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话:绘画品读的视角

2017-12-05 23:43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7年11期
关键词:词话白石王国维

词话:绘画品读的视角

王国维、鲁迅和沈从文皆为骨子里酝酿炽情执著之人,只是王国维执著流于古雅,鲁迅执著发于冷峻,沈从文执著现于温文。我的心性与才性之成熟与饱满,与他们三人紧密关联,亲近他们是因缘际会,也是天性相亲。十二年前,始读《人间词话》,如今已不下十过,十载春秋,情心与之,想想应该有一些文字,来见证这一“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的愉快旅程,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些一路读来、随手写下的札记,当然也期冀这些零落的文字,能打捞起大师烟波浩淼世界里的几闪波光。

一、境界的本质

王国维标境界为诗词品评要义,云有境界则“兴趣”“神韵”,“格律”自随之,然则何为境界真义呢?纵览全书,以为“真”与“远”即为精义所在。所谓“真”,一,艺术家性情真,16则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所以王国维对李煜、秦观,纳兰性德评介甚高;二,艺术家兴发创作状态真,53则云,宋代诗人强作诗而无诗,倒是“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发于词则成就了宋词,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认为在体制上,绝句优于律诗,律诗优于排律,于词则小令优于长调,因为体制越小,愈能自然寄兴感发,而无需繁冗铺陈;三,艺术作品形式之真,57则云,“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即极为反对诗、词过于用典,用典即“隔”;而讲求“言情必沁人心脾,写景则豁人耳目”(56则),这也是他对白石评介不高的原因所在。四,艺术功用之真,反对艺术为美刺投赠之用,《未刊稿》2则云,诗至唐后,沦为羔雁之具,故诗亡,词至南宋而后,亦为羔雁之具,故词亡。据本人统计,《刊稿》与未刊稿中,直接论及“真”字处,有16次之多,可见王国维对“真”义之重视。

境界另一重要义,即为“远”(图六),这是其稍微隐蔽的层面,所谓“远”即是强调境界的超越性维度,能够出乎其外,有高致(60则),《未刊稿》30则云,史达祖词《双双燕》中“软语商量”句,自是其写照,“柳昏花暝”则是欧阳修、秦观气质,高下自分;显然,是因为前者执于象,后者执于境,所以王国维对周邦彦类执象写物、穷极工巧的词人,不甚看重,49则云,吴文英词“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之佳者,唯有“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二语当之,可见,王国维心目中“远”对境界的内在规定。

二、思想来源

《人间词话》除了取中国文雅传统的精神资源外,还有以下几道来源:一,大乘佛教“不可轻看一切众生”(非悲悯一切众生)”之义谛,61则云“诗人能与花鸟共忧乐”,《未刊稿》45则云,“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亦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18则直接云“后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显然佛教对王国维有很大影响,联系思想史观之,王国维时代,正是佛学在中国又一轮复兴(与应对西学、匡扶时弊有关),他不可能不深受时代精神浸润。二,尼采超人学说与康德天才论,18则引尼采“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论后主词,37则云苏东坡咏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原唱而似和韵,言艺术之天才不可强,《未刊稿》4则同样以为梅溪、梦窗、玉田、草麓诸家,肤浅之病皆由才分所关。三,康德审美非功利论,5则云,“文学与美术必遗自然中物之关系、限制之处”而有超越功利上的理想所在,57则与《未刊稿》2则,则反对词为美刺投赠等功利之用,认为艺术败落皆牵系于此。四,叔本华的人生悲剧说。叔氏以为人生受我想要生存(Thewilltolive)的欲望鼓动,想要而不得,则痛苦,想要而得,则无聊,人生就是摆荡于痛苦与无聊间的钟摆,充满悲剧性。王国维在日本留学时已迷恋叔氏学说,心仪甚湛,并以其解读《红楼梦》,卓然独树,《人间词话》同样有叔氏影迹。13则云,南唐中主词“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远胜其“细雨梦回鸡寒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显然,前句是美好的生命凋残,而且是一种为“西风”覆盖、无可遁逃、包容一切的生命悲忧,于中应有叔氏“不得不如此”的悲哀在。五,悲喜剧理论,《未刊稿》50则云,诗人与外物关系上,“诙谐与严重二性质”缺一不可,即言悲剧心态与喜剧心态,皆不可或缺。24则云,“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为悲壮耳;4则云,无我之境,静中得之,有我之境,动之静时得之,一优美,一宏壮。其受悲剧美学影响,实历历可寻。

三、生命的执持

图六:惠崇《沙汀烟树图》,一片平远诗意

王国维乃千古伤心之人,慧于天性而洞识生命悲凉,然而立身行世仍然执持不已,有生命的炽情在,发舒而为诗词,他最看重诗词中这种深忍执持的力量,故而他引冯延巳、欧阳修为精神同道。12则云,“和泪试严妆”为冯延巳词品表征,在严妆的繁华光鲜背后,是一种和泪而试的执持,而且欲说还休,是“和”,一种深忍的力量,其“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亦当似之。27则云,欧阳修,“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分容易别”,豪放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明知必与春风别,但仍然要看花,且是看尽,真是一种尽情尽性、尽才尽气的人生执著。《未刊稿》16则引“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未刊稿》27则引“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乃至成大事业大学问三境界,境境都不离这种直面人生,拥抱人生的执持热情。王国维正是以此来批评“游词”,游词即不用心,不执持,他由此判定“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非柳永乃欧阳修所作,因为前者轻薄之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薰性”,未解人生执持之味(未刊稿43)。证之王国维《人间词话》,他也正是于此用力,如“风里时闻环佩响,蓦然深省,起踏庭中千个影”句,所谓起踏“千个影”,正是有所想望、徘徊不已的执持,若懂执持真义,可说已参透王国维《人间词话》与其人生的大半,思想史上聚讼纷纭的王国维死因(图六),亦可从此入手。

四、两种悲忧

图七:王国维遗书,字迹端谨,无一丝张皇,可想见其赴死之决绝与从容

《人间词话》中有两类伤心人谱系,一为李煜、晏几道、秦观、纳兰性德,一为冯延巳、欧阳修、辛弃疾、王国维。前类人天性忧伤,而且发之于诗词不假修饰,能凭天性之力,使忧伤直接透入,且一层深过一层;后类人是在悲忧中,苦中作乐,以一种强大的主体执著来消解悲忧,所以看似遣玩意兴的轻松背后,有极其认真的严肃在,愈加扩张了人生的悲剧性。或可说前类人的悲剧,是宗教圣徒的悲剧,后类人的悲剧,是古希腊英雄命运的悲剧。以上论述,可证之于22则云:梅圣瑜“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少游一生专学此种;冯言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专学此种。仔细吟味,前者“落尽梨花春又了”,时间之悲,“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广阔空间覆盖之悲,一重深于一重,秦少游专学此种是天性使然,王国维28则云,“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由凄婉而凄厉矣。孤馆春寒,旅人悲忧,思归无极,再加杜鹃声声,切切催换,又近天涯日暮,是更为悲忧,难以忍受,所以转为“凄厉”,可见秦观专学此种,当然这种一重深过一重的悲忧,在秦观辈,似乎并无太多着意安排,天性使然。后者“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在纵酒遣玩的背后,有伤怀的心结,然而整句又殷勤劝勉,执持投入、领受人生,所以欧阳修“只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正是息息相通,其悲忧中的执持之力,可见诗人对待生命的执著与认真。再引申言之,前一种悲忧,是静中得之,为无我之境,表出为优美,后一种悲忧,是动之静时得之,为有我之境,呈现为宏壮(4则)。

五、以唐诗的标准品读宋词

《人间词话》实质隐含着唐诗标准来品读宋词,唐诗的最高境界乃自然浑融,王国维以之度量宋词,则以为五代北宋词正得其中三味,而南宋以降则渐失自然浑融之旨。63则云,马致远《天净沙》小令,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未刊稿》23则云,北宋词有“浑涵”之旨,再如上文所论,自然即真,故而境界若形之于艺术风格,则是自然浑融。

王国维对白石的批评,基本上可以看做是唐诗与宋诗标准的争执,38则云,白石《暗香》《疏影》写梅格调甚高,却无一语道着,较杜甫“江边一树垂垂发”写梅诗相去甚远。实质上仔细研读可发现,白石之词风实来自宋诗的影响,《未刊稿》49则云,白石无内美但有修能,而宋亦是明显修能,修炼诗学句法与理学理性,而结晶出清空峻洁、白玉宋瓷般的时代风格,如苏轼“云破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图八);黄庭坚“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杨万里“才近中秋月已清,鸦青幕挂一团冰”,苏舜钦“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皆可证之。而姜白石词正有此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冰洁气质(或套用时髦理论,即为去身体性,略近于海子的风格),王国维也认为其“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格韵高绝,然而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39则)。以唐诗自然浑融看,也确实如此。王国维最爱白石词“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未刊稿》1则),这两句实合宋诗之清洁与唐诗之浑融而为之,难怪得其青眼。

六、移画品为词品

中国艺术史上诗品、词品、画品相互映发,交相为用并不罕见,《人间词话》中移画品为词品的例子不在少数。55则以山水画有题之荒谬,来说明好诗、好词往往无题;14则云,韦庄词骨秀,李煜词神秀;43则云,陆游有气而乏韵;《未刊稿》18则赞辛弃疾“送茂嘉十二弟”词“能品而几于神”,而骨、神、气、韵,能品、神品诸范畴本为画品范畴,谢赫六法“骨法用笔,气韵生动”,顾恺之“以形写神”,黄休复之“神、妙、能、逸”四品,应该是为王国维所谙熟。尤其值得注意处,王国维以真为境界本义,而荆浩《笔法记》中则把写形图真作为绘画第一要义,深入阐发真之蕴含。而王国维之“不隔”,评“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境界全出,似乎可以换用“如画”来说明,凡词之有境界者,必如画般豁人眼目,历历鲜活。由此似乎可以推测,王国维在撰写《人间词话》时,已经悬置了一个视觉性维度,从绘画与画品角度,比较而掘发词之美质。

七、艺术的微妙张力

拿捏两种相悖艺术品质时,能取得恰到好处的分寸,这是艺术的最高难度,词如此,画亦然。王国维尤赏欧阳修于“豪放中有沉着之致”,而认为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也阔、用精亦浑”(《未刊稿23则》),在两种完全相悖的品质中能取得张力,而偏于任何一隅则必失之,他因此认为后世学稼轩者仅能学其粗,而不能得其佳处(43则)。稼轩佳处何在?在既有英雄气概,又有儿女情肠,“请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正是,这也是稼轩君临古今词坛的奥妙所在。杜甫诗之所谓“沉郁顿挫”不正如此乎?推而广之,同样中国画笔墨,所谓沉着痛快,所谓枯而润,也正是在两极间求得千回百转的张力寸度,凡大艺术家未有不识此中微妙者。

图八:宋代汝窑青瓷,宋诗正有着此般天容海色的澄明质地

八、两种“静”

4则云无我之境,静中得之,有我之境,动之静时得之,申而言之,中国文化语境里,静是动的永恒背景,静具有广阔空间延展性,我曾著文拈出“深静”一词,归纳之;而在西方文化语境里,静是动朝向与企及的终极境界,且是由理性与神性建筑的境界,所谓“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正是。

九、两种执持

24则云,《蒹葭》最得风人深致,而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何谓风人深致呢?或洒落,或悲壮,皆是一种执持。但洒落的执持,循远而求,为平视视角,而无崇高境界的照临,多执于象,在中国文化中多见。而悲壮的执持,往往仰视而求,有崇高境界照临,执于境,多见于西方语境。西方文化中多悲剧,与这种执持有关联乎?

图九:米勒《拾穗者》,人物造型多不经修饰,轮廓拙笨,身体厚重,是为了塑造大地上的真正劳动者形象

十、两种自然叙事

2则云,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人间词话》中极言自然。然而中西文化中,有两种自然叙事,在中国,言自然即去人为,所谓“无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在西方,自然还意味着神的作为,在无人为的自然叙事中,往往会有一些人无法掌控的逸出情节,这昭示了神的存在。这在西方人看来很自然,所以在伦勃朗、弗里德里希、米勒(图九)、列维坦的自然风景中,我们可以看到神的影迹。

十一、两种旷与豪

44则云,东坡词旷,稼轩词豪。实质上,白石词亦有旷处,东坡词亦有豪处。东坡与白石之旷,同在超越性,区别在于东坡旷在天性,毫无着意,白石旷在修炼,用力明显。东坡与稼轩同有豪宕之致,然东坡豪在不食人间烟火,稼轩豪在满腹人间情伤。由此观之,若要知赏千古词心,能不惺惺相惜,呕心沥血乎?

十二、大心与大境

佛陀、释迦必是大心之人,故能担荷人类之罪恶,王国维以为李后主以一己之悲,而通达众生之悲剧,是为大心之人,同样王国维能独赏“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之天地万物悲忧,非大心莫办。大心之人,必能“出乎其外”通古今而观之,故《未刊稿》39则,以为“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乃政治家之眼观物,“长陵亦是闲邱陇,异日谁知与仲多”,乃诗人之眼观物。大心之诗人,形创于艺术,必有大境,“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长河落日圆”,“夜深千帐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千古壮观,王国维深赏之。

放眼当今艺坛,聪明者多矣,然大心与大境者未尝有闻。

责任编辑:万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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