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兰妲(外一篇)

2017-12-09 19:16李官珊
青春 2017年12期
关键词:丽贝卡礼服小镇

李官珊

《百年孤独》中的阿玛兰妲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她的命运耐人寻味,可惜马尔克斯对她的描述不够充分,有心重新讲述过这个故事,算是故事新编吧!

——题记

夜晚黑黢黢的树林会生出青白色的雾气,似乎在安慰着位于旁边的马孔多小镇。这个小镇有很多拥挤在一起因而面目全非的噩梦,需要在睡眠里呈现和消失,狂欢和静寂。树林的另一边是一片坟墓。原来是一小片,现在已经成了一大片,这种趋势似乎随着小镇的繁荣和新出生孩子的增多,还在不断加强。但和日渐肚皮膨胀的小镇比起来,仍然要小很多。这里的每个人都占据着一块平均而狭小的土地,整整齐齐地保持着同一姿势,所以,很容易腾出更多的地方。平均的概念在这里得到生动的阐释,人们用尽毕生的努力,呕心沥血建筑华丽空荡的房屋,置办时髦无用的设施,举行喧闹孤独的聚会,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把那些饱满的有光亮的东西快点打碎彻底磨灭,以便有资格在这里拥有一处平均而狭小的土地。这里很安静。这里的一切都是扁平的沉默的,是所有表情未及发出便已消失的部分。这里是小镇的反面,是小镇白天的夜晚,夜晚的白天,是小镇的终点,或者起点。

这里的人与小镇上的人一样多。于是,看上去好像这里与小镇是一个循环系统,流水一般周而复始,尤其是早些年月,很久都没有增加一个新人,新出生的婴儿与刚死去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只是不保存相关的记忆。让婴儿重新装满各式各样的记忆,然后再一把清空,是富有乐趣的一件事,是游戏者制作然后努力参与的游戏。至于后来增加的那些人,在小镇上的老人们看来,他们不是从身边这片温暖的坟墓里来的,他们来自一群探险者,和随后无休无止的战争与放荡。他们的眼睛里自始至终是一种外来者陌生而贪婪的光芒,来自天空的某处,海底的某处,或是地下潜行者的脚步声,是小镇人无法用脚走到也无法用心触碰的一处所在。

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小镇被磨得快要成为镜面的青石板下面、树林层层铺陈的让穴居动物窒息的枯枝下面藏着的那些曲折相连的通道。她早在把自己搬进墓地生活之前,影子就先行入住,熟稔了以蛇一样的身形,冰冷滑动在这与它同形的通道之间。阿玛兰妲,长着栗色眼睛和一头棕色卷发,那时还是少女。

小镇上乌尔苏拉家古老的住宅刚刚修葺一新,陈设也进行了更换,客厅里回荡着华尔兹优美舒缓的乐曲。从意大利来的金发小伙子克雷斯皮正在为这家人调试乐器。他是自动钢琴厂家派来的调音师,同时负责把最流行的舞蹈传授给这里的人。一朵白色的枙子花别在他的胸前,把面色熏得优雅而苍白。他的背部,洇着一点汗渍,在这汗渍之上,是两团刚刚冒出嫩芽就已经灼热的小火苗。阿玛兰妲是乌尔苏拉的女儿,现在,正与她们家的养女丽贝卡站在一起。姐妹俩那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的长睫毛下,眼睛里的激情在克雷斯皮后背上熊熊燃烧。

年轻的火焰沿着血管和夜晚花园的小路,一路燃烧过去。丽贝卡走向墙壁,用手去抓一块块的墙皮,把这些布满灰尘的冰冷的矿物质一把把地塞进嘴巴。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一种嗜好,被送到乌尔苏拉面前的时候,就是这样,她还喜欢长时间吸吮自己的手指,用以抵挡那不知从何处潜来的痛苦与惊慌。胃里一阵搅动,似乎把风暴的中心从心脏的位置拉了过去,丽贝卡感到一阵情绪得以释放的满足和轻松。姐姐住在隔壁,阿玛兰妲觉察到她抓土时墙壁微微的震颤,听到她的肠胃因为痛苦而引发兴奋的呕吐,嗅到她因为陷入狂热的憧憬而决堤的泪水的咸腥。她拿起桌子上的一只小饼干吃了下去,又削了个苹果吃掉,喝了口水,然后,把水果刀小心地擦拭干净,在姐妹们合影中丽贝卡的位置上,准确地划了一个十字。做完这一切,她躺在床上,把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髻,把睡衣整理舒适,安静地睡去。

母亲乌尔苏拉正在打扫房屋,她的忙碌将持续一个世纪。她是这台因生锈而时时悲鸣的机器里不用上润滑油也转得非常卖力的那一个,她现在正被一种担忧的情绪困扰。丽贝卡房间里的墙皮又凹陷下去一块,事情再持续严重下去的话,她与姐妹之间的隔壁就要打通。不但如此,从她门口开始,沿着海棠花架,一直通向安装着乐器的客厅,小路两边的墙皮也会被抠开。乌尔苏拉还以为晚上听到房屋持續的咀嚼声来自幻觉或是祖先们不肯抛弃家庭在此四处游荡的灵魂。养女的爱情已经从牙齿开始,正在消化系统里酝酿一场灾难。

枙子花准确地在傍晚时分绽开。它的颜色太过纯洁无辜,味道又过于浓郁得近于诱惑,以至于像是精心布置的一场阴谋。克雷斯皮先生把它别在扣眼上,整个人行走起来茂盛舒展,如同一棵开花的枙子树。花香总是在这时准确地向这所老宅而来。这段尚未成为枯黄书签的时间,正在翻动这本百年孤独的书开头那几页,一些女孩子的脸蛋,和花园里所有的鲜花一起,争先恐后地展露她们短暂的花期。这家的男孩子们在四处奔跑,他们将先后进入战争或是臆想的狂热场景,祖先凶猛的血液在每条血管里沸腾,他们个个饭量巨大、肌肉发达。

阿玛兰妲坐在海棠长廊里绣花,始终背对着太阳以避免阳光在眼里形成比手上丝线更多彩的幻象,从而影响针线活的进度。她的身体随着太阳升到不同的位置也转向不同的地方,像是一枚背对太阳,色泽暗淡的葵花柄。现在,她正在缝制婚礼用的礼服,按家里的规矩,这是为家里先出嫁的姐妹准备的。她在洁白的礼服上面绣上了一朵白色的枙子花。花朵绣在同色的布料上的褶皱中间,在跳舞时刚好能够展开的位置。丽贝卡已经吃下了打通隔壁的墙皮,半夜时分,她把头从隔壁伸了过来。阿玛兰妲看都不看,扭过头去,用背部对着她说,你要是嫁给他,我就杀了你。声音仿佛来自窗外,轻轻淡淡。晚上吹着柔软的风,丽贝卡的头发在风里飘动着,发着淡蓝色的光。丽贝卡呕吐得越来越厉害,吐起来像是怀了十个胎儿的孕妇,然后,把胎儿从嘴巴里全部吐进下水道,吐完后,她的肚子瘪得快要贴到后背上去。

客厅里,自动钢琴奏出完整的乐曲,因为父亲的好奇拆缷,把琴键装反了,乐曲是倒着放的。陷入癫狂的父亲坐在栗子树下,开始倒着讲述家族的故事。年轻的意大利绅士走了过来,给老人递上一杯新鲜的柠檬汁。他认为老人一定是被太阳灸烤得太久,所以脑袋里有一种煮糊的咖啡味,身体上也散发着一股橡胶加热后的刺鼻味道。

丽贝卡的婚约定了下来。呕吐终于停止,房子不再摇晃,老宅的裂缝停止了咯吱声。姐妹们都在缝制礼服,谁出嫁就给谁穿,她们的计时方式就在缝制的针线里。现在,阿玛兰妲缝制的这件,钉上了最后的一朵花,她本想缝完了就马上拆掉,但是,母亲抢在她之前把这件衣服收走了。母亲把礼服锁在丽贝卡的木头柜子里,再把镂花的铜钥匙锁在丽贝卡的手饰盒里,最后将手饰盒的银钥匙挂在她的脖子上。

音乐在每天黄昏时响起,连同枙子花的香味。未婚夫妇在乐曲里翩翩起舞,在舞步里互相融化。阿玛兰妲拒绝到客厅,从而也省略了晚饭。她与丽贝卡之间的墙壁已经修好。晚上,丽贝卡听到那个修好的位置以低得听不到的声音在说,你想和他结婚,我就杀了你。

母亲看到阿玛兰妲在房间里调制着什么。她把蝴蝶的翅膀压在刀子下面,把上面彩色的粉末一点点地刮下来,收集在一个小瓶子里。母亲问她在做什么,她脸色阴沉地说,毒药。

婚礼就要举行的前一天,新郎收到一封急件,母亲病危。他连忙向家乡奔去。而就在婚礼那天,他的母亲穿着盛装,提着礼物,出现在小镇。丽贝卡的家人一时不敢走近,以为碰到了她解脱痛苦之后的灵魂。老人笑声朗朗,为大家唱了一首咏叹调。她给丽贝卡送上见面礼,给阿玛兰妲一朵银制的小花。丽贝卡一眼就认出这朵花来。前几天,她试穿礼服,先是用挂在脖子上的银钥匙打开手饰盒,再取出铜钥匙打开木柜,拉开木柜的最里层,看到了一具衣服的骨头。衣服像是一片被蚕吃尽只留筋脉的叶片一样,下面是一堆白色的粉末。她曾经在这里放了许多樟脑球,为了防止虫蛀,在樟脑球里拌了大量的杀虫剂,气味大得整个房间都像是一棵香樟树。在粉末中间,有一点银色的东西,丽贝卡用手拂拭干净,看到一朵银制的枙子花,和克雷斯皮母亲送的这一朵一模一样。

樟脑球的秘密很快被泄露了。花园里的小池塘里,浮上来一群死鱼。死鱼全部肚皮发白,在水面微微游动,像是落了一池的白色花瓣。然后,他们发现了院子里的死猫。它们有的身体舒展,像是打了个哈欠之后舒服死的。有的身体抽搐在一起,像是听了个笑话,缩成一团笑死的。最后,他们发现了一群死老鼠。它们的形状完全一致,集中在窝的四周,有老有小,一共四十一只。它们好像摆了一个图案,一朵枙子花。阿玛兰妲坐在这些事情中间,神色安然地随着阳光调整着朝向,以便加快针线活的进度,她在缝制一件新礼服。

马孔多小镇在夜里被一支队伍的枪声惊醒。老宅里冲出去一个年轻人,阿玛兰妲的兄长,他年轻的妻子刚刚去世。他带领着一支武装起来的队伍,离开小镇,勇猛地向尚未看清的敌人冲去。后来,他在面对行刑队的时候,想起的是一个温暖的下午,在空泛的时间里,浮沉着他若有若无的亲人。母亲追到他的影子消失的地方,对着远处喊了一阵,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这是家族的宿命。在她失明后,依然清晰地看到,儿子的神色里,那些神圣庄严却又狂妄无果的东西。

婚期因为此类战事、家事,或是借口,一再拖延。直拖延到丽贝卡爱上了别人。游荡归来的何塞身材高大壮硕,全身到处布满刺青,这身蟒蛇的花纹对女人有着致命的诱惑。他们的爱迸发得电闪雷鸣,旁若无人。在丽贝卡看来,与何塞相比,克雷斯皮多像一个软弱无能的毛头小子,她狂热地把自己抛进欲望的漩涡,小镇上白天黑夜都可以听到那种欢畅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呐喊。

阿玛兰妲仍在绣花,手上的针线活越发精致。母亲觉得家族被丽贝卡蒙上了厚厚的污垢,羞赧地邀请克雷斯皮到家里做客。他们尊重这门已经从习俗上缔结的亲事,更尊重这位风度翩翩的绅士。他的眼窝深陷在一层水气之中,尴尬与失落,夹杂着恼怒和失望,这额外的不幸使得他纤细的脖颈低了下去。他耳朵里有来自丽贝卡新房的喧闹,有来自小镇各个街区窗户里的私语。这个被丽贝卡遗忘在肠胃深处的人,正进入小镇的热议,是人们要用好长时间才能消费完的笑柄。他现在和从前一样坐在阿玛兰妲家的客厅里,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力图用这种高贵的克制与礼貌,平息镇上的舆论。另外,他也有理由前来,这里的自动钢琴又坏了。

开始的几天,克雷斯皮在客廳里像是到了陌生地方一样拘谨不安,除了摆弄乐器,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后来,他发现了海棠长廊,这里花草繁茂,让人流连。他看着阿玛兰妲在飞快地穿针引线,像是在用丝线计量每寸失去的光阴。他从开始大胆地盯着她看的时间,算起来,正是她缝制这件新礼服的时间。有时,海棠长廊里只剩下这两个人,他们能听到彼此呼吸的起伏和心跳声。阿玛兰妲现在不肯再背对太阳刺绣,尽管有时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眯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脸色和别的姑娘比起来,一直有种阴惨惨的白,如果让太阳镶上一层暖色的金边会更迷人。她的头发也是,棕色的头发披散开,发梢末端的波浪里,有阳光的碎片像小鱼一样跳动不息,看上去会更生动。她坚持着这样的姿势,坐在太阳底下,额头上沁出微汗,脸色泛红,发着湿漉漉的光。他们开始愉快地交谈,对很多事情都有相似的看法,以至于形成了默契。有时,克雷斯皮会到客厅里演奏,阿玛兰妲微笑着倾听。海棠长廊从来没像这段时间这样被阳光充斥,这里的阳光太多了,沿着道路,从打开的窗户流进房间那从不见光的暗角,连阴影里的苔藓都干枯了,变成一种会飞的不明物质参与到音乐和舞蹈的光芒中。

家里重新开始喜气洋洋。小镇上的舆论不但没向丑陋的地方走,反而调转方向,变成了集体的祝福。这一点不容置疑,阿玛兰妲手上新做的礼服正是比着自己的身体做的,她快速地赶制,夜以继日。夜很深了,人们还看到她在灯下飞针走线,在衣服上绣一朵又一朵精美的花。克雷斯皮终于发现,阿玛兰妲才是自己真正爱的人。只有她,才适合做自己的妻子。从她海洋一样深情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天空。他的表白再自然不过,像是春天里逶迤而至的花香。他说,我再也不能等了,我们结婚吧。乌尔苏拉在隔壁隐隐地听到,差点笑出声来,她连忙去另一间房子,这里早已准备好了女儿的嫁妆。这件喜事如此美好,如此让人称心如意,让干渴的心灵得到慰藉,所有人都感觉到应该祝福,他们早已准备好礼物,等着参加这场热闹的喜宴。

但是,阿玛兰妲面对跪在地上的求婚人,脸上丝毫没有喜悦和激动,而是带着一点厌烦,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你太天真了,我怎么会嫁给你呢?绅士一时呆住了,他觉得这是阿玛兰妲在开玩笑,用来考验自己的诚心,于是更加热忱地表白。但是阿瑪兰妲冷冷地笑了起来,说,这怎么可能,我死也不会嫁给你。然后,走到海棠架下,拿起已经缝制好的礼服,用剪刀去拆线。母亲慌忙跑了出来。在这瞬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时间柔顺行进的经纬,突然在这里打了一个死结。克雷斯皮把头低垂在地,哀哀地哭泣。他在这里对着乌尔苏拉哭了一个下午,阿玛兰妲没有来安慰一次。她的脸色阴得厉害,母亲看到,她的五官全部淹没到一种突然涌上来的情绪里面,以至于模糊不清,混沌一片。

很多年以后,乌尔苏拉在失去视力从而把事情的深处看得更通透之后,才想明白,阿玛兰妲的这种异常情绪是什么。那是一种强烈的恐惧,在撼动心神的爱来临之时,在自己内心的爱迸发之时,那涌自心底未知处可见的担心和不可见的幻象相互浸透,制造出来的致命的毒。阿玛兰妲没有看到这些,她看到的只是这毒的后果,它是致命的。对于克雷斯皮这样高不可攀的人,最容易遭受这致命的一击。

在最后一次被拒绝的那天晚上,他把自己房间里所有的灯盏和银烛台上的蜡烛全部点燃,把自己所有收藏的自动奏乐的乐器全部打开,让自己的房间处处充满辉煌庄严的乐声。然后,他打开窗户,坐在窗前,一边弹奏一边高声歌唱。小镇的夜色被唱得透明,像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人们在沉醉中纷纷打开窗户,聆听这仙乐一般的演唱。这是一首古老而悲伤的情歌,人们脸上都泛着星辰一样的光泽,陶醉于痛苦的泪光。只有一扇窗户没有打开。而且,还故意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里面的灯也随之熄灭。这是让克雷斯皮无限神往无穷悲伤的窗户。它关闭了,切断了不堪重负的前行者用音乐建设的最后通道。第二天,人们发现年轻人端正地躺在房子中间,两只手浸泡在两盆水里,水里一片鲜艳的红色。他躺在两只红色的水潭中央,脸上呈现着不肯消失的忧郁与哀恸。

这一天是阿玛兰妲少女时代的终结。没有人能理解和原谅她。他们看到这个少女心里端坐着一尊冰冷的面目狰狞的石像。少女现在已经被石像吞没,她曾踮起脚尖,从石头的罅隙里向外张望,看到一个优雅的绅士试图把她从僵冷中解救出来。她认为自己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适合她的缺口,她有多么热切的向往,就有多么浓重的恐惧与忧虑。这需要的到底是时间还是勇气或是执著,她说不清楚,这些需要消耗生命的珍贵成份,有着类似的模样和模糊的边界。她被石像捆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现在,她无法表达这一切。她把自己的手伸向炉火,好像在烤着一件食物,直到焦糊的味道把母亲从哭泣中惊醒。

黑纱是阿玛兰妲区别于其他姑娘的装束,这种区别伴随了她漫长的一生。她的生命过于漫长,长得让痛苦的巨藤千回百转,密不透风。黑纱之下,火焰的痕迹紧紧地缠绕在她的手上,这条一生也不会松开噬咬之口的蛇,如此安静地盘踞于此,不离不弃。海棠架下,洁白的礼服拆开了一段,但是阿玛兰妲知道只要一天一夜就可以重新缝好,她只是拆下了一些太过拥挤的花边和珠子。建设与毁灭,是伴随着家族世代相传的两大快乐,看不出哪种快乐更让人沉醉,它们总是相伴而生,势均力敌。阿玛兰妲再一次拿起反复地拆了又缝的礼服。她手上的黑纱突然震动起来,像是抽泣时抖动的肩膀。然后,她看到,这件礼服虽然才有几天未动,已然黯淡无光,她把它捧到阳光明亮的地方,看到家里世代相伴的蚂蚁爬满礼服。她把礼服浸到花园幽蓝清澈的水池里,反复冲洗。这次,她眼睁睁地看到,礼服的色泽随着清水一点点地加深,由白变灰,浅灰、铁灰、暗灰,像暮色一样层次分明地加重,终于,成为黑色。她于是知道,这件礼服是自己的丧服。开始时,它会在夜晚里消失不见,它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但是后来,它在夜晚清晰可见,所有的黑夜在它面前,都被稀释了,显得清淡,有了微微的光,所以,它在黑夜的背影下,越发凸显出自己的形状,它比黑色还要黑,它的颜色是最深的绝望在人间的倒影。

阿玛兰妲坐在自己人生仍旧温热的余烬里,她养育了哥哥丢在家里的儿子。那个逃出古宅向伟大理想奔去的人,那个舍弃女人、老人和孩子的人,围着理想跑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永不止息地在原地打转儿的钟表。哥哥在外面发动了上百次的战争和起义,祭献了几十年的混乱和成千上万的头颅,这才发觉理想就是古宅本身,这处提前预演的墓地有着动人心魂的概括能力。阿玛兰妲养育的孩子一点点地长大,母性的温暖似乎把心底不会融化的过往覆盖了一层让人可以暂时安宁的东西。这个恐惧黑暗的男孩子,这个家族苦难的继承人,现在正钻在她的怀抱里,他并不知晓,她就是黑暗的源头。他对她产生了强烈的超常的情感,她已经丝丝入扣地垄断了他全部的人生。在日常的琐碎里,在圣诗的庄严里,在战争的血腥里,在放纵的空虚里,他无时不在思念着她。他把自己的身体投入战争中,高叫着跑在冲锋的前列,希望随便一阵炮火完成对自己的拯救。死亡是终结渴望与绝望轮番侵蚀的最平和的方式。他不知道这就是黑纱之下那游动的嘲讽,在操纵着这一切宿命。他终于等来了一颗慈悲的流弹。流弹呼啸着扑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酣畅淋漓的呼唤,阿玛兰妲。若干年后,他的一个继承者被意外的财富催生的奴仆谋杀,身体从水池里浮出来,变得膨胀,如同永不魇足的欲望,这时,这个身体仍旧在咝咝地呼唤着一个名字,阿玛兰妲。

马尔克斯上校是阿玛兰妲哥哥的战友,主政一方,手握权柄。他把武器卸在客厅里,连同自己的英武和荣光,他随时愿意为了在这里呆得久一些,放弃这些用最好的年华换来的东西。他的战马嘶鸣在遥远之处,是他不愿再次张望的地方。在这个再无音乐充填因而显得荒芜的地方,他长久地陪伴在一边,摇动着阿玛兰妲的缝纫机摇柄,帮助她缝制这身一直也没有完工的礼服。阿玛兰妲感到幸福离自己如此之近,它就在摇柄之上,像一只栖息的昆虫,只要自己一伸手,就可以牢牢地抓住它。想到这里,她粗暴地把上校赶了出去,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哭起来。屋内的墙皮已经脱落,屋顶上缀着蛛网,灰尘纷纷地升起又落下。丽贝卡自从丈夫死后,就把自己远离小镇的家门从里面用木条钉死,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阿玛兰妲坐在密集的灰尘里,像是坐在华丽的演出现场,她看到四周的墙壁先是越来越坚硬,不透一丝气,整个空中是窒息的嘶鸣,在她眼前呈现七彩的幻像,一张完整的羊皮卷,记载着她经历的所有过往所有情绪所有面庞。然后,墙壁一点点地变轻变薄,变得像糕点一样甜蜜松软,她透过这童年一样幸福的帷幄,看到隔壁的客厅里,克雷斯皮正坐在自动钢琴旁边,他的脸色苍白优雅,胸前别着一朵初绽的枙子花。墙壁正在向远处慢慢地行走,追赶永不停息的时钟,她的内心突然涌起不可遏制的渴望,胃里开始大量分泌液体,她用丽贝卡常用的姿势,向墙壁伸出手去。

当礼服最后缝好的时候,她依然平静如初。她周围的墙壁已经全部消失了,她的肠胃也全部消失了,连同身体里所有的感觉器官、神经、肌肉和骨骼。她之所以还能穿着自己身体外面这一层皮肤,是因为一种未散的香气,比钻石还要尖利坚硬的香气,这是缠在黑纱下那越来越身份不明的生物长期的口粮。在这个下午,她终于可以穿上这件用一生缝制的礼服。她依然思维敏捷、目光清亮,她的身材依然保持着少女的修长与曼妙。她预感到这天的到来,通知小镇上的居民,让他们准备好信件,好给树林的家人带去。她收集了足足一个木箱。在她安排好所有事务,把信件全部装好之后,人们到另一个房间,参与到神父的祈祷。她开始做最后一件工作。她取出箱子里的礼服,把手上的黑纱取下来,盘成一朵花,缝到胸口的位置。这时,她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我想带信,他说。来吧,孩子。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他穿着黑色的比夜色还要黑的织着蕾丝花边的小礼服,个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声音听上去更小一些,但是他的面庞分明是一张成人的脸。他长着意大利人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卷发,线条流畅的嘴唇,他抿了抿嘴,传来一股枙子花香。他把一个信封放在她的手上,然后,行了一个礼,道过谢,就消失了。阿玛兰妲看到信皮上写着,亲爱的爸爸克雷斯皮收。信封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一阵空空的风。他是我们没有出现过的儿子。阿玛兰妲站了起来,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重新回到那个海棠长廊下的黄昏,笑靥如花,肢体灵动,身上穿着一直在缝制但从来没有穿过的洁白礼服。她手上缠绕的不明生物已经先于她去前面的树林里探寻必经的道路,黑纱也不知所踪。她的礼服心口位置上是一个缺口。她试了试,刚好够自己钻过去。这是一个被自己终生关押的囚徒,最终找到的锁孔。她听到另一个像是陌生人的自己,在一边轻轻地说着自己一生都不敢说出的那个字,爱。微弱的声音盖过了隔壁房间里肃穆的祈祷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潜伏的菌丝从各个角落出发,悄悄地填满这座百年古宅漆黑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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