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言

2018-01-11 16:14曹潇
十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阿南水晶

曹潇

头发半长不长是最尴尬的时候。扎起来吧,到处都是飞扬的碎发,不扎吧,发梢窝在衣领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阿南倒是很享受这个过程,等待头发一点点长长。为了夹住碎头发要去买黑色的波浪发夹,为了能扎住小鬏要去买超细的发圈,这些在长发时期从没有操心过的琐碎细节,有时候觉得很扰人,有时候又觉得很有趣。时间就在这像钟摆一般波动的情绪中慢慢流逝。时间对于阿南来说,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耳畔的碎发一缕接着一缕地被扎进发圈里。要等到所有的头发都服帖地束在脑后,不管怎么摇晃都不会再散下来,大概还需要半年的时间,而现在,阿南还要继续跟碎头发做斗争。

好在一次出行可以让阿南暂时放下对头发的执念。她接到了一个编剧研修班的通知:在9月凉爽的秋风中,去江南小镇待上五天,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

刚下火车,迎接阿南的就是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的雨水浇灭了所有人心头的小火苗,这意味着接下来所有的行程有可能都会泡汤。所有的人都聚在出站口,一边看着雨水泼溅在脚边,一边等候去酒店的大巴。负责接待登记的是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拿着登记簿清点人数、分配房间。这是阿南最忐忑的事情。如果只待上一两天,那么跟谁住在一起都无所谓,然而要在酒店里待上五天,那么同住的人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负责接待登记的姑娘要把阿南安排跟一个中年女作者住一起。阿南远远地打量了下即将和她同住的女作者,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穿着深灰色的套装,蜡黄色的脸,有些木讷,有些严肃。阿南心里有些打鼓,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个安排。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女人冒冒失失地出现在阿南的面前,手里的傘差点戳到她的肚子。

女人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大睁着眼睛看着阿南:“哎呀,你是不是参加研修班的啊,我没找错地方吧?”

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眼角嘴角都有些皱纹,眼珠倒是很灵活地转动着。阿南知道,她真正的室友到了。

“嗨,你是从哪里过来的?我之前参加研修班的时候没见过你呢。”

女人的笔名叫水晶。阿南的直觉是对的。水晶确实是个非常开朗的女人,一坐上大巴就拉着阿南的胳膊开始说个不停。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之前几次我都在学校,不好请假,就没来。”

“你还是学生吗?你在学校是学什么的?”

“我毕业一年多了。大学时候学电影,后来读研学了戏剧。”

“难怪呢。我一见你就觉得你应该就是学艺术的,跟别人不一样。我以前是写小说的,也出过几本书,但总觉得找不到感觉就不写了。后来生完孩子后,觉得还是割舍不下,又不甘心还走以前的老路子,就想转换一下,学着写写剧本。你就学这个的?那太好了。看来这几天我们有的聊了。我很喜欢看电影的。哎呀,好像是老天安排好的一样。”

“你也相信命运?”

“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相信吧。就比如说我,我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读书、结婚、生孩子,跟大多数人没有两样。可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初,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我的人生又会怎样。”

“我也相信。比如——在分配房间的时候,你突然出现了。”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们能聊得来。”

水晶越说越兴奋,阿南一直礼貌地笑着,偶尔点头附和几句。她看着水晶的嘴一张一合,心里想着的却是别的事情。

车窗外,雨继续下着,冲刷着空气,冲刷着路面,冲刷着阿南能看到的一切。阿南软软地窝在座位上,耳朵贴着冰冷的车窗。起先她还能辨识出车窗外飞快掠过的景象,慢慢地,车窗上凝结起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了。

“你醒了吗?”

阿南揉了揉眼睛,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

“醒了就赶快下车吧!我们到酒店了。”

阿南总算是站了起来,跟着水晶下了车。

进了房间,阿南身上的倦怠感神奇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接下来几天的憧憬和期待。她坐在床边,换下湿透的袜子,谨慎地打量着接下来要住的房间:旧,很旧。不是被很多人住过的那种旧,而是很久没人住过了的那种旧。阿南默默地收回目光——再这么细看下去,就没法住了——她决定对地上八百年没清理过的地毯和角落里一些污垢视而不见。

水晶则蹲在地上,衣服和洗漱用品扔得满床都是。阿南看着她围着行李箱团团转的样子,不禁笑出声:“你在找什么?”

“找我的手机充电器。不知道被我老公塞到哪里去了。我每次出门都是他给我收拾行李的,我自己搞不定。”水晶几乎把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才在行李箱侧边的内袋里找到了充电器。她欢快地给手机充上电,然后直接跳上床,舒服地摆了个“大”字。

阿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有轻微洁癖,东西总是收拾得很有条理,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都是如此,看到躺在衣服堆里的水晶,心里自然有点嫌弃。可看到她一脸惬意的样子,又觉得这个女人挺有趣。

“是不是觉得我挺邋遢?没办法,我这个人就这样,我妈在家老是说我。我老公倒能忍受我。”

“你老公应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他脾气真的挺好的。有时候我都受不了我自己,他倒是在一旁笑呵呵的。对了,你在车上问我相不相信命运,我想我跟我老公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那种。”

“真好。”

“你结婚了吗?”

水晶侧过身,突然问道。

“没有。”

阿南有些意外。

“那你谈男朋友了吗?”

“没有。”

“我只是问问。别介意。”

阿南耸耸肩,笑着表示没关系。她倒是真的不介意,这两年已经被问习惯了。

水晶很识趣地打住了话题,开始跟老公通电话。阿南起身整理行李箱。水晶说的方言她一句都听不懂,但话语里传递过来的温馨还是感染到了她。从心底涌升起的忧伤充盈在眼眶里,继而又被寂寞和孤独所填满。在这样复杂情绪的驱使下,阿南开了口:“如果我说我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当然不会。”

放下电话的水晶冷不丁地听到阿南的话,也有些意外。不过她的回答很坚定,很果断。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没有谈过。”

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阿南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敞开心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知道她在听从内心的需要。

阿南和水晶在房间里享受着美味的芝士比萨,她们都没有参加晚上的饭局,而是叫了外卖。阿南的心情就像小孩子偷吃到了妈妈藏在橱柜顶上的糖果一样,觉得很甜,又有些不安。

“他们不会清点人数吧。今天是第一天授课,晚上领导和老师都在,我们不去吃饭,真的没关系吗?”

“放心吧,我都参加过三回了。那么多人,谁都不认识谁,少了我俩没人会发现的。”

阿南其实骨子里也是个随性的人,只是在學校待惯了,身上还有些学生气。她一边吃,一边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而造成这种错觉的罪魁祸首正浑然不觉地大快朵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在单位里也是个特别规矩的人。我们单位吧,就是我们当地的博物馆,我在里面做行政工作。工作倒不是很忙,就是老待在一个环境里,总想要找机会出来透透气。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委屈自己,像这样的酒店,做的饭菜真的不好吃。”

“其实我出来也就是在家里待得有点闷了,换个环境换个心情。也不想有这么多顾忌的。”

“就是嘛。不过等过两天,大家都混得脸熟了,我们就要乖乖地去餐厅吃饭了。就算不好吃,也要去做做样子,然后再出去吃。”

阿南笑了笑,吃完了手里的比萨。她其实能看到水晶身上,有一些让她不太适应的地方,但她的坦率和直爽,又总是让她放下心里的戒备。

“对了,你给我推荐点儿好看的电影吧,我回家让我老公给我找。”

“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我喜欢看香港以前的片子,叫什么来着,哦对了,邵氏电影。”

“你喜欢邵氏电影?”

“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很意外,没想到能遇到一个喜欢邵氏电影的人。我以前超级喜欢邵氏电影的。你喜欢邵氏的哪个导演。我喜欢张彻。”

“我喜欢楚原。”

“那你一定很喜欢古龙。”

“我超爱看古龙的小说。”

“我也喜欢的。你知道吗,我高三的时候,大家讨论未来的大学生活,有人问我上大学后有大把的空闲时间,要干什么?我说,我要把古龙的小说全部读一遍。后来我真的这么做了!”

阿南无法掩饰自己惊讶的表情,她觉得这一切真的太奇妙了。

水晶也不禁掩面惊呼:“我就知道的,我们能聊得来。但我没想到,我们能这么投缘!”

她们一起畅聊喜欢的电影细节,喜欢的电影人物。阿南自从毕业回家后,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她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个时候的阿南在学校的电影社团工作,除了大量阅片,也经常跟同学、朋友一起交流喜欢的电影,为了一部想看的电影,可以通宵达旦地在网上搜索,为了一张想要的碟片,可以逃课坐火车去外地买。那是多么疯狂又多么快乐的时光,阿南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没想到和水晶的聊天又让她找回了当初的感觉。

聊着聊着,阿南高涨的情绪突然冷却下来,好像有一种外力,强行把她从熟悉的交流状态中拉了出来。她恍然觉得另一个自己正在一旁看着她和水晶,眼神讥诮而讽刺。

“怎么了?你好像有点不对劲。”

“没事。只是有些感慨。我已经五年没有看过电影了,一部都没有看过。可是跟你聊天,让我想到了以前的自己。那个时候,我真的看了好多好多电影。虽然隔了那么长时间,我发现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的投入、忘我和发自心底的热爱。原来,我对电影的感觉一直都在,一直都停留在我的心里,始终没有变过。只是我不能,或者说是不敢去面对。”

“为什么?”

曾经有一个人跟水晶一样问过同样的问题。

这个人是一家网络碟店的老板。阿南在网上买的第一批碟片就是在他的店里。阿南后来成了他店里的常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买一批。阿南大学毕业后就再没有光顾过。直到读研后,有一天突然看到他在电影论坛上发布了清仓的消息。他要去外地工作,带不走这些碟片,所以打算全部处理掉,价格自然是非常便宜。清单上有一部电影,曾经是阿南最爱,她一直想要买张碟收藏。虽然她现在已经不看电影了,但还是被这个影片勾起了购买的冲动。

她主动联系上了老板。没想到老板还记得阿南。他记得阿南第一次买碟不会网上支付,还是他教阿南怎么操作;他也知道阿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他这里买过碟片了。

“我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有看过电影了。”

“为什么?你是怎么能忍得住不看的?”

“我看电影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人,他非常喜欢看电影。后来他走了,我就再也没看过了。”

这是阿南告诉碟店老板的原因。当然,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

阿南刚进大学的时候,确实是因为一个人开始看电影的。她见到这个人第一眼就喜欢他。他是一个电影社团的放映员。阿南为了接近他,进了电影社团,为了跟他有共同的话题,开始疯狂地看电影,最多的时候,一天看七部电影,一点儿都不觉得累。这个时候,看电影已经成了阿南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她开始混迹各种电影论坛,也加入字幕组尝试做电影字幕的翻译。每天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被电影和电影相关的事情占据,过得充实而快乐。直到有一天,一个突发事件中断了这种快乐。阿南清楚地记得,大二暑假结束,她刚回到学校,就收到一堆邮件,邮件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字幕组的一个资深成员意外去世。这个成员的网络名字叫柳条。柳条是字幕组发起人,他总是有办法能找到各种冷门的电影视频,然后发布在组里,其他成员自由领取字幕翻译的工作。大家都喜欢他,也都有点怕他,因为一旦领取了翻译任务,他总是会时常督促翻译进度。

柳条是喝醉后,失足从二楼的阳台摔下来的,伤到后脑,当场死亡。三十二岁的生命就此定格。阿南不相信邮件的内容,她以为只是个恶作剧。一个星期前,她还收到过他的邮件,催问两部电影的翻译进度。最让阿南感到难受的是,直到他去世时,阿南还没有完成这两部电影的字幕翻译,那份邮件就冷冰冰地躺在那里,而这份亏欠永远也补不上了。

“我当时真的非常崩溃。我坐在电脑前,翻看柳条在组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哭了整整一天。他是那么开朗乐观的人,他对电影的热爱和执着,隔着网络都能感染每一个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突然就消失了,彻底消失了。我把没有完成的电影字幕轉交给字幕组的另一个成员,然后彻底退出了。我无法怀揣着愧疚的心情继续待下去。”

“后来,我喜欢的那个人出国了。我再也没看过电影。就好像是突然失去了动力一样。其实从柳条去世后,我就很少看电影了。我喜欢的人走了,就好像给了我一个理由,让我能狠下心把电影从我的生活中完全剔除干净。”

“所以你读研的时候选择了戏剧?”

“我不知道。我大学的同学也问过我为什么会去读戏剧,我无法回答。这不是我能够选择的。我原本以为老天给我打开了一扇天窗,给我指引了一条道路,然而我努力了四年后,它又突然把窗户关上了,连一丝缝隙都没留,彻底断了我继续学习电影的念头。”

水晶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阿南对面,等待着她平复情绪。她知道阿南需要的只是一个聆听者。

“不过,我倒是真的有个电影可以推荐给你。是我很喜欢的片子。我电脑里有。”

“好啊。”

两个人同时打开笔记本电脑,互相分享电脑的资源。拷贝的忙碌冲淡了刚才的氛围,那些说过的话仿佛不过是空气中的一些尘埃,风一吹,就消散了。

水晶关了灯,就好像是走进了电影院,周围突然暗下,银幕却亮起来。银幕上播放的正是阿南的回忆,她看着那个时候的自己在银幕上洒脱而肆意地欢笑,不禁跟着一起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温暖地、湿润地、轻轻地抚过阿南的脸庞,小心翼翼地,似乎不忍心打扰她的思绪。

“谢谢。”

阿南听见她对着躺在黑暗中的水晶说了声谢谢。

水晶回应她的是轻轻的鼾声。这个享用完美食的女人,已经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房间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突兀的声音:咔吧!

阿南猛地坐了起来,环视着四周。水晶也坐了起来。

“你听到了吗?”

“是的,我听到了。”

阿南没动,水晶也没动,她们坐在各自的床上,目光对视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睡眠,却像是一根无形的线,把她们拴得更紧了一些。

研修班的生活步入正轨,阿南和水晶参加了开班仪式,参加了合影留念,剩下的就是每天从早到晚的授课。坐在酒店的会议厅,听着并不吸引人的课,阿南发现果然是自己想得太美好了。她本来以为可以换个环境改善心情,没想到研修班真的就是以学习为主,不是来玩儿的。除了晚饭后能有机会出去散步,其他全部时间都待在酒店里。每天不是去酒店的会议室上课,就是去酒店的餐厅吃饭。晚上回到房间,阿南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目光呆滞,神情落寞。

“怎么,才过了两天就觉得无聊了?”

水晶带着笑意地问道。

“之前开办的研修班都这样吗?”

“都是这样啊。你以为呢?”

阿南觉得这样的对话更是无聊,索性翻过身去玩手机。

水晶倒是有忙不完的事,先是照例跟老公孩子视频聊天,然后就是整理明天要穿的衣服——她的衣服都是乱堆在行李箱里,要穿的时候才拿出来,早就皱巴巴的了,必须用湿毛巾抚平褶皱,再挂一个晚上,才能穿出个样子。

室内异常地安静。除了水晶弄出来的动静,就再没有其他的声音。阿南始终保持着背对水晶的侧躺姿势,一直没有动过。水晶好奇地绕到床的另一边,阿南被她吓了一跳,手机不慎脱手,摔到了地毯上,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睡了呢,所以过来看看。”水晶捡起阿南的手机,有意无意地,目光在屏幕上扫了一下,发现一张没来得及关掉的照片。照片上的阿南,留着极短的寸头,头发像钢针一样竖着,短得遮不住青色的头皮。

“你以前头发那么短?”

“其实我原本是一头齐腰长发,然后自己用剃刀剃掉了。”

“真有个性。”

“谢谢。”

阿南起身接过手机,水晶才发现,她的脸上有两道泪痕。

“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到一些……”

阿南突然哽住。她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任凭她倔强地咬着嘴唇,也无济于事。

“怎么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说说好吗?”

“好……”

话说出口的时候,阿南是多么地痛恨自己。在以前,她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失控的,现在的她做不到。她遇到了太多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了这次外出的过程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算是我的学弟,但实际上,他比我年长很多。我离校的时候,他还没入校,我们总共只见过三次。”

每到考研季,阿南总会收到一些咨询的邮件,或者有想要报考的学生加她的QQ,都是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到她的,阿南一般都会尽力帮忙。不过这些学生往往都是考前很积极地咨询一段时间,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这个男人就是通过南大的考研论坛找到阿南的。阿南看到有人发来咨询邮件,就顺手分享了一些资料和考试的情况。备考期间,他又咨询过几次,阿南都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时候,她正在忙自己的毕业论文,无暇顾及太多其他的事情,以至于当他打来电话,说自己进了复试要请阿南吃饭时,阿南一下子都想不起来有这样一个人。

后来他考上了,很兴奋地告诉了阿南,阿南也很为他高兴。办理完离校手续,阿南去学校的黑匣子剧场看了最后一场话剧,却没想到在剧场里再次遇到了他。他坐在第一排,跟他未来的导师在一起,阿南在最后一排。散场的时候,他匆匆走过来,塞给阿南一包书。

“说实话,看到书的那一刻,我确实有点吃惊。这些书都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聊天的时候提到的,有些我自己说过就忘了,他却记得很清楚。”

“你们第二次真的是偶遇吗?”

“我是直到看完话剧,才发现他之前有给我发短信,说他已经提前入住学校宿舍,要来看话剧,问我来不来。我来剧场前就关机了,没看到短信。所以对我来说算是,对他来说不是。”

“不管有没有回复,他都笃定你收到短信一定会去的。”

“是。”

“很自信的人哪。”

水晶非常会抓重点,但她并不引导谈话,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地听阿南的叙述。

“我拿了他的书,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让他带硬盘过来,我拷贝一些话剧视频给他。都是我在读研时候收集的。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学校。他要送我,我拒绝了。我觉得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不想再欠下什么。”

阿南错了。她怎么都想不到,接下来的一年里,寥寥数次的聊天,却成了她最大的精神慰藉。

“我们交流的次数其实很少,大概两个月才联系一次。都是微信或者是QQ。我平时很少看手机的,有时候短信电话都不能及时接收到,QQ也很少登录,不过很巧的是,每次他出现的时候,我都在线上。或者说,我其实能预知到他会出现。我们聊的都是他在学校排了什么剧,上了什么课程,看了什么书,有时候他也会发自己写的剧本过来让我提点建议。”

“你们从来都没有问过彼此的生活?”

“没有。他从来都没有问过我过得好不好。其实我离校后,工作一直不是很顺利,所以我心里其实很怀念学校的生活。这也是我没有拒绝跟他继续交流的原因。不过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一次都没有。”

“这不是重点。他出现你会有回应,你跟他聊天会很高兴,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是的。”

阿南心一惊。通过她混乱无章的描述,水晶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

“不过,听上去,似乎都還是很正常的交流,并不至于让你失控啊。”

“是的。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话,也并没有什么。两个月才联系一次,电话都没有打过几次。我也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直到我们最后一次微信聊天。”

那天阿南去蚌埠出差,从早上八点跑到晚上十点,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散了架。极度疲惫后,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索性打开微信,想看点公众号的文章打发时间。没想到刚登录不久,他就出现了。

“一开始还是照例聊了聊最近南京上演的几出话剧,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跟我聊性的话题。”

水晶原本是斜靠在床上的,听到这里不禁一下子坐了起来。

阿南无法去复述他在微信上发来的语音。那些试探的、兴奋的、赤裸的、挑逗的话语。

“我制止了两次,他才停下来。我真的很惊讶,也很生气。我告诉我自己,他可能是喝醉了。其实这只是我自己在欺骗自己。大概几天后,他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非常简短,也非常直接,他只字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只是告诉我,他到了合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

“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到了合肥,也许只是个试探?”

“他说他刚下火车,他说雨下得真大。我家就住在合肥南站附近,我一早离开的时候,雨下得非常大。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乘坐的火车就停靠在南京南站,南京并没有下雨。”

水晶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阿南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自动回放那天发生的一切。那天她在候车的时候,突然感到非常不舒服,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痛到站不起来。她蹲在铁道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火车来的时候,排在后面的人都拥了上去,阿南依旧蹲在地上,她离火车只有短短的几步距离,她看着一双双脚登上火车,却怎么都没办法站起来。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撞到了她的行李,阿南伸手扶住行李箱,那个乘客一把拉起了阿南,阿南顺势跟着他上了火车。

坐到座位上,她喝了点开水,终于缓了过来。如果不是那个乘客,她可能就登不上火车了,想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阿南终于打起精神,可以看看外面的风景。就在火车停靠在南京南站的时候,她接到了他的电话。

“他告訴我,他在合肥的时候,我乘坐的火车开动了。如果他的电话早来一个小时,我就留在合肥了。如果他的电话早来五分钟,我就会从南京南站下车赶回合肥。不过现实是,我眼睁睁地看到火车开得越来越快,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去见他的。因为那天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正好一年的时间。”

“他很清楚,只要他在合肥,你一定会去见他的。我想知道,你告诉他,你不在合肥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他停顿了几秒钟,但语气并没有丝毫的遗憾。至少我听不出来。”

“他之后有没有再联系你?”

“有,但依旧是只字不提那天的事情。”

“你有继续回应他吗?”

“没有。他的冷静或者说冷漠让我觉得可怕。”

“好。以后不要再跟他有任何联系。他对你目的不纯,而且……你根本玩儿不过他。”

阿南笑了笑。

就在刚才,有一个叫幽幽的女人,跟她说了和水晶同样的话。

就在她侧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其实一直在跟幽幽用微信聊天。

水晶误会了这个笑容的意思:“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他,才把头发剃掉的。”

“当然不是。”

“肯定有他的原因,是不是?”

水晶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懂,你瞒不了我”的姿态。

“好吧。时间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水晶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她不知道阿南说的“好吧”并不是在承认什么,而真的只是想要结束谈话。她也不知道,其实阿南刚才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她乘火车来参加研修班的路上。

阿南洗完澡后,打开了空调。前两天一直下雨,不觉得热,没开空调。今晚雨停了,空气骤然变得闷热起来。这一开不要紧,冷气没出来,水倒是喷了出来。空调出风口的扇叶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怎么回事?”

“是不是上一个住客挂衣服,把风扇弄坏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会喷水的空调。”

阿南没心没肺地笑着,笑着笑着,她笑不出来了。

水晶的脸色却变得异常的难看。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个就是我们这几个晚上听到的那个奇怪的声音?”

“呃……好像就是哎。”

“可是我们之前从来都没有开过空调啊。”

一种诡异的感觉弥漫在房间里,方才聊天中的种种微妙情绪全然被冲淡了。阿南和水晶因为莫名的恐惧不自觉地靠在一起,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扯到一起的一样。

阿南在见到水晶第一面的时候,就问过她相不相信命运。她觉得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跟水晶的相识,跟幽幽的相识,也是偶然中包含着必然。

阿南住的地方说是江南小镇,其实酒店离古镇商业区还挺远的,要步行四十分钟才能走到,晚上外出都要跟水晶结伴而行,要不周围只有孤零零的路灯,连个公交站牌都看不到,一个人走还是有点害怕。

五天的时间听起来不短,真正待下来,还是觉得过得很快。尤其是更换了新的房间后,感觉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第四天的晚上。

吃过晚饭,水晶拉着阿南去商业街购物,她要给女儿选一个芭比娃娃带回家。“没办法,我老公给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就嚷开了,非要我给她买。我说等我回来带她去家附近的商场买,她说不行,从外地带回来的肯定不一样。真的理解不了小孩子的逻辑,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她就是想着妈妈出去一趟,心里还要惦念着她。小孩子都喜欢被大人关注到嘛。”

“可是家里都已经有三个娃娃了,还都是带全套设备的,很占空间,她的房间都放不下了,还要买。”水晶嘴上数落着女儿,手上做的则是另一回事——她正忙活着把商场里的芭比娃娃挨个拍下来,发给她女儿,让她自己挑选。在商场反复沟通确认了一个钟头,终于水晶抱着两个娃娃回了酒店。刚进房间,水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娃娃稳妥地放置在旅行箱里。这样一个衣服东西都随便扔的女人,唯独对买给女儿的礼物格外珍重。阿南看过水晶女儿的照片,小姑娘刚上小学,长得很讨喜,净挑着父母的优点长,难怪水晶宠着她。

“真的很羡慕你,有那么可爱的女儿,还有很体贴的老公。”

“我觉得我算是挺幸运的人,第一次相亲就遇到了我老公,他倒是相过几次,都不适合。说起来我们相亲的经历,还蛮好玩的。记得那天特别冷,我从单位下班就直接去了约定见面的饭店。那天我穿着我妈的大衣,妆也没化,头也没梳——我那时候还在乡镇卫生所工作,一点也不讲究。我老公见到我的第一面,唯一的念头就是想逃,他说看到我,就好像是看到了——他的高中语文老师!我说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结果他拼命点头。我问他为什么没有逃,他说因为上菜了,看我吃得特别香,就没走。他说那一刻觉得我挺真实不做作的,应该是个很简单好相处的人。后来我们还是谈了一年,我妈坚持的,她说两个人至少要相处一年才知道合不合适,其实我们磨合期好像都没怎么吵过架,跟他吵不起来。”

“你老公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律师。”

“律师不是忒能说嘛。”

“他在外面是能说,但回家了话不多的,我女儿随他,在学校听老师说,特别爱说话,回家了就比较安静,就喜欢玩娃娃。他说觉得我简单好相处,其实他才是个挺简单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交际应酬,工作忙完就回家,唯一的爱好就是养鱼。养各种奇奇怪怪的鱼,还都挺贵的,一条都要好几千。我家里现在光是鱼就有九条,有两条不能放在一起养,当时不知道,结果互相咬死了,要不应该有十一条。还有两只鸟,我爸不养了,我老公带回家;一只乌龟,我妈不养了,我老公带回家;还有一条狗,我女儿喜欢狗,非要养的。我整天说我家就像个动物园一样。”

“什么鱼要这么贵?”

在这些动物里,阿南还是对鱼最感兴趣。

“我也不懂,都是他喜欢,就买了。有一种鱼好像是每年身上的颜色会发生变化,还有一种长着老虎一样的斑纹,特别霸气,我最喜欢那条。其实他买鱼我真的挺心疼的,不过他又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养鱼,我总不能不让他养。好在他现在也跟我保证了,就这些,不再买了,除非有鱼死了,再补充新的。”

水晶打开手机相册,给阿南看她老公养的鱼的照片。确实都是比较少见的品种。

“我在车上曾跟你说过,我其实是可以有其他路可以选的,我不知道我选了其他的道路,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但不管怎么选择,其实内心多少都有些不甘。比如说我现在的生活,从读书的时候,家里就给我规划好了一切:选择最稳妥的升学方式——读中专;工资赚得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留在本地;工作了就要开始相亲,必须要在三十岁之前嫁人生孩子。这些我都一步步地做到了,除了写作是我的爱好之外,其他都不是我自主去选择的,包括我现在在博物馆工作,也是家里找人安排的。听上去确实很稳定,也比较安逸,不愁吃喝,可我总是感觉好像是被束缚在了一个框架里,所以写作就成了我唯一突破框架的途径。

“我曾经有过一个进修的机会,那时候我刚出了第一本书,我的编辑问我愿不愿意去北京参加个写作培训班,说有很多出版社的编辑和作者都会参加,为期两周。我当时跟我父母说我想去,他们不让我去,说北京太远了,万一是骗我的呢?可后来我看到新闻,是真的有,而且确实是很正规的。我就这么错过了一个机会。

“其实还不只是一个,我当年是有去外地读书的机会,但我父母也不同意,他们觉得就我一个女儿,怎么也要留在身边。”

水晶抱着膝盖坐在床边,眼睛盯着拉着窗帘的窗户,好像要把窗帘看穿一样。

“不过你现在的生活确实很不错。女人其实都想有一个稳定的生活,一个幸福的家庭。事业做得再好,总还是希望有个可以相伴的人,一个能落脚的家。你的选择未尝不是好的选择。我现在就很羡慕你。我选择了读书,选择了去追求自己喜欢的方向,但你也知道,我的命运并没有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想要的老天并没有给我。到了这个年龄,我也快三十岁了,感情事业家庭都没有着落,一颗心始终悬着,没有地方去安放。”

“我遇到我老公的时候是二十六岁,在那之前我也没有谈过恋爱。不过我是属于在感情上比较迟钝或者说比较被动的那种人,大概是习惯了被安排好的生活,感情也习惯被别人安排。我最迟钝的是有一件事,现在想起来还耿耿于怀。有个女孩,是我的中学同桌,我们两家离得也不远,她那个时候天天到我家楼下来等我一起上学,后来我去读卫校,她好像还哭了还是怎么,说见不到我了。我觉得她挺烦的,就跟她吵了一架。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居然举了个脸盆在我家楼下等着,非要我下楼来跟她和好。”

“举了个脸盆……”

“对啊,那天下雨,雨下得挺大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发神经,不打伞,非要举个脸盆,我当时窘得不行。你想想,一个姑娘举个脸盆在你家楼下叫你的名字,这个画面是不是太好笑了,幸好那天我爸妈不在家。”

“她是不是……喜欢你……”

“我那会儿就觉得可能是她把我当成是她的好朋友了,而我对她可没那么在乎。我那时候其实挺拽的,小屁孩嘛,会写小说,也发了几篇稿子,就觉得自己挺特别的,每天走在路上,头都昂得高高的。现在想想,其实蛮可笑的,但那会儿没办法,就是那个样子。再加上我这个人天性就不喜欢整天跟人黏在一起,所以就觉得她烦,她太黏人,其他压根就都没有多想。

“后来她嫁人了,比我还早一年。她其实长得不漂亮,有点五大三粗的,不过她家境很好,父母都是我们当地有头有脸的人,所以给她找了个上门女婿,男人长得白白净净,就是工作不是很稳定,一句话,就是图她家有钱才愿意的。后来她结婚好像还没到第三年,男方突然闹离婚,还闹到法院去了,说是她不肯跟他同房,他父母想要抱孙子,没得商量,必须离婚。据说之前其实就闹了很久了,都被女方父母压下来了,最后还是没压住,婚也离了,面子也丢尽了。大家都知道了她的事。她真的是个同性恋,而且还谈了个女朋友,她家里都知道的,但她父母坚持她必须要嫁人,给她安排了这场婚姻,结果……这么一折腾,她父母一下子老了十岁都不止。

“再后来,参加同学聚会,那天她没去,同学都在议论她的事,我才知道原来以前上中学的时候,就有不少人知道她的事,可我真的特别迟钝,一点都没往那方面想过,其实我不是不知道有同性恋这回事,只是没想到她就是。其实我知道她是的时候,心里真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候举个脸盆在我家楼下,也许就是一种她认为的最浪漫的举动吧。”

“其实你不知道反而是一件好事,你没有伤害到她,她也没有伤害到你,因为你不是同性恋。其实一个异性恋被同性恋追求,反而会很痛苦。我认识一个女人,长得非常美丽的女人。她就被她的大学同学追求过,那时候她不知道对方是同性恋,还邀请她去家里玩。晚上她俩住在酒店里,双人间,两张床。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她突然感觉不对劲,原来她的同学爬到她的床上,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拼命掙扎才脱身。她马上跑到前台,打电话让她父母把她接回了家,当时她找了个借口,没说实话,想给她的同学留点面子。没想到对方回到学校后,一直纠缠着她,软硬兼施。”

“天哪!为什么会这样?”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告诉对方不可能,但没有办法摆脱。她那个时候真的非常痛苦。其实对方人不错,有才华也很仗义,她很愿意和她做朋友,但不能做恋人。就这么一直忍到毕业,终于各奔东西。期间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想要退学。后来有一个老师看出她不太对劲,找她谈话,问她怎么了。是个男老师。她说不出口,只能一直哭。时隔多年,她跟我聊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能感觉到这件事对她的伤害很大。”

这个女人就是幽幽。这几天她一直在跟阿南联系,她的婚姻出了问题,她希望阿南能够帮助她,但是阿南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她。

阿南认识幽幽是在五年前,那时候阿南刚收到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正在家里憧憬未来的学校生活,而幽幽刚经历一场失败的恋情。她们是因为一档国外的推理真人秀相识的。

阿南是推理小说爱好者,她在某个推理小说的论坛里看到有个叫X先生的ID分享了这个节目的一段视频,非常感兴趣,就去了节目的贴吧。贴吧的吧主正是这个X先生,他花钱请人听译,然后通过QQ群分享节目视频,每周持续更新。阿南为了看节目,加了QQ群。这个节目在国内很冷门,群里加起来不到二十个人,大家因为共同的爱好聚在一起,除了交流节目,也分享自己喜欢的推理小说和影视作品,每天群里都是热火朝天的聊天,阿南除了等待节目更新的消息外,基本不开群也不说话。就这么过了小半年,这档节目突然出了状况,被砍掉了,大部分人退了群,最后留下来的只有六个人:阿南、幽幽、布鲁斯、夭夭、柴叔和X先生。

坚守阵地的六个人很快就熟识起来。布鲁斯三十二岁,是个IT男。结婚前是个小白脸,结婚后迅速发福。不上班的时候就是宅在家里看小说、玩游戏,老婆为这经常跟他吵架,他也没少在群里吐槽。柴叔年纪最大,四十五岁,做生意的,和老婆分居两地,最喜欢跟布鲁斯抬杠,看他吃瘪;夭夭三十六岁,之前做商务英语翻译,后來辞职在家里开淘宝店,她和老公是丁克族,在群里她和柴叔最聊得来,经常一起交流生意经;幽幽是个培训学校的老师,二十九岁单身女人;而X先生从来不提他的工作,他的家庭,只知道他不到四十岁,平时要么不忙,要忙起来就是满天飞的状态。

阿南不知道为什么会留在群里。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因为她的生活太单纯了,一直都待在学校,身边除了老师就是同学,她从未接触过社会上的人,不知道学校以外的生活是怎样的。这些人在群里聊着她完全陌生的世界,反而激发了她的好奇心。

在群里,阿南最喜欢的就是夭夭。夭夭是个说话特别爽朗的女人,阿南去她的空间看过她的照片,小个子,身材火辣,长得不漂亮但很有女人味儿,明亮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夭夭曾经是夜店女王,她和她老公就是在夜店里认识的,原本是一夜情的关系,没想到最后步入了婚姻。

而对于幽幽,阿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喜欢也无法亲近。后来她才明白,其实是嫉妒。幽幽比阿南大五岁,长得漂亮会打扮,感情经历丰富,她身上有阿南所不具备的女人味儿,或者说是风情。阿南跟她一对比,就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小姑娘。当初群里还算热闹的时候,单身汉们几乎都围着幽幽,就像是一群野狗嗅到了美味的骨头,那些殷勤的嘴脸在群聊记录里历历可见。阿南因为长时间不开群,偶尔出现一次,大家都觉得奇怪,原来群里还有这么一个人。那个时候,阿南确实是嫉妒幽幽的,然而她心里又很清楚,让她去应付那些人的话,她是应付不来的,她无法像幽幽那样周旋其中,又能全身而退。

后来这个群彻底变成了专属于六个人的小圈子,大家天南海北地聚在一起,想聊什么就聊什么,没有什么拘束,也没有什么顾忌。直到某一天,这种平衡被一种微妙的关系打破了。X先生突然很高调地和幽幽开始秀恩爱,幽幽也很配合,两个人的亲密关系成了群里那段时间的聊天焦点。阿南以为他们只是在网上玩玩,并没有实际的发展,毕竟幽幽在北方工作,而X先生的固定居所在南方,相隔非常遥远。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个时候,阿南和X先生联系很频繁,不是在群里,而是私聊。

阿南很希望在读研期间能谈一场恋爱,她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想让最美好的年华在寂寞和孤独中度过。她知道自己和异性相处有比较严重的障碍,所以刚入校不久,就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希望通过心理咨询让自己的情况得到改善。

半个学期下来,阿南感觉并没有太大的进展,忍不住在群里吐槽,X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阿南的视野,他告诉阿南,他对心理学有研究过,他想要帮助阿南。阿南那时候对心理咨询师彻底失望了,所以X先生带有蛊惑性的话语,反而取得了她的信任。后来阿南曾经多次翻看聊天记录,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相信这样一个人。X先生或许真的研究过心理学,只不过他专门研究女人的心理,他知道如何去抓住一个女人的弱点,然后趁虚而入,感情一片空白的阿南在他面前自然不是对手。

最初的那段时间,他倒是真的有和阿南探讨过一些心理学的理论,聊天记录里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话题。只有一次,阿南准备休息的时候,突然收到一条语音,是X先生发来的。她和X先生从来都是文字聊天,从来没有发过语音消息。点开来,原来是X先生唱了一段情歌,唱得很不咋的,没有一句在调上。随后,X先生解释说,他发错了,这条语音是发给别人的。阿南觉得这件事很好笑,可是笑过之后,她必须要承认,其实有那么一刻,她的内心是有点失落的。

X先生就这么一边和幽幽秀恩爱,一边给阿南做着心理分析,过了半个月,X先生突然被幽幽踢出了群,阿南只知道他们分手了,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双方撕破脸皮。她有问过X先生,X先生只是发来冷笑的表情。阿南并没有问过幽幽,她不确定幽幽会不会告诉她实情,更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嫉妒心作祟,不愿意去过问幽幽和X先生的事。

后来X先生和阿南继续交流了一段时间,就消失了。慢慢地,无论是群里,还是私下里,大家都没有再提过这个人,原本因为X先生聚在一起的五个人彻底把他忘掉了。阿南有时候还会想起他,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他的“心理分析”还是给阿南带来过一些温暖和安慰。

半年后,X先生突然出现。阿南又惊又喜,就好像是发现很久不见的老朋友。只是她并没有觉察到,X先生这次出现,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在QQ上交谈了一个晚上。后来阿南曾经翻看过她和X先生的所有聊天记录,唯一无法回看的就是那个晚上的交谈。X先生掌控了一切,他操控着阿南的意识,就像是在操控一个木偶,在这个木偶开始动心的时候,在木偶身体里的魔鬼被唤醒的一刹那,他掐掉了这根线,残忍地将一切定格在欲望的顶点,然后微笑着离开。阿南关上电脑,躺在床上,在静得可怕的黑暗中,巨大的空虚禁锢着她,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哗哗地流着,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诱惑,第一次直面自己身体的欲望,第一次体会到了理智与情感的对抗。

阿南像小时候一样,躺在了母亲的身边,被泪水浸透的脸贴在母亲瘦得骨骼突起的后背上,她希望用亲情的力量来驱走那些占据她思维的空虚和寂寞,熟睡的母亲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本能地向远离阿南的床边挪动。那一刻,阿南明白了,有些事情必须她自己去面对。

阿南一夜没睡。那一夜,她迅速地成长了,不再是一个懵懂的小姑娘。她的内心其实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孩子,她一直是用孩子的单纯去面对成人世界的复杂,或者说,她一直固执地保持着孩子一般的童真和洁癖。X先生让她明白了,她在异性面前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不能再自我欺骗。

天亮后,阿南再次打开电脑时,她发现X先生就在QQ上等着她,等着她做出一个答复——他就在阿南所在的城市,他要见阿南。

阿南没有理会,而是点开了五人群,找到了夭夭。谢天谢地,平时总爱睡懒觉的夭夭,那天破天荒地在线。阿南把她和X先生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了夭夭,没有任何的保留。她相信夭夭。必须相信,别无选择。

“你问我算是问对了。群里除了我,没有人知道X先生的情况。当然你问幽幽,她也知道一些,但她不一定会跟你说。

“这个X先生建了好几个群,都跟这个群最初的情况类似,感兴趣的话,你可以搜索一下他的账号,还是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和这些群里他能看得上眼的女人都发生过关系。他建立这些群的目的就是找女人。他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在各个城市里穿梭,他需要保证的是,他到每个城市,都能找到女人来满足他的欲望。像他这种人,身边一刻都不能缺少女人。

“你没发现嘛,他其实在群里一直有意无意地彰显自己的魅力。说实话,他那一套对年轻姑娘还是挺有效的,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而且屡试不爽,所以他极度自信。我之所以这么了解他,是因为建群初期,他还来找过我,可惜我不吃这一套。这样的男人我在夜店里见得太多了,各种段位的我都经历过。如果我年轻个十岁的话,说不定还愿意跟他玩玩,毕竟他能这么自信,自然还是有点资本的。可惜我已经玩腻了,收心了。所以他在我这里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不过夭夭,昨天晚上,我必须承认,我确实被他诱惑了。是不是很丢脸?”

“不丢脸,这是个高手。你知道吗,其实幽幽也上了他的套。幽幽受过情伤,被他抓住了弱点。我曾经试图点醒过她,她没听我的劝,还是去找了他。他们在一起待了三天,我不能告诉你具体的细节,我只能告诉你,幽幽后来后悔得一塌糊涂,好在没有酿下不可挽回的后果。

“如果我不跟你说这些,你肯定也会上套的,你见了他就跑不掉了。其实他不该对你下手的,你太单纯了。我估计是因为他在这个城市找不到更合适的对象了。他现在就像一头困兽一样在等着猎物,可惜这次他没办法得逞了。X先生如果知道我现在跟你说了他这么多的事情,一定会气得骂我老妖婆,但我必须要这么做,我不能让他去祸害我们群里的小姑娘。”

“谢谢你,夭夭。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你今天不在线的话,我只能去问柴叔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应付不来。”

“你问柴叔没用的,柴叔不了解他的情况,而且柴叔跟他也不是一类人。柴叔是包养了几个女孩,但那些女孩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又好吃懒做的那种。柴叔跟她们都是事先说清楚,在一起,该给钱给够,这样分开的时候,没有纠缠,干脆利落。他到了这个年纪,对年轻女孩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就是單纯靠钱。说句实话,柴叔这种人,我是不讨厌的,一个巴掌拍不响嘛。布鲁斯就更不用说了,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注定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嘴太碎了,活该柴叔天天戗他。

“X先生跟他们都不同。你指望他跟你来真的,不可能。他这种人自私得很,女人对他来说只是工具,他是绝对不可能结婚的。

“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细节吧,让你彻底死心。他跟女人发生关系是不戴套的。你明白幽幽为什么会后悔了吧。”

阿南坐在电脑前,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她从心里感激夭夭。在庆幸的同时,她想到了幽幽,她甚至为此还嫉妒过幽幽,她心里感到无比痛惜。

水晶静静地听完阿南的故事,打了个哈欠,做了番总结:“当你遇到那个‘学弟的时候,你其实已经有些警醒了。他跟你说的那些话,用的那些手段,其实跟X先生很像。你跟我说到他的事情的时候,其实你自己已经把这个人想清楚了。是不是?”

已经关了灯,阿南看不见水晶的表情。但阿南可以想象得出来,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个女人一点儿不像她所说的那样迟钝。她骨子里和夭夭一样,都是透彻聪明的女人,只不过夭夭的透彻里带着狡黠和善意,而水晶的透彻,更多是对自我认知和判断的自信,甚至,聪明得让阿南觉得有些可怕。

从那个陈旧的房间搬出来之后,没有了奇怪的声音,住得舒心了,被混浊的空气所蒙蔽的一切也都变得清晰起来了——阿南和水晶之间无形的线断了。

不过,有一点水晶说对了。阿南跟她聊起“学弟”时,确实是已经看透了这个人。看透他的人不是阿南,而是幽幽。

有关幽幽的事,阿南再没有跟水晶说过一个字。

幽幽和水晶有很多相似之处,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圆脸,一样的在安逸生活中滋长出的丰腴身材。幽幽从小就是个乖乖女,温顺听话,一直待在父母的身边,本科毕业后,家里就给她买了房子,安排好了工作。幽幽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要怎么做”,而从来没有想过“我要怎么做”。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安稳,也是平淡的。不会有波折,也不会有惊喜,从接受的那一刻起,就能一眼看到未来。幽幽也和水晶一样,渴望能够突破安置在她身上的条条框框,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水晶选择的方式是写作,而幽幽选择的方式则是恋爱。

幽幽在群里分享过很多自拍照片,从青涩到成熟,时间的流逝清清楚楚地显示在照片上。时间对于每一个女人都是公平的,到了一定的年纪,皮肤必然会松弛,体形必然会改变。无论多么时尚的发型,多么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了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唯一能对抗自然法则的就是眼睛。一个女人的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通通都反映在眼睛里。幽幽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这是她的五官长得最出色的部分,所有看到她照片的人,都会被这双眼睛深深地吸引。带有神秘感的琥珀色眸子和天真无辜的下垂眼搭配在一起,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让人觉得这个女人很有趣,而且捉摸不透。幽幽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很多都是比她小的年轻男孩。幽幽看不上他们,她喜欢成熟而理智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能够给她带来安全感。幽幽忽略了一个事实:她所迷恋的成熟特质往往都是另一个女人培养出来的。所以她总是莫名其妙地陷入三角恋中,最终的结果是,理智让男人选择家庭而弃她而去。

阿南一开始并不喜欢幽幽。在她看来,幽幽的恋情失败都是她自己作的,而根源就是漂亮女人的通病——任性和固执。直到经历了X先生事件后,阿南才发现,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幽幽。她看到的不过只是一些精心挑选过的照片,和经过粉饰和删减的爱情故事。她排斥的幽幽,也不过是她想象出来的幽幽。

真正令阿南对幽幽改观是因为一通电话。她没有想到幽幽会给她打来电话。

“嗨。是阿南吗,我是幽幽。”

“你好。”

阿南的声音在颤抖,她有些不知所措。

“是夭夭给我的号码。上次她跟你通过话后,跟我说,你的声音非常好听,所以我就跟她要了你的电话。我一定要听听你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没吓到你吧。”

“不。我只是感到很意外。我没想到,你的声音是这样的……你的声音才是非常的好听啊。”

她想象中的幽幽的声音应该是那种嗲嗲的,甜腻腻的。而现实是,幽幽的声音非常轻缓柔和,语速很慢,吐字清晰,让人听了就觉得可亲可近。

“对了。你还记得,很早以前,我们群里有个X先生吗?”

“记得……”

“他是个……怎么说呢……很奇怪的人。他身上有很多东西我看不懂,也看不透。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愿意回忆这个人,可他真的是我遇到过的最奇怪的男人。

“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的工作是需要经常出差的。他家境不是很好,大學的时候好像因为这个被同学欺负过,所以他想要靠着自己混出点名堂,是那种很能吃苦的人。

“我记得他有跟我说过,好像是自己有注册一个化妆品的品牌?”

“哦,对,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这个品牌是他弟弟弄的,他好像帮衬着做点事。其实就是三无产品嘛。”

“他建群不久,就有追我。嘘寒问暖啊,唱点情歌啊,好像都是挺正常的追女孩子的手段。有一次他是不是也给你发了情歌?”

“他跟我说是发错了。”

“他原本是要发给我的。其实他唱歌真的不咋的。可他这个人,特别自信。我让他唱,他就唱了,跑调也跑调得理直气壮。而且他追你,也不会特别恭维你,他会很直接地说你的缺点。比如他说我长得还行,就是被皮肤毁了,我和他视频的时候,刚好长了满脸的痘痘。还有一次,我发给他一张新拍的照片,他就说我矮就矮吧,还非要踩个恨天高充面子。他说话很直接的,不过他说得都挺对的。

“后来,我去见了他。我其实心里也很没底的,所以有问夭夭,夭夭说既然我们两个都是单身,可以试着处一下,反正他包了来回机票,就算不合适,我也没什么损失。我就是听了她的话,去了。”

阿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跟夭夭说的,完全不一样。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飞到广州后,我才知道他并不住在市区。他让我打车去他那里,我打车打了好远的路程,他在一个路口等着我。那时候天都黑了。我们又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他住的地方。当时我心里真的挺害怕的,他万一住的就是那种农民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好在他住的地方还可以,小区房,收拾得很干净。桌子上放着他临摹的书法帖子,还有很多书,这其实就是他吸引我的地方,我家里都是做生意的,所以我从小就对文化人很有好感。”

“那些书里,有心理学的书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注意到。”

阿南笃定,X先生桌上的东西都是为了投幽幽的所好,特意摆上的。

“那他说过他很喜欢摄影,好像对摄影器材非常了解,他有玩摄影吗?”

“这个嘛,他是有个单反,两个镜头,一个三脚架。他专门有个房间是拍照的,就是给他弟弟的化妆品拍几张广告片,所以他喜欢皮肤好的女孩子。可以给他做模特。”

阿南明白了,他那些所谓摄影的知识,一定都是混论坛学来的,骗骗外行足够了。

“他长得……只能说不难看。光头,所以他出门都戴鸭舌帽。个子不高,我踩着中跟鞋,他只比我高一点。不过身材保持得不错,没有啤酒肚,看得出来是有健身。你要见了他,肯定会失望,你是颜控嘛。

“我们在一起一共三天,就像是夫妻一样。但他真的太奇怪了,我不能跟他再待下去。看电视的时候,他会抱着我,在小区散步的时候,他会拉着我。这个时候,我心里是挺温暖的,但他不习惯我抱他,也不习惯我靠着他睡。他总是离我有一段距离。而且他睡觉是要穿长袖睡衣,要戴帽子,还要穿袜子的……”

“为什么?这也太奇怪了。”

“我劝他脱掉,他不肯。非要这么穿着才能睡觉。你要是见到他这样,肯定会被吓到的。”

“他是不是身上有什么……”

“没有。但他的脚,有一次他换袜子的时候——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穿着袜子——我只趁着他换袜子偷看了一眼,好像是很厚的脚皮,我是近视眼,看不清,但就这都觉得很恶心。

“我后来提出要走,他就送我去机场了。我还担心他不放我走。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特别后怕,那么偏远的地方,他把我卖了都没人知道,而且……我也很庆幸,我没染上病。真的,我那时候真的是昏了头,跑那么远去见一个我一点都不了解的人。

“我回来后,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了夭夭,夭夭也很惊讶,她其实也不是很了解X先生。她是听了我的事情才明白的。所以她必须要劝住你。幸好你去问了夭夭,也幸好夭夭知道了他的情况。如果你来问我,我也会劝你不要去。他真的是个人渣,居然还想要祸害一个清白的女孩子。”

阿南庆幸她遇到了夭夭和幽幽。尤其是幽幽,她其实不用跟阿南说这些的。

后来夭夭也退了群,阿南只是通过幽幽了解到,她在退群时已经怀孕了。坚持了七年的丁克生活,最终还是妥协了。再后来幽幽在家人的安排下,嫁了一个比她年长八岁的男人。在他们交往的时候,有天晚上幽幽找到阿南,跟她长谈了一夜。

“我现在好迷茫,我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可是我心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怎么了?”

“我现在的男朋友,我们已经交往一年了,可是你相信吗,我们没有亲吻,没有拥抱,连手都没拉过。”

“啊?”

“有一次,过马路的时候,我主动拉住了他,结果,他一下子就把我甩开了。我一个人愣在马路中间,差点被车撞到。”

“这……”

“他几年前就买了房子,我去过他那里,去过两次。我们不在一个房间的。如果我在客厅坐着,他就在书房待着,如果我去卧室了,他就去沙发上坐着。”

“……”

“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有一次,我忍不住去书房找他。我永远都忘不了他的眼神,那种被人入侵了自己的领地,想要用眼神把人赶跑的感觉。冷冷的,阴沉的,我真的是毛骨悚然。”

“他以前交过女朋友吗?”

“他好像交过两个。”

“能找到他的前女友的话,去前女友那里侧面打听一下,再或者你留意下他的生活轨迹。”

“你怀疑……”

“我怀疑他是同志。你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他对你一点亲近的意思都没有,这怎么可能正常。除了是同志,我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你也可以从网上下个同志的交往软件,查查他。如果是的话,趁早离开,同妻的生活太惨了。”

后来,幽幽还是嫁了,新婚的时候,她曾告诉阿南,她老公很正常。但阿南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两年后,幽幽再次联系上阿南。就是在这次研修班期间。她告诉阿南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可能要离婚了。”

“怎么回事?”

“他不行。”

“谁不行?”

“我现在的老公。”

“我记得你刚结婚的时候,说他一切正常啊。”

“他那时候有偷偷吃药。后来我发现了,他就不吃了,也不再碰我。他家里不承认是他的问题,非要我去检查,还逼着我喝中药,下一步就是逼着我去做试管了。”

“这么说,你们现在还没有孩子。”

“当然没有,怎么可能有。我也不希望有。”

“趁著没有孩子,赶快离婚。不要拖下去了。”

“可是……我的父母不支持我离婚,他们觉得只要我们有孩子就好了,可是这样的生活我真的无法忍受。他现在是彻底自暴自弃了,工作也不想去做,整天在外面晃悠,我婆婆还护着他,说是我不好,把老公往家外面赶。我婚后一直是跟公婆住在一起的,他家不知道为什么,把他自己的那套房子卖了,非要一家人都挤在一个屋檐下。我真的受够了。”

“幽幽,你把情况跟你的父母说清楚,你必须离开他。不管怎么样,都要离开。”

“我再考虑下吧。离婚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对了,先不说他了。我现在其实,有一个喜欢的人,我们在一起也蛮久了,他也是跟老婆有矛盾,想要跟我在一起。我虽然喜欢他,可我不确定是不是要跟他在一起,毕竟要抛弃两个家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面幽幽又发来很多语音,阿南都没有再点开听过。她不用听,都知道会是怎样的内容。

她早在三年前,在幽幽和她老公相亲的时候,就知道,她的婚姻会是这个结果。所以她一直劝幽幽不要选择这个人,不要跟他走入婚姻,但她只能看到结果,却不能改变命运。

三年前,幽幽跟她老公相完亲后,就把两个人的照片发在了群里。一来是家人安排的,二来她觉得这个人很稳重成熟,她觉得可能这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幽幽不知道,阿南就是凭着这些照片,看出这个人并不是幽幽的归宿。阿南从小就发现,她能够凭着照片预测到一些事情。不过那个时候,阿南并没有告诉幽幽,她怕幽幽不相信,更怕自己会看错。而且,她看到的不好的事情,也不能直接说出来。

阿南能够看到幽幽的命运,却看不透自己的。一切跟她相关的人的命运,她都看不到。幽幽能够帮助阿南看透她身边出现的人,阿南却帮不了她。阿南知道,幽幽是不可能离婚的,她未来的感情还是一个又一个三角关系,这就是她的命运。她除了难过,无能为力。

今天是研修班的最后一天,终于安排了期待已久的采风活动。毕竟在沉闷的酒店里关了整整四天,可以看到白天灿烂的阳光,呼吸到室外新鲜的空气,虽然只是去附近的小山,也让阿南感到无比兴奋。

一路上,水晶都紧紧地跟着阿南,阿南是她的御用摄影师。阿南搞不懂为什么有的人痴迷于拍照,恨不得走一步拍三张,一直到手机没电了才罢休。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拍,等到了山上的茶室时,每个小桌子前,都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一个桌子还空着,阿南和水晶自然地落了座。阿南口渴得厉害,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茶水,水晶则是猛攻桌上的茶点。终于吃饱了喝足了,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阿南的眼睛对上了另一双眼睛:木讷的,严肃的,有些直愣愣的眼睛。眼前坐的,就是原本安排和阿南同住一室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小镇的中学语文老师,她谨慎而又挑剔地把阿南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从脚到头地品读了一遍,直到把阿南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了,才开了金口。

“你多大了?”

“快三十了。”

“你结婚了吗?”

“没。”

“你有对象了吗?”

“没。”

女人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还没结婚,怎么还没找对象,你都这个年纪了,再拖就不好找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别说结婚,孩子都上学了。”

“我也想找啊,但遇不到合适的,您让我怎么办?”

阿南无奈地苦笑。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女人不能太挑剔,挑来挑去其实都是一回事。一定要趁早嫁人,趁早生孩子,晚了再想找,就由不得你了。”

阿南只能继续苦笑。

“你别笑,本来就该这样。”

“我也觉得您说很对。可我这个专业,本科的时候,男生就少,读研的时候,男生更少,我想接触也接触不到啊。”

“所以啊,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女孩子最多读个本科就够了,赶紧出来工作,找对象。”

“那以后,你的女儿读完本科,想要继续深造,您也不同意吗?”

阿南知道这话问得有些尖刻,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了。

“我当然不会同意的。我的女儿现在读初中,我就告诉她,不用读得那么好,有个中等成绩能考个学校就够了,重要的是将来进了大学要赶紧谈一个,最好大学的时候就结婚,生孩子,这样毕业了出来找工作还能方便些。”

女人的回答让阿南哭笑不得。她只能用眼神向水晶求助,希望水晶能帮忙岔开话题。

水晶并没有要插话的意思,依旧是喝她的茶,吃她的茶点。甚至有一点刻意地避开阿南的眼神。

女人继续喋喋不休地教导着,阿南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着。

一直到坐上回酒店的大巴车,阿南以为自己的耳朵可以清静下来了,没想到水晶又开始继续聊起刚才的那个女人。

“那个人是不是原本要和你住一起的啊。”

“是的。”

“這么说,是我救了你。你要是跟她住一起,估计一天就会崩溃的。我看你刚才都有点受不了了。”

“是的。”

“你刚才一直看我,可你知道,我遇到这种人,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是的。”

阿南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水晶不会为了她去得罪一个陌生人,她知道她对于水晶,也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这些天,她跟一个陌生人说了太多的话,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晚上,阿南和水晶开始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原本充斥着话语的房间突然变得格外安静。一直到要入睡的时候,水晶的声音再次飘到了阿南的耳畔。

“我才想起来,你还说要继续给我推荐好看的电影呢。”

“等我回家后,我就分享给你。”

“你一定要记着。”

“我会的。晚安。”

水晶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满足地翻了个身。

阿南没有告诉水晶,其实她在读研的期间,曾经有一度想要重拾起对电影的学习。她想要放下过去的执念,重新开始。她回到了以前的论坛。就在当天晚上,她收到了一封站内邮件,一个陌生的网友问她有没有严浩的电影《似水流年》。阿南很惊讶。她不知道这个网友为什么会问她。实际上,她确实曾经找过这个电影的视频——而且她知道有一个人有。

这个人是上海的一家碟店老板,阿南就是在这个电影论坛认识他的。阿南也给他发过站内信,请他帮忙找一些电影。这些电影是社团放映需要的。其中就包括严浩的《似水流年》。他给阿南寄来了其中一部电影的碟片,告诉阿南,《似水流年》他有,不过是录像。以后他将录像转成视频再给她。阿南为了感谢他的帮助,曾经专程跑到上海,去他的店里购买碟片,不过那天他不在店里。

《似水流年》这部电影他后来并没有给阿南,阿南也没有再问过。他们再没有联系过。

阿南让这个网友去联系这个碟店老板。第二天,她收到了网友的邮件。他告诉阿南,这个碟店老板已经去世了,因为一次意外的车祸。

就是这件事,让阿南打消了重拾电影的念头。那些在电影学习上曾经帮助过她的人,都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如此残酷又而突然,令她措手不及。她觉得这就是上天的暗示,上天已经彻底关上了这扇窗。

当阿南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把对电影的热爱放下的时候,她遇到了水晶。跟这个女人的聊天让阿南明白了,其实那份热爱早已经融入了她的血液里,不管她如何努力去忘却,它就在那里,一直存在。

回到家后,阿南找到角落里被冷落已久的碟片,拂去上面的灰尘,感受曾经触碰过留下的温暖。阿南又开始看电影了,没有了以前的痴迷和疯狂,更多了一份理性和思考。她把自己最近看过的电影都分享在了微信朋友圈里,她在兑现自己的诺言——为了一个人,分享好看的影片。

只不过这个人永远都不可能看到阿南的分享。

阿南并没有加水晶的微信,她删去了水晶的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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