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天堂及其现代生活方式

2017-11-13 15:58黄咏梅
小说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咏梅作家小说

郭 艳 黄咏梅

忧郁的天堂及其现代生活方式

郭 艳 黄咏梅

郭艳:

你近几年的创作有着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在一种淡然的平静中悄悄完成的。依然是翩翩裙角飞扬的金牛座做派,温润的细香中有着默默的妥帖与关切,然而,无疑走向了内心的阔大。你以一种更为自如的心态进行着同情之理解的叙事:或是叙述凡人小事中的悲欣交加,或是俗世红尘的现代性经验摹写,或是人性柔软幽微处的触摸与考量,或是艰难世事中普通人的自我怜惜,或是呈现强烈自叙传色彩的女性经验……在你笔下,更多人物开始了自己对于生活独特的观照,那种专注于自我的精神特质竟然成为贯穿在多个小说文本的一种共同特征——市井中旁若无人读武侠小说的丘处机,生活在别处的米嘉欣,后视镜中的父亲,甚至于那条躲在一隅的蓝鲨……这些都成为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精神符码。

黄咏梅:

你说到了我近几年来写作上的一个自觉的探索,先谢谢你。写作无疑是对自我的一次一次的追问,这需要有很大的勇气。我很佩服那些用手术刀一样将自我的每个角落都雕刻出来的作家,说实话,我做不到。我只能做到长时间地凝视自我,试图将自我通过小说中的各个人物渗透出来,表达真实的看法,真实的情感。很多坚固甚至执拗的想法和追求,是跟人内心的逐渐强大有关,而能在文本中自信地表达出来,则跟作家对人的理解力有关。我有意识地对俗世生活中那些隐秘而坚韧的精神和理想进行书写,以期用文学找到生活之河的第三条岸。这是我写作的一种愿望。

郭艳:

《河的第三条岸》无论是小说本身和小说的符码象征都是对于好小说的绝佳阐释。作家的洞幽烛微显示出对于时代整体性情绪的把握,尤其是对于神经末梢的触动和摹写。你对现代都市有着一种独特的敏感性,在对人性幽暗区域的探讨中,带着对于时代普遍病症的探究。《证据》是对于所谓中产生活的细腻刻画,在喧嚣的俗世红尘中,面具化的存在状态让生存本质发生着巨大的位移和转换,所谓成功人士的浮华成功背后是欺骗、权谋和机心,在欺名盗世的行径中过得活色生香。

黄咏梅:

《证据》是我在鲁院学习期间写的,起意于李敬泽先生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作家的初心”时提到的:“真诚之所以难,因为它真正支配着我们的生命,对它连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连我们都没有给它一种语言,它是沉默的,它沉默不等于它不在,它就在这儿。”那么,那个沉默的“它”在哪里?就像鱼缸里那条与鱼群格格不入的、沉默、孤单的蓝鲨,它就是沈笛那个沉默的“它”,最初,“它”还可见,终于有一天,“它”消失了。身为律师、“公知”的丈夫下了结论:“它”被那群血鹦鹉吃掉了,沈笛则坚持认为“它”越狱了。真相是什么?这是一个口口声声呼唤真相的时代,也是一个口口声声说着谎言的时代。小说里的律师大维,努力混成一个“公知”,准确找到了“我在这里”的一席之地,拥有了话语权。他擅用自己的“话语权”,化解一切危机,包括谎言的危机,无论面向公众,还是面向自己的妻子,他踩在谎言铺就的红地毯上,赢得了喝彩和信任。小说里他唯一的真话就是:“年轻的时候,我说了很多真话,也没人相信,现在,我说一句是一句,嘿,这世界……”这是他的初心唯一闪现的瞬间。我就像一个猎手,苦苦地去追寻着这些瞬间。

郭艳:

很多以城市为背景和题材的小说其实是以乡土文化心理和价值诉求叙述现代城市生存,以某种悲情的方式来控诉城市及其所体现出的价值范式,但是缺少对个体人现代世俗生存合法性的言说。我们很少探讨繁荣地活着及其背后的精神情感,以及由此所映射的中国现代性进程中国民性的新特质。当更多的中国城市人成为衣食无虞、薄有私产的人的时候,如何安置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会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所谓的现代病和都市现代性症候无疑都是这种关系的注脚。中产在中国社会是一种现象,还是一种幻想?中国式现代城市人格和现代人的心灵模式是什么样子的?或许,我们都是过渡性的人和城?

黄咏梅:

物质越繁华,内心越荒芜。这种心理状态是一种普遍的中产心态,逐渐形成了你所指的“现代病”。这种状态使他们感到边缘化。这种边缘更多指向的是一种心理感受,失落、漂泊、看似拥有很多实则什么都没有,在城市回望故乡哼出的却是一首首挽歌,而在城市仰望星空,每每心里又在酝酿一个个乌托邦式的“逃跑计划”。这些边缘人群成为我们现在笔下最重要的主流人物,他们以边缘的姿态和心态,代表了我们身处这个转型时期的惶惑感。我个人看来,真正的中产在中国还没有成熟,物质上也许具备了,但精神上却远远没达到。

事实上,现代都市题材或者说所谓的中产阶级题材写作,在当下并不被看好,似乎写出来总是被认为轻浅、没有历史感、不宏大,光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情义危机、恩将仇报诸如此类的。有评论家甚至认为当代文学中城市文学缺席。我们这一代以及我们之后的那几代作家,都生活在城市化进程中,处理的都是都市经验,就70后而言,有写进城打工的、写小镇的、写市井生活的,但真正去写那一幢幢新城里、穿着精良服饰、体面的那一群人,也就是你所说的“中国式中产”,的确不多。这类人会越来越庞大,他们呈现的现代性面孔也越发复杂,他们在某种程度也体现了新一代人的国民性,不应该被当代作家忽略。

郭艳:

城与人的关系历来是文学叙事重要的母题,然而中国现代城市与人的关系大多具有对抗性,或者说城市往往对于具有乡土心灵的中国人造成逼压。从乡土田园牧歌情境和宏大叙事背景来看,现代城市生存无疑是灰色的,但是现代城市就是钢筋混凝土中物质主义的生存,以至于还能开出各色现代艺术之花。

黄咏梅:

现在不少城市题材的小说,城市的面孔都存在同质化的倾向,是模糊的。随着现代城市生活方式的日益成熟,城市和城市人的日常生活,几乎都很一致,如果你并不能够展现其精神风貌,那么你笔下的城市,替换成另外一个城市也是成立的。并不是说,你把城市的一些元素放进作品里,你写的就是城市小说。同样的,简单地将城市生活与物质主义的欲望、消费等符号连接在一起,也是一个作家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的表现。我想,作家写的城市并不是一个地名,而是写自己对一个城市的精神气质的理解,作家写的城市人,就是与城市的精神气质相契相生的人,就是与城市命运的伏线相互印证的人,就像狄更斯、张爱玲、村上春树等作家写的那样。

郭艳:

你是非常关心老年心境的作家,不是那种担心着老无所养的关注,而是体恤老年人的精神生活,且将“老”作为生活的一种样态来细细体察。《蜻蜓点水》通过对老年生活的关照,所言的是人的孤独,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与隔绝。《翻墙》写一对老年夫妻丧子之痛,在隔壁男孩健康活力形象的映射下,这种痛在枝枝蔓蔓的叙事中渐渐呈现出老年夫妻凄凉的晚景。小说将冷暖自知和凄凉悲伤放到老两口的卧室和阳台上,日常场景中的情绪流动犹如深水中的激流,奔涌着剧烈的情感张力。同样,《父亲的后视镜》依然是通过父亲来写老年人的精神生活。你在处理这类题材的时候往往是于幽微见体恤与悲悯。

黄咏梅:

回过头看,我的确写了不少老年人题材的作品,不是有意的。我经常取笑自己有一个老灵魂。不过,仔细想想,每一个作家都是有老灵魂的,无此,写出来大概多是风花雪月吧。写老年人的精神状态,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处理衰老意识的一种方式?我没有细想过。我跟评论家曹霞聊天的时候,曾经说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她发现我早期的作品很少有父亲的形象,近几年开始不断出现。这里边有你说的对老人精神的体恤与悲悯,当然也有戏谑和批判。现实生活中,父亲对我影响很大,包括性格上的,年纪越大觉得越像,常常在自我反省的时候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我想,写这一类题材的小说,是不是也隐含着一种自我成长的反省?还是衰老的隐忧?大概都有吧。

郭艳:

如果小说会写到“衰老的隐忧”,那么你的确很勇敢。《带你飞》让我想起了五四时期的自叙传小说,甚至于联想到了《莎菲女士的日记》,女性的身心在何种向度上真正能够体现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无法表达来自于地底下的声音,依然是女性自我最大的困惑。在这个短篇中,米嘉欣正是因为无法配合自己先生作为男性的权力话语而身陷精神苦闷之中。对于这样一类女性,如何在写作中赋予她们更多地自主性——她们如何出走?或者说在新的现代语境下,米嘉欣是否会重演娜娜出走?

黄咏梅:

我觉得这些困惑无法有具体的答案。就像门罗的《逃离》那样,无疾而终,甚至折返回到原来的生存状态。“出走”这个主题,我想会是每一代女性写作的一个母题,不一样的是,随着时代语境的不同,生发这些“出走”的念头会变得不那么艰难,付诸于行动不再惊世骇俗。就我的阅读视野来说,现在似乎这个主题女作家们不太爱去碰,也许觉得老生常谈,也许觉得再写也无济于事,这个问题并没有因为女性地位相对提高而获得平等地解决。米嘉欣的自主性,其实也很脆弱,在中年之后才觉醒,也就是说,像大多数家庭妇女一样,在完成了对子女的基本抚养之后,才退回到自我的内核。而诱发她灵魂出窍的“出走”,竟然是一次在荷兰的奇妙旅行。这种偶然的诱因,其实是很虚幻的,如同丈夫喝醉了之后爬上叉车“带你飞”的豪情,在巨大的现实中,都是不堪一击。但比米嘉欣更让人沮丧的是,有更多女性根本“看不见”自己,一生就那样过掉了。

80年代那一大批理想主义者,如今已人进中年,就是我小说里的那一群人——“小姨”“克里斯蒂”“米嘉欣”……他们多半被现实吞没,用你的话说,进入了“后小姨时代”,他们已经不成为话题。“理想”这个词并不是哪个一代际独有,它是人在成长过程中都绕不过的一个词汇。我最近经常想,为什么那个时候,人们喜欢称那些有理想的热血青年是“理想主义者”?“主义”表示某种观点、理论和主张,它是有群体性的,甚至有排他性的,那个时候,理想主义者是一个被推崇的群体。而现在,我们几乎不用这个词汇去形容年轻人,因为这个词汇的群体性已经被现实冲溃,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王,他们自己就形成了个体的理想王国。钱理群教授以那个著名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来命名当下的这一代,是很精准的。我想,要是这一大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像细胞一样占据了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会怎样?人人有礼貌地、体面地、自然地抢占着自己的名和利,我们会不会称之为“文明”?有很多跟自己无关的事情,现在人们都并不觉得有多重大,更不会因此而丢掉一切。不合时宜造就了当年这批理想主义者的与现实的难以和解,她们沉默甚至对抗,我看重这些对抗,我也尊重这些沉默的退场,我更愿意赞美这些在理想微茫余光下的舞蹈。

郭艳:

我更喜欢用温和的方式进入历史,或者说在读者尚未察觉的时候,就进入了当下和历史。所谓宏大历史因其主观建构性,往往体现出对于更多历史真实的遮蔽。《病鱼》的叙事是温吞的,然而情感和精神性向度却是锐利的。小说在温情的叙事中渐次揭开人性的伤痛,庸常生活流的摹写中折射出两代人对于记忆、情感乃至历史镜像的认知与判断,小说中人的复杂性在体谅的同情中转换成为一种和解的力量。很高兴写《负一层》的咏梅写到《病鱼》时,找到的是建构性写作——呈现伤痛是为了弥合伤口,而不是在伤口上抹盐。当下有着对于历史、革命和性的消费性写作,你对和解性写作更让我敬佩。

黄咏梅:

我很高兴看到你对《病鱼》这样的解读。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太多关于历史的建构性写作,我只是想正视存在于人身上的某些隐疾,这些隐疾所呈现的病症不一样,缘由也不一样,有历史的也有人性的,将其统统归咎于命运显然是粗暴的,而多数人,面对历史的思考往往一声叹息,如同人面对命运那般束手无措。不可能像治愈一条病鱼那么容易,遗忘和麻醉不是一剂良方,而苦难式的抹盐显然也不能停止伤口的溃烂,只有直面伤痛,直面命运,并试图找到一种救赎与和解的途径。我很赞同你对作家处理历史的建构性观点,但这其实很困难。我们这一代作家,历来被诟病写不出厚重的历史感的作品,你知道的,厚重、历史感常常被简单地等同于沉重、苦难,那么,这种和解性写作会不会更让人觉得轻率?我想,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进入历史的方法,我们这一代人,作为非亲历者、旁观者、或者教科书塑造者也好,对于历史的表达,摆脱了意识形态的框架,摆脱了宏大叙述的魅惑,更愿意从个体的角度来进去,表达人在时代之下的生存和生命感,从日常生活的书写中呈现出其背后的历史文化属性,这才是我们这一代日常书写的出路和生命力。

郭 艳 鲁迅文学院

黄咏梅 浙江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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