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空的视网膜上”

2018-01-17 21:33思不群
雨花·下半月 2017年11期
关键词:梳子泥土故乡

思不群

杨隐是我的多年同窗。在诗歌写作上,他又是我多年相伴而行的同道诗友。人生本无趣,但因为有了朋友,有了同行者,这难挨的时日便多了一份快意,多了一份醇味。当我提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十年前我们在苏大后庄谈诗论文、谈古论今的一个个瞬间又浮上了心头,它们构成了我三年研究生读书生涯最值得回忆的片断。那时我们还是研一,正在大量恶补理论著作和经典作品,一次次从图书馆搬回一摞摞著作。我们读累了、读烦了,就跑到隔壁对方寝室,交流各自喜欢的诗歌、最近读到的佳作,有时也拿出自己新写的诗作请对方品读、挑刺。我们往往是对方诗作的第一读者,因此,他的绝大多数诗歌我都耳熟能详。杨隐在诗歌写作上是虔诚的,也是勤奋的,他像琢玉者一样,既善借他山之石,又苦练内心之力,孜孜以求,用那些仔细打磨后纯美反光的语言,向我们呈现出汉语之美、诗歌之美。

一、细节的暴动

杨隐是一个多愁善感、略带忧郁的诗人,这种忧郁为他的诗歌带来了一种基调,一种罩着旧时光的美。这个忧郁的人,睁大了眼睛,静观这世界的变幻和人世的悲欢。他的眼睛总是看向低处,看向细枝末节,在一朵花的生长过程中,他只关注“它在一微米一微米地喝水”的样子,“在一整条河里,唯独对这一滴水一见钟情”(《一滴水在流》)。在这个大规模、大数据、大狂欢的时代,杨隐却情愿把眼光放低,专注于那些小小的灰尘,独自品味记忆中那些笑脸和汗水、那些思念与眼泪。南朝齐王僧虔在《笔意赞》中曾说过:“纤微向背,毫发死生”,虽然他说的是书法,但是我认为它适用于所有的艺术。正是那些幽微末节,显现出一个艺术家的与众不同之处,显现出他独到的眼光和品质,甚至能让人将他从众人中识别出来。诗人都是回忆的俘虏,容易被过去的声音和瞬间所带走。诗人消失了,一个个画面从深海浮出了水面,披泻着月光散发出美丽和召唤。然而,月亮带来了潮起潮落,带来了一次次的冲刷内心崖岸的波浪。在那些不可避免的决堤的时刻,他捉笔成文,如一个鬼魂附身的首领,发动那些沉睡的细节举起草籽与麦芒,联手发起了暴动,一举将诗意收入囊中。在这些诗歌中,他用语言的冰块冻结了时间,并用触觉的镊子将时间无限拉长,然后在感叹与祝酬中将它编织成一个密致、结实的结晶体。

故乡

首先你得把这个词

从泥土里拔出来

慢慢的

不要太用力

再用贴身的小刀轻轻赐净根部

注意:要绝对干净

残留一粒泥土也足以击瞎你的眼睛

然后你坐下来

用一盆清水覆盖它

看它舒展开身体,慢慢沉下去

这时候,你不要说话

像另一个溺水者

沉默,足以化解你们与生俱来的敌意

《故乡》这是一个怀乡病者的自我解剖实验,他将这些用童年、回忆、亲情配制而成的“故乡”放在显微镜下,让我们看清它的根须和叶脉。故乡深埋,那些回忆的泥土层层覆盖,从三十年的泥土和三千里的马蹄声中慢慢“拔出”,怀乡病者惊声尖叫,“溺水”的恐惧阵阵袭来,在异国他乡的手足无措中,他独自抚摸着这温润的“实验品”,陷入了沉默。“故乡”不是一个地方,也不是一个心理空间,而是一个时间的储存器,一念孤悬地垂挂在记忆的底部,当我们快步向前时,在不经意间,就会晃动它,甚至在一阵不期而来的创痛中将它连根拔出。幸好,这时止痛药已经来到:

桃木梳子

从你捉住梳子顺发的那一瞬

往后退三个月

那时它还在木匠手里

往后退三年

那时桃花盛开,红颜遍地

往后退三十年

还没有你我

它只是一粒种子,在泥土的胎中分娩

诗人多半都是神秘主义者,他们相信臆造的必然,相信身不由己,相信一只隐形之手最初的安排。当初的相遇或许是偶然,但诗人从心灵出发推导出必然的路径。正如沈从文在《边城》中说的“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在这首诗中,诗人代替上帝出现,说出了爱的秘密,说出了爱的必然来到。站在今日的晨光中,诗人在一步步地回首,“三个月”前、“三年”前和“三十年”前,一个个瞬间忽闪而过,那仿佛是丘比特寫给他的一封封确认函,并由此回溯,成功地从上帝手中获得了首肯。诗歌本身很简单,随着时间的倒退,那是根据剧情需要进行的重新编排,一帧帧画面缓缓推出,在最后所到达的地方却仿佛与出发点天然相连。从诗歌技巧上来说,它是充足而有效的,让我们在陪同诗人颔首回望中同样获得了爱的充注与照耀。2009年我曾写过一首《童年瓮》,与此有相似之处:

从三十岁开始往回

倒退。退一次

探瓮取滴原初之蜜,

死皮掉一层,茶味

浓一层。

退到年方二八,总角相伴

天朗气清,春溪奔流。

或者相反,退到五十岁,风平浪静。

到最后,速度越来越快。

被一次次掏空的

将瓮浓浓地充满。

《桃木梳子》因为爱的自信给予了诗歌一种正向的力量感和顺利到达的畅快感,而《童年瓮》因为一种内心的纠缠、因为经验相互之间的胶着,呈现一种混杂的景象。但是,由于时间的介入和沉淀,两首诗最后都力求达致一种内在的充盈和满足。杨隐曾在读到陈先发的《茅山格物九章》时说:“诗歌就是要说出一些神秘,在情绪、思想的幽微之处发端。”这是杨隐诗歌的特点,他总是从细节出发,在细部慢慢积蓄力量,在细节的相互拱卫、联结和抬升中,忽然将一种崭新的诗意端现在人们面前。比如写那些在街头揽活民工的《在太平街》:

一张一张被生活擦旧的面孔

聚在太平街的边上

扁担、铁锹、大锤子

以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以及憨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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