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丽妮小小说二题

2017-10-27 05:42唐丽妮
广西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木头

唐丽妮/著

磨木头的女人

一个瘦草般的女人,在山顶上打磨方条木头。黑阳帽,大口罩,一把电动打磨机在手里握得很紧。

这是岭南的丹霞峰峦,冬阳微暖,北坡的风呼呼地吹过南坡,坡上瘦松如波浪连绵起伏。

女人手中的电磨飞旋,细碎的木屑从她脸上飞过,随风飘在斜照的阳光里,就像尘埃悬浮半空。

早上,她喂饱鸡鸭,打发儿子上学,看看天,掌心手背交换着试试阳光,是暖的,便把半瘫的婆婆抱到门前微阳下晒着。那是一棵百年老榕树的东面,阳光会越来越暖和,老人手边有被子,困了,合眼就能睡。中午的时候,儿子放学回来,热好饭菜,会端给奶奶吃,然后,还会请求对门二婶娘帮忙把奶奶搬到里屋躺下。十岁的儿子,是她的半条命,连着她的心。半年了,一直做得妥妥的,从未让她失望。

女人揪心的,是屋里那个男人。

男人进城两年,上个月才回来。是被抬着回来的。他的两条水牛样的大粗腿,没了。头发乱成草堆,两只眼圈乌青,不见了神气。她的心,发疼,发酸,像拧成麻绳的腌白菜,酸酸的泪水滴落一地。

然而,他比以前更横。

今天,就在她上山做工前,他竟然把饭菜往她脸上泼,把碗往地上摔:

“就这两丁肉,我是讨饭佬?嫌弃我了是不是?是不是?”

打磨机狠狠地磨一处突出的疤眼,女人在心里嘀咕着:“让你横!让你横!缺了腿,你还横!还敢横!还好意思横!”

夏天,她曾去过城里,找他。

她说:“山里到处砍树,修路,修亭子,锯木刨木就在山上,后山就有。后山就要开发成县里重要的旅游景点了。没几个男人愿意在村里待着,你回去做,就是顶梁柱,挣的不见得比你这里少哩。”

他横她一眼:“去去,啰唆,你那巴掌大的地方,能摆几日工?能挣几个钱?头发长,见识短!”

那会儿,他在城市的道路下挖污水处理的大沟洞。不知哪得的迷彩服和高筒大水鞋,浑身黄泥浆,硬茬茬的头发上也沾了几处黄色。他撇下她,昂头,梗着脖子,跳到那大沟洞里去了。

后来听说他又换到了别的工地。

劝不动男人,可夹到嘴边的肉,能不吃吗?她只好自己上山,学手艺,做活。

这活并不难做,电动的机子,省力。清早,跟在背砖的马队后面,踩着露水,上山;傍晚,又随着马队,披着晚霞,下山。每日,站在红色的悬崖顶上,风来了风吹着,日出了日晒着,雨来了她就歇着。挺好的。

此刻, 微阳薄薄地铺在身上,啸啸山风过耳,这个瘦弱的女人,细长腰身像芒草的叶子弯弯颤颤。身后,是一树黛青的悬崖老松松针;身旁,几堆光滑的方木头齐肩高。她手下这一根是半成品,一半光滑一半还毛糙。

女人的表情藏匿于大口罩后面。

电磨机到处,细屑纷飞,有淡淡的木香撒在风中。闻着口罩外这点香气,女人慢慢沉静下来。帽沿下,两只眼睛凝神于木头的棱角,猛地想起早上那一地碎碗片,他那双闲得无处安放的大手,那张扭成歪瓜的黑脸膛……

忽然,女人脸上泛上一层热,哝一句,“男人!男人!哼,也就这熊样!”

她心里就汪了一池子水。这水在柔柔地流,流到手上,流到电磨机上,流到方条木头上,也流到世间万物上。

女人在风中直起了腰。

脚边一条小小山道,道那边还有几个女人在磨木头,也有锯木头的。长长的小山道上,偶尔有人经过,修路的,种树的,零星游客。赶马的人则吁吁地吆喝他的马……

女人心上感觉到了暖意。

她想,今天应该早点回去,杀一只鸡,做顿好吃的,一家人都高兴高兴,这坎儿就算过了。对了,他腿没了,可一双手臂还粗壮得很呢,应该寻点好木料带回家,不能白瞎了他那木刻的手艺。

当年,她嫁给他,就是被他那精巧的手艺迷了心窍哩。

最后一根方条木头打磨好了,在晚照的霞光里,光滑水润,一如女人对明天的憧憬。

野狼出没

电话响的时候,她正在看电视剧《文成公主》。

窗外,一声夜雷,在房顶炸裂。空气里,弥漫着野狼的味道。

放下电话,关闭电脑,化一个精致的淡淡妆容,换一条雪色的柔柔长裙。镜子里的女孩,衣裙华美,纯净,仙气,像大唐的公主。

她幻想,能有一个青花的瓶子,让自己躲进去,就像大唐那晚的女孩,有一个家一个母亲保护着。她没有。在这个城市里,除了自己,她一无所有。不但一无所有,还被一个不争气的哥哥拖累。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现代版的李雁儿,在遥远荒芜之地,活出一个新的自己。

在指甲盖上描一朵梅花,为镜中的人拭两滴泪,她就出门了。

叫的是滴滴快车,三两分钟就出现在她的租屋前。她悲凉地想,为什么这么快?难道就在巷子外候着自己上车吗?

雨疏风急,在车窗外。

街上的紫灯红灯蓝灯重重叠叠,摇摇晃晃。她一张茫然惊慌的脸,忽然想不起自己要到哪里去,假如车子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到那没有终点的远方,那才好呢。

然而,滴滴出行的订单记录了一切。她被准确无误地送到了三十层的西尔斯大酒店门口。

下车那一瞬间,她已收拾好所有的情绪,眉眼微弯,银牙微现,裙裾飘飘。

素衣胜雪,款款落座,的确矜持得像个公主。

酒桌上,酒杯碰撞着酒杯,红液在光影里私混,不辨归宿地落入另一个酒杯。

这满桌的脸皮,笑哈哈,一饮而尽。

不知哪来的一丝寒风,指甲上的小梅花颤了颤,杯中红酒波涛如海浪,把她的一颗血心,抛向空中。

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她。

哥哥那条瘸腿悄然闪过。

心一横,缓缓地,酒穿肠,在她的血液里翻滚。心,是寻不见了的。她只找到四个字:茹毛饮血。

文成公主在代嫁前,经历了什么?

消息传来的那个晚上,赭面的人,走上了长安的街头。空气里,有野狼的味道。所有的少女都躲在青花瓶里,由她们的母亲看护着。

那个叫李雁儿的女孩,被迫从瓶子里走出来,由她的父亲献给皇上,由皇上化装成公主,献给雪域高原,去过那茹毛饮血的孤苦日子。

李雁儿心中的愁苦,会跟自己一样吗?

想到这,她为自己感到一阵耻辱,不禁在心里吐了自己一口唾沫:呸!不要脸!你怎么好意思跟文成公主比较?人家是为什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夜晚里,她必须把自己灌醉。醉了的人,是不知道痛的。但她的痛,会传给母亲,远方那个头发凌乱面色枯黄夜夜求佛拜神延续香火的女人。

脸在发烧,血在发烧,全身都在发烧。

她真的醉了。可为什么还是那么疼?

弄走她的,是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

这个城市的雨,在昏暗里,倾盆而泄。

西尔斯大酒店某一挂严密的窗帘后面,一场交易已经完毕,一条瘸腿一颠一颠地颠出门去。椅子上,一个男人冷眼盯着,嘴角浮起嘲弄。一缕雪茄的烟圈,袅袅地飘散在一场盛宴的余温里,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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