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

2018-01-11 12:23方如
北京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胡先生同学

中国女孩四月是我在伦敦时的一任房东,她为人冰冷寡淡,仿佛藏着一身的秘密。直到我们同住了半年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我逐渐发现她其实一直周旋于男人、困难和机遇中。一个既弱小又精明,既忍辱负重又自甘堕落的女留学生形象,让人唏嘘感慨。

1

艾波尔,翻译成中文为四月,这是一个中國女孩儿的英文名。

这女孩儿曾是我在伦敦时的一任房东。不是那种先租一整套房,再将每个房间分别出租,以赚外快的二房东。四月是那房子的真正主人——胡先生的女友,她代表胡先生处理一切房东事务。

胡先生是个台湾老头儿,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倒没怎么见白,却谢顶谢得没了几根。据说还患着类风湿,腿脚不利索,偏偏性子又急,加上面目表情永远冷冻冰凉,以致人前来去常比比画画、声势浩大的他,就仿佛永远都带着一副要滋事扰民的架势。

但那其实只是表象,只要相处稍久,你便会发现,胡先生这人其实很好说话。尤其待女孩子,甭管多难商量的事儿,只要有个女孩子肯过去娇娇嗲嗲跟他讲上三两句好话,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立马就会如风过沙洲,三刮、两扫,转瞬间就会舒展成一马平川。

胡先生是我们那时住的那栋三层小楼的主人。他本人只住二楼一个带卫生间的大套房,其余全租给我们这些在伦敦求学的中国学生。他喜欢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他有激情,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说每每一见到我们,就仿佛又重返了自己的年轻时代。

“某某某,你们知道的吧?原来就住我楼上,那家伙读书时就好热闹,进进出出总吆五喝六,后来怎样?果然给他出落成政界名流……”

“谁谁谁,你们都听说过吧?其实他年轻时很苦的,寒门学子,只是为人极好,凡事总有人帮衬,我都不止一次借钱给他呢,现在好了吧?人家早身家过亿,成了名副其实的商界精英……”

据胡先生自己讲,他是1970年代末到的英国留学,当年读的是名校伦敦大学玛丽皇后学院,学的是戏剧艺术。想必那段时光里一定饱含着他此生最为辉煌煊赫的经历,以至逢年过节大家凑到一起聚餐,甭管什么酒水下肚,很快就会如电流般迅速注满他全身。脸红脖子粗后,胡先生是连坐都坐不下的,总得一次次地踉踉跄跄站起。那时的他,便会在转瞬间脱离日常,仿佛已巍然屹立于戏剧舞台的正中,正被一束束炫目的追光灯自上而下打着,整个人都显得中气十足,很快就会朗朗念出许多当年曾与他同窗,后来陆陆续续返回台湾的同学名姓,逐一把人家的过去现在、家里家外、花边、八卦,爆料个没完没了。

他讲的那些人,我一概不知,以致听过即忘。再后来,每每见他如此,便见怪不怪,只笑眯眯环顾左右而言他。但那时在座中人,倒也不乏听他这醉汉酒话,直听得瞳孔放大,目光闪亮,以至主动跟他去搭腔问讯的。这样的人,多半是刚刚来英不久的学生。

不过,此类场景中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四月。

四月的表现,如今想来我还历历在目——她并不挨胡先生坐,可她的目光停停落落总绕着他,而她自己那张脸庞窄窄、下巴尖尖的锥子脸上,五官时而皱巴巴凑成一团,时而又努力纠结着各自散开。她一定也希望自己能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处之泰然吧?但那实在太难了,每每到后来,她不是把头深深地埋下去,长时间保持沉默,再不就是愤然起身离开那餐厅。

我听比自己早来的房客讲,最初大家不知四月和胡先生的事情,是四月自己在胡先生酒后的不正常表现,让他们的隐情慢慢大白于天下的。

这说法我信,因为四月和胡先生的外在实在相差太大。

据他们讲,四月那年有二十八九岁,已来英国十多年。可哪儿像呢?单薄瘦小的四月,哪有一丝成年人的模样?你如何会想到用那种关系,把她跟胡先生这样一个人,联系到一起?

2

那是2008年秋天,我经历了自己第二次婚姻的失败,离婚手续一办妥,便突发奇想立意重返校园。

刚刚熬过那么多恐怖的一个人独处,头脑中一念地狱、一念天堂的夜晚,重返校园读书这念头一旦冒出,便再也无法遏止。我很快就跑出去申请好了学校,继而便急不可耐地到处打听找房子。

有天偶尔听一个住富咸路南肯辛顿车站附近的同学讲,她租住的房子顶楼有个小房间正招租,便央那同学帮我去问房东。

房东便是四月,是她主动给我打来电话,约好时间上门看房。

去前我已大略听那同学讲了些四月的事,但那天真到了那儿,却见等待自己的竟是个白皙、瘦弱、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我的心,便也软下去不少。

不过四月那天表现实在不佳。

她始终板着一张脸,无言地领我上到三楼。站在那间空着的小房间门口,都等不及我开口表示房子是否中意,就兀自一项项亮出价格。那小小的,顶多15平米的单人间,她把条件摆出来一大堆。

“租金每周90镑,跟你同学一样呀,也包水电。不过现在得要先交300镑家具家电押金,这个当然会写进租房合同的,合同正常解除才能退。再有就是,房租一交半年,住不满半年也不退的。另外,要是你今天就定下来租,先交一个月房租好吧?要不我可没法给你留……”

那段时间我没少看房、见房东,哪遇到过如此苛刻条件。我越听越火,仰起脸,眼睛一眨不眨地去瞪她,开始她还能继续讲话,后来渐渐闭嘴收声,站在那儿,就那么一言不发地跟我脸对着脸,互相瞪了会儿眼睛。

最后到底还是她先把目光错开,脸也偏向一侧墙壁,脖子倒还梗着,眉毛也依然高高挑起,声音却已没了底气,只轻飘飘从嗓子眼儿挤出一句:“就这条件,爱住不住的呀。”

“我记得你们这儿的房东是位姓胡的先生吧?”我偏过头继续去捕捉她的目光瞪她,还刻意加重语气道:“我这个人租房子,向来只跟房东说话!”

“你不要操那么多心好吧?告诉你,这房子,我就说了算的!”这下她再不看我的眼睛,只瘪了嘴,一边轻轻讲着话,一边就噔噔噔径自下楼去了。

出门我就给我那同学打电话,“小丫头片子,”我说,“她是要租房子,还是要找人打架?惹得我一大早就生了一肚子闷气!”endprint

同学似乎也很吃惊,她并不知道她们那儿的租房条件已变成了那样,“你真看好了没有啊?要是真看好了,我就再去帮你问问胡先生。”同学安慰我。

房子我倒谈不上有多中意。事实上,从小到大我就没住过那么小的房间,站在那房子门前时,我的情绪非常复杂。然而真要想马上找一个距中心城区那么近,去学校交通也方便,对住在那儿的那个同学印象也还不错的地方,折腾了那么久,我还没遇到比那个更合适的。于是,我就一边请那同学帮我问,一边继续找房。

这期间,那同学没少跟我提四月。

她说我不该小瞧四月,说四月才不是小毛丫头!同学告诉我,据她们那栋楼里住得时间最久的一位山东大哥讲,他们那儿先后住过不少国内去的所谓留学生,胡先生明里暗里曾跟很多女学生暧昧过,但最后全都一拍两散。只有如今这个四月着实厉害,不但公开跟胡先生同居在了一起,还让胡先生彻底跟自己的太太闹翻,损失了他在路易沙姆的另一处房产,赔给太太和一对儿女,方办妥离婚,赢得四月登堂入室,在众人面前以女房东自居。

但同学说,她也感觉四月那天开出的条件太过分,只是不清楚为什么她跟胡先生把好话说了一次又一次,原本很好说话的胡先生,最后也不过只应了句——“我帮你再和四月说吧”。但这显然是托词,话说过好久,再没见胡先生有任何下文。“估计没戏了,”同学说,“搞不懂四月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倒没特别惦记那里,可找房找得我心力交瘁。后来我搬去了地铁六区,和一些印巴学生住在一起。没多久,楼上搬进来一对讲法语的黑人情侣,只要一回来,他们就会把音乐开得很大声,然后二人激情四溢地腻在厨房里煮那种又长又绿的大香蕉,在那每每熏得我简直要背过气去的香蕉味里折磨了近一周。有天晚上,我突然接到那同学电话,“你猜怎样?”她听上去也满腹狐疑地告诉我,“四月今天竟然主动来问我,你那个同学是不是还要租房?”

三天后我便搬进了他们那栋房子。

当然,我签了合同,缴了押金、却并没先一次性交半年房租,那是我自己争取的。跟我谈条件的当然也还是四月,她当然也还是横眉冷对。而我,本来在去之前已作好了准备,打算单挑出半年房租这条霸王条款,跟她好好理论一番,不想,她竟连机会都没给我。我刚一言及此,她便直接点了头,“这个可以不交的。”她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向一边,从始至终不看我一眼,见我半晌无言,方又道:“就为这个?再没别的了吧?”

3

我跟四月起初相处很不好。当然如今回头看,可能也仅仅只是我的主观感觉。因为四月对待那栋樓里的所有房客均如此——见面从不主动讲话,说话从没个笑模样,一天到晚总耷拉着脸,好像那整整一栋楼的人都欠了她钱似的。我讨厌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就有张那样的脸,以致背地里跟同学讲起她,我总称之为:“寡妇脸。”

“‘寡妇脸一天到晚早出晚归,有时一连几天都不见人影儿,不像是只靠傍老头儿为生的啊。”我说。

“当然不是,”同学朝我摇头,“四月在唐人街干中文导游,你要想出去玩,找她准没错。她看上去那么高冷,其实遇事挺帮忙的。上次我爸妈来,我就托她找的旅行社。我妈回来跟我讲,问了一起去的人才知道,真给省了不少银子呢。”

“哦,这么说她都能赚钱自立了,傍老头儿这种事儿又算哪一出啊?”

“为赚钱吧?你隔壁的那个山东大哥在这儿住的时间最长,知道的事儿也最多。我听他讲过,胡先生为什么要让四月出面租房子呢?那其实是惯例,像四月这样跟胡先生有不正常关系的女孩子不少都干过这种差事。按胡先生自己的说法,是他不喜欢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谈钱。但其实把这类事外包给这样的女孩子,也是为了补贴她们,给她们赚外快的机会。像四月,她要是比胡先生给的价格多租出钱来,都是可以揣自己腰包的。”

“哦,”想到第一次见面时四月的可憎嘴脸,我忍不住摇头叹气,“嗐,这小丫头,还是傻,钱就真的那么有用吗?”

“就是,就是。”同学和四月年龄差不多,却是国内读完大学出来的,显然认同我倚老卖老的“金钱非万能论”,她一迭声附和我,还撇嘴笑道:“四月年年都回国过春节,每次都大包小裹买礼物,平时吃穿用度也根本不像穷人,开始我也真是没想到,她竟然会那么没志气!”

可就在那之后不久,有天傍晚,我站在阳台上打理我的盆栽,一抬头,竟撞上一同出门的四月和胡先生。

暮色四合的楼间草坪上,一个身材魁梧、步履蹒跚的老头儿,一个瘦瘦小小、闷头走路的年轻东方女孩儿,他们并没并肩同行,胡先生在前,四月在后。胡先生兴兴头头的样子,边走边起劲地挥舞双臂,肩膀一跛一跛时高时矮、起起落落,还不时停下来,回头去跟四月讲什么。四月却一直垂着头,无精打采,慢吞吞跟着他、跟着他,始终保持一步左右的距离……他比她老那么多!他块头大得足以装下她!他一伸手简直轻易就可以把她捏碎……那情景骤然刺痛了我,让我觉出残忍——生而为人,困在这异国他乡,活着,谁没有自己的艰难?只觉胸口一阵比一阵强烈的闷闷钝钝的疼,腿一软,我扶着栏杆一屁股坐到地下,眼里的泪慢慢涌了出来,又慢慢干了。那天,打量他们让我念及自身。后来直到月上中天,我依然独自在阳台上垂泪枯坐。

自那之后,我再没叫过四月“寡妇脸”。

慢慢地,我开始越来越能享受到住在那楼里的好——公用的卫生间、厨房、饭厅,你能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生活在拥挤的人群里,有燥热喧腾的人气儿,有每天按部就班的过日子的节奏,让你不知不觉地就能渐渐融入当下、忘掉过去。

当然与此同时,更好的还有那份燥热、喧腾以及节奏,还都那么恰到好处,对你绝不构成负担。因为你很清楚,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忙,忙自己的事,对别人没过多探究的热心和耐心。挤在这样的人群里,根本就无须谄媚、看人脸色、委曲求全。赶上有空、有兴致,随时你都可以进到公共空间,和在那儿的任何一个人随便搭上几句话,碰上有兴趣的话题,甚至可以借题发挥、嬉笑怒骂。但只要不开心,只要没兴致,随时你都可以闭上嘴,只要闭上嘴,你就能迅速彻底地把自己跟周围的人群隔开,这阻隔严实、便捷,简直就像一扇随时可以顺手关上的,自己房间的门。endprint

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后来的事,我想,四月和我,一定会像那栋房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永远都被阻隔在彼此的房门之外吧?

4

那件事发生在我在那栋楼里住了半年后。

一个周末的晚上,那段时间我一直如此,一到周末,雷打不动要熬很晚,只为跟尚在国内的女儿通个电话。

夫妻离异,最不幸的是孩子,不仅孩子会这样想,更会如此想的还有孩子的母亲。作为母亲,我想女儿,每天都在盼着那一周一次的长途电话,但也越来越能感觉到打电话带给自己的折磨。一度我还尝试过跟女儿视频聊天,后来到底又将之调整回打电话。是我太敏感?还是女儿已一天天长大,我们间的关系正变得越来越复杂?反正每次通完电话,我的情绪都非常糟,由此引申出来的恐怖联想更是无穷无尽——女儿不开心吗?她一直对我当初执意跟她父亲离婚,并很快远嫁他乡心存怨怼吗?怎么现在她一说话就喜欢绕圈子,讲话的语气也越来越小心翼翼的,变得越来越让我感觉陌生?她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懦弱的孩子,是因为她的父亲对她的管教太严吗?她那个由小三越位升级而来的继母,又待她如何呢?他们都会如何跟孩子讲起我?还有周围那么多亲戚朋友,是不是女儿周围所有的知情者,都传递给她这样的信息——她的妈妈没大脑,太冲动,不懂忍辱负重,把好好的家、孩子拱手让给小三,自己草率远嫁异邦,并迅速自食恶果……

心事重重放下电话,我打算去趟厕所就上床睡觉。谁想我们这层的卫生间竟然关着门,里面灯也亮着,我于是不得不跑到一楼去用卫生间。

那晚一楼厅里坐着那个在楼里住得最久的山东大哥。他刚下夜班回来,在煮宵夜。见了我很兴奋,主动告诉我说,他老婆这两天就要来陪读了,他正忙着到处找双人间,很快就要搬走了。我替他高兴,少不了陪他感慨一番,他竟已在楼里住满了五年,而来伦敦也已八年这个事实。

等再回到顶楼,却见厕所里还是有人。顶楼只两个房间,分别住着山东大哥和我,他明明就在楼下,是谁在后半夜还跑这儿来上厕所?我按捺不住好奇,过去敲了敲门,“谁在里面?”

里面很快传来冲水声,水声响过,才有慢吞吞的答话声传来:“姐,是我呀。”

我有些愣怔,四月?四月和胡先生住二楼的大房间,自带卫生间。自打搬进那楼里,我几时见过四月上来用这个厕所?再说了,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叫过我姐?不止她,那栋楼里就没人有这种习惯,大家不拘大小一直都是直呼对方的英文名。

一阵疑惑,随即又闻到一阵腥咸的气味,我不免担心起来,“你没什么事吧?”俯身门上,我压低嗓子问。

“肚子疼,头晕,没事儿……”里面传出来的四月声音,很弱、很小,还飘飘忽忽的,让我很有些放心不下,正待继续敲,“要不,你帮帮我好吧?”耳边再次传来四月的声音,紧接着,门被她從里面打开了。

我看到四月下身只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内裤,已褪至腿下,想必是撅起上身开门,此刻正迅速后退,可就那么一动,地面已长长地甩出一条暗红的血迹,我眼尖,一眼又看到坐便器里也淋淋漓漓满是黑色的血,“怎么了?”我一句惊呼未及出口,尾音已被四月朝我猛烈晃动的手势硬生生压成耳语,于是赶紧回头先把卫生间门关好。

“我吃了药,打胎……”小小的卫生间里,我简直是跟四月挤在一起,好在她蹲在坐便器上,不过自上向下去看她的脸,我更是觉得惨白、恐怖。

“啊?是医生让吃的吗?”

“不是,唐人街,中药房……”

“不要命了你!”我用手去摸她的头,凉凉的、汗津津的头,软软的已抬不起来的样子,“上医院,赶紧上医院!”我说,“胡先生呢?”

“他下午刚走,三天后才能回来,不上医院好吧?姐?”四月皱眉俯身去按住肚子,嘴里疼得嘶嘶啦啦,“不就是需要全排出来吗?”

“可你出了这么多血啊…就你这体质…还这么晚了……”我慌得已不能自已地打起了哆嗦,却见四月还在犹豫,心里的火登时抑制不住横蹿出来,“我女儿都十岁了,你知不知道?我不比你懂?”朝她咬牙切齿地一阵低吼,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开门跑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在异国他乡遇上此类状况,慌得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想到楼下还有经验丰富的山东大哥。

我们后来是被救护车拉去马斯顿医院的。

路上我再次跟四月提起胡先生,“听我的,这种性命攸关的事儿,你不能不跟他讲,他有责任。”我说。

“这事儿不能让他知道的呀。”四月却直朝我摆手,讲话的语速很快,声音却很低,还有些哑,她热热地趴到我耳边说:“好姐姐,帮我保密好吧?”

那天她上车后说什么都不肯躺下,只软塌塌伏在我怀里,张口闭口叫我姐姐,让我很不适应,更搞不懂,这种事儿有什么不能让胡先生知道的?但我并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敷衍了一句:“所以你才趁他离开后服药。”

“我也是知道药物流产可能不安全,才去你们那个卫生间的呀,要不,要不就算我死在卫生间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呀……”四月突然喊出来,声音哽咽,我知道她一定哭了,却只佯装不知,只下意识地隔着棉大衣把她搂得更紧了。

“姐姐,”四月突然目光亮亮地抬起头看我,“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因为你是当妈妈的,你有女儿!”

她的话猛地扯拽出我的眼泪,我赶紧把脸扭向窗外,不想被她看到,这个小丫头!我一阵心酸,却不由得感慨她的聪明,她这句话彻底点破了梦中的我,那会儿其实连我自己都还没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就怜惜她、疼她,是因为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总让我想起自己远在国内的女儿吧?出国那年,我女儿七岁,刚上小学,“妈妈你不要妮妮了吗?妈妈你一定要去那么远吗?妈妈要是这次妮妮能选上班干部,没办法告诉你怎么办?”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女儿,女儿皱着眉头想来想去,最后说出口来的麻烦全来自她自己。但现在,她马上就要升入中学了,每每通电话,她再也不主动同我讲学校、家里、同学间的事儿了,除了回答我的问话,她最经常讲的话是:“妈妈你好吗?妈妈,人家都说,你们那儿总下雨,下得人心情都不好,妈妈你不会也总心情不好吧?妈妈你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又离婚了吗?是那个老外不要你了?就像当初,你不要我爸爸了一样……”endprint

在这世上,女孩子无论怎样总不免要沦为弱者。就像四月,她在那一刻表现出来的自以为是的聪明和坚强,只能越发让我觉出世事的残忍,觉出自己对她越来越深的担忧和怜惜。强忍着心底一浪一浪袭来的酸楚,我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告诫自己: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这显然是个太过复杂的女孩儿,我没能力帮她,绝不应该跟她走得太近。

可四月显然并不知我的顾忌,她双手握拳抵在肚子上,疼得不时弯下腰去,却也一直没停下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话:“姐姐呀,我一直……一直都想跟你解释……解释租房的事儿呀。可一直找不到……机会……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吧?租房……是我不好,我成心难为你,其实,主要是我不想……不想让原来住那房子里的……托尼走,我要想当好人,就必须得想办法,不让那房子租出去呀……”

“好了,好了,四月,”我拍拍她后背,“别说话了,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什么好人和坏人的,不要胡思乱想。”我轻抚她的肩,她太瘦了,伏在我怀里,尖尖硬硬的肩胛骨不时耸起又落下,硬硬地硌着我的手,让我心疼。

“你不信任我?姐姐。”她却猛抬头看我,那涌动着无限失望、感伤、欲言又止的目光,让我一阵心悸,但我赶紧挪开视线,没敢再去看她。

自此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后来,直到她住进医院,我去照顾她,我们之间都没再讲过那么多的话。

5

胡先生是在四月住院三天后回来的。

据我那同学讲,胡先生是去参加了他女儿的大学毕业典礼。刚回来时,还得意洋洋拿给大家看他和穿戴着学士衣帽的漂亮女儿合影,不想竟被告知四月已住了院的消息。同学告诉我说,胡先生当时显得非常非常惊讶,不过倒也没说什么。

我见到胡先生时,他已是在厨房里煲鸡汤了。

“多亏你啊,真得好好谢谢你,我不在,四月小产的事儿。”那天我放学一进门,就见高高大大的胡先生从厨房里一瘸一拐晃出来,朝我展露他那难得一见的笑脸,主动过来招呼。

我却被他讲得尴尬。

四月流产,连同学我都没告诉,对所有人,我只是讲四月因贫血发生眩晕。哪曾想胡先生竟如此当着一楼饭厅那么多人大鸣大放地讲出来?好在那些人听了,非但没任何反应,还知趣地一个个都相继走开了。

“四月现在叫你姐姐,是不是?”胡先生叫住了也往楼梯那儿走的我。

“是啊,”我一笑,“她就是个孩子。”

“很黏人的小孩子呢,”胡先生也咧嘴笑,“知道她叫我什么?爹地,哈哈哈。”

我没笑,脸一阵发热,心里有气,这样的私房话,由他这么个糟老头子红口白牙地对我这样一个单身中年妇女讲出来,算什么呢?他可以为老不尊,难道就不觉得待我有失尊重?我拉下脸,兀自继续拾阶上楼。

“而我呢,我叫她娘子,娘子这两个字,你知怎么讲?”

胡先生却仿佛一点儿都没察觉到我的不悦,站在楼梯口,他仰脸皱眉向上看着愕然转头的我,脸上满满的,全是平日里最常见的凶巴巴的严肃, “敬她,如娘;爱她,如子。”他这话讲得非常慢,声音虽不高,却一字一顿很是郑重。

我一时愣了,不觉间已停了脚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这种男女间的态度,让我由不得不正视起胡先生来。

“可是现在看来,四月并不识我对她的敬;那么,爱,也就无从谈起了。”

胡先生还在讲话,却并不看我,而是颓然低头良久,方有哽咽的声音自他喉咙里慢吞吞地挤出来,且边讲,边转身一扭一扭回厨房,不再理我了。

后来得知四月出了事后,我常会想起胡先生的这番话。

像胡先生这个年纪的人,在人群里跌跌撞撞活那么久,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什么样的事没见识过?想来,他一定也有自己看得来、看不来的人和事。而对四月背地里做的事,他未必就不知道,却还是始终睁只眼闭只眼,并未发作。

直到最后,我听胡先生讲过的,对四月最为严厉的抱怨,不过也只上述这些。

6

“我们老王有话,胡先生这儿啊,就像个大收容站,不知搭救了多少落魄得差点儿要露宿街头的小闺女。可惜那些小闺女,全都跟四月一样没良心,自己翅膀一硬,一个个扑棱扑棱全都飞了……”

讲这话的是山东大嫂,她来时,正赶上四月卧床休养,胡先生照顾她,楼上楼下跑不停,这情形被大嫂看在眼里,很是鄙夷。

山东大嫂跟大哥一同来我房里,送了些从国内带来的食品。没坐多久,那大嫂就眉飞色舞地讲出这番话来,然后再聊,弯弯绕绕再也离不开评判胡先生了,态度很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志士派头。

“不过胡先生也不值得同情,他那是愿打愿挨,怨也只能怨自己好占便宜,他也不想想,现如今这些小闺女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哼,可这话说回来,这还不全都是你们男人的傻?你们这些男人哪一个不这样?在这种事儿上,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就见不得有缝儿可盯的蛋!”

大嫂后来却不知为何突然話锋一转,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自己丈夫,这下可彻底惹恼了山东大哥,他臊红了脸,愤然起身,低声呵斥道:“你啥时候跟人学得这么能扯老婆舌?看来以后啥话我都不能跟你讲……”

“我说啥了?啊?你心虚啥?咋好事儿你不往自己身上揽呢?让人家评评理,当年你说走,抬脚就走,扔下我一个女人家,又是老人、又是孩子,家里家外地忙,我容易呀?现在倒好,跑这鬼地方来,难道说个话都得看你的脸色?”大嫂说着说着已哽咽失声,但长长地伸出来的手指,却次次都精准无比地直抵自己丈夫那红红的鼻子尖儿。

好在山东大哥能屈能伸,他很快就坐了下来,压低嗓门讲了阵小话儿,夫妻二人不久即草草告退了。

当然,无论胡先生,还是山东大嫂的那些说法,四月本人应该是都不知情的。

她被胡先生汤汤水水调养了一阵,很快又生龙活虎地在人前来去匆忙。表面看来,她跟从前没什么两样。还是一天到晚拉着脸,不过我记得很清,就是自那之后,四月开始称呼我为姐——人前,淡淡的;人后也并不甜腻。敏感、自尊,又好面子的她,一定也早察觉出我对她的刻意回避吧?然而她并未因此就放弃对我表达亲近。endprint

时不时地,她会拿些小纪念品、食品来敲我的房门,“姐,这个可以寄给你女儿的,小女孩儿肯定都喜欢。”“姐姐,游客送我的秋林红肠,都给你吧,听人说你们东北人最喜欢这种俄罗斯风味的肉食。”

那年春节,四月回国休假,带了好大一包酸菜给我,“我才知道跟我妈一起练瑜伽的阿姨竟然是沈阳人,是她告诉我这个牌子的酸菜最地道。”

后来,时隔多年,每每想起当年四月曾一个人跋山涉水走那么远,在限重的行李里,为我装了那么多、那么沉的家乡菜,我都会感到非常非常愧疚。

如今我已记不得四月是何时第一次进到我房间来的,却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段时间,她在我那房里讲过的那些话。

“姐姐,生孩子的时候你多大呀?是不是会很疼的?要是将来有一天我结了婚,我可不想生孩子呀,尤其不想生女孩儿,诱惑那么多,危险那么多,要承担的后果也那么多……不过,姐你别笑我呀,我可能只是说说,要是将来我结了婚,那一定是遇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了呀,生个孩子,一定也就顺理成章吧?

“你别看我现在总看闲书,不爱学习,其实我小时候学习可好呢。我都获过全国作文比赛的二等奖呀,真的。刚来伦敦的时候,我有篇写对伦敦印象的散文,还登在一期留学生杂志上了呢。编辑都特意给我回了邮件,说我写得好,让我以后多多赐稿。你别不信呀,姐,等哪天我找出来给你看看好吧?

“结婚哪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呀?结婚很麻烦的,亲戚朋友都来观礼。胡先生那种人哪行的呀,跟他结婚我倒是可以合法留在这儿了,可怎么带他回上海呢?亲戚朋友还不都得把我笑死?我宁愿像现在这样,花钱交学费,续我的学生签证。

“基本上年年我都回家,不过每次都不轻松呀,不单是花钱的事儿。我父母已经离婚了。以前我什么话都爱跟我妈说,这几年却越来越少了,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吧?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跟我爸离了婚的关系。我妈是那种特别好强的女人呀,当初,就是她非要送我出来留学的。

“我不是没想过要回国的呀,我都去参加过好几次国内的招聘会。可你知道的,我十七岁就来英国了,除了上学,就是打短工,没有任何办公室的工作经验的,想找我父母所希望的那种高级白领的工作,几乎是没可能的。我觉得我爸妈发现了这种情况后,对我回国也不再那么热心了。

“当然留在这儿也不容易,之前我不懂,2000年夏天,还有2007年冬天的时候,我都想过不回来了,签证也没去续,所以搞得现在合法居留记录不连贯,没办法申请永居……姐,你不知道我这些年为了合法身份花了多少钱呀!旅行社一起打工的同事都笑我,说我辛辛苦苦攒的钱,不是交了学费续签证,就是交了律师费办永居……”

我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四月给我讲这些话时的神情——目光空茫,语气淡淡的,带着怅惘,有一句没一句的。哪怕我有一个语气词的回应,都会搞得她神色慌张,戛然而止结束话题。但也有些时候,她就坐在我对面,话讲着讲着讲成了自说自话,越说越流畅,越说越恣意张扬,连脸上的五官表情都随之生动起来。

我于是想到,就像主动送我那些旅游纪念品和食品一样,四月一定也是想把自己的心事、秘密,作为礼物,郑重地都交给我,用以表达亲近和信任。这就跟送那些礼物一样,送出之前,我相信她未必不花心思、动脑筋,可当着我的面和盘托出时,却每每故意表现出轻松、随意、漫不经心的样子。

但她怎知,那时的我,最怕跟人走近。深恐知人太深会自讨苦吃。无论接受四月的礼物,还有听她的讲述,我其实都非常有压力。

挨不过,不得不接受,我就回赠些小东西给她,听她说话,则尽量保持沉默,不插话,更不探究。而平日里,我对她讲出的话,充其量也只是:“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又那么瘦,干吗总穿成一身黑啊?”再不就是:“那么贵的学费你都交了,虽然打工没时间去上课,书总得看看吧?别一有时间就去租那种风花雪月的中文小说看,那不是浪费时间吗?”

“四月,你要清楚,胡先生不是糊涂人。他对你不错的。”——唯有我不止一次地跟她讲过的这句话,我深知是越界的。

可四月对它,就跟对我干涉她饮食起居一样丝毫不以为意。“切,难道我待他还坏吗?”她每每撇嘴一笑而过。

7

四月和我之间关系的变化,同住那一栋楼里的人想必都看在了眼里,但对此有反应的,只是我那同学。

“从你不叫她‘寡妇脸开始,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跟她握手言和的。”有次下课结伴回家路上,同学主动同我提起四月。

“小丫头片子,”我初听并没在意,只笑笑,“你闲心还真不少啊。”

“哪里,主要是像你这样有经历的人,对有些事儿自然要比我们这些一直出校门进校门的学生看得开些。”同学很认真地辩解。

这下我笑不出了,“你不是说我没立场,好坏不分吧?”一緊张,我迅速蹿高的声音都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是,不是。”同学似乎也被我的反应吓着了,她把脑袋摇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老老实实交代:“其实,其实这是你们隔壁那个山东大嫂跟我说的,当然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这下我彻底没了笑意,我再没说话,只呆呆坐在行驶的地铁里,心空空地悬着,嗡……嗡……随着地铁毫无方向感地起起落落。要下车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个念头——是的,如今,我房间的门已不再是我想关就能严严实实关上的了,这地方,我恐怕是住不久了。

欢送山东大哥夫妇离开,胡先生很慷慨,他请我们全体去女王路那家皇朝总店吃早茶。

说请早茶,胡先生却直拖到将近十一点了才带着我们一起出发,乘地铁辗转来到正值用餐高峰的餐馆。赶上周末,排队等座的人非常多,好在胡先生已预先订了位。我们鱼贯而入,一路频频四顾,只见满眼金碧辉煌,高档装修黑黄两种主色调,中外食客着装举止都颇有派头,就连来往穿梭的服务生都衣着笔挺、气宇轩昂……于是便有人打趣,“嗨,胡先生,这似乎不是我们该来吃饭的地方哦。”endprint

“要不我会让你们穿正装?”胡先生只是笑,兴致很好,一坐下,就边翻餐单,边伸手过去,搭在坐在他一侧的山东大哥肩上,还对我们大家解释:“我老胡开了一辈子餐馆,自然知道全伦敦哪家的点心最好吃,要请客,自然拣最好吃的馆子啦,是不是?老王?”

老王也笑。那天请客,山东大哥是由头,作为房客,被房东如此隆重欢送,一贯节俭、从不轻易占人便宜的山东大哥都没了他平日里分分角角都得掰扯得清清楚楚的作派,越发显得沉稳宽厚。

“大家虽都是学生,一心向学,但出来这么远读书,总得多见见、多尝尝,这样心底才有格局。格局这东西不好讲,全看各人造化,如云似水、水流云在……”胡先生那天开场开得很风光,一直跟山东大哥彼此亲亲热热地以老胡、老王互称。

想必是受他们情绪感召,大家竟然也纷纷效仿,各自开始高语低言、称兄道弟。算上胡先生和四月,住那楼里一共八个人,有一个赶上有事未能参加,再加上山东大嫂,我们一桌恰好凑齐八个。这些人年龄大抵相近,也就没人深究,只让显然年长出大家许多的胡先生、山东大哥、大嫂以及我,脱颖而出,转眼间在众人口里便成了胡大哥、王大哥、大嫂和姐姐。

和以往在宿舍聚餐,最后直聚到胡先生起立高声重话当年,山东大哥不时喊出带有浓郁鲁西南特色的英文单词、俗语,众男生嘤嘤嗡嗡起哄、女生们叽叽喳喳闲聊,最后演变成乱哄哄的闹剧一场。那天,在皇朝,酒水没点,小菜精致,服务生威严,大家不约而同都比平日端庄了许多。

只是后来聊天时,聊出了些状况。

“老胡,记得你第一次在皇朝请客时的情形吗?简直就像昨天。”山东大哥笑道。

胡先生也笑,却斯斯文文地[典][见]着脸,是少见的困窘。我有些奇怪,却见胡先生低了头,脸都瞬间红了,嗫嚅半天,方嘀咕出一句:“当年的荒唐事,不要再提啦……”

“怎么能说荒唐呢?胡先生,你这不到底修成正果,身边有了四月吗?”

山东大嫂也跟着笑,但她笑盈盈突然插的话,却让众人脸上都没了笑意,尤其四月,四月朝山东大嫂瞪过去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

大哥脸上顿时也挂不住了,但碍于众人,只狠狠瞪了大嫂一眼。他這一眼可比四月有效得多。大嫂当即收声闭嘴,直至席散,除了咧嘴随众人笑笑,我没见她再出过一丝动静。

这时候,胡先生就显得比我们老到许多。我注意到,胡先生把自己的手轻轻抚到挨自己坐的四月背上,但也只那么轻拍几下,一句话没讲,就算过去了,他依然还在以请客者的身份转移话题、活跃气氛,他正色道:“我老胡这楼里,前前后后住了多少留学生啊,可你们知道吧?这么多年,我一个广告都没打过,房子也一间没空过,都是学生介绍学生,住久了,大家都成了朋友,朋友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朋友……”

这倒是真的,众人纷纷点头,还附和着说起这个、那个、走的、来的,一时间气氛很是温馨、融洽。

哪想,一楼住的那个刚来不久的小女生突然朝胡先生诡异的一笑,道:“我还听说,这楼里来来去去的人,都是自己情况有了变化主动离开的。这么多年,只有一个人是让你胡大哥撵走的,那是去年秋天,一个叫托尼的男孩子,是不是?据说还是四月的关系户呢,大义灭亲啊,胡大哥,你可真牛!”

我有些愣,很快想到四月流产那次跟我提到过这名字,是的,四月曾说,她成心不想把房子租出去,只为了留住托尼。

果然,我也很快发现,因那女生此话一出,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尤其胡先生和四月,都在那儿表情复杂地互相瞪视。

到底胡先生反应快,他很快向众人道:“不一样,不一样,托尼和你们大家哪一样?在我这儿住的人,哪个不是本本分分来读书的?哪像托尼,通宵达旦就知道打电玩,连课都不去上。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不是吧?”我那同学竟也插了话,声音不高,表情却极认真,她瞪着大眼睛直视着胡先生道:“托尼走,不是因为托尼嫂子来闹事儿吗?那天下午,托尼嫂子来找你时,我在房间里的,我全都听到了,不过是没好意思出来……”

我能感觉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四月猛地哆嗦了一下,扭过头,只见四月一只手还按在餐桌上,另一只手却捂住脸,把头深深埋下去了,那长长的黑色直发随之散落下去,越发显得瘦瘦小小的她楚楚可怜。

再抬头面对自己同学那一脸无辜的表情,我突然冲动起来,那一瞬间,我在我同学那张可爱的娃娃脸上看出了一丝冰冷的杀机,甚至我都怀疑刚才那个最先提托尼的小女生,是否也跟我同学一样,是故意装出很傻、很天真!

虽不认识托尼,以及托尼嫂子到底为何上门闹事儿,但弱小的四月激起了我的不平,我实在受不了这些,我生起她们的气来,凭什么呢?我想,你们到底都是从哪儿来的这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凭什么可以这么残忍?你们让四月这样一个小丫头当众出丑,居心何在?

“是的,多亏托尼嫂子来,我才知道了他打电玩的事儿,托尼还是个孩子,作为房东,我失职……”

耳边胡先生还在费力解释,我却忍不住直接伸手拍开了桌子,“哎,哎,哎,”我很不客气地仰脸瞪着那俩小丫头,冷冷地道,“你们哪来那么多闲心?纠缠这些没格局的事儿干吗?咱今天出来干吗来啦?胡先生,”转而我又插嘴去打胡先生的岔儿,“继续讲有格局的事儿不好吗?我还急着听你们刚才讲的广式早茶的典故呢,怎么不接着讲了?为什么用手指轻敲桌面,就代表感谢?”

8

那天晚饭后,四月又来到我房间。她送了本杂志和几张打印稿给我。“姐姐,我找到了我从前发表的那篇文章了,还有一篇,是后来写的,给你看着玩儿。”

“哦,”我接过那杂志和打印稿,一边翻一边朝她笑:“我一定好好看哈,四月,像我这种理科生啊,在你这样的文艺青年面前,简直就是土包子一个。”

“什么呀,姐姐,我算什么文艺青年呀,我写得不好,还怕你看了要笑呢……”

我看出四月的表情很不自然,似乎并不喜欢多谈文章,便想到她可能只是心烦,才又来找我闲聊。不过这么久了,她何时空手来敲过我的门呢?想必这些文章也同那些小礼物一样,只是托词。endprint

果然,进得门来,四月便红着脸,很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姐姐,”她刚一开口,泪已潸潸而下,“为什么你从来都没问过我,我是怎么跟胡先生走到一起的?”

“我,我这个人对别人的私事没兴趣。”很有些猝不及防,我觉得很窘,只一边试图拉她坐下,一边低声道,“谁没点儿不开心的事儿呢?凭什么都得要讲给别人听……”

“姐,”四月并不在意我的窘迫,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伤感里,她不肯坐,依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抽抽噎噎地道,“我今年二十九了呀,虽然没法儿跟你比,可我觉得我自己也算经历过一些事情的。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呀,这满楼,就只有你才是个真正的好人!”

“傻丫头,”我递毛巾给她,“再别这么说话了,啊?人哪是可以简单地用好坏来分的,你现在觉得我好,保不住哪一天……”

“不会的,不会的,”她急急地打断我,再次高声强调,“姐,我知道你好,对我好的!我做错事,你总给我留面子的,还记得吗?上次在马斯顿医院,那个老太太大夫骂我,你什么都没说呀,可我知道你肯定知道她说得对。其实我也早想跟你承认的,我不该跟医生撒谎,之前我的确做过流产手术,十八岁,我来英国的第二年秋天,回国找我小阿姨帮忙做的……

“连我妈后来都知道了呀,不过她只是后悔不该那么小就送我出国。我觉得我爸更了解我,我一直记得那次因为流产回家,我爸对我说的话。我爸说,你真的喜欢那个人吗?还是觉得他比你大,成熟,让你觉得可以依靠的吧?我爸说得没错,这么多年,我谈了这么多男朋友,都比我大,可是他们哪一个是可以依靠的呢,呜呜呜……”

那个晚上,我再次成为四月眼里心中的好人,可我这个好人当得战战兢兢。后来非但主动打断她的倾诉,她走后,我再度失眠,翻来覆去想得更多的还是自己,我知道自己必须赶紧出去找房子了,这儿显然已没法再待了。

但想立刻就找到一个各方面都满意的房子哪那么容易。我甚至都想,实在不行,就回自己离婚时法院判给我的那个小公寓。但那公寓已被我租出去了,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期,房客已联系了我要续租,因存了这心思,我一直拖拖拉拉地拿不定主意。

9

就在我又到处打听要找房子期间,我见到了四月生前的最后一个男友——单先生。

单先生四十出头的样子,戴一副细长的黑框眼镜,人长得白净斯文,话不多,讲话甚至还常带几分羞怯,尤其人多的场合。可像他这样一个人,却是做地接导游的。

他在晨光熹微的夏日清晨,开一辆白蓝相间、照明灯还都亮着的空荡荡的大巴车,缓缓驶过空寂无人的街道,朝我们而来。人还在车上,还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时,他就朝我们咧嘴笑,点头。然后,跳下车,由四月介绍给我们,依旧只是咧嘴笑,点头。

那已是距四月流产近半年后,就要放暑假了,同学提议一起出去玩玩,就去请教四月有无合适线路。不想她竟大包大揽:“好的呀,好的呀,你们跟我跑一趟就好了。我这一趟带八天六晚的散客团,走牛津、史特拉福、湖区、苏格兰、约克再回伦敦,正好一大圈,你们先跟我浮光掠影跑一趟,发现自己喜欢哪儿,以后再深度游,好吧?”

从决定了跟四月出游,同学就不时跟我嘀咕说沾了我的光。那天一早,单先生真来接了,上了车,我俩这蹭车的,便自觉把前排座椅留给游客,远远去到最后一排落座。刚坐下,同学就附在我耳边嘀咕道:“这个姓单的我见过的呀,他就是托尼的哥哥。”

“托尼?”我一惊,一时仿佛又坐回到那尴尬的、欢送山东大哥的早茶餐桌旁。

同学倒淡定,那会儿早没了在那场欢送聚餐上表现出来的尖刻,只笑眯眯同我解释:“就是以前住你房间的那个小男孩儿,在我们这儿住的时候,他刚来伦敦不久,还在牛津街读语言呢。”

“哦。”我点点头,没再接腔儿,却对这单先生和四月,格外留意起来。

单先生看起来脾气很好。大巴车接上我们,一路先直奔酒店,接上一群从国内来的游客,四月哇啦哇啦嘴巴一刻不停地忙着点名、和带队交涉住宿餐饮标准和景点自费项目细节。单先生则始终无语,只是很长眼色地闷头帮这个拖行李,那个放背包。游客里不乏横眉冷对、盛气凌人者,对他大呼小叫,他一视同仁,只是朝四面八方不住咧嘴笑、点头。

车一发动,四月便站起身,开始为众游客介绍行程安排、沿途风光。同学便也在我身旁嘀咕开了这位单先生。原来单是陪老婆来的伦敦。他老婆從国内医院考的国际护士来英国好多年了,单自己从前在国内似乎是做眼科医生的,来的年头貌似并不久,却很快把自己的弟弟托尼也给办出来了。托尼却不是念书的料,只迷恋打游戏,住哥哥家,跟嫂子闹掰了,一个月没到,就租房去了我们那儿。

“去年中国年的时候,一起在那栋楼里住的我们几个人凑份子去唐人街吃东西,就遇到了这单先生,托尼就给我们大家都介绍了,说他哥哥是做导游的,不过我可真没想到,原来竟然是跟四月一起搭伙。”同学低声跟我讲着,无论语调还是表情,都貌似大有深意。

当晚我们住曼城,进了房间我就去洗澡,一出来,见同学还懒洋洋歪在床上,一脸得意地朝我坏笑道:“猜,四月今晚跟谁一起睡?”

我心底隐隐有不快,只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别老操心别人的闲事!”

同学却愤而起身,情绪激动地跟我大吵大嚷起来:“你知道什么!我去查了呀!都要把我给气死了!她真的是跟那个托尼的哥哥住一起啊!你说说四月这个人,她真是把我们所有中国女生的脸都给丢尽了……”

当晚我也没睡好,也开始生起四月的气来。一个人能把自己腌臜龌龊的隐私和盘托出,她哪里来的勇气?对我讲,是因为我让她有勇气吗?因为认定我也是同她一样腌臜龌龊的人?现在想来,我对四月的仇恨,就是从那晚开始萌芽的。

事情发生在我们回到伦敦后,是个中午,我们一路风尘仆仆先奔一家中餐馆午餐。“吃了饭你们再回吧,反正回去也得吃饭,这餐就算我给你们送行。”

四月一路招待我们很周到,临别挽留的也依依不舍,“你们回去就可以好好歇歇了,我还得带他们再在伦敦市区转两天呢。”她噘嘴自怜。endprint

“以前我总觉得当导游好,可以到处跑着玩儿,这次跟你出来才知道这一行也真不容易啊,四月。”同学捏了捏四月的手,话讲得很恳切。

“没有呀,没有呀,”四月却不同意她如此讲,“我不觉得累,因为我一直就喜欢当导游呀,可以认识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事儿,多好呀,我很喜欢的!”四月俏皮地甩甩长发笑了——这倒是真的,我也发现了,四月出来带团,明显比在宿舍显得开心,然而这到底是工作带给她的,还是那个已有家室的单先生带给她的,还不好讲。那次出游,因为开始不久就知道了她跟单先生的关系,我的心总绷得紧紧的,始终没能真正开心起来。

吃饭是游客最容易摆谱儿、抱怨的時候,尤其是那会儿旅程已近尾声,这边嫌座位挤得他没地方放他的背包,那边又嫌团餐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菜……

“您先坐下呀,先都坐下呀……”四月在人群中鱼般摇来摆去地穿梭,走走停停安抚这个,恭维那个,还没忘记特意安排我们跟她坐在一桌。

餐馆老板一口标准的京腔,仿佛跟四月、单先生都很熟的样子。小菜刚上,饭还没真正开起来,他就带了一个高个子中年女人朝我们这边走来。

四月听老板讲有人找,一回头,哪想脸上已狠狠地挨了那女人一个大嘴巴。

餐馆老板也蒙了,反应过来赶紧帮忙去拖住那女人,那女人具体形容我如今已记不清了,却还清楚记得她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的举止,只一把就推开了虚张声势拉住她的餐馆老板,不紧不慢地再次走到四月面前,厉声道:“你不会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餐馆陡然间安静下来,我和同学紧张得都站起来了,单先生刚才去了卫生间了,这会儿正巧刚回来,很秀气地一边走一边用张餐巾纸擦自己满手的水,及至走近,见到那女人,“家慧。”他慌得只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便只会不住抬手去扶自己的眼镜了。又是水,又是餐巾纸的碎屑,琐琐碎碎全沾在他脸上,搞得他很狼狈。不过更让他狼狈的还是他老婆的一声怒吼,那女人怒目圆睁,朝自己的丈夫当胸就是一拳, “单滨,去年秋天你怎么跟我保证的?啊?那是放屁吗?你还算男人吗?你还不赶紧给我滚回家去!”

她这最后一句话讲得又快又响,打雷般震得单先生猛一哆嗦,继而便皱着眉头看了会儿地面,“走,走,回家,回家。”他好半天才像回过劲儿来似的,一边低声嘀咕,一边用双手死死地拖着自己老婆往外走。他老婆倒没抗拒,只磕磕绊绊一路随他走,却把上身扭着,高高仰起的脸,始终朝向我们,冷冷地一路不停地朝四月喊话:“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脸!不是已经跟个台湾老头儿住一块儿了吗?怎么还在外面勾三搭四偷人家老公?我早听托尼说了,连单滨都清楚你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要不上次我敢上门去教训那个台湾老头儿……”

“才没有,不是的,我不是……”四月本来是瑟瑟缩缩满脸惊恐地望着那女人远去的,现在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嘴一瘪,终于哇地哭出声,但还是边哭边反驳着,直到人家夫妇俩彻底走远,才双手捂脸趴在了餐桌上。我见她伏在那儿,肩膀一直颤抖着耸动,却隐忍着没发出一声,当下心中也很是不忍。

10

一屋子的游客起初还安静,没一会儿就边吃吃喝喝,边嘤嘤嗡嗡抗议开了。

“导游,什么时候走?有个准点儿没有?干这一行,你们就得遵守这一行的职业道德!”一个始终拄着文明杖,其实一路游山玩水始终健步如飞的老先生,后来疾步过来,用文明杖猛烈敲打开了地面。

那时我们已被餐馆老板让进单间,四月一直软软伏在我怀里。

餐馆老板见了便过来问:“下个景点去哪儿?四月,要不要我先开车帮你把游客送过去?你也赶紧联系下公司吧,看看能不能再派个司机来。老单这家伙也真够可以的,竟然还把手机给关了……”

“主要是我不会开车,要不四月你跟姐姐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帮你带着这些人,等新的导游来……”我同学也自告奋勇。

“不用,不用。”四月慢慢抬起头,用一直攥在手上的毛巾,三下两下抹净了自己的脸。她只让老板帮她把游客先送去大英博物馆,对我们,非但不用帮忙,反而抱歉我们这送行的一餐饭没吃好。然后,她很快退到一旁,条理清晰地给旅行社打开电话了。我在一旁冷眼看着,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并非她第一次遭遇如此尴尬了,我的心很快又变得复杂起来。

“谢谢你呀老李,你这店里也正赶上饭点儿,赶紧忙你的吧。刚才老张说他正好在附近,能马上过来。”四月打过电话,又谢绝了餐馆老板的帮忙。老板也替她松了口气,“那好,那就好,”接着又嘀咕几声,“嗐,老单这个人啊,怎么能这样?把这么一大摊子的人,全都撂给你这么个小姑娘……”

“不要怨他好吧?摊上那么个母夜叉老婆,啥人能有好办法?”

说这话的是四月,那会儿她突然讲出那样的话来,真是让我又惊又气——她有什么资格这样贬损人家老婆?破坏人家的家庭,被人家这样当众羞辱,难道她心里一点不愧疚?我真是气不过,脑子嗡的一声,简直觉得四月已经成了我女儿的后妈,“你不能这么说话。”我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走上前去,拍了拍四月那套着窄窄黑连衣裙的小肩膀。

“少教育人好吧?”我一点也没防备四月竟突然翻了脸,她回头一把扒拉开我的手,尖着嗓子道:“我当然没你聪明的呀,你聪明得都能靠嫁老外来换绿卡,我就是混得再惨,也混不到你那步!”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简直气疯了,又是摇头,又是张嘴,却哆哆嗦嗦只会反反复复讲这一句话——这个小丫头,这个阴冷、恐怖得像魔鬼一样的小丫头啊,她是什么时候从哪儿知道了我的事情呢?她怎么就可以把那些我自己都不堪回首的往事这样当众抖搂出来,羞辱我?我的心怦怦狂跳,慌乱间我看到,在自己周围,同学,还有那个餐馆老板,都在看着我,目光里的表情有震惊、狐疑、高深莫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简直一刀宰了四月的心都有了!但我并没有,我努力地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慢慢地清了清那会儿已干得仿佛点火就能着的喉咙,努力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对四月说:“哦,其实,我也是现在才想明白,这么说来,去年冬天你在医院流产流下来的,就是这个姓单的孩子?怪不得你不让告诉胡先生呢……”endprint

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突然啪的一下,我赶紧朝后躲,却没能完全躲过,睁开眼,我才知道,刚才是四月抓了桌子上的一杯残茶泼我!泼得我脸上、衣服上都是茶,这真是反了天了,她这个小丫头,简直欺人太甚了!我上前一步,死死扯住四月的长头发,硬生生地拽得她朝我扭过龇牙咧嘴的脸,然后稳稳、准准、狠狠地朝她那张脸上扇了一个大嘴巴。

四月立即哇哇哇地尖叫起来,同学和餐馆老板也跟着喊,手忙脚乱地都过来拖我们。我倒是一声没出,混乱中倒挣扎着又在四月脸上抓了一把,撕打中,我听到四月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哭喊:“我一直当你是好人呀,我对你那么好,呜呜呜,我还叫你姐姐呀,呜呜呜……”

11

不错,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四月了。当晚我就住进了附近一家小酒店。然后,将近一个月后,我卖掉了自己名下的那套小公寓,把家搬到了莱斯特。

莱斯特是座大学城。城里中国人很少,可也就是在这儿,我认识了自己如今的老公,他是南京人,跟我同龄,工作多年,突然又跋山涉水来这异地他乡读什么社会学博士。

“我们都是在情感上有过过失的罪人,幸运的是命运还给机会,我深信,你我都不会再辜负……”学理科的我,在自己四十三岁生日的晚上,被一直颇有文艺范儿的先生这两句没掉书袋、不溜光水滑、镶金缀银的表白彻底打动,以致痛哭失声。最终在跟他经历了三年多的大争小吵,分分合合之后,再次走向了婚姻。

而四月后来的事,我却是直到最近才知道。那是因为今年夏天我回国时,在首都机场候机时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山东大哥大嫂。

此次我回国主要是接女儿。前夫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儿子,当初离婚时跟抢宝贝一样跟我抢的女儿,如今复习一年也都没能考上大学,且正值青春期,一天到晚一味跟他死杠,早成了让他身心俱疲的包袱。于是经婆母多次斡旋,我最終得以挑担上肩,成功将女儿带回自己身边。

“哎,那边有俩人,你认识吗?他们怎么总看你?”

那天,在机场,是我女儿先发现他们的,我顺着女儿的指点抬头去看,竟撞上山东大哥友善地朝我微笑的脸,以及一旁山东大嫂神色略显怪异,但显然要比山东大哥显得热情得多的笑容。

我们大呼小叫地坐到一起,聊现状,聊过去,聊自己也聊彼此都认识的熟人。

“真太巧了,我们也就是这次回国前,去唐人街订机票遇到了胡先生,也好多年没见了。”

“胡先生好吗?他还住富咸路那里?”

“哪儿啊,他不早把那栋小楼给卖了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还是听你那个同学说的呢,那可好多年了,也是有一次回国,在机场遇上的。她早回国工作了,难道你们没联系?”

我笑笑,没接他们的茬儿,只问:“胡先生复婚了?”

“你看,”山东大哥诡异地笑了,“肯定你同学跟你说过吧?要不你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胡先生一定是跟他前妻复了婚呢?”本来一直跟我讲话的山东大嫂,刚才被老公抢去一句,面色不悦,这会儿更是一脸阶级斗争,“人家当时她同学不就是说,胡先生要卖那栋楼是为了帮他女儿开中餐馆吗?”

“哦,对,对,那倒是,倒是。”山东大哥不好意思起来,又跟我解释:“其实也不一定是复婚了,也许胡先生只是跟他女儿女婿一起生活。”

过了一会儿,山东大嫂突然亲热地拉过我的手,很认真地问道:“你懂不懂签证的事儿?听说英国那边有政策,只要合法签证满十年,都可以申请居留,可还有人说,这政策早没了。”

我抬起头,迎接山东大嫂热切目光的笼罩,我倒真希望我能懂,但我却只能让她失望了。沉吟片刻,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对她说:“这个我真不懂,你们可以问问四月啊。她平时跟律师打交道多,就算不懂,也可以托她帮忙问问的。”

“啊?”大嫂一脸惊诧,嗓门也跟着大起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四月早就死啦!天啊,看来你那同学说得真对啊,当时你那么急着就搬走,就是想断绝和那房子里所有人……”她说着,像不小心咬住了舌头似的,表情痛苦地止住话头,同时开始警觉地、猜疑地上下打量我,继而又去打量一旁我的女儿。

女儿很敏感,被人那样看她很不爽,先是嗯嗯啊啊企图通过清嗓子来提醒人家,但效果不佳,就挑衅地瞪了山东大嫂一眼,然后一把将手上正看的网络小说蒙到脸上,双腿也直直地朝下一伸,半仰在那儿,彻底不再搭理我们了。

“四月是2009年年底出的事儿,我也是那次遇到你那个同学听她讲的,后来还去查了新闻……”山东大哥叹口气,想给我解释。但他话只讲出一半,早又被大嫂截了过去。

大嫂比比画画表情丰富地告诉我:“你都不知道,可惨了,报纸上都说了,警方认定四月是自杀。你别看四月那小闺女干干巴巴的,倒挺扛折腾的。警察说她肚子里又怀了孩子呢!嗯,让我算算,嗯,四月出事儿,你搬走,哎呀,都不到半年哪……他爸妈后来都到伦敦奔丧去了。原来四月也是父母离婚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挺可怜的。哎呀,他爸妈哭的那样儿啊,报上登了张那么大的照片,采访了好多人,都在说目前小留学生真是个问题。也有些认识她的人出来装好人,说什么四月其实为人不错之类的,都在那儿瞎跟着掺和呗。四月是什么人?她就是那种典型的小坏闺女,你说是不是?还有比咱这些住在那栋楼里的人更了解她的?警察和媒体估计也都是不愿意多管,要是真肯去查,只要查到胡先生那楼里去,挨个儿跟咱几个聊聊,多少事儿不得真相大白?只可惜你没赶上,上次你同学还说呢,四月的事儿,那栋楼里,不会有人比你知道得更多……对了,你同学还跟我说,四月怀的就是那个托尼哥哥的孩子,还说是你说的,是吗?”

“他们刚才说的,死了的那个是个什么人?”上了飞机,女儿问我。我女儿如今已极少主动跟我说话,那会儿突然金口一开,简直让我受宠若惊。

“是个女孩儿,她去英国时,比你现在还小两岁呢,跟你一样,她也是先得考雅思,再申请大学。”

“哦,”女儿点点头,似乎更有兴趣了,“那,那个女孩儿,真有刚才那个女人讲得那么坏?”endprint

“坏?”我能感觉到自己又开始颤抖起来了,是的,那会儿我正心情复杂,就像无法接受四月已不在人世这消息一样,我实在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在我感觉自己的内心无比虚弱、疲惫的时候,自己作为母亲的考试却又要开始了,我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妮妮,妈妈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真的是不能简单地用好坏就可以分得清的。没有人从一开始就想当坏人,但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在内,却都有可能做坏事。当你遇到困境,或者遇到诱惑,当你被误解、被辜负、被伤害,原本要做好人的你,也许就做了坏人才会做的事……”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儿?跟你聊个天儿就这么难吗?”女儿到底又怒了,她忍无可忍地狠狠白了我一眼,就扭头看窗外去了。

直到下飞机,她再也没主动跟我说一句话。

可那天,在那长长的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中,我的心却塞得满满的,全都是要向女儿讲述的冲动,对四月,我不但有懊悔,有思念,更有不解。百感交集地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让我觉得自己身边的女儿和四月变得越来越密不可分,这种感觉让我感到非常恐怖。因为我清楚,就像我并不真正了解四月一样,如今,我也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了。

回到家,一安顿下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我打算一点点用文字记下自己眼底心中的四月,关于四月和我的故事。

我希望自己能早一点如实写下四月的故事,希望我的女儿——虽已来到我的身边,却总让我感觉到依然还跟我海阻山隔的女儿——能尽早看到。当然,关于四月,若我女儿想更多了解,其实我手上还有另一篇文字。

那是一沓打印稿。记得当年四月送给我这沓打印稿时,是跟一本中文杂志一起的,杂志是出版于1997年的一本留学生杂志,上面有一篇四月的文章,讲述她初来伦敦时的见闻,那时的她对一切都感觉新奇和喜悦。记得那篇文章四月署的是她自己的本名——苏媛。

但如今那本杂志我已找不到了,手上仅剩下这篇打印稿,标注的时间是2007年12月,距那杂志上的文章恰好隔了十年。十年前,那个十七岁的上海女孩儿苏媛,已成了二十七岁寓居在富咸路胡先生那栋出租公寓楼里的四月,那时的她,正独自一人在一点点学着让自己坚强起来。

12

记下生命中难忘的日子,留给将来回首时的自己。

四月

本来,在这次回国之前,我已经把想留的东西都打包带回去。不想留的也都送了人。整个一栋楼的人都知道:我这次回国,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可有什么办法?拖了这么久,我这不是还得回来?

这些天,我总把自己闷在房间里,饿了,或要上厕所,都先把门打开一条缝儿,听一听,确保厨房没人,楼道大厅也没人,才做贼般灰溜溜地出去,再赶紧回来。就怕遇到人,就怕有人问:“四月,你怎么又回来了?或者,四月,国内这阵子工作不好找吧?”

闷在房里,时时刻刻我都在琢磨如何避开别人。可我又如何能避得开自己?

这段时间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睡觉。看着看着电视睡了,上着上着网睡了。吃得太饱,恹恹的,想睡。饿了,头晕,身体发虚,也想睡。

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最轻松,什么都不用去面对。这段时间,每天我都昏昏沉沉的,觉越睡越多。有天早上,我突然醒了,躺在那儿不想起,仰脸望着天花板琢磨如何度过这一天,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天,我这么爱睡觉,这是不是就是在盼着死啊?死,难道不就是永远不再醒来吗?

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给吓着了,我一骨碌就爬了起来,不能,千万不能,我才二十七岁,还这么年轻,从十七岁离开家到伦敦,我自己一个人蹚过了多少沟沟坎坎啊,我不都挺过来了吗?怎么可以盼着死呢?

赶紧起身收拾了一下自己,我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跑出了门。

外面很冷,也没地方去,我胡乱逛了一气,路过了肯辛顿车站,上了一辆公交车。

车刚开起来的时候,有个短头发、背了个大挎包的东方女孩匆匆走过,她穿得很单薄,却并不觉得冷似的,路过我们这辆车,还偏头朝我这边甜甜地一笑。我四下看看,奇怪她在跟谁笑呢?后来看着她斗志昂扬一路疾行的背影,才想到,或許她并没有具体的微笑对象,不过只是自己觉得开心,笑容就像盛得太满的水一样溢出来了。

想到这一点,让我又变得难过起来,因为,她太像刚来伦敦时的我了!

那时我跟她一样,也那样一天到晚斗志昂扬的,看哪里都新鲜,一有时间,就跟同学约着一起出门,去逛街,逛公园、博物馆、电影院……那时遇上难过的事,我就会告诉自己说只当是锻炼,很快就会过去;后来遇人不淑、时运不济,也总能鼓励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现在的我,为什么就不能了呢?

我承认自己这次是有些具体的麻烦。钱的事情迫在眉睫。新学期的学费马上就得交了,签证也得赶紧去续,可我的银行账户里,交了学费就没多少钱了。这次回国,跟爸妈赌气,他们谁给的钱我都没拿。现在轮到我后悔了,就我这样没几文钱的银行账户,怎么寄文件去内政部续签证呢?

图清静,我上到双层巴士的顶层去,坐在那儿琢磨,该去找谁借钱?想来想去也没个准主意。想想自己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类问题,却从没像这次这样,这么心灰意冷,这么绝望。

这是为什么?我当然知道这跟自己终于彻底断了回国的念头有关。我知道我一直在回避,真留在这儿,我将来怎么办呢?至少现在,好像一点前景都看不到。

冬天的大太阳透过车窗晒进来,晒到我的身上,再加上车厢里也开着暖气,没一会儿我就摊开手脚懒洋洋地蜷缩在了座位上。出来真是对,我想,至少不犯困。而且没一会儿就能忘了自己的烦心事儿,只顾贪婪地盯着窗外了。

窗外那么多的人,老老少少,有居民、观光客,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表情……我为每个路过者的表情着迷:他们有的洋洋得意,走起路来头发一甩一甩地特别带劲儿;有的则显得很沮丧,垂头丧气,拖着腿脚一步一挪;还有的在边走边讲话,对着同伴,或举着手机。有个高个子亚麻色头发的白人男孩儿,腰杆笔直,步子也直直地走成一条线,他就一个人,却不时伸出直直长长的手臂比比画画地打手势,他在干什么?我在行驶的车里扭着脖子追着看,才发现,原来他戴着耳机呢,是在打电话,还是听音乐?endprint

那段日子,我迷上了跑出去到处乘公交车,每天像上班一样早出晚归,着迷于看到不同的人在街头来来往往。有一次,一个穿着棉大衣,披着米黄色纱丽的印巴女孩一路边走边哭,她哭得很伤心,用手捂着嘴,头和肩膀都一上一下地抽搐着,哭得我的泪都要跟着下来了。

还有一次,一个黑人老太太牵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黑人女孩儿走路,老太太似乎很生气,不时教训女孩儿,表情很丰富,情绪也很激动。女孩儿则始终偏着脸,理都不理她,只顾得把扎了一头小辫子的大脑袋转来转去地东张西望……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下来了,她还小,我想,她还不懂得,其实,能有自己的亲人那样教训是多么幸福啊!

那么多的陌生人让我着迷,也让我浮想联翩,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傻,其实有什么呢?谁过日子,不都是被自己心底虚虚实实的念头蛊惑着,很多事情或许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不同的只是自己心里的想法而已。

就像我,现在觉得看不到前景,没希望,是不是太矫情了?谁能一辈子永远充滿希望地活着呢?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我活得累,是不是只能埋怨我自己不好,想得太多了?

就在那段时间,有个晚上,我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宿舍迎面就看到房东胡先生,他正坐在一楼饭厅里自斟自饮。“四月,坐会儿。”他举起酒杯跟我打招呼。

我跟他解释说我很累,想上楼去休息了。

住到胡先生这楼里,我是通过一个同学的介绍。当时她要离开伦敦退房子,而我之前的房子房东要装修另租,我便接续了同学跟这儿的合同。来前就听同学说过些这胡先生的风流韵事,知道这老头儿花花心思很多,所以那之前我很少跟他讲话。

“你有没有考虑过做导游?内地来的旅行团这两年越来越多,唐人街的旅行社接单都接不过来……”

“我又没驾照,不会开车,旅行社不会要我这样儿的。”我打断他。却听他说,“我有些旅行社的朋友,改天我可以介绍几个给你认识。”

“还有,你知道的,四月,我岳母身体不好,我太太一年多都没回来了,一直在普利茅斯那边照顾老人,你们住的这栋楼,只是我一个人打理,可我还有餐馆的生意呢,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帮我当房产中介?当然了,我们可以商量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提成额度。”

我停下脚步,我听见他还在那儿一直没停地说着:“住在这房子里的人,时间久了,都是我的朋友,如果需要帮忙,四月,千万不要客气。我知道这段时间里,你心情一定不好,如果当我是朋友,愿意和我讲讲吗?”

我后来坐了下来,陪胡先生喝了几杯。再后来的事儿我就不记得了,但胡先生特别喜欢同我说起那个晚上的事情,他说,他总是忘不了,那个晚上的我,一直笑一直笑,好像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我不喜欢听他讲那个晚上,以及后来那么多的跟他在一起的晚上,每当他又提起这些,我就会很烦。记得有一次,我冲他发了火,跟他说:你懂不懂?一个人,不管开心还是不开心,笑,那可是得需要经常练习的!

记得我这么讲时,胡先生突然瞪眼看我,愣在了那儿,好半天,他才一本正经地重重朝我点头,还竖着大拇指,站起身,用仿佛在诗朗诵似的声音对我说:“四月啊,四月,我老胡这辈子从没看错过人,你这个女孩子,你的的确确是好样儿的呀!”

在这打印稿的最后,还有一行用钢笔手写的汉字,一笔一画写得周正、端庄,想必那该就是四月自己的笔迹。

四月这样写着:“姐姐,我的好姐姐!我一定要告诉你,你就是我此生遇到的为数不多的真正的好人!今天在皇朝酒店,让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那么好!感谢你顾及我的体面,从来都没问过我,我是怎么跟胡先生,走到一起的呢?”

作者简介

方如,女,内蒙古大兴安岭人,现居山东青岛。先后在《黄河文学》《作家》《十月》《天涯》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看大王》《声铺地》,小长篇《玫瑰和我们》《背叛》。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张 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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