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边境村民“娶媳妇”调查

2017-11-23 08:33韦星
南风窗 2017年24期
关键词:娶媳妇新丰媳妇

韦星

10月24日,一辆面包车在中越边境的沿边公路上,蜿蜒前行。车内,《我们不一样》《老婆你辛苦了》等歌曲,轮回播放。强劲的音乐声,不断冲出了破车窗,穿过丛林,越过山岗,飘向隔壁的国度—越南。

45分钟后,车子在两座山坳间停了下来。左前方是一连排的楼房,有两层高,外墙全白,就像一所小学校舍。但这里是天等屯,属于广西大新县下雷镇新丰村的一个自然村落。

两个边境村

天等屯和越南只隔着一座山,翻过山就到了越南。天等屯共有11户人家,除马日新、马忠廷和马忠胜3户娶中国人做媳妇外,其他8户全娶了“山那边”的姑娘做老婆,“山那边”是指越南。

在一帮有着越南亲友环绕的村落中,天等屯的这3户人家显得有些孤寂,但不另类。因为在边境,两地边民的习俗、人文和生活习惯都很相近,跨国婚姻也由来已久。

今年44岁的新丰村村委书记、主任赵廷虎记得,至少从他姥姥那代起,中越边民就有通婚习俗。也就是说,至少百年前,这里的边民就有和越南通婚的历史。

不过,彼时的通婚以中国女人嫁到越南,或中国男人到越南上门为主。赵廷虎的姥姥是在他姥爷过世后,改嫁到越南的。天等屯屯長马忠宣的大伯也是那个时期到越南做上门女婿的。

对新丰村的边民而言,农耕时代,“山那边”的条件更诱人。新丰村有6个自然屯,共85户、285人(户籍人口),村里以喀斯特地貌为主,自然条件恶劣,很难找到块平地。

为给父亲腾出块安葬地,梁志安和其他村民发生了矛盾,至今没能化解。10月24日下午,在新丰村陇得屯,梁志安告诉我,“这鬼地方,连块平地都不好找,我死后,也不知道葬到哪里?”

没有水源也是新丰的另一死穴。这个靠天喝水、吃饭的地方,在农耕时代的劣势显而易见,但“山那边”的越南有着连片平整的土地。这样,中国人在农耕时代愿意嫁到越南或去越南上门,并不稀奇。

只是当初,他们的祖先为何选择到新丰这样一个没水、没地、路不通,也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定居?

农天宝告诉我,他们的祖先选择在这里定居,是因为外面的世界闹饥荒和后来国民党政府“抓壮丁”促使的。

新丰地处亚热带,光照充足、雨量充沛,适合绿色植物生长。“这一带尽管没有耕地,但至少有紫薯、野菜和树根可以挖来食用。”农天宝说,他们都是从天等县那边迁过来,目前在新丰村繁衍生息已到了第八代。

天等县距离新丰村,约90公里。新丰村的天等屯,其祖先更是以“天等”来命村名,以此昭告后人“我们来自哪里”。

现年74岁的农天宝出生在新丰村陇得屯,家境贫寒的他,早年就到本屯一赵姓人家“上门”。他的小孩也随了妻子的姓,所以姓赵。现任新丰村党支部书记、主任赵廷虎正是他的儿子。

上世纪80年代起,农天宝就担任新丰村(当时叫逐马大队)的干部,截至2005年退下时,他已担任新丰村委书记、主任18年。他退下这一年,赵廷虎作为村委重点培养的对象进入两委班子任职。2011年至今,赵廷虎已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主任6年。据赵廷虎介绍,改革开放以来,嫁到新丰的越南姑娘有17人。

和越南通婚密切的,还有仁益村。这是除了新丰村外,下雷镇的另一边境村。仁益村有5个自然屯,180户、758个(户籍)村民。10月25日下午,仁益村党支部书记、村主任赵廷英告诉我,嫁到仁益的越南姑娘,有27人,其中1户是父子俩都娶越南媳妇。

同一种趋势

在农天宝和赵廷英看来,百年来的婚嫁流动中,最大的变化是:过去,以我们嫁到越南或去越南上门为主,改革开放后,以她们(越南)嫁过来为主。这种趋势非常明显。

不过,农天宝也表示,“但最近几年,边民的跨国婚姻出现了流动迟缓,甚至停滞现象。”仁益村耕种的自然条件以及水源等,要比新丰村好,但赵廷英也有着和农天宝一样的感觉,“(越南媳妇)越来越不好娶了。”

边境村落婚嫁流变,是观测两国国力、民族友好程度的一面镜子,对两国如何调适政策、更好惠民,有重大的意义。

无论是赵廷虎的姥姥,还是马忠宣的大伯,自他们的先辈“嫁”到越南后,在很长时间里,却鲜有越南人嫁来到中国新丰村和仁益村的消息。一味以“输出性”为主的单向婚姻流动趋势,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有改变。因为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入、农业的式微和工业化时代的到来,使一度以“输出性”为主的单向婚姻流动趋势,呈现出以“输入性”为主的趋势。这个趋势在2000年前后得到了强化。

这种趋势首先源于国内基础设施的改善。水、电、路,是一个地方发展的命脉。新丰村在70年代末就开始通电了,这即便在国内的农村也算是很早了。但当时“山那边”的越南还是一片漆黑。

不过直到2003年,中方沿边公路才修通,新丰村也因此有了通往山外世界的公路。

没修通沿边公路前,新丰村村民去下雷镇,有条山路可走,直线距离只需8公里,但需翻山越岭,得走2个多小时。

“养头猪拿去下雷镇上卖,得4个人扛着上下山。”赵廷虎说,有年,他家卖5头猪,请了20个村民抬,大冬天的,大家汗流不止,想起来都后怕。

后怕的还有他的媳妇农桂海。农桂海比赵廷虎小5岁,她15岁时,赵廷虎就和她谈恋爱了。可没多久,农桂海就寻思着跑路了,因为“不想在这地方待一辈子,太苦了”。不过,农桂海的心思被赵廷虎捕捉到了,他密切监控着她,而且她每次出逃都被截了回来。

赵廷虎成功拦截的背后,和他岳父母及时“透露情报”有关。作为村干部的儿子,赵廷虎的家境相对很多村民来说,还不错,“有米有油”。更重要的是,90年代初期,赵廷虎和他姐夫合买一台碾米机,新丰村的陇得、天等、南上、南下等4个自然屯都来他家碾米,碾米机一发动,就把高山深谷里震得天响。

对从未走出大山的未来岳父母来说,赵廷虎家的碾米机(尽管赵只有一半股份)一“震”,相当于在高调宣示着赵家在当地的经济能力,赵廷虎的碾米机也因此“镇”住了两老的心。“你不知道,他们家来碾米,我可是一分钱都不收!”赵廷虎说。正是这些小恩小惠,赵廷虎很快笼络住未来岳父母的心,也因此对未婚妻的动态了然于胸。

1996年,当农桂海到了法定的18岁结婚年龄,赵廷虎就在岳父母的撮合下,心急火燎地和她完婚。此后,经济上的出色表现也让岳父母认为,“没看错人。”

沿边公路修通两年后的2005年,赵廷虎在村落第一个起了楼房,10年后的2015年,他花了6万元将二楼的客厅和房间给装修了—瓷砖从地板一直延续铺到了天花板。目前,他家的楼房,已盖到第三层。

10月24日下午,我和赵廷虎站在他那位于半山腰的楼房顶部,眺望着不远处青翠欲滴的连绵群山,赵廷虎说了句,“登高望远!”。此刻,他的脸上写满自豪。

我问他,“还担心老婆跑吗?”他说,“不怕了,我有这个信心!”确实,他家的情况还不错:他和妻子都在中信大新锰矿上班,尽管是合同工,但每个月两夫妻也有4000多元的收入,作为村党支部书记兼主任,他一个月还有1800元收入。加上边境补贴,他全家月收入有6000多元。

不过,不是每个家庭都像赵廷虎这般“成功”,所以大部分女人都会外嫁,而不是选择固守在这片连方寸平地都没有的深山。

当本地姑娘不愿留守,国内其他的村姑也不愿意嫁入,新丰和仁益村的一些男人只好把传宗接代的愿望,寄托在越南姑娘身上。上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使得这些不具备发展农业优势的边境村,也在参与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中,获得了新的发展红利。特别是沿边公路的修建,使越南姑娘在这一带得以迅速“回潮”。

“我几个越南表妹就嫁了回来,其中一个嫁给天等屯的马忠兴”,赵廷虎说,刚嫁来时,几个表妹瘦瘦的,“现在,个个都很胖。”

但从新丰、仁益两个边境村的情况看,越南媳妇逆流趋势主要出现在2000年前后。现在,越南姑娘越来越不好讨,因为双方的环境正悄然起了变化。

守边,脱贫

天等屯和越南重庆县的村落隔着一座山,几乎有着共同的生活环境,加上双方亲友在红白事中常年往来,两国居民多有接触。“我和我老婆从小就认识,我和他哥哥也是好朋友。”天等屯屯长马忠宣告诉我,他妻子叫莫氏彤,来自越南。马忠宣的哥哥马忠汉,也娶了越南姑娘做老婆。

10月24日晚,在天等屯马忠宣家吃晚饭时,我和他妻子莫氏彤提及:最近这些年,为何越来越少越南姑娘嫁到中国?她的说法和梁志安的妻子韦氏欢(也来自越南)所持的观点一样。

她们告诉我,最近这些年,随着中国旅游发展,特别是靠近中国大新县德天瀑布等旅游景点的一些越南村落,当地村民通过在边界卖香烟、鞋子等越南土特产给游客,经济状况已有较大改善。

此外,民生保障方面,越南也做了比较大的改善,“比如读书、看病,几乎不用花钱。”韦氏欢说,读书只需带米或买点菜,不需缴学杂费。看病打针不花钱,主要就是给护工一点费用,但不会因此成为家庭负担。

最重要的是,这些年,越南也实行计划生育。“过去,一个家庭有5、6个小孩,现在就2、3个”,莫氏彤说,随着子女减少,家庭条件改善,很多人更愿嫁在当地。

社会保障也是越南媳妇不敢轻易外嫁的原因。中国边民通常是家庭比较困难、在国内找不到老婆,才会讨“越南婆”,但娶“越南婆”意味着他们将付出更大,未来家庭生活的改善也将更艰难。

梁志安今年40岁。10月24日,在他家中,他告诉我,38岁前,他谈了几个女朋友,但终因家庭条件不好,没谈成。“我曾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他说,没有想到,39岁转运了:娶到一个比他小19岁的越南姑娘—韦氏欢为妻。

今年9月23日,21岁的韦氏欢为他生了个儿子。我来到他家这天,他儿子刚满月,但梁志安完全没有中年得子的幸福感,情绪很低落。他取出病历本和一堆治疗报告告诉我,他的小孩有些畸形,“腿是往里拐的”,为此,他已花掉2万多元,但这只是个开始,他还需要去南宁检查和治疗,可他已经没钱了。

过去,本地村民和越南媳妇结婚,尽管来自越南的媳妇无法上户,但她们和中国男人生下的小孩,可在中方入户。这意味着,其孩子在教育、医疗、低保等所有和户籍挂钩的,都顺理成章地享受到。但今年以来,孩子上户,还需提供一份亲子鉴定,贫穷的村民不得不因此背负数千元的鉴定费。“国家可不可以帮我们全额支付或补助一部分?”梁志安说,因为小孩没能入户,意味着所有一切治疗费用都得他全额支付,没得报销。

10月26日中午,大新县一位部门领导听了我转述的情况后承认,“他们原本就是家庭困难才娶越南媳妇,几千块钱的亲子鉴定费确实是笔不小开支。”他也希望我能多搜集群众建议,帮忙呼吁改善。

现实中,娶越南人为妻,意味着这个家庭的主要收入只能靠男方一人打拼,因为媳妇没有身份证,无法落户,她们不能出去并进入工厂打工,甚至坐车、酒店住宿也不方便。嫁到中方,她们大多在地里劳作、照顾孩子。

此外,低保、边境补助和合作医疗的缴纳上,作为在我国没有户籍和身份的人,他们没被纳入制度性的保护中。

赵廷英告诉我,边境补贴每个村民每月130元,一年是1560元。如果是低保户,每月每人还有140元。但越南媳妇没有被纳入这个制度保护之内。

作为边境镇,下雷镇每个村民每年缴纳的150元农合医疗保费,是由国家财政支付,村民不需掏一分钱就可享受医疗报销,但娶来的越南媳妇不可以。今年以前,即便她们自掏150元的參保费也不被允许。今年起,政策开始向好,中方的越南媳妇也可参保报销,但需自己掏保费。

另外,她们和中国丈夫生下的孩子,在其他一些通道上,也被堵了。今年,天等屯的何诚伟通过所有体检,但因他妈妈是越南的,所以无法圆当兵梦。马忠宣说,小何有些灰心,担心今后读书考学方面,会不会也遇到麻烦?

不过,马忠宣自身面临的问题也没能解决。他成为预备党员已有三年,一直无法转正。赵廷虎说,主要是他娶了越南人做老婆,遇到政策卡壳。

赵廷虎说,我们是承担国家功能的人。赵廷英也说,“按上面的要求,我们边境村,户户是哨所,人人是哨兵!”

的确,他们不一样。

在力推精准扶贫的当下,很多地方要求“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的,就要整体搬迁”,鼓励村民“挪穷窝,断穷根”。但下雷镇的这两个边境村是不可以搬迁的。即便有一些自发迁走了,户口也必须留在当地。

“对于边境村的村民来说,在戍守边防和脱贫致富的功能排位上,首先是戍边守边。”下雷镇副镇长蒋远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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