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一家人

◎ 周牧

非常年代的一家人

◎ 周牧

敌机开始轰炸沙市，我们举家西逃宜昌。

带着一个年已及笄的大姑娘——我的姑妈逃难很不安全，父亲担心要是出了什么事会毁了她的一生，于是开始为她物色对象。

姑妈心目中的郎君必须是像我父亲那般人品的人，这就增加了找对象的难度。那时叔叔正在学无线电发报，他认识一个同学，名叫庄次桥，贵州六盘水人。他父亲是当地名人，和我们家倒是门当户对，可庄次桥个矮略胖，只比姑妈稍微高一点，不过浓眉大眼，颇有男子汉粗犷的气度。经过叔叔的撮合，他们认识了。姑妈开始还有点失望，甚至有点委决不下，但接触几次，他们的感情马上升温。结婚以后，两人更是如胶似漆，从他们的斗室里常常传出嬉笑之声。

父亲的一桩大心事终于了了。他虽舍不得妹妹远嫁，但在非常年月，顾不了那么多。

我们在宜昌度过了一段极快乐的日子。

那时日机经常轰炸宜昌，我们总是一大清早就雇木筏渡到江对岸——那里有无数连绵起伏的大山。山间小径旁，随处可见零星的酒肆饭馆。我们整天嬉戏在山林之间、泉水之滨，渴了喝清泉水，饿了吃冷馒头，有时还去酒肆吃点野味，偶尔还来一盘当地的名菜——青豆泥。我和妹妹都少不更事，哪里知道父亲这样安排是为了能和即将“生离”的姑妈和叔叔多盘桓、多相聚一些日子。

父亲带出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这点钱想让九口之家逃到举目无亲的四川去已不可能，所以他当即决定给一部分钱给叔叔，决不能让我们家的年轻男儿当亡国奴，让他留在后方继续学习和工作。姑妈则随丈夫回贵州老家，剩下的七口人回武汉。当时父亲和母亲都认为，不管有什么可怕的灾难等着我们，武汉总算还有属于我们的窝。

我们一家人真切地尝到了骨肉离散的痛苦。叔叔和我们挥泪分别时不足20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一个人独闯世界肯定会遇到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奶奶为了求菩萨保佑儿子平安，从此长斋礼佛。

那时我虽然只有9岁，但已经懂得了亡国之痛，也能理解父亲“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良苦用心：老的老，小的小，漂泊异地他乡，将来的生活怎么办？我们全家怀着前途未卜的惶恐心情踏上了归途。

（摘自《暗夜里，还亮着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