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日怀念蚂唧哩(散文)

2017-12-21 22:10秦丹丹
西部 2017年6期
关键词:榆树

秦丹丹

蚂唧哩是故乡俚语,置换成普通话就是蝉,也叫知了。

近几年来不知怎么,我对方言有了琢磨的兴趣,而且愈发浓厚。有时候甚至在和家人打电话时有意延长一些时间,好能多咂摸一会儿。没人的时候用家乡土话念叨一些细碎的句子,偷乐。

方言的好处在于,能更熨帖更透彻地表述自己的意思。比方说蝉,那便只是一只蝉,黑色的有坚实外壳的身体,脑门儿上顶俩贼溜溜的眼睛,生着通透细薄的双翼,永远在夏日灼灼的枝头上没完没了地嘶鸣。这只蝉,与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里生存着的这一物种没什么不同。

但倘若你说你晓得蚂唧哩,我便立刻双目放光了,我知道你说的那是栖在家乡的蝉,它是吸了家乡榆树的汁液长大的。蝉这个毫无生气的汉字,怎么能代替那个叫起来脆生生,充满着乐曲韵律的名字?!

幼时蚂唧哩的数量多得让人焦躁,在我对故土多次回放和描摹里,蚂唧哩一直是那些事件的陪衬,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在朋友家提及时,我意识到我实则对蚂唧哩充满了感情,它静静地蛰伏在心窝里,并且伴着十来岁的年少时光,在记忆中愈加清晰。

家乡有一条护城河,听老辈人说从前曾经开满了荷花,他们玩闹的时候还摘过莲蓬。我没见过一池摇曳生姿的景象,自记事起,那里已是人民医院的排污区了。很多医用废弃物肆意浮于水面,甚至裸露在河沿上。护城河窄小得容不下一片荷叶,仅能滋润着岸上几株榆树。当然还有榆树上的蚂唧哩。

蚂唧哩的叫声真大啊,不但高亢,还很有穿透力。大晌午的,我躺在竹床上,汗涔涔地睡不著。潮气沉甸甸的,有重量似的搭在人皮肤上。蚂唧哩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就钻进耳朵里了,单一机械地叫,尖利又持久。在我听来却是一个邀约的信号,我不再辗转反侧,静静地屏住呼吸待父母睡着,穿了凉鞋,蹑手蹑脚地踮出门去。

护城河边,菁菁、小亮、毛球他们早已经开始撒欢了,男生吹着不着天际的大牛,女生吃惊地张着嘴流口水;有时候男生们说到要紧处会突然停下来,眯缝着眼睛,在一棵榆树跟前上上下下地寻摸,看看有没有蚂唧哩的壳,也就是蝉蜕——我曾在母亲医院的中药柜里看过这些东西,知道是能入药治荨麻疹的。夏日林间,蚂唧哩的壳遍地都是,随便一株稍高点儿的树上,瞪大眼睛就能发现一个壳,褐色的、脆薄的壳。

小时候曾对蚂唧哩的这种功能非常艳羡与渴慕。我猜测蚂唧哩像猫一样有九条命,甚至更厉害,每次在敌人口下都能逃生,就是因为它可以根据需要一次又一次地蜕皮。我居然开始认真地想,如果我也具备蜕皮的功能,是不是也能成功逃脱?比如不去考试,不用背书,父亲举着棍子要揍我的时候,嗖地一下蜕皮逃匿,再不受这些桎梏。

后来看了昆虫学科的书,得知蚂唧哩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潇洒,可以于每一次危急关头随意蜕去一层壳。事实上,每一次蜕壳都是它成长的必经之路,无不伴着锥心的疼痛。而那壳,也不是我认定的如指甲一样源源不绝的废物,而是它的骨骼。

一只幼小的蚂唧哩要想长大成人(虫),必须在晦暗潮湿的地表里隐忍长达四年的时光。在这四年里,它见不着阳光,见不着爹娘,见不着伙伴,它还只是个婴儿,一个叫蛹的婴儿。它要把自己的骨骼蜕除七次,历经数次身体上的煎熬,才能得以见识这个世界,而之后它还要再蜕一次壳,才能成长为真正意义上的蚂唧哩。

所以你说,蚂唧哩的叫声能不高亢吗?能不穿透耳膜吗?能不持久吗?它声嘶力竭地叫着,它用这尖利而刻板的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每一只终见天日的蚂唧哩,都是赢家。在这一点上,有传说中的荆棘鸟的影子: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开始了寻找荆棘树的旅程,直到如愿以偿,找到那种长满如针一样锋利的荆棘树。这个时候它就落下来,它的身体被锋利的荆棘刺得血流如注,生命就要奄奄一息了,它开始了让所有会歌唱的鸟自惭形秽的歌唱。

蚂唧哩也一样决绝。

不过蚂唧哩出落得不秀美,叫声也不婉转悦耳,加之总在夏日出现,扰人清梦,因而少有诗人与画家垂青,仅见过虞世南赞许过“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而少时读过的寓言故事里,蚂唧哩无不代表着刚愎自用、自吹自擂的丑角,下场不堪。

但它也在用生命绝唱啊。纵然丑陋,纵然无人知晓它为见到阳光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仍然用它小小的身子产生巨大的能量,使得那嘶鸣穿过层层枝丫与房屋,传到烦躁的人们耳朵里。自打见到阳光的那一日起,蚂唧哩的生命就已进入倒计时了。从出土到死亡,只有匆匆的一周,就算品种再优良,身体再强壮,也活不过一个月。

而我们听到的那一声声执拗的刺耳鸣叫,就在我们诅咒暴怒的时候悄悄停歇了。经过一夜的休整,第二日又开始绝唱的蚂唧哩,已不是早先让我们烦恼的那只了。精疲力竭的老蚂唧哩死了,新生的小蚂唧哩又要拼尽力气与性命去盛放了。在幽静的午后,在人们喃喃嘀咕着也渐渐睡去之时,在并不自知只有几日光阴的限期里纵情嘶鸣。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凉如水,它们终于要休息了。

但小孩子们不累,我们有的是时间,而抓萤火虫与掏蚂唧哩是那时最痛快的游乐。

有些浅浅的树洞,湿漉漉的,把手往里一伸,多能攥一只蚂唧哩出来。那些男孩子们干脆在地上燃起一堆火,引得树上睡觉的蚂唧哩闻光而至,像笨拙的蛾子一般扑来。一晚上,他们能捕到很多,放到火堆里烧熟,剥开就吃。

我没有尝过。现在想来,更是残酷,拼尽四年的时间和气力,苟活一周,不是颓然死去就是进入人类口腹。这样的生命历程,不免惨烈。

蚂唧哩的鸣叫伴随着稚龄回忆里最炎热的时光,在海鸥洗发膏搓头发的间隙里,在硬着头皮写大字的愣神里,在躲进房间悄悄读武侠小说的豪情里,在看了一场电影后细细回味的寂静里,它的声音那么突兀,固执地以一种拙劣的姿势发出它奋力的鸣叫。

这个世界里有太多声音分散了我。农民悲苦的咒骂声,婴儿降临的哭声,流行乐的女声,小夫妻的吵架声,病人呻吟声,演员的念白声,海浪的拍岸声,清脆的鸽哨声……这些声音把蚂唧哩的鸣叫埋起来了。我再也没在日后的午睡时分听到过它的声音。

我深深地失望着,深深地伤感着。在边疆这个萧瑟寒冷的冬日,我知道,即便到了夏日,也不能够听到蚂唧哩的鸣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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