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电影艺术的人生百态

2017-11-16 06:02傅志瑜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浙江杭州310014
电影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竹林中黑泽明罗生门

傅志瑜 (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4)

电影《罗生门》不仅体现了人生百态,更直面人性中善恶的抉择。电影中的当事人各执一词,而事实则在“假象”与“真相”之间徘徊,故事情节扑朔迷离。

一、“罗生门”的由来

“罗生门”最初在日文中用汉字写成“罗城门”,指称设在“罗城”的门,是日本京都平安京中央通往南北的朱雀大道南端的一个城门。后来由于古代日本皇权势力较弱,常年战乱,尸横遍野。许多无名死尸被拖到城楼丢弃,再加上城门在战乱中年久失修,颓败不堪,显得荒凉阴森。久而久之在人们心中产生了阴森恐怖、鬼魅聚居的印象,故而“罗城门”被认为是连接阴间和阳间的通道,是生死的分界,是通向地狱之门,人们谈之色变。由于意义被抽象化,是生死之界,而且“城”与“生”读音相近,“罗城门”逐渐被说成“罗生门”。从此罗生门也就不再只是外界表象的指称,具有丰富的内化含义。在电影中暗指现实的社会环境像是鬼魅阴森的世界,到处充满恐怖和压抑;也指人性善恶的转折点、分水岭,人性在此经历生死考验。

二、众说纷纭,真相难辨

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融合芥川龙之介的两部小说《罗生门》和《竹林中》。《罗生门》讲述的是在平安时期,皇家衰败的时代,一个家将被主人辞退,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不断地在想着明天的日子怎样过”,漫无目的地来到罗生门,看到城门内的死尸,内心充满焦虑,“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里。然后像狗一样被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呢?”一个“倘若”透露出家将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价值观有踏空之感,坚持或放弃让他内心感觉无力。

第一,生存的善恶抉择。在残酷的生存面前,人性中善恶抉择的矛盾成为不可跨越的命题。在极端的乱世,人的美与善被掩藏,成为珍贵的奢望。丑与恶都被无限放大,肆意释放,引导人走向黑暗罪恶的深渊。这种恶劣的大环境,这种善恶扭曲、黑白颠倒的世界,对良善与道德的坚定似窗纸般脆弱,被轻松突破,人性的信仰不堪一击。作者依据现实人性的选择趋向,让主人公坚定地选择了生存,选择了“恶”。这一选择违背道德,但合于现实。

第二,趋众心理。还有一个细节需要指出,家将为什么在见到婆子之前犹豫不定,看到婆子行为之后,却迅速做出了决定?这是人性中的“趋众心理”。个人一般难以承担道德谴责带给自我内心的压力,而此时众人相似的行为会在一定程度上稀释内心的压力,而且参与人数越多,压力会被稀释到越小。家将和老婆子的选择完全符合这一心理趋向。

趋众心理使善恶等行为在人群中迅速传递蔓延,甚至“恶”的传递比“善”更快,人性的“恶”一旦选择就会直接滑向无底的深渊,最终走向灭亡,一旦被传递,就像瘟病,迅速蔓延。把蛇肉当鱼肉卖给兵士的女人,没有改变命运,得瘟病死了;老婆子传递了她的“恶”,拔她的头发,也没能改变现实的生存境况,还被家将剥去衣服,等待她的也只有死亡;家将继承了老婆子的“恶”,抢走衣服,这衣服同样不能让他走出困境,他再也无法走出“恶”的深渊,等待他的只有自我毁灭。芥川龙之介没有给他光明的未来,他的未来被黑暗吞噬;导演黑泽明同样没有给他光明的未来,电影中他延续罪恶,冷漠地抢走婴儿的衣服,看不到温暖的希望。

第三,关于人性善恶的哲学终极思考。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这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自从孟子和荀子展开对性善和性恶的论述,历来争讼不断,却最终也没能得出一致的答案。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看,善恶属于矛盾的两个方面,是一对既对立又统一的概念。矛盾双方相互转化,任何事物都不会处在绝对静止的状态,是相对静止,绝对运动,所以善恶之间没有固定不变的形态,而是会随着条件的变化发生相互转化。善转向恶,恶转向善。人是善恶的统一体,同时具有善与恶的双重价值取向,人会随着所处环境与形势不同,表现出善恶不同的形态。

“罗生门”具有深刻的哲学象征意味,是通向地狱之门,此时此刻最能够考验人性的坚持,是坚持善的底线还是堕入恶的深渊?良知是人类内在的本能和情感潜能按照它们的自然倾向发展而来的一种道义敏感性,它首先是对自身当下处境的感知与警觉,然后是对正义的理解、认同和接受。在现实中,人们往往会出于生存的本能,突破人性善的底线。在善恶转化中,罗生门似乎就成了转化的分水岭、分界线。罗生门揭示了善恶转化的条件,那就是在面对生死存亡之时,人类的道德与良善、受到的教育、坚持的正义与良心都会受到巨大挑战,最终生存欲望战胜正义与道德,良善让位给邪恶。芥川龙之介的观点是:当生存成为第一需要的时候,在人性的善与恶的天平上,人性倾向了恶,体现了芥川龙之介的悲观主义倾向。

此外,经过对《竹林中》事件的梳理和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其中隐含的人性问题:人们在面对不利的人生处境时,会趋利避害,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角度陈述事实,甚至不惜虚构和夸大事实,制造出大量“话语迷雾”,使真相更加扑朔迷离。《竹林中》的三位当事人的描述与其说是在陈述事件,不如说是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依托,每个人都在刻意歪曲事实,真相也永远不可能从他们嘴里说出。

作者的重点不是在探查事件的真相,而是重在展现真相被话语迷雾掩盖后的众生相。因为他们在各自的叙述中均去掉了对自己不利的方面,保留了对自己有利的方面。他们明知杀人是重罪却还要争相承认,这背后都有深刻的人性考量。

第一,大盗的供词。多襄丸说自己并不想杀人,只是见色起意奸污了真砂,事后真砂想跟多襄丸走并挑唆他杀死自己的丈夫,多襄丸为了所谓的爱情解开了武士的绳子,与之决斗。多襄丸供词中的重点是:杀人是因真砂的挑唆,自己也是真爱,而且选择了公平决斗,自己做得光明磊落。把自己描述成一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刚强坦荡的真汉子。他的供词掩盖了自己在女人面前低声下气以及和武士打斗中混乱而并不英勇的事实。

第二,真砂的供词。她说自己在被侮辱之后,首先想到的是惭愧和自责,觉得对不起丈夫,可是丈夫作为男人,不但不对自己受辱表示同情和安慰,反而投以轻蔑的目光,这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无法忍受,决定杀死丈夫后自杀,可由于自己的懦弱没有成功,跑到寺院去忏悔。真砂供词的重点是:杀死丈夫是因为不能忍受丈夫的轻蔑,对女人而言,廉耻尊严胜于生命,自己本已受到伤害,悲惨至极,还要受到侮辱,只能杀夫雪耻。承认被迫杀人,要比受尽侮辱又无法反抗的懦弱女性得到更多的同情、理解和支持,是勇敢的表现。

第三,武士的供词。他说自己是受害者,自己之所以会自杀,首先是不能承受妻子的背叛,其次作为一名武士,妻子被侮辱而不能给予保护,反而被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更何况还可能是被自己的妻子——一个弱女子所杀,严重损害了武士道精神,他面对妻子被侮辱,胆小怕事,无能为力,还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这将被天下人所耻笑。所以他选择承认自杀,掩盖了自己懦弱胆小而又妄自尊大、蔑视女性的大男子主义,“塑造了”自己刚正、清高、勇武的武士形象。

仔细分辨他们的供词都有明显的漏洞,他们都出于利益最大化的原则,选择了最有利于自己的叙述方式,但是这种各执一词的众生百态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展示了人性的自私、悲哀和不可信赖。

三、“罗生门”电影艺术的当代内涵

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对原作进行了大胆的改动:把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和《竹林中》两部作品合二为一,小说《罗生门》在电影中成为叙事背景,故事发生在罗生门下,暮色苍茫,大雨滂沱。和尚和樵夫在罗生门下避雨,仆役跑了上来,我们姑且认为这就是小说中那个逃走不知去向的家将。电影故事的内核是《竹林中》的情节,那个武士被杀的案件。与小说不同的是,樵夫成了案件发生过程的见证者,这一改变使故事不再是各个人物在不同时空的各自言说(多襄丸在官府,真砂在寺院,武士在阴间),故事有了一条明确的主线,故事从樵夫连呼“不懂”中开始,之后在仆役的追问下,樵夫逐渐讲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个情节在主线的贯穿下呈纵向发展,不似小说中证人和当事人各自言说,互相封闭,互相矛盾,横向展开故事。这样改动主线清晰,使真相呈现成为可能。

电影中的樵夫已成为事件的参与者,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证人,他在报案之前偷偷拿走了案件中的杀人工具,插在死者胸口的一把镶有珠宝的刀。这使他在讲述案情时,出于保护自己而隐瞒了案情,案情再次陷入迷雾,难以判明。导演借樵夫的行为再次深化了人性的贪婪和利己主义的主题,应和了小说《罗生门》的人性核心主题,这也是导演不将电影命名为《竹林中》,而命名为《罗生门》的重要原因。小说《罗生门》揭示人性恶之根,恶之根又在《竹林中》得到充分演绎和发挥。电影名称揭示人性主题,电影情节演绎人性主题,可见导演之良苦用心。

黑泽明导演的作品能够获得世界大奖,被世界人民接受和认可,其作品的意义和价值不止于此。电影《罗生门》在故事的结尾设置了几处具有象征意义的情节,深化了作品的内涵。一是让樵夫最后抱走婴儿抚养,象征人性回归,樵夫的人性在故事中经历了贪婪、救赎和善性回归的完整历程。怀抱婴儿就是怀抱赤子之心,在雨后天晴的世界里走向新的希望。这是黑泽明留给这个世界的光明未来,带给人们丝丝暖意,预示着人性的最终回归,虽然这回归之势还只如婴儿般微弱。二是浪漫之余,黑泽明并没有沉浸于美丽的幻想,对现实依然有清醒的认识,他让仆役熄灭燃烧的火焰并抢走婴儿的衣服,象征人类的恶源不会那么轻易消退,依然会在社会中强力滋生、传递、蔓延,会继续和人类良善的基因展开较量,暗示人性的回归之路不会一帆风顺,而是充满斗争且道路漫长。

黑泽明通过电影完美的情节设计、高超的艺术技巧和深刻的寓意内涵,挖掘出具有普遍性的人性内涵。电影在深化人性主题内涵的同时,也丰富了“罗生门”作为一个概念的意义内涵,“罗生门”逐渐有了符号化的意义:各个当事人从自身利益出发,歪曲事实,隐瞒真相,使整个事件晦暗不明、扑朔迷离,成为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题。比如我们经常听到的“×××罗生门事件”,就是指事件的双方或者几方各执一词,朝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角度述说,观点相互矛盾,但又缺乏相应的证据,真相最终被掩盖于述说迷雾中。

这一符号化意义具有普遍性特征,很多相似事件都可以用符号来代替。类似的符号化概念比如“阿Q”“祥林嫂”“莎菲”“陈焕生”等,这些都源于作家对生活的精心发掘和艺术创造,使之超出形象本身,具有普遍性的社会意义。

四、结 语

黑泽明用不同的艺术形式诠释了“罗生门”主题中蕴藏的深刻含义,揭示了人性的弱点。电影作品在对人性的深入挖掘中,揭示出了其中的普遍性特征,这对于发掘人性弱点,逐渐引导人类战胜自己,走向更高文明,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罗生门”已经逐渐演化成一种“虚实结合,真真假假”的艺术形态,束缚人性的枷锁逐渐得到释放,人类正在走向开放、多元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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