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龙门客栈”

2017-10-30 19:20李少威
南风窗 2017年21期
关键词:龙哥黄姚客栈

李少威

如果是在野外,那绝对是一条很帅的蛇,有黑珍珠一般的眼睛,和泛着金属冷光的鳞片,但它现在在小黑手上。小黑的左手掐着它的七寸,右手顺捋着它的身体,无法反抗。

小黑把蛇递给我:“哥,你来试试!”

我退缩,摇头,把双手背到身后。他顿时有点尴尬,转身往前走,就这样拿着蛇,堂而皇之地穿过游人如织的黄姚。

小黑不到20岁,是古镇上的一个酒吧老板,他的酒吧紧挨着“水墨客栈”。客栈老板龙成关,是一名来自广州的艺术家,2015年小黑认识他的时候,他37岁。

他身材瘦削,精神焕发。发型看似随意,其实是被整饬得不露锋芒;胡子长短正好,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像一篇《心经》一般露出人生的沉积层。

“水墨客栈”开始装修时,破败不堪,是个“白头宫女说玄宗”的角落。

小黑那时在酒吧里卖“竹筒饭”,往一截截青竹节里填米、加水、煮熟,米飯就浸满了竹子的香味。龙成关想给工人买几个尝尝,一问价格,小黑说要50元一个。饭是否软糯不知道,只知道小黑的态度挺生硬。

等到客栈露出雏形,小黑悄悄地去看。别人都把墙刷得光可鉴人,这家却特意弄得凹凸不平;别人在墙上挂画廊里买来的油画,这家却挂一些朋友画的水墨画;别人总把最大的房间用来做最贵的“天字一号房”,这家却空置出来,准备做“创作空间”。

看过之后,小黑的态度就变得软糯起来,走进去,开口就喊“龙哥”。

龙哥是广州美术学院的毕业生,毕业后一直是个媒体摄影师。一个城市白领,过着重复着的、波澜不惊的城市日子,结婚、生子、买房、买车。3年前,他意识到“一些想做的事情必须抓紧去做”,就开始筹划一间古镇民宿,在想象中,这是一个“可以住的艺术馆”。

于是他的世界大变,踽踽独行中,“仿佛若有光”。

精神的落点

我在一旁喝茶,龙哥蹲在他的院子里忙碌。

他在一片砂砾地中间,孤零零地摆上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石头是很普通的石灰岩,取材于当地的喀斯特地貌。

他把石头的“下半身”及其周围铺上一层嫩绿的苔藓,石头顿时有了生命。然后拿一根长棍,以石头为圆心,在砂砾地上画出一个个同心圆。

我站到二楼往下俯瞰,顿感赏心悦目。铺上苔藓的石头像一个葱郁的小岛,而砂砾地被画上层层叠叠的同心圆之后就变成了海洋,海水撞上小岛,一圈圈涟漪扩散开去,所有安静的元素一起组成了一幅动态的图画。

这叫日式枯山水,在黄姚没有别人这样做。院子里一共布置了3座“小岛”,龙哥从广州买来的苔藓不够用,我便和他在古镇周围四处寻觅。

找到一个菜园子,里面一块巨大的石头像一座小山,长着茂密的苔藓“森林”。

“人到了35岁以后,紧迫感就上来了。”龙哥边挖边说,“这个时候,经济稳定了,是人生最有优越感、过得最舒适的时候,这样过一辈子也没有问题,但就是太没意思了。安逸的时候反而感觉很害怕,就会想,难道以后就这样了吗?精神上找不到一个落点。”

2014年,他和同事们去了一趟大理,住进了一家广州的媒体同行开的客栈。这位同行放下工作,丢下家庭,颠覆过去的生活,做了一个在龙哥看来“挺好”的空间。龙哥就想,如果不丢下一切,难道就不能做点什么?

回到广州,龙哥和一个在小洲村开咖啡馆的同学提到了这点心事。“正好,这个同学知道黄姚古镇正在做旅游开发,我们就决定来看看,迈出了第一步。没有多想,就盘下了这栋老房子。”

没有想成不成功的问题,时间就开始了。“不管将来能做成什么样子,起码是有事情可做了。”

菜园子的主人是古镇里的一个老太太,她看到了我们在“偷”苔藓,便在远处喊叫起来:“你们给我留一点,我的菜园子也是要好看的。”

我们唯唯诺诺,一会就离开了。回到客栈,龙哥顾不上冲洗手上的泥巴,继续在石头上铺设苔藓。他让我接着喝茶,同时似乎看穿了我有点过意不去的内心,头也不抬地说:“你不要客气,对我来说这是很享受的事情。”

话虽如此,但他承认做成一件想做的事情,比想象中累。

比如,他想把外墙做得凹凸有致,但从当地请来的工人完全无法理解,本能地想把墙抹平。对于工人而言,墙如果抹得不够平整,就只是个半成品。等到室内装修,需要平整的墙壁时,工人们又把它做得凹凸不平,因为做外墙的经验告诉他们“这个老板要求很低”。

龙哥耐着性子和他们解释自己的意图,花费了许多工夫。他说,如果做出来的样子离想要的效果太远,这件事情就丧失了意义。

他用金属做了一块方形的匾,上面写着客栈名,镶嵌在门楣上那个古人留下的凹槽上。站远一点,从青石板的古街上仔细打量,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金属的光太冷,太凌厉,和那青砖的老墙不搭配。龙哥又把匾摘下来,涂上一层酸,过了几天,腐蚀出一层暗红色的铁锈来,再挂上去,看着才舒服了。

小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对龙哥越发尊重。他的酒吧也有个后院,原本打算用红砖砌成一个个烧烤池,让客人们可以在酒吧里烧烤,看了龙哥的做法,心里又犹豫起来。

一切苏醒

一开始取的店名是“龙门客栈”,这和后院里黄泥墙制造出的雅丹风情也算贴合。在电影里,龙门客栈是人烟与沙漠的交汇处,给行旅客商提供后勤中转,而在龙哥的内心里,这个客栈承载着从单一的生活向丰富的体验过渡的使命。

“后来为了免俗,还是放弃了,改成了‘水墨。”

开始“创业”之后龙哥才真切地感觉到,十余年的摄影师生涯,其实一直漂浮在社会的表层。就像江河里顺流而下的一层浮沫,不知道水有多深,也不知道鱼的乐与痛。

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困难归根结底都和钱有关。一个上班族,突然要拿出一笔钱来,而且不知道最终究竟需要多大的一个数字,他就必须从浮沫转型为一条鱼,往江河深处扎下去。

“以前除了房贷、车贷,基本不会跟金融打交道,因为你没有需求。经常会收到金融机构的短信,但看看就删了,要钱做什么呢,借了钱是要还的。”

“开始做事以后就不一样了,最大的困难还是钱,这时候就必须考虑各种渠道,贷款,信用卡,还有向朋友借。这时候才发现办法其实有很多,你会接触和了解很多以前你不知道的事情,会衡量很多问题的利弊,人跟社会的结合也就越来越深入。和以前打一份工、顺风顺水的简单生活不一样,这世界上还存在另外一种整合性很强的生活状态,把你丢进去,让你去面对千头万绪,同时也让你的人生更加厚重。”

厚重,这个词对于他这样一个艺术院校毕业而且从未离开艺术领域的人而言非常重要。

家里人不太理解为什么人到中年却要开始折腾什么民宿,多少人祈求的“岁月靜好”其实早已收在囊中。龙哥一直在耐心地解释,然而总有一些意思无法进行直观的描述,龙哥就保证说:“放心吧,反正不违法。”

龙哥的专业是绘画,在最为艰难的时候,他就会以画画作类比,来强化自己的意志。“画一张画,也会有高原期,这时候,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一切白费;承受下来实现突破,你就不但得到了一幅作品,人也进步了。”

从广州到贺州,大约4个小时车程。龙哥工作日在广州,周末在黄姚,去了是老板,回来是员工,他说这种转换其实挺有趣。

有趣归有趣,毕竟距离太远,疲于奔命,虽然已经开始盈利,但龙哥认为结果还是不成功的。“做这么一个项目,初衷还是展示我们的思想和审美,让各种有想法的人都可以在那里交流,‘有趣的灵魂总会相遇。但自己不能经常出现在客栈里,就无法塑造出客栈的气质。只能交给员工去打理,而员工眼里只有生意。”

“水墨”最终只是一个“留守儿童”,无法在与龙哥的朝夕相处中成长。于是,2017年他又把目光转回了广东省内,希望找到一个自己随时可以到达的地方。

鹤山市的古劳水乡,此时也正在筹划进行旅游开发,心念一动,龙哥就来了。

花在“水墨”上的3年没有枉过,龙哥不但从中了解了怎样做一个实体,而且面对未知的困难也不再忐忑。今年五六月份,他和朋友合伙,在古劳水乡租赁了一所废弃的校舍,开始了一个更大的计划。

“中年,在一些年轻的朋友看来可能是身体机能调头向下的一个阶段,但别忘了,它也是资源的巅峰期。”

龙哥说,十几年单纯的摄影师工作,其实在艺术圈、设计圈、文化圈乃至产业界积累了很多人际、智力资源,只不过它们都躺在通讯录里睡大觉,当你决定做一个实体,一切就都苏醒了。

比如,他和朋友们想把古劳那个废弃学校打造为一个可以举办个展的艺术空间,就获得了很多青年艺术家的支持;他的陈设、装饰可能需要一些艺术雕塑、艺术家具和艺术作品,也完全可以通过合作的方式来实现,而不必事事掏钱去采购。

就好比原来是个乐手,现在是个指挥家。

发现新生活

角色一变,就可以对更多的未知心怀期待。

2016年5月,77岁的日本老人秋村田津夫来到桂林旅游。他给了翻译一个特别的任务:去黄姚古镇,寻找一家由美术学院毕业的年轻艺术家经营的客栈。

除了这家客栈里设置了日式枯山水,没有其他任何信息。翻译先到黄姚住下,一家一家地去看,终于找到了“水墨”。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节目,日本NHK电视台介绍了“水墨”,并且着意强调了年轻艺术家的审美情趣与工匠精神。那时秋村田津夫正好坐在电视机前,他是日本小城近江八幡的一名商会会长,这座小城就像潮汕、温州、宁波,盛产企业家。看过电视介绍之后,秋村就对这家客栈念念不忘,一定要亲自到中国去看看。

龙哥不在客栈,老先生在里面盘桓多时,买了一幅水墨画离开了。那是龙哥的艺术家朋友的作品,画面上只有一条鱼,颇有李苦禅的况味。

今年8月,秋村田津夫又来了,专程为见见龙哥和他的朋友们。

龙哥说:“我有点惊讶,要说做民宿,我们做得并不算成功,国内更好的案例有的是,要说在艺术上的成就,我们这帮人也并不那么有名。”

秋村老先生是冲着龙哥的一句话而来:“做一个可以住的艺术馆。”他说,在日本,民宿是只有老人家才会去做的,而且做出来就真的只是民宿。

也许正是“中年”这样一个起点,让龙哥的创业一开始就不以纯粹的投资获利为目的。有一些早期的投资者会把老房子租赁下来,让装修公司改造成一间客栈的样子,随后就转手他人,获得丰厚的回报,这在任何古镇都很常见,和龙哥一同去黄姚找房子的朋友也是这么做的。龙哥不一样,他希望通过做一件事情,来把“情怀”实体化。

“让艺术回归生活,让艺术回归生活……在各种场合里,我们老讲这样的话,但最后怎么做?做了什么?”龙哥说,“人们去艺术馆参观,转一圈就走了,但我们想让他们住在一个艺术馆里面,让有鉴赏能力或者对美有需求的人可以随时从环境中获得艺术的滋养。”

这样的目标,让秋村老先生闻之动容。在年龄上,他和日本“团块世代”所指的是同一代人,这些人是战后日本经济成长的脊梁,有奋斗精神,而且有忧患意识。中国的年轻人所表现出来的活力和激情,和他周围“低欲望社会”的日本新世代截然相反。

了解到龙哥他们是依靠贷款筹措投资,每一步都有许多困难要去克服,秋村感慨万千:“真让人心疼,在日本,如果年轻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情,根本不至于此,他们会从土地、资金和经营上获得很多无偿的支持。”

跟着龙哥去古劳水乡实地看过初现雏形的新空间后,秋村田津夫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他们把艺术交流与旅行住宿相结合的空间复制到日本去,他负责资金,龙哥他们负责想法。

“明年三四月份就来吧,那时你们该忙完了,我家乡的樱花也开了,风景正好。”

这位日本老人的出现是一个意外。龙哥为了“发现新的生活”而逼迫自己在人到中年时重新生长,他也确实由此一步步走进了一个过去从未设想的世界。

龙哥想起多年前听过的一堂课,那时一位著名油画家说,人到50岁,才是青壮年,一切都趋于成熟,一切都已经沉淀。明年他就40岁了,回头想想这话,的确有道理。

“有道理,有道理!”和龙哥交流时,小黑总是频频点头。

他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带龙哥去他筹备中的一个项目现场看看,给些意见,提高品位。他把借来的一辆奔驰车的四个门都打开,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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