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旷古幽

2018-01-11 06:53杨清博
文苑 2017年24期
关键词:青城山青城道教

文 / 杨清博

如果将四川盆地比作一口盆,那青城山就好比这口盆西侧的一面盆壁。立于青城山下,东望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西望是莽莽苍苍的山岭群峰,这一列列山系,敦稳雄厚,势如刑天,绵绵不绝,一直联络到这颗星球上最为高峻挺拔的大屋脊——青藏高原。

青城山,仿佛是中原华夏文明对西南未知山区一次竭尽全力的勇敢攀登,登上彭祖峰后,见还有峰峰相连到天边,不由得“侧身西望长咨嗟”,这是热血男儿的嗟叹,也是旺盛文明的嗟叹。

再往西去,自有那顽强的藏羌民族代表人类完成着对生命禁区的突破。王维在《送元二使安西》中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此情此景只有当你走到了文明的边境,即将踏上异质文明的未知之旅时,你才能切身体会为什么阳关之外无故人——那故人,其实何止是人,实在是故乡故土故园风景乃至一切故国文明的代称。我未曾远游过阳关玉门,那大漠孤烟、长河日圆的景象想必与青城山层峦叠嶂苍翠入云的风光迥然不同,但有一点相通的历史和人文情怀,那就是——此路西出无故人。

两千多年前,在这文明的边陲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宗教,后来曾经一度兴盛,荣登国教,位列天师,奉祀荣典,至今不绝。鲁迅先生说中国的根底都在道教,这论断大体不差。道教有点类似印度的兴都教,信仰驳杂神谱宽泛,也不知是生活习俗影响了宗教还是宗教影响了生活习俗,旧中国人的言行习惯常常透露出道教的影子,他们的喜怒忧思中也常常交织着道家的思维。来到青城山这座道教祖庭,我强烈地感觉到这座山的气质竟然如此深刻地影响了这个宗教的气质——孤高玄妙,质朴幽藏。

时已黄历六月末,人间尚是如火如荼的时候,青城小镇却已几许秋凉。这里俨然是成都平原的避暑山庄、养老别院。老人们多不是本地人,却被青城山的仙风道骨吸引而来,太极、养生、燮理阴阳,对生命的渴望和珍惜让他们在暮年与道结缘,在离神仙最近的地方迎接生命终点的那一抹斜阳,让生命的黄昏更加美丽持久。

我夜宿小镇,清晨入山,本已是曙色澄明,但是刚过山门,就感觉幽森晦暗,古木苍苍而沉寂,溪流涓涓而潜藏。缘溪而上,独行之人不免有些惶恐。想在遥远的古代,这里一定豺狼当道,虎豹横行,飞湍瀑流,砰崖转石。

彼苍者天,被高高的大树隔绝在外,古木苍枝撑起了一片难见天日的小小苍穹。上山没多久就下起了雨,雨水敲打着树叶,沙沙作响,看来雨势不小,但树下的行人却能安然信步于雨露当中,添了一点“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的意境。

满山的树冠如岁月交织出的大伞,过滤着人间的风雨和日月的精华,那经过自然的巨伞过滤后的风风雨雨,便如道家所称的元气、科学所说的负氧离子,滋补着大地与众生。上不见天而天雨纷纷,下不见水而水声潺潺,在这样的秘境当中,人仿佛忘却了疲倦,甚至忘却了自我。在溪谷深处,或蜿蜒于怪石之下,或疾行于飞瀑当中,偶听游人长啸,回音袅袅,四顾不见人影,抬头唯惊鸟雀。我心中突然冲撞着一些沉埋已久的古人诗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人的境界我不可及,但文豪的行迹却可效颦,我朗声吟诵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快哉,快哉!

青城有四绝,本以为是山水石洞之类,没想到四样都是吃的,乃是茶、酒、果、菜。此四绝与道家养生文化相结合,于平淡中显出神奇。道教不愧是中国人的宗教,超脱之外也不忘实际的效验,若不着眼于现世的回报与功效,传教恐怕是少人问津的。当年的张天师若无一手岐黄妙术和符水治病的把戏,老百姓又如何肯买他的账?

道教着眼的,绝不是缥缈难知的来世,它虽有对彼岸世界的设想,但并不面向彼岸,反而是在设想的彼岸时时观照此岸,关怀现世的生活。故而,他们究天人之际,上穷碧落下黄泉,终极目的便是求得永久的生命和不朽的灵魂。在探索中,他们贡献了哲学,贡献了医学,贡献了堪舆地理、星相天文、丹鼎化学,他们或为良相,或为良医,经世致用而又遗世独立。我甚至觉得,都江堰那样巧夺天地造化之功的人间奇迹,正是先秦道家思想在工程实践领域的伟大结晶。思想塑造了人格,人格凝聚成精神,这种精神存续在一代代人们的气质当中,或有潜伏,从未失传。

青城四绝我没品尝到,青城山那漫山的“山珍”倒是拣拾了几颗。这山珍,我姑且称为“青城素石”,白色的小石子儿像碎瓷片一样被山涧溪流冲刷携带,变得圆润光滑,星散于道旁沟壑,又经雨露浸润,显得晶莹剔透,素洁优雅。一路行来,始终相伴,它们仿佛是青城山的骨髓,顺水而行,趋势就下,大勇不争,至洁至简。

我总觉得,崖壁是山的风骨,若一山翠色葱茏而无崖壁映衬,则少了些许格局气魄,也淡了几分格调境界。青城山妙在满山葱翠而又危崖壁立,蓊蓊郁郁之中透露着清奇磊落的气象,也增添了神奇玄远的想象。看着一处山体岩石如同中年汉子腰间层叠的赘肉,我撑腰望着它,会心一笑,登上山顶,我就不信不能清减腰围!

行至半山,潇潇雨歇,不觉云起。回身反顾,山横素练,冉冉烟霞,雾霭流岚,如一条长龙蜿蜒于山间。正巧旁边一座雨亭,就地取材,依山傍树,小巧可爱。我步入亭中,坐在树桩上,斜靠枯藤,吟赏烟霞,“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多么轻松自如的状态,如苍猿古鹿的生活,片刻的返璞归真,洗净数年的昏昏尘梦。

青城山顶是一座巍峨的老君阁,道教讲究道法自然,青城山的建筑通常依山就势,错落有致,甚至穴居壁洞,与自然融为一体。唯独老君阁兀立于彭祖峰之巅,体量庞大,气势凌云,远在山脚都能仰观它的绝顶气象。我本欲登上老君阁一览众山小,但此时云雾已然由烟霞缕缕化作云海滔滔,游人往来路途,红男绿女皆如雾里看花,老君阁上更是四望无涯,苍茫莫辨。虽然看不到山河万里的雄姿,但也收获了腾云驾雾的仙意。

青城山号称天下第五名山。世人有所谓“泰山天下雄,黄山天下奇,华山天下险,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的说法,其实山自无言水自流,听凭小雀乱啾啾,人类的指手画脚不仅于自然造化面前常显得苍白可笑,就是世人自己也是喋喋不休莫衷一是。登山则情满于山,享受一份自然的质朴,松懈一下文明的枷锁,寻回一点作为“自然人”的情愫,或许才是我们与自然亲近的最好理由。

透过青城山,透过道教的思路,我们看到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中,竟然有过这样一种将文明与自然高度契合的思想,有过如此执着的自然本位的尝试与探索,他们那份圆融与谦逊,永远值得后来的人们铭记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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