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

2018-01-17 21:45邓雅心
雨花·下半月 2017年11期
关键词:老头教授母亲

邓雅心

1

母亲在电话里说要找伴,大双听了,眼镜都快从鼻梁掉下来。眼下又正在开会,大双不得不急忙起身往过道上避,压低嗓门说:“妈,我一会儿给你打过来,我这会儿在开会”。母亲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扭着说:“我管你开什么会,你那公司天天忙,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给你说,我就是要相亲!你得必须给我找个老头,必须,马上……我现在心情很不高兴……不愉快……你再不给我找,我就离家出走……我有工资……不靠你……”

大双在过道里快崩溃了,她说一句,母亲就要说上十多句,你若不打断她,她能念叨一上午。大双拿着电话,倚在窗口,恨不得去跳楼,这样全世界都清净了。她一遍遍提醒自己,忍,忍,忍。她压着火,嗯嗯点头,再嗯嗯答应,再嗯嗯说好,一直等母亲在电话那头发泄得差不多了,她不得不拿出五星级的服务态度,说:“妈,就照你说的那样办。”这事挺好,我回来再跟你细细琢磨。

大双不敢挂母亲的电话,上一次母亲打电话来,大双强行将电话摁断,母亲又打来,威胁道:我已经开煤气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吓得大双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老人家果真是开了煤气。一开门,满屋子煤气味,老人家还翘着二郎腿,不当回事地躺在床上,眼睛贼亮,东张西望。大双是拿她没办法的。

母亲在电话里发泄得差不多了,大双又在窗口边哄了大半天,才算把母亲的心情稳住。母亲挂完电话,大双整个人像泄气的气球,顺着墙根往下缩,缩成一团。

母亲闹着要相亲,这事说了有两年了,要怪还是怪父亲走得早,大双大学刚毕业,父亲还未享到子女的福就去了。母亲起初还好,虽然整日哭,但至少思维还正常。后来母亲六十岁一过,问题就来了,说太孤单了,一个人死在家里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想喝口水也没人倒,切菜把手切了也没人去买药,不行,得去找个老伴。

大双说:“妈,我陪你。”

那时母亲还算通情达理,说:“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你是个女儿,将来总是要嫁人的。”

大双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儿女都一样的。”

母亲说:“我不靠你,将来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两个人要养七八个人,太累了。”

大双说:“妈,我走到哪儿,都会带着你。”

母亲摇头,坚持说:“我不靠你。”

起先,母亲性格还算温和,说:我不靠你。说的次数多了,就成了:我,不,靠,你。再后来是:我!不!靠!你!最后就有些丧失理智,甚至大發脾气,骂骂咧咧一天,说来说去,中心思想还是那几个字:我!!不!!靠!!你!!

大双想,母亲是更年期了。于是带她去医院看病,医院检查说一切正常,六十多岁的人了,该多吃点补品。后来,大双琢磨,是不是自己陪母亲的时间太少,于是就隔三差五地去陪母亲,晚上下班后躺在母亲身边听收音机,听她说话,母亲会讲很多当天的见闻,说自己早上去跳舞了,谁谁领队还不错,下午打牌了,哪个老太太输了个包子牌。说着说着,又说,你还是给我找个老伴吧,你陪我,我也会觉得很孤独,你代替不了的。

大双起初以为母亲说找老伴是随口说说,但现在她相信母亲是认真的,于是举起双手赞同母亲,谁知,这主意刚定,一大堆问题就来了。

找老伴容易,找个母亲满意的,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母亲说,她要求对方城市户口,工人阶级,农村的就别来了。还要体型高大,会做家务,最好还是死了老婆的,离婚的也不要,当然,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母亲说,离婚的麻烦,三天两天跑来扯皮,还有,难不成找个病怏怏的,我来伺候他么?我就找个人,陪我玩的,旅游的,为我端茶倒水的。

大双说:“妈,你的择偶要求比我们年轻人的要求还高。”

母亲说:“我不管,否则我就离家出走。”

大双怔怔地看着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时常提出无理取闹的要求,跟换了个人似的。

然无论怎样,脾气归脾气,总要解决现实问题。人老了,就是数着那几年过,六十岁一过,就在想,还能不能再活十年,十年很短,医疗再发达,也避免不了人类的死亡。那么,还是给母亲找个伴,日子有个帮衬。

只是,上哪里找,这成了最大问题。大双独立经营公司,按照职业习惯,她首先想到的词是“圈子”,对,得有这个圈子。周末,大双跑到公园,去看那些老年人唱歌跳舞弹电子琴,看了一圈,又不好上前去说。一个陌生人去公园找独身老头,真是稀奇呀。那个下午,她看了几圈,整个公园跟戏班子样,这一处是陀螺鞭得霹雳响,那一处女高音鬼哭狼嚎,亭子里还有个老年乐队,湖边还有算命先生,看上去,谁都像是丧偶的,又谁都不像。就这样,大双悻悻而归。接着,大双想到了网络,立马在婚恋网站注册,广发信息,遍地撒网,重点培养。不多久,就有反馈了。

第一个相亲的是个六十二岁的老头,对方除了身高不达标,其他全部都达标,母亲说:“才一米六五呀?天哟,我怎么带的出去。”大双只管怂恿母亲去,母亲也觉得网络相亲这事特别新鲜,便半推半就的去了。两位老人坐在咖啡厅,也没话可说。对方自然是一眼看中大双的母亲的,尽管她老了,但她气色出奇得好,背还没弯,年轻的风姿还余遗在脸上和发间。母亲也瞥了几眼老头,不多时,她神色就很嫌弃了。她白了一眼老头,几乎是不想多说的,喝了几口水,随便说了几句应付的话,就找借口离开。

母亲说:“人太矮了,才一米六五,我怎么带得出去,算了算了,接受不了,换一个。”

于是又换了一个个子高的,一米七五的,两人约在公园见面,半个小时后,母亲就出来了,那时大双还正在公园门口逗小狗。母亲很不高兴,比上次更不高兴。母亲说:“这个老头怕是有问题,跟他聊天,动不动就是:我不会用女人的钱!我不会用女人的钱!不停地在那里强调,我都没提这方面的事,他一来就跟我强调一百二十遍。”

大双说:“那就再换嘛。”

又去相亲一个,母亲刚走到那老头跟前,立马掉头。母亲说:“这个男的,那个西装哟,都没穿清楚,鼻涕都快流到嘴唇了,唉……”endprint

再换!网络上的单身老头多,不怕。这回应该可以了,对方很有礼貌,穿着也挺讲究,谈吐也得当。母亲又白了几眼,毫不客气地问:“你一天抽多少烟啊?”

对方没有把烟摁灭,笑笑,说:“一包,我是老烟枪了,戒不掉。”

母亲说:“喝酒么?”

对方又笑笑,说:“喝,一顿一两白酒,不烂酒。”

母亲从咖啡厅出来,拉住大双,说:“你给我找个不沾烟酒的,退休工人的,穿着讲究,会家务,个子高大,相貌端正,懂得体贴人,丧偶的……”

大双压住心里的火,一面哄着母亲,一面背地里去找心理医生,问这是什么情况,老年痴呆吗?不像呀,我怎么觉得她精神有问题呀?

心理医生说:“精神没问题,就是返老还童了。老年人嘛,就是婴儿,你得哄。”

大双说:“这也太不讲道理了,要求这么高,我上哪里找。”

医生说:“那是没办法的,只能哄,她是你妈,你不可能放弃她嘛。”

大双继续发泄一通,将这半年多的委屈统统说了一遍,然后哭了。痛痛快快地哭完后,就又回去给母亲相亲,再接再厉。

有时电话会打到大双这里来,大双就把电话给母亲,让母亲和老头们先聊,母亲聊了这个聊那个,总有不满意的。大双知道母亲的晚年不会幸福了,就凭她聊电话那个劲,十足的挑剔,她知道这种挑剔是属于不正常范围的。于是,大双将母亲定义为“病人”,跟“病人”说话,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要求,你只得顺毛驴,每天灌输一点,每天灌输一点,不断地给她洗脑,洗到成功为止。

其实母亲不是所有老年人中最孤独的,她白天很忙,早上买菜跳舞,下午搓麻将,晚上就跟老头们电话聊天,周末就相亲。尽管还没个眉目,但至少能让大双清净些。有时也会遇上一些骗子,大双都会在相亲的时候,用她的火眼金睛,提前将他们识破。大双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总得想个办法从根本上去解决问题,要么给母亲找个满意的,要么不断地给母亲做工作,不让她找了。大双找到一个朋友,她那朋友正好是开婚介所的,整个重庆开了七家。大双说,你给我妈寻一个呗。

朋友说了实话,说:“我们这一行就是骗钱的,这忙我真帮不了你。”

大双说:“你六七个婚介所,总有老年人来吧,寻一个就那么难?”

朋友说:“还真的很难,老年人找伴比年轻人难多了,现在是男的少,女的多。”

大双再次央求朋友想办法。

朋友说:这样,我给你介绍下我们这个行情,你就知道我没骗你了。我们这个婚介所,说它是骗人的也行,说不是也行。首先,得交一万五入会费,不管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一万五是个坎,包相亲三年,根据你的要求,我们给你嫁接,直到满意为止。年轻人就不说了,你搞不清是谁想骗谁的钱。就说老年人,首先,你得想想啊,到底是什么样的老年人愿意花一万五去相个亲啊,现在的老年人,哪个不是苦日子过来的,谁那么舍得。只有两种,一种是条件优渥,确实不差钱,但是那种人会看得上你妈?一种是脑子有病的老年人,差不多跟你妈一类吧,孤独得受不了了,突破极限了,然后花一万五来,但是能花这钱的人,脑子真是有病,就算没病,心理也有缺陷,这种人我能介绍给你妈?万一他有暴力倾向呢?有其他性格缺陷呢?那我岂不是把你妈往火坑里推?我再给你说个案例吧,我是亲眼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骗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在他身上搭了二三十万进去,然后男人就消失了。”

大双想了想,朋友所言极是,看来又断了一条路。如今,也就只能在婚恋网站上晃,凭运气了。但这世纪佳缘这样半吊着,真不是办法。这事就渐渐拖了两年,后来母亲也有些泄气了,晚上也不怎么聊电话了,夜夜听广播打发时间,听到广播再没有节目,都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天早上面容十分憔悴,眼睛深凹,皱纹愈加多起来。

2

事情的转机是两年后,大双母亲终于相亲成功了。媒人是同一个小区的老太太。媒人说对方是一个大学教授,相貌和母亲极为般配。不消说,大双就知道这媒人的智商和母亲有得一拼,都属说是风就是雨的。不料母亲回来时,带了十一朵红玫瑰花回来,她满脸霞飞,神色喜悦,如十八九岁初恋的少女一样,又羞涩又兴奋,那种兴奋是她想按捺下去却又如一块木头始终要从水里浮上来的。她说:“你叔叔送的。”

然后又说:“我和媒人去你叔叔家了,他家里领带有十几条,衣姿实实,皮鞋锃亮,是个讲究人。”

母亲将花插在花瓶里,装上水,故意问大双:妹崽,十一朵玫瑰代表啥呢?你们年轻人肯定晓得。什么……什么三心二意?

大双纠正道:“一心一意。”

母亲说:就是就是,一心一意。母亲坐下来,语气激动地描绘她与刘老头相亲的过程。只说刘老头请她们吃了一顿饭,去的是高档餐厅,在沙坪坝公园,点的都是好菜,说刘老头个头有一米七八,年龄和她相当,高矮相貌都极为相称,媒人看八字还说属相相合。“簡直就是缘分,他家里也只有一个子女,独子证都给我们看了的,也无旁亲。”

母亲在一旁地赞叹,大双在一旁心生疑惑,母亲读高中的年纪,正是社会动乱比较厉害的那几年,这刘教授应该和她年纪相仿,又怎么当上教授的呢?大双心里越想越觉得蹊跷,尤其是想到那婚介所朋友的话,更是要决定请刘老头吃饭,探个究竟。

不探还好,探了才让大双大失所望。那日他们约在沙坪坝公园见面,在饭前,大双提前到了一个小时,她花了点时间去瞻仰这个红卫兵墓地,据说全国只有这一个红卫兵的墓。其实也不是什么墓,就是个乱葬岗。很早的时候,听母亲说,外婆就葬在这里。关于外婆的事,大双所知甚少,母亲总不愿提起,有时说不了几句,就能听到母亲强压硬抑的哽咽声。大双是没有见过外婆的,据说外婆不是红卫兵,但和红卫兵葬在了一起,外婆去世时母亲才十六岁,外婆就像一个谜一样,被永远地在这个陵园安眠。大双站在墓地旁,禁不住感叹了一番。

到了吃夜饭的点,大双去了餐厅同他俩会面。那时他俩已经在谈恋爱了,照母亲的话说,就是确立了关系。刘教授西装革履地来,看得出,领带也不是什么好品质,黯淡无光,像是刚从旧衣柜里翻出来似的,皱皱巴巴地掖在一件起球的开衫里。他远远地见到大双,就几个大跨步地向她迎来,大老远,就急忙伸出他的一双大而有力的手,与大双重重地握了个握(大双好几年没跟人握过手了)。他一开口,大双差点没吓晕过去。他热情地说:“女儿,你来了,欢迎欢迎!”endprint

她注意到他的袖口,尽管他的袖口已经脱了线脚,但他依然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地看着大双。大双被他招呼入座,还为她拉开了椅子,客客气气极有风度地将大手一展,请大双就座。在饭席间,刘教授总能找出各种话题,填补三人的尴尬,俨然一副学者样,不住地夸大双能干,说:“现在你们这一代,是新中国的朝阳,将来全靠你们,这是你们的时代。”

说着,又不住地为大双夹菜。恍然间,大双感觉时光倒流,突然倒回去了七十年代的场景。

刘教授正襟危坐,坐在餐桌前,将插在玻璃杯的桌巾拎出来,规规整整地铺在当前的碗碟下,动作优雅从容,他左手戴着两颗硕大的黄金镶嵌红宝石的戒指,中指和无名指都戴了,右手的小指头戴了一枚方块黄金戒指,手腕上佩了一塊看起来极为夸张的多远都能听见滴滴答答的亮晃晃的手表,大双眼睛快速瞟了一眼他的脚,鞋头底板已开了口。

大双喝了一口茶,将茶杯轻轻往旁边一放,不冷不热的语气道:“刘教授是哪个单位退休呢?”

刘教授倒是像十分擅长交际,声如洪钟,自自信信地回答:“大学!大学城那边!一本学院!”

大双冷不丁地继续问道:“哦,那刘教授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呢?”

刘教授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中国传媒大学。”

大双嘴唇微微挑笑,说:“刘教授一定是高干子弟吧,在那个年代能读上大学的,非权即贵吧。”

他忽然爽朗大笑,立即倚老卖老起来,说:“你个娃娃,这就不懂了吧?我们那个年代全靠自己造化。”

大双心想,姜还是老的辣。趋利者醉于野,自己浮沉商海多年,各有各的道,有道既有其规则,如今碰上这伪文化的流氓,非商非政,不好办。

刘教授继续说:“哦,对了,你知道沙坪坝公园那里有个红卫兵墓吗?就在我们现在吃饭的餐厅的旁边啊,那里面葬的有我同学,那时我们正读高中呢。”

大双说:“哦?那你还当过红卫兵?”

刘教授急忙说道:“哪里,哪里。我可没有参与,我还劝我同学别参与。”

大双倒不想跟这个人说这个,于是换了个话题,说:“我们是第一批享受改革开放成果的,当然理解不了你们老前辈吃的苦。刘教授走过的路比我们过的桥还多,以后还要多向你学习,那——那刘教授的英文一定很好哟。”

刘教授顿了顿,旋即又是一声朗笑,说:“啊呀,都多少年了,全忘完了。”

刘教授显然是要避开这个话题,而大双偏不放过这个话题,继续说:“刘教授英文忘了是自然,那自己的专业肯定忘不了,对了?你在学校主要教什么呢?”

刘教授脸微微一沉,答:“新闻和法律。”

大双差点没喷饭。大双心说,这种话哄哄我母亲这种没见识也还行,哄我,搞错了吧。

大双还想让刘教授再继续难堪,想问他柴静该不该获得普利策奖项以及马蓉同王宝强离婚该如何分得财产的问题——这个他总不能忘吧?不料母亲插话进来:“你个悖时妹崽,咋个这么没礼貌呢?你是在跟你客户谈生意么?”

母亲狠狠地瞪了大双一眼,然后轻声训道:“吃饭就吃饭,你查叔叔户口哪?”说罢,母亲又回过头来给刘教授夹了一大筷子菜,那菜险些没从筷子缝落到桌上去,母亲说:“管现吃,别只顾着说话,都是自家人,桌子上就不要谈那些高深的东西了,说点家长里短,讲点其他听。”不料刘教授却得寸进尺地转过来对大双说:“没事没事,女儿,你别介意,我们说的这些,你妈妈她不懂,她没文化,不怪她。”

大双母亲却也朴实,在一旁很自在地说:“是呀,我不懂这些,你俩都是读书人,以后也合得来,都喜欢看书。”然后母亲又转过来对大双说:“你叔叔很喜欢看书,他颈椎不好,就是以前看书看的,你以后也少看些电脑。”

大双想问他看什么书。母亲继续对刘教授夸赞起来,说:“你叔叔年轻时可了不起呀,曾经差点进了中央工作,现在中央里都还有他朋友。”

大双知道母亲心性单纯,别人说十句话她能信十句,还能再帮别人添两句,几乎没有一点防人之心。

那顿饭,大双没有吃完,就找借口撤退了。大双身处商海太久,但凡这种人脉,她都一并摒弃。此次赴宴,该捕捉的已经捕捉到了,大双心里自然有了数。与其同刘教授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家补觉,大双心想。

大双打了辆车回去,时间对她来讲无比珍贵,她总觉得自己在跟时间赛跑。在路上,她禁不住感叹,这的确是一个高效率的时代,在母亲那一代,一封信,要在风中停停落落,三五六月才能达到家乡。约个会,要提前一周说好,仪式感极强地去赴约,并且有可能还是被放鸽子,空等一场。母亲的活法,很慢很慢,但每一件事都很深刻。而大双的活法,从数量上讲,这一生足足比母亲多干了几倍的事。母亲这一代人,只能谈一个对象,顶多两三个就不能再谈了,再谈就是坏名声,而大双这一代,不谈个三四个,五六个,怎么知道哪个更优质呢?这大概也是大双觉得比母亲活得划算的地方。

次日,大双又推掉应酬,早早回家,她决定同母亲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本以为,这次长谈会很成功,双方能心灵契合,畅所欲言。不料当大双想长谈时,母亲却三言两语收了场。

大双说:“我觉得,你们不是很合适,为什么呢?因为这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大学老师,我已经把他根底摸了一遍,就是大学里一个后勤老师,给学生拎水瓶打开水写黑板报的。”

母亲说:“那也是大学老师啊,人家退休证都给我看了的,还有假?人家文凭也给我看了的。”

大双说:“他那个,是函授。”

母亲说:“我管他什么函授还是教授,人家就是大学毕业,你莫冤枉人家,人家有凭有据的,有本本,盖了章的。”

大双说:“你听他说话嘛,高一句矮一句的,这人不靠谱啊。”

母亲说:“哎呀,莫说那么多,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人家也确实对我好,昨天把我送回家,今早又打电话来关心我吃饭没有,中午又打了一道电话,你好久给我打过电话问我吃饭没有嘛。”endprint

母亲的话,句句噎死人。

大双耐着性子,她非要把这事解释清楚不可,但这事又没法说清。于是,大双有些泄气,就说:我再给你找个,找个老实点的,对你也好的……

母亲打断大双的话,说:“你都给我找了两年了,找到没有嘛,你到底要干啥子?你说。人家哪里不好,我管他有没有文化,只要对我好就行了。要那么高的文化来干啥子,老年人不就是找个伴么?”

大双着急了,说:“你听我说完嘛。”

母亲扬手打断,性子也跟着急起来,说:“莫说了!莫说了!再说我就走了!”

大双脑子像淌过一滩子水,半晌说不出话来。

3

母亲的恋爱,渐渐走上正轨。如同大双的公司,也渐渐走上正轨。晚晴老人,影入夕辉,起初你拎东西来看我,我拎东西来看你,后来时常傍晚散步,湖水清清,杨柳依依,两人在岸边形影不离。

几个月后,刘教授带着他的换洗衣裳来,母亲为他备了洗漱用品。两人一言过去,一言回来,都是相互关心的话,那生活也是过得温馨别致。两人有大把的时间,一个菜市场一个菜市场地转悠,一分一厘地比较,萝卜在这个菜市买,猪肉去那个菜市定。厨房总是热腾腾的,换着花样做菜。那饭菜,似乎比以前更香,母亲的胃口也比以前更好。母亲出门搓麻将,刘教授便给母亲的茶杯准备好,装上一些清火的中草药,灌满一百摄氏度的开水。母亲打完牌,刘教授便拎着刚从超市买的水果,走上二三里路去接母亲。刘教授还给母亲染发,母亲说耳朵边上,刘教授就拿刷子刷母亲耳朵边上的头发,母亲说后脑勺,刘教授就刷后脑勺。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给母亲端洗脚水,或者给母亲暖手,尽管大双每天回家很晚,但也撞见好几次。

大双很少在家,每日早出晚归,偶尔碰见刘教授,打个照面,话也不多说。很是奇怪,自第一次吃饭后,刘教授就再不跟大双提什么大学教授的事,两人言语都不多。见他俩感情如此好,大双也不好再插手,一心扑到生意上去,母亲的电话也来得越来越少。

转眼第二年,大双的公司扩招,原来的办公室也装不下新来的员工了,就搬迁到几公里外的更大的一个办公室。大双为了方便上班,也就从母亲家里搬出去,搬到了公司附近。大双放开手脚去拼,去挣,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那么拼,她只是觉得不工作,心里就不踏实,就像失了魂,人是飘着的。大双有时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隧道。那隧道长长的,金灿灿的,一眼望去无尽头,也不宽敞,四面金砖玉瓦,好像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这些,但大双又有一种回不去的感觉。

大双偶尔去母亲家,有时一周一次,有时顺路就去,有时也很长时间不去。但每次去,大双都会环顾下四周的家具和床上的被褥(床上有两床被子,看样子是各盖一床,但看起来还是很新),还行吧,他们这个小家庭,跟以前差不多,基本上没咋变形。大双每次走,都会从钱包里掐出一叠钱给她,只对她说:留着花吧,别省。母亲起初推,后来接,次数多了,母亲看那钱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废纸,眼睛里是没有光泽的,只说放一边吧。

半年后,渐渐地,母亲也来办公室看她,每次来,也说不上什么,拎点红枣,葡萄干之类的,说不上几句就走。很多次,母亲好像想说什么,但不知从何起头,只好不说,小坐一会儿就走。大双坐在办公桌前,眼睛不离电脑屏幕,问她:“你过得好不嘛?”

“好啊。”母亲答。

大双说:“刘教授对你好不嘛?”

“好啊。”母亲又答。

大双说:“有啥事你唤我一声,别掖着藏着。”

“没啥事,都好。”母亲说。

大双说:“你有没有想过和刘教授结婚哪?如果有,你就婚前把财产拿去公证下,把咱家房子,你的存款都写我名下吧,省的以后我和他打官司。”

母亲看似糊涂,实则清醒,一听到结婚,立忙说:“结婚干啥子,怕是吃错了药,那么大把年纪了,我们,就是打饭平伙摸脑壳。”

大双说:“啥子叫摸脑壳。”

母亲说:“就是AB制。”

大双说:“是AA制吧。”

母亲说:“反正就是他出钱买菜,我出钱交物管费和买盐巴。其他各算各。”

转眼就到了秋天。刘老头问大双母亲看过枫叶没有,大双母亲说没看过。刘老头问想不想去北京,大双母亲说可去可不去。刘老头话语间兜兜转转,望了一眼大双,又望了一眼大双母亲,说,“你陪我吧,我就是想去看看天安门,去看看毛主席啊,人活一辈子,还是要去看看我们祖国首都啊。”

母亲说要的。大双觉得去北京是很土气的一件事,便提议他们去丽江。刘教授说丽江美丽富饶,但他还是想去北京,去看看安门广场的升旗仪式和毛主席的遗体就好了,如果两位老人体力好,再去看看故宫也不错。

大双心里又想了一圈,眼珠往上转了转,从钱包里掐出一叠钱,递给母亲,说:“这样,你当财务,所有费用从你这里出。刘教授当保镖,我母亲的安全问题你全权负责。”说完,大双又转过来对刘教授略微客气地说:“那么,我母亲就麻烦你照顾了。”

两位老人当晚准备行李,次日便报了旅行社的夕阳红之旅,他们高高兴兴地去,满满意意地回。刘教授回来时,就跟农民进了一趟城,在饭席间,他不怎么吃饭夹菜,倒了一杯白酒,慢腾腾地拿起筷子,在菜里搅了搅,夹了夹,又放下筷子,说:“四十年前就想去天安门,那时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进中央工作了。”

然后有些语无伦次,说去了毛泽东纪念馆,终于看见毛主席老人家了。

接着又叹了一句:“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吧。”

大双不接话,她最烦刘教授用筷子搅菜,索性先夹了一大筷子菜往自己碗里,自顾自地慢慢吃。刘教授看了看大双,继续假装有听众似的,说:“四十年前没见着,四十年后总算见着了。”

刘教授就忍不住,兜了底,說:“唉,遗憾,后来我有同学都去中央了,坐火车去的,那时他们坐火车不要钱,吃饭也不要钱。可惜呀,我没能去。”

大双白了一眼,心想,你总算承认你当过红卫兵。endprint

刘教授面色惋惜,仿佛在追忆那个年代的事,语气也便得消沉起来,直谈可惜。大双越不搭理他,他越要说,非要引起大双注意似的,他又说:“那时没进中央,我好怄气哦,人家北京的人都来了的。”

他呷了两口四十二度的红高粱白酒,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眼睛也跟着红起来,又是一遍哀声叹气,说:“我读了《青春之歌》,就把书扔掉了。我同我妈我爹他们断绝关系,同我兄弟姊妹决裂。我去爬火车,想上北京。”

刘教授又说:“第二次想上北京,是周总理逝世。第三次想上北京,是毛主席逝世。我又爬了火车,被兄弟姐妹逮回来,兄弟姐妹到现在都不认我,如今,父母的坟我也找不到了。”

大双只管埋头吃饭,心想,这家伙要是放在抗日时期,八成是个当汉奸的料。能与自己家人决裂的人,又会是什么好东西。

刘教授说完天安门,又对大双说:“现在,我最大的梦想吧,就是再去看回大海。”

刘教授说话,总是话中有话。大双不应。现在母亲也懒得出来打圆场了。

又过了几日,大双又去母亲家吃饭,现在,她能不去的应酬就尽量不去,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母亲那里吃饭。刘教授见大双对看海的事情只字不提,便说:“女儿啊,你妈妈想去看黄淑碧,听说黄淑碧现在在海南,你看啥时候把她机票定起。”

大双瞅了一眼刘教授,又看了一眼母亲,问:“哪个黄淑碧,你那邻居?”

母亲说:“唉,可去可不去,去不去都可以。”

大双这才想起母亲曾经经常向她提起的老邻居黄淑碧,据说年轻时两家人关系很好。

刘教授说:“你不去,人家都电话来请你去了,不好的嘛,人家都请你多少次了。”

在大双看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只要母亲想去,别说海南,就是荷兰也没问题。刘教授想占便宜打个巴壁的心思,大双心知肚明,但大双不介意。大双心里有一盏算盘,这盏算盤在她心里噼里啪啦:自己陪伴不了母亲,那就请个人来陪我母亲玩呗。那年赵本山的小品《老伴》不是很火嘛,不就是花钱陪聊天嘛。

大双问母亲:“那你到底去不去嘛,想啥时候去嘛。”

母亲还未开口,刘教授则抢答道:“你看你好久有空嘛,你安排了就是嘛,反正我们都是退休工人,随时都有空。”

大双横了一眼刘教授,嘴里说道:“没问你。”

然后又转过来,轻言细语地问母亲:你想不想去嘛,想不想去看黄淑碧嘛。

母亲懒心无肠地说,那就去吧。

说着,她揉揉眼睛,只说最近觉得眼睛很不舒服,总看不清,去医院检查,说是白内障初期,又做不了手术。说着,就去滴了眼药水。

大双去给母亲定机票,当然顺带要把刘教授的那份一起定上。订完票,大双坐在转椅上再一次望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建筑鳞次栉比,人们的生活起起落落,今天修重庆的摩天大楼,明天会修亚洲第一扶梯,今天这个公司上市,明天那个公司破产,销金之窟,海市蜃楼,如果把这城市的衣裳剥落掉,这个城市又是什么样子呢?

在前段时间,大双花了好几万去听大师的课。回来之后,她忽然间把这当下的道理看清了。当下社会,总有两种主流价值,一是:请问大师,我要怎样才能成功?二是:请问大师,我要怎样防小三?俨然,成功已经成为了一种学问。人人都追随在马云、李开复、俞敏鸿和王健林的屁股后面膜拜,如同夸父追日落,在膜拜的路上,大双自己也有些疲惫了。疲惫之余,大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只觉自己辛苦多年,都还没真正休过假,她翻翻日程表,研究琢磨半天,看看有没有把工作推掉的可能,最终决定此次同母亲一起去海南。

5

飞机降落在海南美兰机场。大双同母亲,还有刘教授一起下飞机。刘教授像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兴趣,一改前几日的颓丧之气,一下飞机就东张西望,兴奋地问:“海呢,海在哪儿呢。”

大双只扶着母亲的肩膀往前走,打算带母亲去汽车站,买到黄淑碧家的车票。在去之前,大双就早已规划好线路,黄淑碧的家并不是靠海的,而是在海南中部的一个小县城,离海大概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路程,离机场还得坐大巴车三小时。

刘教授提着一大包东西,那是他给黄淑碧买的一大袋子重庆火锅,他说黄淑碧离开故乡多年,一定很久没吃火锅了,到时候两家人烫火锅吃。

刘教授一面紧紧地跟着大双母亲走,一面在大双身后追问:“女儿啊,海呢?海在哪儿呢?”

大双被追问地不厌烦,便说:“回来时再看海吧。”

刘教授又追着问:“女儿啊,你知道海南公安厅在哪里吗?”

大双说不知道。

他有些丧气地说:“唉,可惜了,我那个高中同学,那时我们交情很好,那时他干得好,据说现在他在海南当了公安局的局长,他叫段大贵。”

大双心想,这是哪门子跟哪门子的事呢?你咋不去找你穿叉叉裤的朋友呢。

他语气又略微恳求道:“女儿啊,要不咱们打个车,去找找。”

大双心想,你搞错了吧,我花钱请你来陪我妈,不是我们陪你吧?于是大双硬邦邦地说:“找什么找,花钱不心疼啊?我的钱不是钱啊?我跟我妈不是来陪你找这个朋友那个朋友的,我们是去看黄淑碧的。”

刘教授有些不好受了,跺了跺脚,说:“我走都走到这地方来了,我不见人我不甘心啊。”

大双气不打一处来,她讨厌他的地方太多,小到他吃饭的吃相,再想想之前那些陈谷子兰芝麻的事,只觉得这老头麻烦得要命,就脱口而出:“他早入黄土了,你去找他吧。”

刘教授一听,脸上的青筋蹭的一声冒出来,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大双鼻梁吼:“你说啥子,你个没大没小的,你有钱就了不起!”

大双把刘教授的手指头拨开,心底也觉得自己刚才说话说得是稍微过分了些,又不肯低个头,便说:“刘教授,你给我听好,这几年你跟我妈妈出去,你的那份子全是我掏的,两三万总有吧,现在我跟我妈来看黄淑碧,你最好老实点,要么去,要么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别在这里多事。”endprint

刘教授立马像一头失控的疯牛,在大街上发狂。他气得那心脏都快蹦出来了,一步走过来,狠狠大骂:“你个畜牲不如的!你!你的钱都是睡出来的!”说完又退一步,原地打个转,又大跨步过来,开口破骂:“你们娘母都不是啥子好东西!”

大双也气愤地回骂,尖着嗓子骂:“你给我滚,要不是看我妈的面子,你早该滚了!”

刘教授哪里听得这些话,扯着嗓子吼,那阵仗跟斗鸡似的,立着脖子乱叫:“这种人都有!不尊重老人!没大没小!还是读书人!书读到牛屁眼里了。”

他边骂,边招呼过路人赶快过来看,看看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不多一时,路人就围了一个圈,刘教授四处讲解,含血愤天,添油加醋,说大双动手打了他,还说:“你看看,这个到底叫不叫人嘛,我遇得到,这种人都有。”

路人听不懂重庆话,也搞不清他到底在骂啥,刘教授又举起电话到处打,一会儿打114,一会儿打稅务局去,说要举报大双偷税漏税。

刘教授的怒气像一阵狂风暴雨,一发不可收拾,连大双骂他的话,他也听不见了,只顾自己骂个痛苦骂个舒服。母亲在一旁受不了,她跺了跺脚,指着刘教授说:“刘老头!我们莫谈了,这三年你怎么对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大双转过来很震惊地望着母亲。

母亲的眼泪如珍珠脱了串,一颗一颗哗啦啦落下来,无助地说:“你走!你走!我们莫说了,啥子都莫说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刘教授的发型乱了,之前那梳得光溜的头发,现在跟淋了雨似的,丁零两根立在额头,直刺眼睛。他甩一甩头,尽力保持自己的风度,说:“我怎么对你!你吃我用我花我钱,你还想怎样!你打牌和那老头勾勾搭搭,你个贱妇!”

母亲挺上去,用力推了下刘教授的胸口,嗓子变了音,忿说道:“你滚!你卑鄙!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分手。”

大双挡在母亲面前,生怕刘教授伤着了母亲,说:“怎么!你要做啥子!你要做啥子!我今儿就不信那个邪,你还能把我们做了不成?”

刘教授隔着大双骂大双母亲,用手绢擦擦脸,又一个大跨步上来,扯着母亲的衣襟,说:“老子在你身上浪费了三年!你个贱婆娘!你这种婆娘结起来干撒子。”

把手拿开!大双猛地撇开刘教授的大手,努力挡在母亲前,大双跳起脚,嗓音比刚才的更尖锐:“老子不是看你一大把年纪,杀你的心都有!你信不信,老子弄死你!现在就弄死你!”

刘教授戳戳自己的胸膛,义愤填膺地说:“来呀,你弄死我呀?老子要拉你陪葬。”

我陪你妈个铲铲。大双在怒火之余,脑子里滑过一丝理性。她偏不动手,只管刀嘴子杀人不见血。这年头,打架是打钱,傻呀。大双心里这般想。大双知道他有心脑血管疾病,于是就不停地刺激他:“你喊你那些中央的朋友来弄我呀?你不是有中央的朋友吗?”

这下触动了刘老头的痛点,几乎是鱼死网破的架势,直往马路边奔,暴喝道:“老子现在就死给你看!我死了你们脱不了干系。”

大双回应激励,面带奚落,说:“你去死呀!早死早投胎!”

刘老头冲出人群,那些看闹热的人也不知怎地,竟主动给刘老头让出一条路来。刘老头以为群众要去拉他,殊不知时代早已变了,这冷冷淡淡的群众们,只管在一旁看笑事,谁还真的好心劝架呢?

刘老头在马路上转了一圈,像一头打转的苍蝇,又几个大跨步转回来了。回来时一改先前的泼辣,反而老泪纵横,他一面用手绢抹泪,一面激动地,绝望地,那声音仿佛天昏地暗地,哭说:“这两母女哟,才不叫个人哟,良心被狗吃了。”

母亲在身后扯扯大双的衣襟,也抹抹泪,哭声隐隐起来:“算了,妹崽儿,你报警吧,把他交给警察吧。”

大双说:“打个屁,就这样,不用管他,我们自己走,把他一个人丢在海南。”

母亲说:“莫恁个(别这样),我与他,毕竟还算夫妻一场,我们就人道主义一回。”

大双说:“管我求事,喊他自己去找那公安厅厅长。他不是很有能耐么?跟这种浑人,有啥子好扯的嘛。”

母亲又抽咽了一下,也掏出手绢擦擦鼻涕,说:“莫恁个,你不打我打。说着就要打开包掏手机。”

大双说:“好好好,我打我打。”

随即,警察开着警车跑来调解,听三个重庆人在海南骂架,重庆方言也听得个半清不楚。这时,又来了一个老民警,看样子是专程为这个案子来的。他脚步急躁,年纪大概五十多岁,凭警衔猜测,少说也是派出所所长之类的。刘教授又特别适合当演员,一见大领导来,再一把鼻涕一把泪,演啥像啥,总之全然是大双母女不对。刘教授表演完毕,忽止住哭声,握着警察的手,说:“同志,你认识段大贵不?好像是你们公安厅的厅长,他是我大哥,这回我是专门来找他的,这两母女拦着我不让我去找。”

老警察以凌厉的目光将他横扫一番,将他五官看得很仔细,说:“你是不是刘国强,重庆北碚的刘国强。”

刘老头愣了一下,两眼贼亮,说:“你是段大贵派来的?对呀,我就是刘国强?以前在重庆北碚中学和段大贵是高中同学。”

老警察一听,上前“哐”一耳光给刘老头扇去,咬牙切齿地说:“你还认得我不?”

刘老头被打晕了,嘴角出了血,朝后趔趄了几步。

老警察又走上去,逮着他衣领,说:“老子找你几十年,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了。”

大双在一旁看得好生惊讶,没想到刘老头天南海北都有敌人,过去果然是混江湖的。

老警察愤怒得慌,又是一脚踹过去,把他踹地上。横来一喝:“不认得我,是吧!龟孙子,当年你就是这样踹我的。”

刘老头依然蒙圈,在地上嗷嗷叫,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也没求饶。

此时,周围不知情的人无人前来阻拦,又纷纷掏出手机,一面拍视频,一面道:“看看,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老警察一面脱警服,将警服撂在地上,说:“妈的,老子大哥就是被你害死的!”endprint

刘老头这才回想起四十年前的事情来,原来刘老头年轻时,正读高中,他正值青春年少就在去北京的路上跟这警察的大哥打群架,刘老头拿了块铁锹,直接把他大哥脑袋的脑浆敲出来了。从人群中跑进来一个小屁孩,小屁孩伏在大哥胸口哭,气不过,就愤怒地上来抓打刘国强,刘老头一脚把他踹到几米以外。老警察说,老子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没想到你他妈还活着!

老警察又是几脚狠狠地往刘老头背上踹,又四处找棍子,举起一把铁铲想往刘老头脑袋上敲,不料吓坏了几个警察同事,警察同事连忙上来拦的拦,劝的劝,说:“所长,你别激动!使不得!”

刘老头被吓得扑爬连天,连滚带爬地抓起自己的行李跑了,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4

母亲在车上哭,痛哭一场,她趴在大双的大腿上哭,说:“我自己作孽!”

大双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说:“真是老流氓啊,这种人就該在地球上消失!”

母亲忽然停止住哭声,说:“你说什么?你说要他消失,那你就是另一个纳粹!”

大双心里不住地啧啧啧,没想到母亲有时还能蹦出几句这么有哲理的话。

母亲仍然哭,还在为自己的感情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双说:“我早就觉得这老头是流氓,你非要和这个流氓谈对象,看你现在被害的!”

母亲还是哭,人都要被哭化了。

刘教授的身份被拆穿后,大双心里反倒痛快,却在一旁不当回事地说:“哭什么嘛,分了才好呢!谁这辈子没遇上个人渣!”

母亲把脸埋在大双的腿间,哭得比之前更凶,撕心裂肺的,一面哭,一面说:“你不晓得,这三年我和他在一起,我受了多少罪,我好痛苦哟……我没跟你细谈。”

大双把母亲的脸捧起来,要母亲看着她,大双很严肃地说:“他怎么你了?”

母亲摇摇头,坐直身子,又支着头倚靠着窗户,一脸绝望地望着窗外,说:“算了,我不会说的,我永远都不会说,你就让我带进坟墓里去吧。”

大双说:“你到底怎么了?”

母亲继续摇摇头,然后说:“没什么。”

沉默半晌,母亲又说,只是觉得自己像个流浪汉,都没个家。

大双知道母亲的意思,大双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和母亲住一起。大双在哪里工作,母亲就把家搬到哪里来,大双至今还记得第一回搬家,母亲像个要出嫁的新娘,拉了一大卡车家具家电,还有锅碗瓢盆,风尘仆仆又悲又喜地来。第二次搬家,大双换了工作,母亲又跟着大双搬家,第三次,第四次,后来母亲面对搬家有些无助了。

大双的心里莫名地疼了一下,这一下,就像一根弦,在心里彻底断了。海南的天空艳阳高照,道路两旁是一排排挺拔的木棉树。木棉花已熟透,一盏一盏像小灯笼一样挂在枝头上。可是母女二人都无心欣赏这异乡的景色,任凭窗外的景物飞逝。母亲在车上哭累了,渐渐睡意昏沉,就锁眉睡了过去。大概是刚才吵架消耗了精力,母亲的呼吸声有些粗糙。大双也疲惫得不行,感觉心被挖空了。

母亲和大双最终也没去黄淑碧家,只是在海南随便找了个酒店住下,想先安抚下母亲的心情。但母亲就是很伤心,跟哭丧似的,大双劝了半天没用,后来大双就放弃了。当天晚上,母亲说:“不行,我明天要回去,我不想在海南了。”

大双心想:“你说一个回去多轻松啊,都从来没想过机票贵不贵,这趟出行,闹了这么一出,连半滴海水都没看见,真是个亏呀。”

次日清早,两人又搭早班机回去,当她们打开门的时候,她被眼前的景象霎住,她立在门口半晌。

母亲看着眼前地一切,就跟挨了当头一棒似的,张嘴大哭,人瘫坐在地上。

大双心对自己说:冷静,此时此刻。

大双去厨房转了圈,没有,什么都没有,连根筷子都不剩。

大双去厕所转了圈,还是没有,全没有,连个肥皂盒也不剩。

母亲的家,空了。什么都没有,连只蟑螂都不剩。家徒四壁。

大双咬咬唇,心里没有一点着急,她站在客厅中间,不住地为自己催眠我要把我们家的一针一线都拿回来。

母亲病了,被送去了医院,高血压发作,在病床上像一枝枯萎的树苗。大双陪在旁边,不住地抚摸着母亲的手,说:“妈,你放心,我今晚就把这些东西拿回来。”

母亲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

大双说:“刘老头不是有儿子嘛,我去找他儿子要。他儿子要是也是个小流氓,老子就弄死他。”

母亲又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自己不太想活了,早死早好。

大双请来护工,24小时看护的那种,大双心里恨得不行,又急又恨,这个老流氓,真该从地球上消失,这种无耻之人,只能以暴制暴。

刘明亮那天本来是值夜班的,一接到大双的电话,就立马来了,他的年龄和大双差不多,是个吊车司机,一见到大双,第一句话就是:“实话说,说句不孝顺的话,我老汉要是死了,对我来说也是种解脱,几十岁了还不懂事,我也拿他没办法。你们已经不是第一家了,之前他给我惹了不少祸事。”

大双双手插兜,说:“你知道你爸把我妈害得多惨不?”

刘明亮低头盯着地板,嘴里勉强蹦出三个字:“对不起。”

大双冷笑一声,心想,这年头,对不起有用,那还要警察来做什么?

大双说:“你父亲可是世间少见的一朵奇葩啊?他到底是怎么修炼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啊?”

刘明亮的脸几乎没地方放了,但又不得不来收拾残局,他仍然低着头,说:“大概,大概,这个叫时代后遗症吧,其实我也恨他,我从小就被他暴打,我们的父子关系早已名存实亡。”

刘明亮又反问道:“也不能全怪我爹吧,你母亲也是,怎么还能和他谈三年,也算是个奇迹。”

大双带着情绪说:“你家欺负我们家没男人呗?”

刘明亮说:“别再说这些难听话了。”endprint

大双又继续挖苦道:“你父亲也真是够狠,连床被子也不给我母亲留。”

刘明亮说:“真对不起,你我都是同辈人,我也是被他毒害的,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父母。你母亲还算好的了,他之前谈了个哑巴,那个哑巴才真是有苦说不出,后来分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没多久就死了。”

大双看了看刘明亮,看见刘明亮眼睛红了,又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分了,于是又补了一句:“我妈本来是想跟你爹好好过日子,我妈可是跟一个,就是一个,这回好了,你爹把我们全家都伤了,你说吧,怎么解决吧。”

最终,两人商量完后开始行动。刘明亮将刘教授喊出去吃饭,大双则拿着明亮给的钥匙偷偷潜进了刘教授屋,翻箱倒柜,准备了十多个麻袋,把母亲的东西往袋子里塞。

等到大双把东西都装上车,刘明亮的饭也吃好了。他让刘教授在车里等他,然后就揣着字条来找大双。大致内容就是从此两家人两清,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以后刘教授再来骚扰大双母亲,那么,出了任何事,由刘明亮负责。

大双急急忙忙,请了几个棒棒(挑夫)将母亲的十多袋东西往家里搬。她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挂起来,将父亲的衣物也一样样挂起来。将母亲的拖鞋放回原位,将菜刀菜板,所有物品各归其位。她家的碗,跟随母亲太多年,大双看着这些碗筷无不惊讶。这些东西是母亲最忠实的朋友,十年如一日的为家里效劳,各施其责,家里三十年前是何等模样,三十年后,这些物品依然光亮如新。

5

母亲回来后,她的生活像一下子进入到了冬天。她个子好像比以前矮了一圈,走路也比之前慢了,好像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神色愈加黯然,也不染发了,话语也越来越少,嘴唇比以前瘪得更深,一凹一凹地低喃着。她时常一个人慢慢行着,了结一段感情后,她像失去了一根拐杖。或者,她坐在黄昏里,双目空洞地望着电视,用耳朵听电视里的喜怒哀乐。她还坚持买菜,薄暮时分,踽踽而回。她很少回忆过去了,她似乎对生活无话可说。她也不再提刘教授的事情,像从来没有爱过一样。

越是这样,大双越担心。大双决定再给母亲找个伴,找个正常人。母亲无所谓的态度,不说好坏。

大双登录QQ,加了几十个夕阳红的群,接着群发了几十个消息,中间遭遇了无数次的被移出群,说她是骗子,大双还是不气馁,坚持加群,坚持发消息,每天早上一打开电脑,就群发一次,刷一下屏。一周后,这事又有谱了,一个和大双母亲年纪相仿的老年人很有意向,想要见母亲一面。

这个老年人姓梁,虽然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身体看起来也算好,没有什么大病,人长得很精神,身高也有一米七多。梁老头是个老司机,以前在单位帮人开车,退休后就开自己儿子的车,儿子在一家医药公司做职业经理人。母亲也去相亲,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不冷不热的。

梁老头话不多,不像刘老头那样爱吹牛,谈吐比较踏实。大双观察了他很多次,觉得这是母亲的最佳选择了,毕竟,没有那么怪燥的脾气,是个过日子的。又逢大热天,两个老年人也时常约会,只是母亲不愿把他往家带,于是两人只得去沙坪坝三峡广场转,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下转。梁老头给母亲买了一瓶水,说:“不喝冰水,就喝常温的,冰水对身体不好。”

母亲接过水,也不怎么热情地说谢谢。

梁老头说:“这么热,别中暑了,这样,我们去看电影吧。”

母亲是没看过电影的,其实母亲很不喜欢看电影,觉得太费脑袋,但还是去了,也没个不情愿,总之梁老头说啥,她都无所谓,眼神黯淡。

每次約会,要么看电影打发时间,要么两人去富桥洗脚城,或者吃过晚饭后,两人去滨江路转,或者去磁器口古镇,或者坐在公园庇荫的地方聊天。梁老头努力找话题,问一句,母亲答一句。

三伏天,母亲的心被冰封住了。约完会,母亲就回家,和以前一样,躺在床上听收音机,眼泪湿了枕头,她变得内向,收音机里传来午夜心声,什么堕胎的,分手的,离婚的,给小孩筹钱看病的电话都往电台里打,电台里的世界纷纷扰扰,母亲就靠着一台收音机,度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梁老头耐心十足,不离不弃,也不问母亲为何冷淡,母亲也不说行,还是不行。梁老头太老实了,实在是找不到话说了,就干瘪瘪地坐在,两人吹风,脑子里各自想各自的事。很久之后,母亲找到大双,说:你把梁老头给我退了吧。

大双说:“我辛苦给你找了这么久,这个人退了,将来你要后悔。”

母亲说:“没感觉,没法。”

母亲又说:“我要去刘老头那里去。”

大双差点当场晕倒,她说:“你真是人牵着不走,鬼牵着罗罗转。”

母亲说:“我要去刘老头那里,谁也阻拦不了。”

大双生气地说:“你脑子有病么?我那么辛苦,才把那个流氓甩掉,你现在又要去,你那么有本事,当初你自己去把东西要回来啊。”

母亲说:“我要去刘老头那里。”

大双不说话了。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刘老头是个流氓,你知道的。”

母亲说:“我当然知道,这三年感情不好,全是因为我的原因,你也不要说人家不好。”

大双说:“什么原因?”

母亲说:“因为性。我是不想要那个东西的,所以他毛躁。”

大双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什么性不性,人家本质就是个流氓,你跟他,你将来要作孽。”

母亲说:“我配不上梁老头,我跟他,我不幸福。”

大双说:“那你配得上刘老头?你觉得你和刘老头般配?”

母亲说:“嗯。”

大双瞪圆了眼睛,双唇嗫嚅。

母亲说:“你外婆是我亲自把她送到台子上,我第一个批斗的。”

大双不说话了。

母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简单的收拾好后,便打开房门,走了。

6

夜深了,也静了。一切都静悄悄的。月亮从云朵里穿行而出。夜晚,是潮汐的时候。她想起很多事,想到同龄人的母亲,一脸嫌恶地对躺在产床上的女儿说,我可不会帮你带孙子,我要耍,你自己带!想到一个得了尿毒症的老太婆对儿子说:把你的肾还给我!想到婆婆折腾媳妇,想到大马路上碰瓷的老头,想到很多……

她又想到海南的海浪,此时应该是一浪接过一浪,凶猛地拍打着岸边吧。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大海的潮水退去,海边满目疮痍。大双挤地铁去上班,看到有老头因为一个停车位,在小区里骂骂咧咧的,年轻人,老子干大事的时候你还在吃奶。看到地铁站有大妈无理地抢座位,又看到一帮准备出游的人,他们嘴里唱着东方红,太阳升。喜气洋洋,穿红色的衣服,蓝色帽子,黄色围巾,争先恐后地赶公交车。

大双嘴唇噏动,一滴眼泪从眼角流出,摔在地上,八瓣响。

(作者单位:重庆今智会展有限公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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