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次求婚

2017-12-09 19:20
青春 2017年12期
关键词:媒婆

这是一个相当静默的黄昏,越来越浓的暮色浸入越来越深的山色,每一刻都在制造比上一刻更深入的寂静和肃穆。这种能融化一切的氛围,正在悉数鲸吞周围的景物、房屋、小路和路上行走的人們。它要把这些丰富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储藏一段时间,明天一早,再把它们完整地吐出来。

山是一座连绵的山体,山的尽头好像还是山,所有的山似乎都是相连的,要么就是它们会随时在前方复制自己的模样。路是一条弯曲无尽的小路,哦,匍匐了很多年,布满脚印和车辙的痕迹,新的痕迹把旧的痕迹压进深处,越陷越深,它几乎成了一条沟,每到暴雨到来,它都要扭动身体挣扎一番,试图重新站立起来。小路旁边有一个到了暮年也一直也没有发育的村庄,新盖的房屋都远远地离开它,在周围形成了一个圈,看它如何改变了努力向上生长的方向,一头向地底下钻去,越来越形成一口井。而后来的新房屋则会自己到处走,它们驮着里面的人和器物,连同所有的故事和记忆,沿着小路,成群结队向前走去,慢慢地消失在远处。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人正拖着自己瘦长的影子向村庄走来。章三,村庄里的人都认识他,尤其是村庄靠近小路的人家,他们对章三的认识比章三自己还要具体细致,他们知道他脸上有几块黑痣,脑袋上有多少根头发,肚子里的肠子打了几个弯。只要章三从这里路过,哪怕是在夜晚脱了鞋子,蹑手蹑脚地比最职业的贼还要娴熟,路边的窗户里面,人们也会说:“他又来了,他的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猪头,他又来了。”章三,是一个求婚者。这时,路边离村庄最远的一家窗户会点亮灯火,这家人要快速地忙活,打火烧,磨豆腐,剁辣椒,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旁边的小路在嘈杂声里翻了个身。一会儿,香味就被敲打出来了,是混合的形式,有新麦火烧焦黄酥脆的香,有浆水老豆腐老实忠厚的香,有野地里的辣椒压抑许久带着愤怒的香。这香味,是一根绳子,章三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为什么总是绕不开,这件事情让章三苦恼不已。总是绕不开,他有时故意把鼻子捏住,但是这股气味会从耳朵里传进来,再把耳朵堵住,但是它又从脚后跟传进来。有时,他不从小路上走,尽量离这里远些,他爬上半山腰,从草丛里穿过,从树枝上像长臂猿一样潇洒地跳跃着前进,但是等他估摸着绕开了这处地方,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好走到房子门口。而桌子上,正好摆上热气腾腾的火烧、豆腐和辣椒酱。

门开着,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拉开,一条红头绳在门后一闪。小店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背有些驼的老年妇女,一个是用红头绳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看上去是祖孙俩。屋子里有食物,食物下面是一张擦得很干净的旧桌子,桌子旁边摆着一条凳子,凳子上铺着围裙。这里只有这一张桌子,一条凳子,而桌上的食物也只有两个烧饼,一块豆腐,一碟辣椒。章三迈过门槛时,把脚抬得高一些,这家小店的门槛有点高,如果不迈得高一点,人就要骑在门槛上,下不来。迈过门槛,走五步,就到了桌子前,凳子摆得位置正好,他坐下来,筷子就在右手。

祖孙俩盯着章三,章三走进来时,她们盯着他的脚,章三坐下时,她们盯着他的背,章三开始吃东西时,她们盯着他的手。她们的眼睛一直黏在章三的身上,但是,她们没有看章三的脸。章三也没有看她们,他习惯性地做着这一切,似乎早就练习了许多遍,不需意识支配就可以完成这一整套动作。他安静地吃着东西,头也不抬,吃得很快,吃完了,左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票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向后走五步,抬高脚跨过门槛。身后,门吱的一声就关上了,红头绳闪了一下。他摸了摸口袋,刚才放在桌子上的票子又回来了。

“真是个鬼地方!”章三恨恨地骂着,“不过,火烧豆腐辣椒没有一样不好吃的。”这是他从小爱吃的口味,平时倒是吃过很多饭店的大餐,但是吃不到这种独特的口味。

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嘴里吐着丝丝白气,像一列疾驰的火车。这时,对面有一个人正在走近,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他已走进山里,路依着山势修建,有些地方是在峭壁上开凿而成,路面狭窄,在最窄的位置仅能容一人通过。如有两人对面碰到,有一个人就要把身体像苔藓一样贴到旁边的山崖上,腾出地方让对方得以通过。如果这两个人正好都推着车,那两人就需要来一番较量。较量有文武两种方式。文的方式是用钱,钱在很多时候能阻止一场残酷的纷争。这种方式的规则是,谁车上的货物更值钱,也更舍得赔偿对方,谁就算胜出。武的方式是用力,在钱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大家便采用这种办法。但这处地方空间逼仄,不便拉开架式开战,于是就各自站在原处,凝神屏气,用自己身体上能用的东西进行较量,比如互相喷唾沫,或是撒尿,看谁有足够的资源储备,谁又有足够强大的身心抗击能力。较量最后的结果,是有一辆车被掀到路边的山谷里去,这辆车的主人把身体贴到山崖上,让另一个人通过。如果用的是武法,那胜出方就心安理得地离开,如果是文法,那就会把货物分一半给对方,说好交割的时间地点,绝不食言。

“好嘛,又来了!”章三今天是带着一车货物的,有一个完整的猪头,一只鸡,一方肉,还有一篮子白馍馍,每个馍馍上都用红颜料点着一朵小花。这是他按当地求婚风俗必须准备的东西。他嘟嘟囔囔地向前走,小肚子里鼓鼓的,自信心很足。走近了,看到对方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推着一只沉重的木头车,车上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老太婆。这个老太婆你可能不认识,因为她的脸完全埋藏在脂粉之下,她的表情是通过脂粉的香气来传达的。但她这身衣服附近村庄的人没有不认识的,锦缎上绣着大朵的牡丹和凤凰,闪着用真金白银熔炼之后纺丝编织成的花纹。她全部的积蓄几乎都在这身衣服上。作为一名职业媒婆,她的理想很宏大,那就是,一定要在人生最后穿得体面。她想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努力赚更多的金银丝线绣制更多的花纹。这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媒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

“啊呀,这又要去提亲呀。”媒婆尖声叫起来。章三心里一紧,心想,早听说这个女人手段了得,看来果然不同寻常,先声夺人。

“凡事顺乎天意,法乎自然,事情该兴则兴,当止则止,瓜不甜不能强扭,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媒婆对着黑黢黢的山谷说了这些话。听完了,章三就感觉一股暖流从空中某处飞流直下,醍醐灌顶,心内一片春和景明。他动手就准备把车子推到深谷里去。媒婆却笑了,用手拦住他说:“脑袋一转,路在眼前。”说完,轻移莲步下了车,在推车的小伙子耳朵上说了句什么。小伙子二话不说,立即就把车子掀进山谷,然后,自己贴到山崖上让出路来。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肌肉发达,但是他却会提气屏息,把身体缩成一张皮,紧紧地与山崖贴在一处,像是隐身了一般。

媒婆走到章三的车边,抬腿就上了车。章三努力扶住车把,在这样狭窄的路上,任何一点摇晃都是危险的。让他没想到的是,媒婆几乎没有什么份量。

“说说吧,要到哪里去?”媒婆心不在焉地問。

“不知道,”章三开口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村名,也不知道姑娘的名字,他们不肯告诉我,但是,路怎么走我知道。”

“那么,路怎么走?你好像要说点什么了。”

“说不出来,真的说不出来,但是,”章三怯怯地说,“我的脚知道,它会带我们走,它自己会跑来跑去,不会出差错。”

“那讲讲别的吧,下面好像应该讲这个姑娘了。”

“没什么好讲的,她的模样,脾气,哦,我说不清楚,她就在这周围。我现在不用想,满心满眼都是她,路上遇到的东西,花啊草啊石头啊甚至这车子啊,都有她,所有的声音里也是她,她就在这山崖上贴着,在这深谷里伏着,咱们说话时,她的耳朵就竖在中间,你看到了吗?”

“哈哈。”媒婆笑了起来,声音很尖利,像一串银质的小刀,把正在徐徐下降的夜色刺破了一块,露出很多星星点点的光。

“还是老一套啊,一点都没变,”媒婆叹了口气,满是不屑地说,“你还记得去提过多少次亲吗?”

“一百次。正好是一百次,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每来一次,都要在家里提前养一头肥猪,从小猪崽养起。我和别人养得不一样,要喂它吃拌着鸡蛋清的小米饭,喝加了花瓣的蜂蜜水。这猪是要送给她吃的,能用一般的养法吗?我养头猪跟养个儿子花费的精力差不多。这是最费时费力的一件礼。大家都知道这猪的珍贵,用它当药引子,快到杀猪的时候,人们就要赶来预订,订得晚了,连猪毛都抢不到一根。我只用猪头,猪肉都给他们当药引子,主要治疗妇女的疾病,兼治男人的病,也可以治不男不女、或男或女、半男半女的病,有特效。每逢我杀猪这天,附近村庄有这方面病的人就会挤在我家院子里,然后从院子里挤到街上,再从街上挤进小胡同里,甚至从小胡同里挤进河沟里。能站人的地方,全站上了,平时不站人的地方,像墙头上、屋脊上、草垛上,也站上了,到处都是人,比看耍猴的还要热闹。我每次杀猪,都是一次盛大的节日,不但我自己记得这个日子,附近村庄所有有病的人,也都记得,那些没病但为自己下一步有病做准备的人,或是有病但已经好了的人,也都记得,这样就是所有的人都记得了。没有病的人,我没见过,可能人死了就没有病了,但我没和死人生活在一起,所以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人死了,也有病,因为有好几次,我们村已死了好几辈子,长成好几季青草的人,还在梦里跟我说,让我杀猪的时候,记得给他留下点猪下水。所以,我对提亲这件事记得很牢,因为,我已经杀了一百头猪,办了一百次盛大的节日。”

小推车咕噜咕噜地向前走。夜晚越来越深了。星星出来了,星星的光线本来就不能照明,只能提示你这个夜晚很黑。星光被高大的山体遮挡,又被茂盛的丛林拨动,光线愈加凌乱。夜色浓稠,使得天地的边界模糊,小路似乎与天空中的星路连成一体。在这样的地方行走,人的眼睛已经失去意义。媒婆没有再问话,她把眼睛微闭,集中精神,让自己的耳朵和鼻孔打开,让这些器官更加灵敏。章三也没再说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但是看不到路,他看到的全部是她。在夜晚中,她的影像更加丰富,但是,他仍旧看不清她的模样,有时似乎看得很清楚,但在下一秒就忘记了,她似乎一直在变幻着。他目不转睛,把所有的感觉能力都调动到眼睛里来,于是他看到了越来越丰富的影像,他能感觉到她馨香如兰的气息就在自己的耳边轻轻吹动。章三的头发都随风飘散开来,像是河里的水草,头发就是他伸出的触手,能够感受她的气息和响动,他听到自己的头发在与她的气息窃窃私语。而他的脚在自顾自地行走,在越来越陡峭的崖边小路,比任何一种夜行的生物走得都要自如、明亮。

你知道吗,我的爱人,他在心底里这样亲昵地叫道,他不想用嘴巴说出来,他不想把这些话说给除她之外的第二个人。你知道吗,有一次我来提亲,在山路上正好赶上大暴雨,我本想找个地方躲一下,可是这里的山石是一整块光滑的大石头,上面覆盖着泥土和沙砾,长着草木,根本找不到一处可以藏身的石洞。我就只能走啊走,幸好,我的脚认路,但是很快路就不见了,它被大雨带下的泥沙冲毁了。我只能向着水流清浅些的地方走,希望能沿着它找到一条河,沿着河岸也能找到方向。这时,天上打起了雷,是那种焦雷,就是接地起火能伤人的那种。有些树木就被雷火点着,在雨雾里腾起蓝色的火焰。我于是就赶紧向雷够不到的地方跑。我跑在雷的前面,或是后面,有时,看到它在前面点着一棵树,有时,看到它在后面炸开一块石头。我无论跑得快了或是慢了,都有可能正好跑到雷里去。厄运不是雷,是泥石流。所以说,还比较幸运,如果是雷的话,现在我就应该是蓝蓝的天上一片无忧无虑的白云。我的记忆就到这里,往后,就不记得了。我认为,石头和泥土是没有记忆的。没有痛感,也没有快感,没有生感,也没有死感,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好像什么都不存在,或是不曾存在。后来,暴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的温度很适宜,与母鸡抱窝时提供的温度相似,于是,我就从泥土里孵化出来。我试着伸出手,看着它,十根枝条舒展自如,它仍然长在我身上,再蹬蹬腿,两条树干遒劲有力,也仍旧长在我身上。这时我就非常开心,我甚至都没有考虑脑袋是不是仍然长在我身上,因为眼睛没法看到脑袋的样子。如果这时脑袋不是长在我身上,却仍然可以看到自己健全的四肢,会抓取东西,会站立行走,也是非常开心的一件事,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一样开心。这时,你知道,我想到的事情是什么吗?我想,如果,这个人是我们两人的儿子,该多好啊,这样一想,刚才的暴雨、雷电、泥石流,就从记忆里抹去了,像是儿子的尿布一样,在阳光下转瞬就晒干了,连点污渍也没留下。

前面有一点亮光,是你的眼睛,或是牙齿的闪光,也可能是你的心思幻化成的萤火虫。其实,我不需要照明,到你这里来的路,不需要光明,只需要黑暗。在黑暗里,我能更加完整地看到你的模样。但是,你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刚才的景象我又忘记了,所以,你一定要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否则我真的不知道你与我刚才在小店里碰到的老太婆,与现在同行的这个老太婆,与村庄任何一个像老树一样的老太婆,与山上任何一种茂盛或是衰败的景物有什么区别。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的视线,直到我到你家为止。那时,你就可以给我一个背影,正面的也行,侧面的也行,坐着的也行,躺着的也行,总之,你给我一个背影就足够了。你给我的也一直只有这些,当然,我也只需要这些。

“前面有亮光了,”媒婆开始说话,“今晚这夜的份量有些沉重,压得我肩膀酸痛,在这样的深山里,亮光很有可能是一户人家。”

“但是,我们还是不要去的好,因为,我实在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户人家,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六十多年了,认识每一个村庄的每一个人,但是,在夜里,越来越不能确定很多东西的位置。”媒婆在说。

章三没有回答,他笑容可掬,健步如飞,加快速度向前方奔去,他们很快进入这片亮光之中。果然是一户人家。章三熟练地把车子停在门口,有一块石头似乎挡着路,章三想把车子靠在石头旁边,石头向旁边移动了一下。

“就是这里了。”他舒了口气。

“是这里吗?你能确定?”

章三径自向门口走去。这里灯火通明,人群拥挤,看样子像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晚会。章三刚想进门,一双手挡住了他:“依次排队,先领号,你是第一百号。”

章三想了想,说:“我要第一百零一号吧,这正好是我第一百零一次来,这个数字好像对我有利,和我有缘。”

“那不行,你排在九十九号之后,你却是一百零一号,那第一百号是谁?人没有号不能排队,号没有人,更不能排队。”

“那我就等一等,让别人来领这个号。”

“那不行,你是先来的,我们这个号是按时间发的,先来的就要排在后来的前面,如果后来的排到前面,那就不是按时间发了,那整个就全乱了。这危害非常严重,这是在和时间作对,相当于把时钟往后拨,这是和整个秩序作对,会遭受严厉的惩罚。”

“那我怎么才能得到这个号?”

“你怎么也得不到这个号,我是不会改变的。即使我死了,我的继任者,也不会把这个号给你。因为如果他那样做的话,活着的我和死了的我都不会放过他,他无法和两个我作对。”

“如果,我是说如果,基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中,也有万一的偶然性,是什么办法?”

“嗯,看来你的态度很诚恳,这种心情我理解,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办法,就是你回去,重新走一次,必须要回到起点再开始走,不能从中间加塞。那样,你的前面就会有别人了,当然,可能有不止一个人,你仍然很难得到第一百零一号。还有,我们今天的排队发号马上就要结束,你再来,可能就晚了。”

“我排在他前面。”章三的腋下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声音,“我一直站在这里,你们两个的唾沫快把我淹没了。”

章三心里一阵感激。这声音很熟悉,是自己推来的媒婆,尽管她努力哑着嗓子像男人一样说话,但她的声音里有一股特有的脂粉味。

前面的队伍在慢慢地缩短,后面没有新来的人,他们站在队尾,慢慢地往前走。

“这是排的什么队呀?”媒婆问前面一个人。

那人摇了摇头,想了一下,问再前面的一个人:“您知道我们这队是要做什么吗?”

再前面的那个人也摇了摇头,说:“这谁知道,反正到这里来的人都得排队。”

“你也不知道排队要干什么吗?”媒婆压低声音问章三。脂粉味因为隔得近了,愈加浓重低劣。章三被熏得往后退了退。

“我知道。”章三说,“这是她家的规矩,这些人都是来提亲的。”

说话的空儿,天慢慢亮了。章三抬起头,看到从深山的一处地方发出微弱的光线,这应该就是太阳的位置。在这四面环山的所在,夜晚是没有方向的,方向是白天的方向,当然,如果不出太阳,这天就不能算是白天。光线慢慢地变强,他再次低下头的时候,发现前面的队伍已经消失了。所有的人已经进了大门,他是唯一留在门外的人,是下一个要进门的,也可能没有机会再进去。他焦躁起来,来回走动,一会儿把眼睛扒到门缝上,一会儿又仰望墙头。他看了看,管发号的人已经走了。于是,他跳到墙角,这里有一株老长春藤,他翻开长春藤的叶子,寻找那处可以踩上去的树疙瘩,这个树疙瘩多年前就长在那里等着自己了。一切顺利,和预想的一模一样。他踩着树疙瘩和砖石缝爬了上去,现在,骑在了高高的墙头上,在这样一处有利的位置向院子里俯视。他看到里面堆满了各种东西,但是一个人也没有,刚才进去的人哪去了?里面尽管看上去拥挤而热闹,但细看来,却有一种惨淡的苍白。他努力向院子深处看去,寻找人的踪迹,他们好像进入到建筑物里面去了,只有一些乌黑的影子到处闪动着。这时,他看到了一点鲜艳的色泽,带着脂粉的味道,正是那个与自己一同前来的媒婆,在院子里,远远地向自己招手。

是从墙上跳进去呢,还是跳出去呢?现在这两件事情都很困难。章三看到墙在长高,或是地面在下降,要么就是自己的身体缩小了。现在,他看到两壁都如万丈深渊,比来路上经过的山谷还要深,他不小心踢下去一块石头,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听到石头落地的回声。他感觉自己离太阳越来越近,太阳就悬挂在他头顶正上方,如果他胆敢抬头与它对视,它就敢一口把他吞掉当成自己的小甜点。章三认为自己能做的只有在太阳底下像一团奶油一样慢慢融化,让生命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化掉。生命过程就是在找各种借口拖延那必然会到来的结果,能多拖一会儿,就算是成功,可以到处宣扬。在炫目的光芒中,章三闭上了眼睛,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下来呀,下来!”一股强烈的脂粉味儿袭来,差点让他的身体抽搐。媒婆站在他脚下,向下拉他的腿。再向下看时,感觉墙并不高。现在,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人的脸。她白天的样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老上一百歲。

他忍着内心强烈的厌恶,踩着媒婆的脂粉气,下到院子里来。正准备向前走,媒婆把他拽住了。

“我们得快点走!”她低低地说,“再不走,就麻烦了!”然后,她向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说:“这门从里面关上了,只能从里面打开,但是它的门栓离地太高了,得两个人叠起来才能够到,这样,你扛起我来。”她又说:“只有两个人合作,才能离开,那些人,他们谁也不肯扛谁,就不知道怎么离开了。我们快点!”

章三想问些什么,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了想,没有问也没有说,他把媒婆扛起来。媒婆果然一点体重都没有,连衣服的重量也没有。媒婆手脚麻利地拉开门栓,然后,两个人就闪了出去。这时,听到院子里面传来欢呼似的哭叫声,夹杂着演出时的管弦声和鼓乐声,震耳欲聋。

两人向前奔去,在树阴浓重处一溜小跑。跑了一段,媒婆才喘了第一口气,靠在一棵小树上,说:“哎呀,我这番可是帮人帮到借我钱,帮狼帮到吃我肉啊。”说完,她就向前继续狂奔,跑了一会儿,她又靠在第二棵树上,喘了第二口气说:“我在这里行走少说也有六十多年了,还没栽过这样的跟头跌过这样的面子。”说完又要往前奔。章三不等她找第三棵树,就把她拉住,说:“你把话说完,下面的路上,可能全是草,没有树了。”

媒婆面露悲哀的神色,告诉章三,原来,他们找的这户找错了,这家现在没有待嫁的姑娘,那些排队的人,也不是来提什么亲。这家现在没有待嫁的姑娘,这句话的意思是,现在没有,而以前是有的,还有一个意思是,他们家没有待嫁的姑娘,而是有待嫁姑娘的相片。再说得明白些,他们家原来有个姑娘,但是已经过世了,正在配一门阴婚。而那排队的九十九个人中间,有九十八个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来排队了,他们看到这里正在排队,就排上了。有人以为这里要发放一种纪念品,有人以为在进行摸彩,有人以为在举办演出,有人也不这么以为,只要有排队的,就排上,至于做什么并不重要,排完了队,就是完成了这一天要做的事情。

“那还有一个人呢?他知道吗?”

“他倒是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他来打探一下行情,他专门做这行。你会觉得我们算是同行,但我们从不这样认为,我只为活人做媒。当我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的老脸就挂不住了。我们这行当是有规矩的,可以互相看不起,甚至谩骂,但不能互相搀和,阴阳两隔啊,这事能搀和吗?”

媒婆说累了,看到章三呆呆的样子,笑了,说:“看把你吓得,幸好我跑得快,否则,我自己的老脸倒还在其次,你要是让人看上了,可就麻烦了。”

两人尽管一直在树阴下走,仍然热得大汗淋漓,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留下一路水印,很快又被太阳烤干。

“这里的太阳真毒辣!”媒婆说。她的脂粉被太阳的辣手蘸着水一层层地揭尽,露出面目全非的朴素原生态来。她到底有多少岁,一定不止一百岁,甚至,她应该是穿越朝代的人。章三只瞟了一眼,就感觉像是喝了六月雪水一样凉透心脾,这种寒冷感,是只有极端的容貌才能带来的刺激,极美与极丑,两种刺激引发的反应竟然是类似的。而且,这两种极端竟然可以连接,章三眼前突然花团锦簇起来,媒婆的身影在时间里如银针样自由穿梭,定格在年轻的时候,当时,她也是方圆有名的美人。媒婆冷冷地笑了一下,用指尖碰了碰章三,说:“又想起什么事情了?还是往前走吧!”

章三猛然惊醒,连忙跳出树阴,走得离媒婆远一些,这个老女人,似乎有些神秘的手段。

“我们可能走错了。”媒婆说,“不是这个地方,也不是这户人家。”

章三心想,你接下来应该要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回走,最好经过我的寒舍进去一叙,如果天色已晚,是不是明早再走?这次,确实是个错误,错误是从在小路上碰到这个媒婆开始的,也许,她早就提前踩好了路线和时间,专门等在路上,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她为什么就上了自己的车?她脸上的表情,自己太熟悉了,这表情后面的陷阱,自己同样深谙。

他加快速度走在前面,但是,想摆脱一个人,比想紧跟一个人还要困难。章三故意选择一些不好走的地方走,有时攀着石缝,有时跳过河沟,没想到,媒婆一步也没落下。她身姿矫健,跳跃起来就像是一只羚羊,一点也不喘息。有时她会跳到章三的前面,回过头来,露出让章三胆寒的笑容。

脚会把章三带到他想去的地方,这是毫无悬念的,从未出错,章三只需要跟着脚走,就知道方向。他们在山路上三跳两跳,前面就出现了一所宏伟的大房子。章三站在门口,感觉这不像是自己来过一百次的房子,而上一处才是。但脚却把自己带到这里来了。章三猜想,可能,那家人搬到这里来了,那里是一处荒废的旧宅,而这里,才是自己应该提亲的地方。媒婆正站在树阴下面,掏出包里的脂粉,拼命地向脸上扑。走到这里,章三心情终于轻松起来,对媒婆说:“大奶奶,您这次要是帮我提成了亲,我再养几头玫瑰猪孝敬您老,吃了之后,包您青春永驻,光彩照人。”

媒婆听了,脸红了一下说:“乱叫什么,我有那么老吗?”

宅院青砖灰瓦,富丽堂皇,院子里栽着花,水塘里养着鱼,长廊下挂着一排鸟笼,羽毛斑斓的鸟儿正在跳跃啁啾。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户普通的山村人家,普通的农户一进门就是猪啊鸡啊羊啊,和人拌在一处,六畜兴旺,而这里,却有着雅致书香。

屋子的门开着,窗户也敞开,他们透过窗户,看到里面布置精美的房间,有桌明几净的客厅,铺着羊毛软垫的卧室,摊着书画的书房,而厨房里正冒着热气。他们没看到人。章三把车子上的礼物搬到长廊上,这么热的天气,不把它们快些放在阴凉里就要变质了。章三到处寻找自己希望的那间闺房,那里应该发出芝兰的缕缕幽香。

日已西沉。深山的太阳,早上和晚上都藏在山后,只有正午才肯露面。院子里面很快就暗了下来。章三并不着急,这次已经算是顺利,比前一百次都要顺利,他坦然地坐在长廊下等待着,看着阳光一点点地淡去。媒婆倒更急一些,她也许感觉到了饥饿,而章三自从在路边小店就着辣椒酱吃过两个火烧一块豆腐,也没有吃什么。所以,当媒婆提议两人去厨房吃东西时,章三就同意了,同时,他也想把礼物提进厨房。提亲的礼物,终点站便是厨房。几乎所有的礼节,所有关于生老病死的程序,都围绕着厨房进行。

揭開锅盖,媒婆没有动,好像定住了一般,神情呆滞。章三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向锅里一看,却只是一锅白馍馍,散发着诱人的麦香。章三向馍馍伸出手去。媒婆却迅速把锅盖盖好,险些把章三的手压住。

“不能吃,不能吃!”

“我们先吃上点没什么吧,都饿了。”

“不能吃,绝对不能吃!”

“怎么就不能吃了?”

“这是配阴婚用的馍馍,是给新人准备的。”

章三透过敞开的院门向里面看过去,新宅后面是一所旧宅,正是刚才经过的那一所。那些排队的人早就散了,里面一片人声嘈杂后的沉寂。章三还看到,在一间屋子的窗台上,摆着一张美丽的女人像。照片已经发黄,像一片风吹过就会碎掉的干树叶,散发着幽幽的芝兰香气。

就是这里了,第一百零一次求婚,章三突然记起了一些往事。一些碎片从未知的深处浮出,忽隐忽现,呈现出一些不连贯的情节。

“这就是她的样子,”他指着照片对媒婆说,“难道,她死了吗?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就死了呢?”

媒婆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地说:“她早就死了,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就死了,就死在这所房子里。她一直在等着那个男人来把她叫回去。叫回去,她也许就不死了。”

“她生了一个女儿?她不是一直没有出嫁吗?”

“她嫁过一次,在一个人来提亲之后,就嫁给了他。她喜欢这个人,这个人非常用心,他用来提亲的礼物都是自己制作的,猪是自己养的,猪肉有玫瑰花的香味。她想和他过一辈子,但是,后来,她却回来了,被赶回来的。她一直不肯承认是被那个男人赶回来的。她在这里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就死了。她死得非常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为什么被赶回来了?”

“因为一件小事,她长着一口整齐的牙齿,但有些发黄,因为山里的水是咸涩的。她就被这一口黄牙给赶回来了。那个男人说了,他这么用心求来的爱人应该是一口月亮骨头一样晶莹洁白的牙齿。”

“后来,人们去那个男人家带信。男人的父亲早就去世了,男人的母亲就赶来把孙女接走了,带着她生活。她们生活得很困难,就开了一家小吃店,卖火烧和豆腐。小店开在山路边上,很少有客人光顾,没人来吃饭,她们也吃不上饭。后来,有一天晚上,小店自己塌了。这个小店离村庄有些远,那些天,天气很不好,接连着狂风暴雨,人们都出不了门。等大家发现了,把倒掉的小店清理干净,找到这祖孙俩,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祖孙俩的身体都不成样子了,模糊一片,小女孩梳辫子的两条红头绳,倒是一直好好地挂在门栓上。”

“那个男人一直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这些事情吗?”

“当然知道,但是当他不想知道的时候,这知道也就是不知道。他在忙自己的事呀,他的事情就是去提亲,他要自己准备好丰厚的礼物,要养玫瑰香味的猪,他要去提至少一百零一次亲,甚至还要更多,只要他活着。”

“你是谁?”

“我是一个媒婆,在这方圆百里行走。在这个男人还年轻些的时候,我曾嫁给过他,后来,又离开了。我仍旧当我的媒婆,如果這个男人来这里提亲,我碰上了,就会帮他一次,如果他问,我就给他讲讲这些事情,每次都是这样。”

章三看到,屋子里反射着黄昏最后的光,到处一片转瞬即逝的明亮,好像镜面一样。在镜面里,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佝偻着身体,提着求婚的礼物,脸上布满至少一百年以上的皱纹。

猜你喜欢
媒婆
媒婆李
理由
贾媒婆
浅谈我在花灯小戏《拾玉镯》中饰演“刘媒婆”一角的心得与体会
拜神
媒人之死
名著中的数学
本期话题:古代媒婆的故事
巧嘴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