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厚父》“王若曰”之“王”考实

2018-01-02 06:39
邯郸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周武王武王文王

杜 勇



清华简《厚父》“王若曰”之“王”考实

杜 勇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厚父》“王若曰”之“王”为周武王。根据文献从三个方面考察得出:第一,文王之后、周公摄政之前,唯一符合“君天下曰天子”,是知“王”为武王;第二,《厚父》中的“王”不只与武王的“天子”身份相应,而且符合武王克商后急于寻求治道的情势;第三,在孟子时代,与厚父对话的“王”其具体身份也应该是人们熟悉的,不然孟子引《厚父》则不足以言“武王之勇”。

周武王;《厚父》;清华简

初读《厚父》简文,颇觉内容十分重要。然篇中“王若曰”之“王”究为何人?此于有关史实的时代定位甚为关键,而整理者不赞一辞,不免略生遗憾。待诸事忙过,再行绎读《厚父》,初步形成文中“王”为周武王的想法,撰文前再上网检索,得见李学勤先生《清华简〈厚父〉与〈孟子〉引〈书〉》一文,已明确提出“《厚父》中的‘王’乃是周武王”[1]34。这极大地增强了笔者的信心,兹作续貂之论。

(一)《厚父》中的“王”非夏商之王

从清华简《厚父》有关内容看,篇中“王若曰”之“王”肯定不是夏代任何一位君王。简文记述时王与厚父君臣二人的对话,谈及夏朝情况时厚父说:

之慝王乃渴[竭]失其命,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颠覆厥德,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若(赦),乃坠厥命,亡厥邦。[2]110

这里的“亡厥邦”是指已经灭亡的夏邦无疑。孔甲为夏代君王,之后的“慝王”即邪恶之王“颠覆厥德”,坠失天命,国亡政息。则《厚父》文中参与对话的“王”必非夏王。

那么,简文中这位“王”有无可能是某位商王呢?由于《厚父》只明确说到“夏邦”以及禹、启、孔甲等有关史实,不曾具体言及商朝的人和事,不免存在“王”为商王的可能。但细考简文,至少有以下三点理由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

第三,酒政被纳入基本国策亦非殷人所为。在《厚父》简文中,厚父对时王说:“民式克敬德,毋湛于酒”。这是对时王治国施政的建议,并非谈夏代戒酒的情况,不宜理解为夏代后裔的酒诰[6]。虽然夏代也有饮酒之风,但历史上并无夏代因酗酒而致亡国的传说。李学勤先生认为,厚父这段话“与《尚书·酒诰》和大盂鼎铭文关于酒禁的论旨相同,均为针对商朝的覆灭而言”[1],这是很正确的。《厚父》是建议禁酒,《酒诰》是实施禁酒,二者大有区别,尽管二者都有把殷人以酒误国作为必须吸取的历史教训。可见《厚父》中的“王”不可能是商王,因为任何一位商王都不会把禁酒作为一项基本国策来对待,否则发生殷人“率肆于酒,故丧师”(大盂鼎,《集成》2837)的结局就成了无法理解的事情。

总之,清华简《厚父》不可能是商代文献,篇中的“王”既不是夏王,也不是商王。当我们排除《厚父》“王若曰”之“王”为夏商之王的可能性后,那就只能在周代诸王中加以别择了。

(二)《厚父》中的“王”为周武王说

在《厚父》中,时王“问前文人之恭明德”,除了着重了解夏朝的情况外,还就如何治理天下,正确处理“小人之德”问及厚父。厚父献策的内容之一是戒酒。他说:

民式克敬德,毋湛于酒。民曰惟酒用肆祀,亦惟酒用康乐。曰酒非食,惟神之饗。民亦惟酒用败畏(威)儀,亦惟酒用恒狂。

这是强调臣民必须“敬德”,不能沉湎于饮酒佚乐。民众以为酒既可用于祭祀,也可用于享乐。实际上酒不是饮品,而是用来祭祀的。民众会因过度饮酒败坏仪态与尊严,也会因过度饮酒失性发狂。这段话的要旨是申明酒的用途与过度饮酒的危害,希冀臣民务必戒酒。如果把厚父这段话与《尚书·酒诰》略加比较的话,可以看出具有法令性质的《酒诰》必出《厚父》之后。《酒诰》虽然只是周公对康叔封卫发布的诰辞,但实际体现的是周朝整个国家厉行禁酒的精神。其总纲是:“无彝酒”,“饮惟祀,德将无醉”。即不得经常饮酒,饮酒只能在祭祀时进行,并要约束自己的德性,不能喝醉。罚则是:对“群饮”者,“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只有对殷遗民“湎于酒”者,政策略有放宽,“勿庸杀之,姑惟教之”,若仍不遵从教令,同样杀戮不赦。表明《酒诰》禁酒已进入国家律令层面,而不是仅限于一种咨政方略。而《厚父》所言禁酒无非是提出政策建议,离具体实施尚有距离。是知周人禁酒,必是厚父议政于前,周公施政于后。这样,《厚父》中的“王”就不可能是年幼即位的成王,亦非《酒诰》发布前摄政称王的周公。武王死后,政局动荡,为了平定三监之乱,周公决计东征,“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周礼•天官冢宰》疏引《尚书大传》),是时尚无暇顾及禁酒的问题。

在成王、周公之前,文王治岐时有过禁酒令。《尚书·酒诰》说:“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兹酒。”“祀兹酒”是说先周已有祭祀时才能饮酒的限制。但这只是一个诸侯国内的禁酒,与《厚父》所说在“天降下民,设万邦”的背景下,实行全面禁酒是有区别的。简文中厚父对“王”以“天子”相称,表明这位王已是天下共主。《礼记·曲礼》说:“君天下曰天子”。《史记·殷本纪》说:克殷之后,“于是周武为天子,其后世贬帝号,号为王。”然文王治周时尚未代商而有天下,他可以称“西伯”,也可以称“王”,却不适宜于称作“天子”,再说文献上也从未见到这样的记载。这就意味着《厚父》中的“王若曰”之“王”,当与周文王不相关涉。

如果说《厚父》中的“王”并非周文王的话,那么,文王之后、周公摄政之前,唯一符合“君天下曰天子”条件的,就只有周武王一人。《管子·形势解》说:“古者武王地方不过百里,战卒之众不过万人,然能战胜攻取,立为天子。”《礼记·中庸》说:“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殷)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其他文献如《吕氏春秋·当染》等亦有类似记载。而《厚父》称王为“天子”,是知“王”为武王,此其一。

在武王克商归周后,深感洛邑未建,天下未集,不免忧心忡忡,夜不成寐。为了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武王不断访问老臣,以探求前代兴衰存亡之道。最有名的是“王访于箕子”,箕子陈言:“禹乃嗣兴,天乃锡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尚书·洪范》)同清华简《厚父》一样,箕子所说的重点也是有关夏朝的兴替。可见《厚父》中的“王”不只与武王的“天子”身份相应,而且符合武王克商后急于寻求治道的情势,此其二。

更令人惊异的是,《厚父》有一段话竟为《孟子·梁惠王下》所引。孟子对梁惠王说:

《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孟子所引《诗》句,见于毛诗《大雅·皇矣》,仅有个别异文,诗义明了,孟子未加解释,即直奔主题,谓“文王之勇也”。接下来的引《书》文句,依东汉赵岐注止于“天下曷敢有越厥志”。然见于清华简《厚父》者文字略异,称“古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乱下民。”李学勤先生通过对“降”“助”等字的对勘分析,认为《厚父》“可能即是孟子引文的出处”[1]。这应该是正确的。是时,《厚父》能流传到楚地,中原诸国亦应有见,这才有孟子把它作为《书》来引用的可能。但孟子未出篇名,与他引《洛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诸语仅称“《书》曰”(《孟子·告子下》)同例。

观《厚父》简文,“天降下民”诸语出自厚父之口,意在说明夏代哲王谨遵上帝之命,以君师身份治理天下万民。此与武王本身的作为并无关联。因此,孟子引文以言“武王之勇”,便显得多有附会。这可能与当时赋诗断章的风气有关。孟子主张“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孟子·万章上》),故连类而及,引《书》也可能发生断章取义的情况。虽然简文“古天降下民”一段非“王”所言,但前文“王若曰”且有“(天)乃降之民,建夏邦,启惟后”一类的话,因而以此言“武王之勇”还不至于离题万里,只不过需要多加一些解释。所谓“四方有罪无罪惟在我,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二句霸气十足,似与简文中“厚父”或“王”的口气相异,应该不是出自不同的传本。此二句很可能是孟子对《书》的解读,当与“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相衔接[6],以“诛一夫纣”(《孟子·梁惠王下》)构成“武王之勇”的事实基础。从这些微妙曲折之处来看,孟子所引《书》文只有来自《厚父》,才使他用于说明“武王之勇”时不得不如此大费周章。在孟子时代,“厚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是人们熟悉的,与厚父对话的“王”其具体身份也应该是人们熟悉的,不然孟子引《厚父》则不足以言“武王之勇”。这也证明《厚父》“王若曰”之“王”为周武王,此其三。

从上述三个方面的分析来看,说《厚父》“王若曰”之“王”为周武王,应可成立。《厚父》在孟子时代被人们视为《书》,但当时《尚书》是否已整编结集,不可确知。从清华简中发现多篇《尚书》来看,当时应以单篇行世为主。单篇行世则易于佚亡,加之秦禁《诗》、《书》,到西汉能保留下来的《尚书》就只有立于学官的今文28篇,以及孔壁发现的古文16篇。作为《书》类文献的《厚父》恐怕早在秦汉之际即已亡佚,故东汉赵岐注《孟子》引此《书》文,称“《尚书》逸篇也”。本为“逸篇”之文,却又见于梅本《古文尚书·泰誓》,使梅本古文《尚书》为伪古文的断案又添一证。

确定《厚父》为《尚书》逸篇是有意义的。一方面,梅本《古文尚书》之为伪作得到进一步验证;另一方面,也使我们不至于把它同《逸周书》中某些托古晚出的篇章混为一谈。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厚父》在流传过程中也可能发生个别文字上的加工润色,但基本可以断定其初始文本当出自周武王时史官的手笔,故可作为周初的真实史料来使用。

[1]李学勤. 清华简《厚父》与《孟子》引《书》[J]. 深圳大学学报,2015(3).

[2]李学勤.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五)[M]. 北京:中西书局,2015.

[3]杜勇. 略论周人的天命思想[J]. 孔子研究,1998(2).

[4]顾颉刚. 顾颉刚古史论文集[M]. 北京:中华书局,2011.

[5]顾颉刚,刘起釪. 尚书校释译论:第2册[M]. 北京:中华书局,2005.

[6]赵平安.《厚父》的性质及其蕴含的夏代历史文化[J]. 文物,2014(12).

(责任编辑:苏红霞 校对:朱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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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30(2017)03-0073-03

2017-03-05

杜勇(1956—),男,四川旺苍人,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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