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巷乾坤

2018-01-08 17:14周铁钧
躬耕 2017年12期
关键词:古巷

周铁钧

古巷多狭长略弯曲,也不宽,只要对面支起窗扇不会碰撞。铺地青石经年踩磨、风雨刷砺,鳞泽泛亮。巷子再老些,路面会有两条下凹的浅沟,那是数百年流轮撵出的辙印,早时工匠制车,要按此宽度确定轮距,古巷辙沟是中国最早的轨道,蕴满岁月沧桑。

古巷的春天,流雾暖暖地将阴冷驱出巷口,到了盛夏,高巷迂曲,蔽日遮荫,会生出“穿巷风”,外面暑燥难耐,巷里舒涼惬意。秋日,墙缝的鸣虫轮番地叫,待它们静下来,便预示入冬,寒湿的砖壁上,“爬墙虎”被瑟风刮尽叶子,只剩筋茎微微搏动,似古巷苍老的脉管。

如没有临巷门窗,巷墙就很高,垒砌得厚重坚实,有些壁墙用白膏泥抹出一方平展,但多已泛黄龟裂,还隐现着精描细勾的花木山水、楼阁亭榭,半朦半掩地褪向时光深处。

砖缝里膏泥都渐松蚀,用指尖去抠,便簌簌落下。缝中有时会生出一撮草,甚至一棵袖珍的树。这棵树,不知何时风或鸟带来的种籽,竟在窄隙植根,土层太薄,只能长成侏儒。

巷侧古屋顶脊呈半桶状,两端昂起云纹,生出欲腾的动感,幽青的瓦片鳞状排列,枯叶腐土积于隙间,日久厚累,竟也长出矮花和浅草,一簇簇地点缀生机。若有落雨,瓦上濛起水烟,溅开万朵飞花,跳跃一阵,汩汩流下檐头瓦当,瓦当面孔很凶,不知是人是神,据说有震慑邪魅的“神通”。

稍收目光,便是灰瓦覆顶的巷墙,常有藤蔓从院里顺壁攀出来,逶迤交错地垂下墙头,用手拽拽,似半壁墙都颤了起来。院里有谁、在做什么?家塾子嗣的诵书学堂?文人墨客在走笔方宣?当然,建造宅院的主人早已做古,尊卑荣辱也尽消隐,但宽大的门楼旧威不减,甚至还有石狮子蹲在门洞左右,狰狞怒目、咄咄逼人,全然不知曾发生过什么。

唐元和九年,刘禹锡出任播州(遵义)刺史,路经江宁乌衣巷,眼望曾世居晋相王导,谢安两大宦官的豪门,曾几度车马熙攘、贤才汇聚,此时却人声匿迹、清冷寂寥,只有爬满砖壁的绿苔吐露苍凉。他单人独马伫立巷口,诗兴顿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人慨叹古巷空宅、旧燕新巢,慨叹两个显赫世家的起落兴衰。

裹在陈年旧岁里的古巷,苍健安详,不被外界潮流、时尚所动。霓灯溢彩的街路喧嚣,广场舞乐曲播扬,却侵不进陡耸的青墙,巷内如僻廊静谷,别有乾坤:月亮顺巷口攀上来,清辉盈盈、如烟似帛,巷路枕着朦朦山影,迎候访古探幽的游人来此抖落浮躁、倾纵心绪、滤验风情。

我曾独步上海朱家角古镇,走着走着,环顾四周,尽是角脊老屋,正“山穷水复疑无路”,一豁巷口赫然,步入其间左转右拐,不见尽头,走得腰酸腿乏,仍出不得“迷魂巷”,忧心忡忡时,眼前突然变得坦阔,巷路径直通向一座气势宏伟的石桥,桥头耸立的岩碑上刻:放生桥。桥对面长街宽邃,招牌林立,店铺千家。坐在街头茶摊要了一壶龙井,向茶摊老板说:此处巷子太“乱”。老板笑道:朱家角称奇之处就是街宽巷窄,路生巷,巷连街,街通路,绵延不尽。

当晚,住宿一条古巷深处的小客店,房舍粉墙黛瓦色块分明,条缕清晰,院铺青石鳞泽泛光、幽静淡雅。客店隔壁,有一家小小的“书画斋”,主人是位银髯飘逸的老伯,斋中四壁挂满字画,幅幅笔墨遒劲、大气雄浑。

老伯恬淡散漫,端坐案头,案置笔墨纸砚。我入室攀谈,老伯说:“居古巷70年,学书50载,击砚摹书,修身养性、怡情益智。”畅言良久,问老伯可否求得墨宝?老伯应允,他正拨镇纸,墨毫飞动、中锋运笔,一联:“养浩然正气、极风云壮观”跃然纸上。略付润笔,玩味联意:气势凛然、内蕴磅礴,彰显烟火平民身处狭巷,胸蕴乾坤的高远境界。

如说古巷饱藏历史精华、千年厚重,不易其貌,清代同治年间,何芷舠筑建扬州何园古巷时,却一改康乾盛世衢街拓巷的幽静典雅、安详清秀,把号称“清代第一园”的巷路铺进奇榭耸楼、嶙峋怪石之间,窄细曲徊宛如时空隧道,缓缓循进,尽显岁月沧桑。

如今游历扬州,何园古巷入口处导游旗招展,扩音器嘈杂,鼎沸的人群依序入巷,逼仄跟进前行,头悬青天一线,“穿巷风”咄咄刺肤,导游讲述的多是黄宾虹、朱千华等一代名家,曾在园中开启多少思维创意,历经怎样尊卑荣辱、爱恨交织……走了许久,依然曲延不绝,让人觉似误入深礁水谷的鱼,生出一种要“跳出去”的欲望……

边走顾视左右,见巷墙嵌刻许多诗词:“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这是唐代杜荀鹤写苏州古巷的,读诗生情,禁不住忆起人水桥互依、河巷舟相偎的吴越故郡苏州。

姑苏古巷素淡淳朴,千年初容、俗韵不改,每天熹微,街路还埋在雾里,几家巷门开了,踱出来的多是老者,他们既去晨练,也去赶“头汤面”,巷中世代递接的营生是“三虾面”店。面店门窗临巷,顺墙伸出蓬伞,台阶摆长桌方凳,便成一“店”。店主取活虾搓籽、取脑、剥仁,是为“三虾”。先用虾壳煮汤,再滑炒“三虾”,放佐料入味。虾壳汤入锅烧开,趁沸下面,煮好捞出浇原汤,面润汁爽,原味本鲜。

第一锅煮出的面称“头汤”,古巷人要早起去吃,错过“头汤”,会整天情绪不爽,总觉有不如意的事儿。导游也告知天南地北的游客:“不吃三虾面、苏州算白看”,吃“三虾面”成了游人必需。一碗面条,扬名千年姑苏,煮沸古巷乾坤。

古巷不光居住井市平民,也有宦官要臣府邸、商绅人家朱门、文豪墨客栖室。盛唐国都长安城常乐巷,地处东城僻隅,虽狭巷幽深,却坐落当朝宰相关播的居所,日夜有兵勇护卫着数十间角脊飞檐的宅第,亭榭绿地、莲池短桥的庭院。

公元797年关播病逝,遗属乔迁,深宅大院开始“对外开放”,院内“东亭”也住进租客,没几天,昔日壁垒森严,百姓望而怯步的常乐巷开始车来人往,人气日浓。原来,“东亭”租客是翰林学士白居易,他虽官职卑微,却是名扬天下的“诗魔”,各地诗友听说白居易迁栖至此,纷纷前来拜望、吟诗作赋、聚会豪饮。另外,在把测试诗词文赋作为选拔官吏的年代,能让诗文得到大文豪指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一条僻巷瞬时车水马龙,求诗问赋者进出络绎。

聪明的商人见常乐巷“过往无白丁”,便在巷里开了一家“笔墨纸砚”店,接着有人经营“古董文玩”、“笙管笛箫”,不久,巷中店铺接踵,渐成长安最负盛名的文化一条街。

白居易在此居住10年,写出大量传世诗文,他后来被差往杭州为官,常乐古巷依然人声鼎沸、文玩古董交易火爆,堪比如今北京“琉璃厂”、“潘家园”。 一条古巷,滋养一个诗人,繁荣了一方文化;一个诗人,知名一条古巷,厚垒了盛唐的文化底蕴,随流逝的风华一起升值。

古巷悠悠,似岁月长河,总是鳞波辉映,短暂的留连、久远的守望,都会在巷廊中铭刻、心绪里逸动,光顾一次,就有新鲜的景致显露、奇葩的故事传扬。走进江苏盛泽“七十二条半弄堂”古巷,宽者一米略余,窄的不足80厘米,两侧白墙青瓦、翘脊飞檐,张扬而不失沉稳、清逸而凸显厚重,尽展千种风貌、万般韵致。

见一户老宅木门虚掩,向内张望,端坐藤椅上的老奶奶示意我进院,她几句讲述,便把时光曵到70多年前:那时,盛泽是称誉天下绸都,巷里绸缎庄主豪院与渔樵蚕农寒门相邻,有“五步一面馆、十步一茶肆”的喧沸市井,也有织机脆响、梭声交汇的丝绸作坊,更有“十岁外皆能纺织”的巧手如林……

听着想着,竟觉真的步入人流熙攘、商铺林立的古巷,如历游“清明上河图”十里繁华,心内寂寥瞬间被市俗民风弥补,空旷意境填满匠心独运的沧桑构建。

告别了好客的老人,迈出高高的青石门槛,前望古巷,不见尽头,沿平平仄仄的卵石路漫步,任心绪静然流淌,清风掠过耳畔,时空中似乎依旧传来吴根越角的故事,溢满巷路,演绎绵远、精彩的古巷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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