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明威相见

2017-10-30 16:32
中学生天地·高中学习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马尔克斯遗迹海明威

欧内斯特·海明威(1899—1961),美国作家、记者,一向以“文坛硬汉”著称。1954年,海明威凭《老人与海》获诺贝尔文学奖。1961年7月2日,海明威在爱达荷州的家中用猎枪自杀身亡。

加西亚·马尔克斯(1927—2014),哥伦比亚作家、记者和社会活动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1982年凭《百年孤独》获诺贝尔文学奖。

马尔克斯一生景仰海明威。1957年在巴黎圣米歇尔大街,两人曾匆匆相见。海明威去世之后,马尔克斯写下了这篇《与海明威相见》。当大文豪变成“迷弟”,你猜他会怎样描述自己的偶像?

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那是1957年巴黎一个春雨的日子,他和妻子玛丽·威尔什正经过圣米歇尔大道。他在对街朝着卢森堡公园的方向走去,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和一件格子衬衫,头戴一顶棒球帽。唯一看起来与他不相搭调的是一副金属框眼镜,仿佛很年轻就当上了祖父似的。当时他五十八岁,体格壮硕,在旧书摊和索邦大学走出来的大批学子中,他显得朝气蓬勃,谁都不会想到,四年后他就去世了。

一刹那,我像以往那样,发现自己被分割成了两个相互竞争的角色。我不知该上前请他接受采访,还是向他表达我对他的无限景仰。但无论哪一样,对我来说都不容易。我只是把手收握成杯形放在嘴边,像丛林里的壮汉那样大喊:“艺——术——大——师!”海明威明白,在众多学生中不会有第二个大师,所以他转过头来,举起手,亮着孩子般的嗓音,用卡斯蒂亚语对我喊道:“再见,朋友!”这就是我见到他的唯一时刻。

那时,我是个三十岁的报社从业人员,在哥伦比亚发表过一篇小说,并得了一次奖,可是仍在巴黎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我景仰的大师是两位迥然不同的北美小说家。一位是威廉·福克纳,另一位就是在对街和我说再见,又马上消失在人群中的海明威。他留给我一种感觉,我生活中已经发生过什么事,而且这件事将萦绕我的一生。

海明威在巴黎与乔治·普林普顿的历史性会见中,曾阐明了这样一点——言简意赅对写作是有益的:其中一个困难就是如何组织好词句,当你难以继续下笔时,重读自己的作品还是十分值得的。这样可以让自己时刻不忘:写作始终是艰苦的劳动,只要没有来客和电话,一个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写作。“一旦写作成为你主要的癖好和极大的快乐时,” 他说,“只有死亡才能止住它。”最后,他对我们的教诲是,当一个人知道第二天该怎样接下去写时,他当天的工作就必须停下来。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得过任何写作方面的忠告了。这正好是医治忧郁病的灵丹妙药:因为作家常常在早晨起来时,面对着一页空白的稿纸陷入极度的痛苦中。

海明威的作品都洋溢着他闪闪发光但却瞬间即逝的精神。这是人们能理解的。他内在的紧张状态是因严格掌握技巧造成的,但技巧却无法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宏大而冒险的篇幅中经受紧张状态的折磨。他的长篇也包罗万象,与之相比,他的短篇小说的精华就在于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作品中省去了一些东西。确切地说,这正是他的作品富于神秘优雅之感的原因。它揭示出的观点是:写作如同冰山,如果想得到下面那八分之七部分的支撑,就务必打好牢靠的基础。

过于注重技巧无疑是海明威未能在长篇小说领域博得声望的原因。但是,即使《过河入林》①看上去像是在嘲弄他自己的命运,对我而言,这部不受青睐的小说却是最富人性和最有魅力的。

《过河入林》这本书在1950年问世时,曾招来了猛烈的批评,但也是不正确的。海明威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在哈瓦那为自己辩护,这对如此身份的作家来说,未免显得有失尊严了。这本书不单单是他的最佳作品,还是他最富于个人感情的作品,因为他是在一个动荡不安的秋季的早晨完成这本书的。当时,他对已逝的那些不可弥补的岁月怀有思念之情,对生命之余的最后时光有着使人心碎的预感。他从未在任何一本书中把自己放在这样一种与世无争的位置上。他过去的作品尽管美丽而温柔,却没有注入多少个人色彩,或清晰传达他作品和人生最根本的情怀:胜利是徒劳无用的。他的主人公离开得那样平静,那样自然,但却孕育着他本人日后自杀的不祥之兆。

意大利、西班牙、古巴——半个世界都留下了海明威的踪迹,这些地方他也只是淡淡提及而已。在科希马尔这个哈瓦那附近的小村子里,在《老人与海》中那位孤独的渔夫居住之地,安放着纪念他英雄业绩的匾额,上面挂着镀金的海明威半身像。

在古巴一个庄园里,他一直居住到逝世前夕。那所住宅在树荫保护中仍完整无缺,里面依然陈列着他的各类藏书,安放着他的猎物与写字台,摆放着故人的那双大鞋子,以及他生前从世界各地收集的许多小玩意,这些东西直到他逝世之前还归他所有。现在他虽然离开了人间,但这些东西依旧存在着,他曾经以占有它们的魔法赋予它们以灵魂,而现在,它们同这颗灵魂共存。

(有删减)

【注】 ①《过河入林》:小说描写了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坎特威尔上校,在战后去威尼斯打野鸭作消遣,到意大利北部凭吊过去的战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回忆过去的爱情,思考死亡的问题,感到孤独绝望。小说反映了作者对战争的厌恶,对人类前途的关心,以及对人生的价值、爱情与死亡的思考。

阅读思考

文章题目是“与海明威相见”,但马尔克斯并没有过多着墨于街头相见,而是以较多的篇幅写了自己对海明威作品的评价,以及海明威留下的生活遗迹。马尔克斯为什么要这样写?这给你的写作带来哪些启示?

顾梦添

作者与海明威早已在书里相会——马尔克斯对海明威的作品顶礼膜拜,所以,与海明威相见,更多见的是他的作品、他的写作技巧,真正见他本尊,只有巴黎街头那唯一的一次。不过多着墨于街头相见,而是以较多的篇幅写自己对海明威作品的評价以及海明威留下的生活遗迹,马尔克斯这样做,正好吻合“冰山理论”的描写方法。

侯振洋

“与海明威相见”,一是指与海明威在街头相见,二是指在写作方面两个人的“相见”。endprint

前者是作者站在“粉丝”的角度去写的,因此作者“发现自己被分割成了两个相互竞争的角色。我不知该上前请他接受采访,还是向他表达我对他的无限景仰。但无论哪一样,对我来说都不容易”。

后者是作者站在“同行”的角度去评价的。在文学上,两颗心相见了,这比现实中的相见更为长久,因而对海明威的了解更深刻,评价分析也更客观。而海明威留下的生活遗迹,则蕴含着海明威的独特精神。从这些描述,可以看出作者对自己敬仰之人的尊重,并不因崇拜而盲目地夸赞。

杜倩玺

或许对马尔克斯而言,与海明威的街头偶遇就如同一场真实而感动的梦,是一份可触摸的回忆。而作者更多见到的,是海明威的灵魂,它蕴含在海明威的作品里,留存在海明威的生活遗迹中。评价海明威的作品,是马尔克斯与海明威灵魂相见的记录、感悟;描述海明威的生活遗迹,则展示了海明威精神上宁静、可爱、庄重的一面。

对于写作而言,塑造一个人物,我们不一定非得从正面直接描摹,也可以像马尔克斯这样,从更高的切入点、更能够充分展现人物灵魂面貌的角度进行。

魏舒宁

所谓“与海明威相见”,若只是单纯地写街头相遇,未免有些浅薄。马尔克斯一生景仰海明威,对于内心真正喜爱和崇拜的人,是不会仅满足于表面接触的,而是会希望与他有情感的共鸣、心灵的沟通和灵魂的碰撞。马尔克斯用大量笔墨评价海明威的作品,写海明威的生活遗迹:“现在他虽然离开了人间,但这些东西依旧存在着,他曾经以占有它们的魔法赋予它们以灵魂,而现在,它们同这颗灵魂共存。”这些无一不反映出马尔克斯对海明威的极致喜爱与深切怀念。

这也启示我们,要想写好文章,最重要的是有真情实感,“修辞立其诚”,真挚才是一篇文章的灵魂,再华丽的辞藻也没有沉淀下来的情感震撼人心。

潘佳宇

写作时,文章的标题可以是整篇文章的线索、主题,也可以是一个引子,马尔克斯就给我们做了很好的示范。“与海明威相见”是标题,但马尔克斯并没有过多着墨于街头相见,而是让它成为引子,用动作与心理描写反映出自己内心的无比激动。为什么激动?正引出他下面一系列的看法和评价。马尔克斯叙述了海明威与普林普顿的历史性会见,分析了海明威的写作特点,评价了他的作品,描述了他的生活遗迹,让“相见”成为线索,在不同的方面与海明威“相見”,得到不同的感悟,表达了自己对海明威细致独特的看法。

[边建松 供稿]

荐读人说

现在,荧屏流行“穿越剧”,网络流行“穿越小说”,似乎“穿越”比较热闹。《与海明威相见》就是一篇“心灵穿越”的经典散文。两位家喻户晓的作家,在时空交错之中,他们的灵魂在“相遇”,在相互“碰撞”。

马尔克斯与海明威的“相见”,分明线和暗线。明线是“街头相见”,这部分着墨不多;暗线是作家对海明威作品的解读,旨在通过对作品的剖析,深深地切入、抵达海明威的灵魂世界,表达海明威灵魂的伟大。同时简写海明威的生活遗迹,给我们展现了一个立体的海明威。

写名人,其实是一个非常慎重的表达。如何把握写作对象?如何评价写作对象?只有秉持实事求是的评价原则,写出来的作品才会恒久地熠熠生辉。马尔克斯正是这样做的,同学们也都读懂了。侯振洋同学的总结最有代表性:“作者对自己敬仰之人的尊重,并不因崇拜而盲目地夸赞”,这样“评价分析也更客观”。

这篇散文,无论在主题提炼、人物塑造、细节描写,还是在文章的结构布局、表现技巧等,都有其精彩之处,就连标题,都值得我们学习。好的标题,大多是平常之中见奇崛。潘佳宇同学为我们道出了这篇文章标题的奥秘,“相见”既是“引子”,又是“线索”,非常不错。

我十八岁的时候,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便深深喜欢上了这两位作家,故而选了这篇散文与大家分享。同学们能从中有所收获,这是再好不过的了!endprint

猜你喜欢
马尔克斯遗迹海明威
韩信在淮安的遗迹
海明威名言
海明威:《雨中的猫》
惊艳!可可托海的地震遗迹
方外观遗迹旧照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叙事研究
海明威的那些女人们
天下第一道秦直道:石门关遗迹
童话中的真实——重解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马尔克斯《族长的秋天》中译本首次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