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访谈

2018-01-10 00:09王安忆苏伟贞
扬子江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说母亲

王安忆?苏伟贞

苏伟贞(以下简称苏):就从一本书说起吧,二○○六年九月,我俩参加香港浸会大学主办的“张爱玲逝世十周年研讨会”,比邻坐,你翻到一本书的扉页小学生写功课似好专心的钢笔字签名送我:“是我母亲的一本小书。”八月刚出版的《茹志鹃日记(1947-1965)》。这些年,你那认真的神情,成了记忆中对你的认知符号。

打开书封,是张一女子浓密齐肩黑发脸容清丽垂目左手夹烟右手粗头钢笔写字的黑白照片,面向女子相框里是眉目素净男子半身照,王啸平,你父亲。女子初看以为是你呢!不,是你母亲茹志鹃。照片全景式的展示了你人生、写作的源头。老实说,读《茹志鹃日记(1947-1965)》 (当然最先找你出生的一九五四年看看怎么写这个小婴儿,好可惜,你生于三月,那年日记始于七月二十一日。但几次读到你母亲夸你“很乖”、“个性温和”、“开朗”、“越长越漂亮”,不知怎么就很高兴,觉得要了解你的创作,真必须读这本书)。最喜欢的部分是看你如何母亲对话的注记,像是〈遭逢一九五八年〉,你叹息母亲一代:“个人遭际被遮蔽在大时代的背面”,有种知识人的天真和纯净气质,真是好难以言说的往事追忆录啊!但你淡淡节制地说着事件的表面:“母亲的这些日记,大约可看作是那中国式乌托邦梦寐的碎枝末节。”可否谈谈你怎么看你和母亲写作之年的差别?

王安忆(以下简称王):很高兴《印刻》安排我对谈的是你,有多年交谊,不必从头道来,可直入话题。更令我感动的,你最先谈到的是我母亲。母亲她去世至今十八年有零,算是一代的时间吧,可是人们已经模糊记忆,往往写错她的名字,文学史上的排序也很错乱,多年来,我没有为她举办任何追思活动,或者出版文集——欣慰的是,她的小说集始终在出版和发行,以文学而非纪念的名义。我们全家按中国传统习俗,每逢清明、冬至、忌日,去陵地看望,香烛祭拜,我觉得是合乎母亲心意的。她身世漂零,格外渴望常伦里的家庭生活,儿女是她的宝贝。送你的那本日记,是我在母亲身后遗物中搜寻出来的,这时,我才发现在她公开发表和出版,转换为铅字的写作以外,还有着大量大量不为人知的文字,草稿、采访、构思、日记……显然是为写作准备,却终未实现于作品,可以见得母亲时代写作的谨严,与她相比,我简直可说是过度挥霍,挥霍材料,挥霍思想,挥霍才能,同時挥霍纸张、油墨、印刷术、读者的耐心。一九八三年,我随母亲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其间,聂华苓老师在家中接待一位大师,介绍我们认识,大师很善观相,并不作预测,只是描绘,用语且十分别致,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他说母亲和我的人生都是“艰辛”,母亲是苦的“艰辛”,我则是“乐”的艰辛。这话说得极是,我想这不仅指我和母亲的命运,还指的写作这回事。中国大陆作家,也是第一个介绍去台湾的阿城,他有一个观点很有趣,他说我们这些小说人,已经将自己的“命”托出去了,他用一个“托”字,我理解他的意思,我们的命数转移在虚构的存在里了。从这点出发,我和母亲,同是从事小说创作,我们的“艰辛”应是在小说的世界里。

上世纪六十年代,称得上是母亲的黄金时代,虽然父亲列入右派,从军中逐出,但是那年头,谁家没有个三灾四难的,他们都还年轻,抗得住生活的变故。母亲的小说《百合花》受茅盾先生肯定,向被怀疑的“儿女情长”写作,在宏大叙事的潮流中,终占得一席之地。当然,如何处理私人生活和时代精神,总是艺术人需要郑重处理的关系,看她那些笔记,就知道身在其中的苦楚。即便是黄金时代,母亲发表作品的量也极有限,要知道,那时节文学杂志、报纸副刊和出版也是有限的,一年内有个三到四篇小说问世当然算作高产。但是时至那时,母亲还没有创作中篇,更谈不上长篇,在她的遗物中,我也发现了中长篇幅的提纲,甚至已经有几万字的初稿。以我母亲的惜字如金,几万字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如果时间正常向下走,也许,母亲真的能完成宏伟规划,遗憾的是,世事难料。不要说新的写作,连进行中的出版都停止了。我还记得,有出版社向我母亲索还预付的稿费,使我陡生忧患,预感到家境将入困窘。果不其然,接下来是整整十年“艰辛”。十年过去,到了七十年代,母亲接续上中断的文学生涯,而我也开始步入同样的命运。

你注意到母亲日记里对我的欣赏,其实是每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盲目,在母亲遗物中,我看见有一张我的图画,潦草的铅笔画着一个孩子为老太太撑伞,旁边有一辆汽车,表示车流湍急的马路,母亲很得意地写下“1961,12,17,七岁零九个月,安忆”的字样,真是令人汗颜,近八岁了,还画得那么难看。在八十年代,真是如大师所说乐的“艰辛”,我顺风顺水,方一写作就受到各方注意,难免忘形。八十年代,可说是文学复兴运动,意识形态批判中包含着年轻人对前辈的反抗,这生长激素促进的青春期叛逆,时代又助我们一把力,我们所有的任性和狂妄都有了合法性和正当性以及进步意义。我们否定一切成规,历史和现实的关系,现实和小说的关系,小说和叙事的关系,叙事和语言的关系,语言和日常生活的关系……我们一节一节取消,最终一节不剩,然后再重新建设。这是成长中不可少的过程,相对的节制也是必要的,而时代特别放纵我们,现在回顾,我们常会说,我们都被八十年代惯坏了。我有时候想,倘若没有我,母亲会如何看待这一伙反叛者?因为有我,所以她特别宽容,让他们张牙舞爪一番吧!虽然她的年轻时代不是这样过来,而是屈抑的,正因为此,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自由自在地生活,管她走进什么样的命运呢,最坏也不过是她那样,“苦”得艰辛。

苏:对比着看你母亲的《百合花》 《静静的产房》和你的《雨,沙沙沙》,有种感动,觉得不管生活时代多么不堪、艰难,你们在各自的时代里写作,小说里几乎没有“恶”,无论情节、人物,总是给出升华和希望,这是一种天赋,你觉得呢?你怎么看你的“小学生认真”气质?

王:大概是遭际所致吧,母亲的童年相当凄苦,但她始终保留着选择权,这就涉及到性格了,她宁可寄居在清贫的朋友家,做小学老师连饱食都不得,也不向富亲戚求告。家道沉浮,她见识了人世的寒凉,后来她投奔内地,一是寻觅出路,而也是新生政权的平等观念。我觉得她是有一种轩朗的气质,就是说不颓废。这一点我可能继承了母亲,更可能来自优渥的少年时期,我生性不如母亲强悍,但比较好命,这给我一种本能,就是规避阴暗的人和事。所谓“小学生认真”,大概有一半为你说中,我确实将写作当成学生功课,是必须完成并且缴纳的,布置作业的人却是在无形中,更可能是自己,所以,我称得上是一个自觉的学生。追究起来,这种自觉性来自一种欲望,说创造太伟大了,说是表达似又不够,因表达了这么多年,应该已经表达得差不多了,那么就是一种惯性?俗话说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上了轨道,就刹不住车了?好像也不是,更可能是写作中的快乐,这样的必须经过克服困难然后得到的愉悦,是别的任何事情都替代不了的。因此,在“小学生”的刻板底下还有着功课给予的乐趣,我真喜欢小说这门功课,从这点说,我确实是乐的“艰辛”,母亲写作比我严格,时代也比我的严格,所以,她写得很苦,我觉得,如果不是辛苦的写作体验,文化革命以后,她应该写得更多,在内心里,她多少对写作这件事,有些生畏了。endprint

记得一九八三年在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末期,“计划”安排全美旅行,我们在一所大学讲演,会后有一名台湾学生——那时候,留美学生多来自台湾,大陆开放之际,留学生还困顿在生计与适应中,无暇旁顾,那位台湾学生对我说,你和母亲的道路令人感动,母亲从“大我”走向“小我”,你则从“小我”走向“大我”。我以为他对我们,不止是我和母亲,而是包括了两代写作人,概括得非常准确。母亲的时代要求的是“大我”,个体的价值是被轻视的,美国作家斯泰因不是说“个人主义是人性而共产主义是人类的精神”,他们是一代追崇人类精神的写作人,但当共产主义实践走入歧途,“人类精神”其实已经脱离人本,变成教条。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运动中,他们这一代人回到人性原点,审视自我经验,重新出发。而我们就是在个人主义获得合法性的背景下,开始文学的实验,被过度开发的私人感情很快面临枯竭,于是,对人性的检讨就来到面前。八十年代是个特殊的年代,时间变得急骤,思想和思潮迅速完成一个周期,进入下一个周期,是我们的黄金时代。

苏:多年前去上海,你约了晚饭前先去家里坐坐。我提起在整理你的书目,你说:“嗳,我这儿就有。”立即列印了“王安忆主要作品目录”书目及单篇发表处、时间,目录序次止于“66·《荒山之恋》”,虽说不包括海外地区但涵盖选集及重版,这些年我很想把这张书单补齐,但总是追不上,可想而知你写作的速度,这真是一张“光年书单”。南京大学刘俊教授评价你的艺术风格多变,数量大品质高,既有早期平静叙事忧郁又抒情的笔调,又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实验,更有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沉静、细致,展现了从容和大气。你觉得呢?你怎么看自己的小说?是否同意这样的分期?

王:其实,我写作的“量”和“质”,以及“变”,归根结底,就是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写,我的写作一直在人们的视野里,自然会得到关心和评价,至少精神可嘉,所以,我常常被称作“劳动模范”。你知道,写作的时候,单就笔下,需要顾及的事情实在太多,完全无法为自己设置前瞻性的目标。写作是非常具体的,具体到要将面前空白的纸张填满,翻过去一页是一页,所有的创作谈都是事后诸葛亮,至少有一半是被研究者逼出来,时过境迁,谈出来的未必是当时当地真实发生。要我自己说,我的基本路数一以贯之,那就是写实、叙事,中间也有旁出去的时候,有做得比较好的,就成为例外,做得不好的,就被剔除出批评清单,但大体还是清晰和连贯的。所以,我倒不以为自己有变化,只是多少年来只做这一件事,还兴味依旧,大概还是有一点心得,那就是想明白——至少在我,小说究竟是什么?小说就是讲故事,但这故事和街头巷尾的闲谈不同,闲谈是常识,小说则是超于常识,这就是小说的价值,是五四以来,中国小说从西方启蒙运动中汲取的养料,使我们的小说,本质上区别于来自中国传统的晚清民初、鸳鸯蝴蝶派一类的叙事。至于如何叙事,我以为关键是两点,一是写什么,二是怎么写——事情似乎回到元初,变得简单,只是更加挑剔。在“写什么”上,能够进入我笔下的似乎越来越少。“怎么写”上,也比以前顾虑更多,不容易对自己满意,主要体现在文字。我们是同一代人,但经历完全不同,我没有如你一样接受完整的学校教育,说是写作不从学府中出,事实上,写作背后有一大堆的知识教养,除去学府,哪里能得到最好的?所以,我很喜欢听课呢,以前到学校去蹭课听,现在年龄大了,不好意思和小孩子抢座位,就在网上听,比如蒋勋讲《红楼梦》,现在是白先勇的《红楼梦》,这也是“小学生认真”吧?

苏:《乡关处处》是你近期的创作,小说写浙江省绍兴市上虞的月娥到上海兼做几份佣工,是偌大“保姆社会”一员,你小说中一直有个上海“外来”的底层女性原型,像《富萍》里的富萍、《发廊情话》里的洗头姑娘,这跟你“一九五四年生于南京,五五年随母亲迁至上海”的身世有关吗?《乡关处处》是你系列的小说?你是怎么看见这些外来者的?人物的原型是谁呢?

王:《乡关处处》里的月娥,是现在上海的一大个人群,春节过后,保姆介绍所里壅塞着的女人们,就是她;马路上,不要命地骑着电动自行车的,男性是快递,女性就是她们;那推着童车,車里坐着异族或者混血的小孩子,会说简单英语的乡下女子,也是她们。我曾经去往天目山,在山村一户人家打尖,那家有一个院子,墙脚养着花草,四周青山环绕,女人从井里提出一个大西瓜招待,井水镇得沁凉,大约也是地下水的缘故,西瓜蜜甜蜜甜,她谈着山上的竹林,长年的客商没有按期来到,新笋变老,于是,遇到浙籍口音的保姆,就觉得是那女人终于出山。这一代保姆和过去,比如《富萍》里的“奶奶”,不能同日而语,和所有变化中的人一样,是新人类。“奶奶”是以东家当自己家的,她们不是守寡就是男人不争气,不知为什么,乡下的男人往往沉溺赌局,也可见出中国农业的萧条早已经开始,茅盾先生的《春蚕》不就涉及这个主题了?直到今日,征地用于工业建设和城区扩大,更使得农业劳力过剩,同时呢,城市里对佣工——我们称作家政服务,需求也激增。新一代的保姆不像旧时的那样,期望找一个归宿,她们的目标就是挣钱,先是为儿女,尤其是儿子,造房娶亲,再是为自己,还乡养老。能够到上海打天下的多是能干人,又能吃苦,一日时间划作几份,一月所得相当可观。这种帮佣方式使她们很独立,辛苦虽然辛苦,人格却是平等的。我常听她们称自己的做工为“上班”,这就有点融入城市生活的意思了。《富萍》里的奶奶其实是带大我的保姆,在我们家度过半生,照理我们应该养她老,但当时家境局促,她女儿又执意带她回家,于是在老家终年。她和月娥籍贯不同,是江苏高邮,十四岁就跟乡人出来帮佣,很见得世面。很多年以后,将近两千年时候,我去往扬州,镇江下了火车,驱车往扬州去,正是雨季,一路上水汽氤氲,水田刚插了新秧,垂柳拂地,路边田间的红房子,是粗烧的窑砖砌墙,特别鲜艳,我不觉想起我的老保姆,忽然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妩媚的女人,苏北水乡,女子特有一种妩媚。她们走进城市,为坚硬的水泥世界增添温柔的风景。从小说来说,“奶奶”们的故事也许更具有美学,月娥则是社会学,因此,我暂时还没有“月娥系列”的计划。endprint

苏:谈谈你父亲吧?你以父亲新加坡身世写了《伤心太平洋》,书里人物性格际遇及岛屿、大陆的思辨缜密如水银流动的万花筒,是我的床头书。黄锦树《论王安忆谈马华文学》,提到你对马华文学的看法,是否谈谈你的“父亲书写”及“南洋书写”及你的“南洋血统”对你有无影响?

王:小时候,有一次走在街上,听大人们谈论籍贯何处的话题,我忽然大声说:我是新加坡人!话没落音,就被姐姐捂住了嘴,是来自冷战教育的警惕性,就觉得不是合法的身份。父亲那一脉的族亲遥远到不存在,大人们也极少提及,只有一日,母亲和我们说祖父母去世了,要给我们戴黑纱,后来又决定不戴了。一九六九年,中国经济略微开放一些,在广州举办交易会,我的姑夫,一个大战后兴起事业的生意人,专从广州到上海看我们,这是父亲离家以后第一个来自故乡的人,从此,开启了与亲属的往来,多是体现在对我们的接济上。他们寄来钱和衣物,对我们的家庭财政不谓不是雪中送炭。又一个十年过去,第二个家乡人来访,是我的大表哥,参加旅行团到上海。他在加拿大学医,有知识分子的眼界,对我父亲、他的大舅充满敬意,我父亲在家族里,是一个危险分子,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同时,对中国问题颇感兴趣,给我们一种海外赤子的印象。但是他说:我第一是新加坡人,第二才是华人。看来,李光耀建国的理念已经扎根于新一代人。直到一九九一年,我踏上那片亚洲最南端的土地,是我们姐弟中第一个去到父亲出生地的人,头一件事,就是祭祖。祖父母的墓地——在当年出殡的照片上的一片旷野,其时,密密匝匝地排满墓碑,祖父母在三日之内相继过世,母亲曾在浙江遇到一位乡野相术师,从父亲八字里算出,其父其母是连死,叫做“刀切豆腐两面倒”,命运这事情,你说信还是不信!祖父母的墓碑上,我和姐姐的名字也刻进晚辈的序列里。在南洋炙热的日晒下,恍然如一个白日梦,就在这一刻,我和墓冢里的人,也和脚下的草木蔓生的土地,有了血肉亲情。《伤心太平洋》在我一贯写实的小说里,是不可重复的个例,情节推进的动力不是事实,而是情感,以情感虚拟的家族史,是不是像那种修补过的陶器?斑斑驳驳的实物的碎片,被白石泥嵌合起来,终成一体。

大约从两千年开始,担任马来西亚《星洲日报》世界华文奖的评委,几乎每两年去一次吉隆坡,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每两年阅读一批参赛作品,其中大部是马华本土的写作。这些写作不仅使我了解东南亚生活的现实,还让我渐渐进入马华年轻人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非常纠结的思想遭际,民族和国家两种境遇不断地质问和质疑。听说,有一年新加坡有个论坛,邀请大陆学者讲座,题目为“母国和母语”,我不禁想象,倘若我遇到这个题目,将如何作答?父亲的时代已经过去,如我大表哥这样的新加坡人在成长,建立他们的认同和忠诚,漂泊的命运终要安居下来,然后是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与繁衍。南洋的植物似乎拥有特别旺盛的荷尔蒙,仿佛岩浆般汹涌突破地面,转眼间就是绿天绿海,覆盖了人类历史。进化的周期似乎在不断重复,回到原始,再出发文明。就像方外之地,在全球化的潮流中独辟蹊径,走出自己的天地。我觉得它提供我一个他者的世界,从实有的存在里又开拓出一个莫须有,就像理想国。

苏:一九八三年你随母亲茹志鹃去爱荷华国际作家写作计画,认识了陈映真,一九八四年陈映真《想起王安忆》记起你“怀着深的敬意谈说着还没有被中国大陆——更不用说外面世界——所认识、怀着巨大才华、深刻思想的她的同侪作家、思想家和学研工作者,对他们有深的期待”,现在,三十三年过去了,你的期待落实了吗?在当年是哪些名字呢?你怎么看你们这一代?

王:我非常幸运,第一次走出国门,去到美国,就遇到陈映真这个人,为后来将要邂逅的际遇作了准备。亚洲问题,巴以问题,后殖民问题,后现代主义,资本主义终结论的真伪,等等,中国开放后的几十年,这些问题扑面而来,他的许多预言,很不幸地,多已被证实。奇怪的是,没有使人们理解他,相反是日益严重的误会。我不打算为他辩解,他自己都放弃了解释权,我总以为,最后的沉默,多少有几分出于选择,选择无语。一九八三年我与陈映真谈及的同辈人,我已经想不起来具体的了,但可以想象,就是那些年的同道者。三十三年里,文学的力量确实呈涣散的状态,集拢不起来形成运动的浪潮,但是,按物质不灭的原理,总量就还在,只是平均分配了。开放的社会总是这樣,思想的尖峰时刻沉潜在生活的静流里。今天,也许很难说出几个令众人折服的领衔者,但是,打开文学作品,你会发现,文字比当年要熟练许多,不乏有精彩的段落,整体的写作在提高,有一些名字会留下记忆,等待某个时候再回来响应。小说的阅读和销售也在增量,虽然没有当年山呼海啸的热情,而是安静的。具体到当时的同行者,有的继续写作,有的转向理论,还有的从事更抽象和宏观性的文化研究,也有沉寂下来,还有的已经早逝,比如史铁生———我想我一定不会遗漏他,那时他已经是个好作家,后来写了更重要的作品,命运将他困在轮椅上,就是令他过一种思想的生活,并且以此勉励我们。多年来,生活将集结解散,再又推壅不同的集结,最初疏远的人也许到了近处,偶遇则成终生的朋友。然而,无论世事难料,那最初的才华和精神总是不变的,何时何处都在静谧地运动,不定哪一天会突出地表。

苏:在爱荷华,陈映真曾尖锐地指出“不要为了反对妈妈,故意反对!”反对什么呢?

王:我想“故意反对”可能就是一种叛逆的盲动吧,找茬似地搜索对立面,然后出击批判的武器。那时候,我们掌握许多思想武器,从启蒙运动人本主义到现代主义结构哲学,这些一股脑涌进来的百年西方思潮,半生不熟的,全拿来用作否定前辈,很过瘾的,谁也喝止不了,非要等成长以后,亲历以后,才会静下心,重新评判前辈们走过来的道路。母亲那一辈的写作即便是在极大的限制底下,但是依然保持艺术正直的秉性,将个人主义人性纳入共产主义许诺给他们的理想,这种远期目标自有一种好处,就是对现实处境的原宥,同时,脱离庸俗人生。现在,面对目下文化思潮的种种流弊,哪一种不是来自当年知识批评的新教条?进步总是迂回曲折地前行,从极端走向极端,最终找到合理的方向。从封闭中突然释放的自我,难免过度扩张,其实是又一种意识形态和话语霸权。虽然是前人走过的老路,如不亲自走一回,永远不会知道能不能走远。说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哪里是那么轻易被驯服的,每个人都有一部思想史,自圆其说。endprint

苏:你在《茹志鹃日记(1947-1965)》注记多次用了“乌托邦”概念,你的《乌托邦诗篇》 《英特纳雄耐尔》专书专文写“怀念”陈映真,不以辞费。看你写到:“我从来没有赶上过他,而他已经被时代抛在身后……”真让人心碎,可以谈谈离世不远的陈映真吗?向他获“第七届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致意的《英特纳雄耐尔》,几乎当着他的面说他对你“小说不甚满意,具体内容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吗?你又写,“二十年来,我一直追索着他,结果只染上了他的失望”。什么失望呢?怎么可能让他失望?如果可以跟他正式道别,你会说什么?

王:2016年,陈映真去世,出殡那一日,我正在北京,不期然地赶上为他送行。然而,这只是一个仪式,并没有预期的哀戚,心情也很平静,仿佛这是个很久的事实了。倒是意外遇见蓝博州有一时的欣喜,他在北京大学住校执教,也赶上了。我想,这个人终究影响了一些人,以误解为代价。他属于那一类人,对世界有着更重要的使命,小说这件事只是阶段性的成为他的舟筏,很快就弃下在身后,快步走向前方。小说对于他的使命,太轻浅,太世俗,太软弱了,他需要更有力气的掘进的工具。但我又想,如果他不是从小说中走来,也许从政是改变世界比较方便的途径,可文学的性情绝对妨碍他做一个政客。我想他对我的失望不止是对我一个人,也许是对一伙人,听一段八卦,说他问一个大陆作家,怎么认识“人民”,作家回答道:我就是人民!当然这是个俏皮的说法,很巧妙地回避了陈映真问题的严肃性,他的“人民”当然是在启蒙语境里的“人民”。我想,对这个问题,我也是答不上来的,但不会这样回答,我是他所失望的人群中,比较不那么机灵的一个,就像你说的“小学生认真”。从陈映真患病的2006年到2016年离世,十年里,他虽然不说什么,但我想他应该知道,世界在继续着一件一件应验他的预言,却不会让他高兴,只有更加失望。我想,他一直期待着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这大概就是理想主义者的执念。

苏:你们一家都是文字工作者,是难得的文学家庭,平常都谈文学吗?受什么影响,你们都走上这条路?有没有想过合写一本书?

王:我们这个文学家庭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没有受到正规的学校教育。父亲在新加坡读到中学,因家道衰落辍学;母亲更惨,出生就是家业破产之时,连温饱都勉强,断续在亲戚周济下上几日学,又在基督教会读一些《圣经》,再就是战时后方学校,避难加求学;我呢,小学未毕业,文化革命开始,学校全面停课,其时并不觉得凄惨,反而轻松,因为即将来临的中考可以躲避,社会秩序破坏总是令少年人兴奋的,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任何事情发生都要比现状更好似的。新加坡的华人总是接近左翼,尤其像我父亲那样不得意的青年,左翼又总是文藝的,正逢日本侵华,戏剧是最接近济世的形式,于是投入抗日戏剧的运动,从此开始他一生的戏剧事业。母亲大概是天生,也大概是成长时候,上海文化环境影响,她热爱文学,少时就写文章投稿,竟有录用。倘若生在小康家庭,不定会成为张爱玲苏青一类的女作家,人各有运,生计和境遇引她走另一条路。在苏北新四军根据地,与我父亲认识,可说志同道合。从父亲在反右时候的遭遇,母亲立志不让儿女从事人文类职业,小学里,我的作文常受表扬,被老师作范文张贴,却也不使母亲满意。她对我们的期望是工科技,做医生,可惜文化革命让她的宏愿化为一场春梦,我和姐姐不止失学,还都下乡。就此,母亲退而求其次,做一名工人——文革中她到工厂劳动,在老师傅指导下,亲手车了一颗螺丝,心情非常满足,得知世上有一种更为实际的劳动,种什么得什么,而小说、文学、艺术,则是虚无。姐姐后来如她所愿真进了工厂,做了一名铣工,可惜流水线很快使她生厌,生产废品不说,还毁坏了宝贵的机器,这对母亲是一个警醒,那就是她养育的女儿们,严重缺乏生活劳动的能力。当我在农村陷于苦闷,母亲终于想出激励我的办法,那就是写作——她说,将你经历和看见听见的人和事记录下来,倒不是素材的积累,因她并不以为我会做一名作家,那时节,如她这样的作家都已经停笔,少不更事的我们又有什么指望,只是,文字也许会使我快乐一点,比较轻松地度过这段人生困境。这是面对现实的妥协,也不外对自己写作生涯的怀想,就仿佛曾经沧海难为水,螺丝的工艺固然很了不起,可文字所创造的世界也很神奇,她从那里走过,说要放弃哪能放弃得下!

苏:你曾说是写作女工,但孜孜不倦写了这么些年,仍在写而且不断超越,这真是“写作之谜”,可否说说你的写作理念?作息?有没有写作时间终线?有没有想写而还没写的书?

王:写作已经成为我生活的常态,每天上午,总是写作,下午则看书休息。这是中年以后的作息方式,年轻时候,是猛写一气,然后放空一气。到了现在,就是细水长流,节制有规律。所以,我的写作并不辛苦,但是持之以恒。你问到想写而没有写的,情况正相反,我总是等米下锅。写的欲望总是饱满的,但材料总是不足。随着写作越来越挑剔,可供写作的材料也越来越紧缺。至于“写作时间终线”,是个好问题!有一次,作家张承志很严肃地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不写?我们经常回答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现在,“什么时候不写”也到了回答的时候。如果一定要我回答,那么就是,写作不能给我乐趣的时候,就不写了。

2017年2月9日 上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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