,县长就不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就会将自己等同于其他人。他低沉郑重地对司机说,这事要绝对保密,不能给县长添麻烦。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县长老家的发改委主任出于对一位曾经在大学倾慕的女同学的关心,将县长老娘去世的消息透露给了这位想接替魏主任的女同学,盼这位倾慕的现任发改委副主任的女同学抓住机会,争取早日转正。女同学一听,马上又将消息透露给了男闺蜜招商局局长,还透露给了在文广局任副局长的女闺蜜。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县长老娘去世的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开了。一时,部长副部长主任副主任局长副局长乡镇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以及这厂长那经理这大款那老板,纷纷闻风而动,简直像一大群出巢的蜜蜂,步着魏主任的后尘,向县长的老家飞去。

县长老家在邻县山区,都是柏油路,两个小时后,魏主任便出现在县长群山环抱的小村。循着房顶上高音喇叭里悲痛欲绝的哀乐声走进县长家,只见灵棚就搭在堂屋门前的院里,供桌上摆放着县长老娘的黑白遗像,遗像前摆着一盘盘一碗碗蒸馍肉菜点心水果等供品,供桌前的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单人凉席,那是给家人和前来吊孝的亲戚以及关系亲近的人磕头准备的。一般的吊唁者不用磕头,都是三鞠躬。魏主任没有像一般的吊唁者那样三鞠躬,而是扑通跪倒在灵堂前的凉席上,号啕大哭,比死了自己的亲娘都恸。旁边管事的喊他中了中了(好了好了),他却充耳不闻,仍号啕不止。管事的又过来搀他的胳膊,他仍固执不起。县长老娘的孝子贤孙和院里所有帮忙的人都感到奇了怪了,亲戚来吊孝也都是哭几声就算了,哪有这样哭号的?这到底是多亲多近的亲戚?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鼓,魏主任,起来吧。这话声调不高,穿透力却极强,比移动联通的信号还灵敏。魏主任如同戏台上痛哭流涕的演员号啕声戛然而止。披麻戴孝的县长左腿微屈,右腿略后伸弯曲,象征性地按当地风俗给魏主任磕头,魏主任赶忙搀扶住,一副受用不起的样子。

魏主任随县长走进西屋,本想从兜里掏出那个鼓鼓的信封,却怎么也掏不出来。随后陆续赶来的部长副部长主任副主任局长副局长乡镇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以及这厂长那经理这大款那老板,也都想像魏主任那样掏出那个鼓鼓的信封,却怎么也掏不出来。在西屋坐着的,除政府办聂主任外,还有县纪委一位副书记和一位科长。这是县长特意安排的。

几天后,县长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办公室门外等候找县长的又像医院门诊等候就诊的病人一样摩肩接踵,出来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一个,出来的脸上都挂着一丝微微的笑……

办公室里没有纪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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