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的齐鲁,七百年的山东,十七年的新旧动能转换 潮起山东

2018-01-18 00:00江寒秋
齐鲁周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济南山东

江寒秋

2017年4月,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视察山东时指出,“现在中国经济出现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走势分化的情况从‘东西差距变成了以黄河为界的‘南北差距。”李克强说,“山东刚好是黄河穿流而过的省份。你们把新旧动能转换这篇文章做好,对整个中国经济格局都会起到关键作用。”

李克强的此番论断,点出了山东之于中国的战略定位。对于中国而言,山东地处南北交接地带,同时又是东部沿海省份,但在经济结构与人文风貌上,是一个典型的具有“北方”属性的省份。

在改革开放40年乃至更长的二三百年间,经济语境中的“北方”不是一个好词,往往与贫穷、僵化、落后等负面词汇相关。

但同时,这又是一个经济总量排名全国第三的省份。工业门类齐全,矿产资源丰富,人文底蕴深厚,是名副其实的经济大省。这样一个省份,要进行规模空前的新旧动能转换,某种意义上意味着改革进入了深水区。实际上,在官方多年的表述中,山东始终以经济大省自称,一直试图向经济强省的目标迈进,这种从“大”到“强”的愿景贯穿山东40年改革开放史。

而残酷的现实是,山东距离“强”省的目标似乎越来越远。省委书记刘家义在山东省全面展开新旧动能转换重大工程动员大会上从三个维度上概括了山东与先进省份的差距:经济总量和一般公共预算收入与粤苏两省差距越来越大;受相邻区域发展的挤压越来越重;在一带一路的开放格局中,山东的沿海区位比较优势正在迅速下降。

总而言之,我们可以这样判断,在中国新的一轮改革大潮中,山东迷失了方向。幸运的是,山东迅速觉醒,启动新旧动能转换综合试验区建设,在周围“群狼环伺”的环境中,寻找到了山东之于中国的战略定位:承接南北转型发展的高地,建成全国重要的新经济发展聚集地和东北亚地区极具活力的增长极。

一项改革必然对应着若干病灶,其病灶的形成又必然与该区域在一个庞大體系中的定位相关。山东的优势与病灶是如何形成的?从大约三千多年前的分封齐鲁,到七百多年前的山东行中书省,到近代一百多年的开眼看世界,再到如今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山东何以为山东?其经济格局的形成有何种历史脉络?

齐鲁分野和鱼盐时代

华夏诞生之初,正统王朝始终面临着“夷狄蛮戎”的威胁,在这个初生的中国体系中,山东属于东夷地区。

在中原王朝的四方征服中,夷是最早被同化的地区。同化、征服东夷的历史,自商王朝便已开始。相关史料分析,武王伐纣之所以能成功,一个原因是当时的商王朝将重兵调往东夷前线。

周人由于牧野一战而突然“光有天下”,定都镐京,相对于殷商的统治中心而言,位置大大偏西,不利于管辖殷商的旧有地盘。殷商遗民的“三监”之乱让周王朝启动了东征计划。

东征胜利后,如何统治广大的东方地区对周王朝而言,仍然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由此,摄政的周公推行了“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分封制。分封的重点区域是“大东”“小东”地区,“小东”大体为今日的河南,“大东”的大略范围便是今日的山东。

在“大东”地区,封周公子伯禽于商奄故地,称鲁,封太公吕尚于薄姑故地,称齐。齐、鲁在山东立国自此始。

在周朝初年,鲁国的政治地位要高于齐国。其在诸侯国的位次排列上居于首位,《国语》明确记载“鲁之班长”,说明鲁的地位非同一般,齐国不能与之相比。此外,鲁国还享有两项特权,一是郊祭文王,一是祭祀周公得用天子礼乐。这两项特权,就不是异姓的齐国敢奢望的。再者,从地缘上看,鲁国的地理环境也比齐国优越。鲁都曲阜自少昊时便是古帝王的活动中心,大部分地区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而齐国则“地渴卤,人民寡”,“偏处一方,所在并非通衢形胜之地”。

两国领导人对于属地治理的理念也截然相反。《汉书》记载:“昔太公始封,周公问: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周公始封,太公问,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而亲亲。”很显然,齐国的政策更有利于一个国家的发展,鲁国的政策则更利于礼法道统的存续。齐国更变通,鲁国更传统,两国的初始政策造成了山东齐文化与鲁文化的分野,也奠定了今日胶东与鲁西的风貌迥异。

《史记》记载,齐国一开始就确定了“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的农工商并举的经济政策。管仲在其改革时,进一步发展工商贸易,通货积财,富国强兵。

管仲是世界上最早主张“招商引资”的政治家。齐桓公曾问其治国之策,他说:“请以令为诸侯之商贾立客舍。一乘者有食,三乘者有刍菽,五乘者有伍养。”意思是,请求齐桓公下令为各诸侯国的商人们建筑住所。对于带着一辆马车来齐国经商的商人,除了提供住所,还免费供给食物;带三辆马车的除了提供住所、食物,还免费提供马的饲料;带五辆马车的另外还提供仆人为之服务。

不仅要让商人们纷至沓来,还要让他们在齐国安居乐业。管仲又推出优惠措施:“弛关市之征,五十而取一。”即减少各种税费的征收,只征收商人们营业额的2%,这几乎是免税的,因此吸引别的诸侯国的富商们将大量财富带到了齐国经商。管仲的招商引资政策取得了丰硕成果,使齐国在短时间内便一跃成为当时最富强的国家。开放精神,这是齐文化的精髓之一。

齐国制造业之发达,我国第一部有关制造科技的著作《考工记》可以为证,该书主要记载的就是齐国手工业作坊的生产情况。

管仲富国策之二正是齐国制造业赖以兴旺发达的“专业分工”制度。《管子·小匡》中管仲与齐桓公关于“四民分业”的一段问答开创了我国思想史上社会分工理论的先河,也奠定了齐国争霸春秋的国力基础,为中国封建社会一直沿用。管仲将齐国人民划分为士、农、工、商四类,明确规定,四者分类集中居住,世代承袭自己的本职且不能自由迁徙。

分工可以提高效率,世袭可以积累经验。人民一经分工,则士农工商分别“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

这就是说,同行业的人聚集在一起,彼此易于交流生产经验,提高技术水平。以齐国的丝绸为例,我国最早出现的丝织中心,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的临淄。当时,齐国生产的“冰纨、绮绣、纯丽”等高档丝织品,不仅国内供给充分,还大量畅销到周边各国,乃至“天下之人冠带衣履皆仰齐地”。

对分工带来的贫富差别,管仲特别关注,特意制定颁布多项抑富扶贫措施,其中包括下令不准富豪之家从事手工编织和种菜之类的工作,以确保此类从业者稳定的收入来源不受冲击。

鲁国的基本国策则少有富国强兵的内容,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了“文化建设”上,言必称“先王之训”,事必尊“先王之业”,典籍礼乐成了鲁国人精神世界的重中之重。晋国的韩宣子出使鲁国,慨然而叹:周礼尽在鲁矣。

对于传统的过度留恋,往往会形成一种沉重的心理包袱,妨碍人们继续探索、创新、变革。齐国人也重视礼乐教化,但与鲁国人主要通过“先王之训”来加强礼乐教化不同,齐国人更重视礼乐教化的物质基础。管仲提出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就反映出了这一齐国礼乐的实用色彩。

姜太公从俗而治,不变齐俗,适应民情,三个月就回报镐京说齐国已定。周公之子到了鲁国,却是从周礼而治,用西周礼乐文化,全部教会了鲁国之民,硬是将他们改造成了周人,因此用了三年。

有意思的是,齐国锐意改革,国力之强,为诸侯之长三百年,称霸春秋战国五百年!饶是如此,却自春秋而斩,进入战国已经被田氏替代,国号未变,却非姜齐,而是田齐了。

齐文化留给山东的遗产,主要是“鱼盐之利”为代表的工商文化,其所造就的制造业格局,主要为纺织、矿冶、制盐、陶瓷。这种经济格局,保持了几千年,如今仍能看到相关痕迹。

比如,制盐方面,明朝初年,在全国设立六个都转盐运使司,山东盐运司是其中之一。矿冶方面,在明朝时,莱芜已经是全国主要冶铁基地,为洪武六年全国所置13冶铁所之一。峄县(枣庄峄城区)开采煤矿的历史久远,以采煤起家的梁氏、崔氏、宋氏皆可与“王侯埒富”。有意思的是,在明朝时,当地即有“伤绝地脉”的担心,如今枣庄已成了资源枯竭型城市。章丘的铁制品,在清朝时便号称“工良器坚,远销直隶”,或许与《舌尖上的中国3》中红遍全国的章丘铁锅有着某种传承。

鲁文化则一直有名无实,从西周初期数一数二的大国,到春秋沦落为二流国家,到战国已全不入流!然而鲁国后嗣延绵不绝,几乎与周代同始终。鲁国虽弱,但春秋以后道统全从鲁国而出,儒墨两家都从鲁起家,声势之盛故不待言,汉家道统也都从鲁而来。

一方重视工商,一方保存道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文化特质,造就了今日鲁商的精神体貌:左手论语,右手算盘。这种不彻底的商业属性,纵贯三千年,直到今日仍在指导或者困扰着鲁商群体的发展。

黄河改道与大运河的兴废

山东号称“一山一水一圣人”,这种表述精准地切中了山东作为华夏文明的根源特质。山不变,圣人不变,即道统不变,只有黄河之水在千百年的时间尺度上常年变迁。黄河以及另外一条人工河流——大运河的变迁,深刻影响了山东经济地理格局。

中国运河有两个系统:一个是京杭大运河,另一个叫隋唐大运河。隋唐时代,大运河的开凿促进了南北经济的交流,此时,航运的目标是洛阳。

元代以后,国都变迁到北京。随着国家政治、经济中心的转移,航运的目标也由洛阳转到了北京,元代便对大运河进行了裁弯取直的大改道,缩短航运里程九百公里,形成了自元代以来的“京杭大运河”。

大运河的主要作用是往首都运送粮食。在元代,运送粮食主要靠海运,大运河作为帝国经济命脉的作用还不是非常明显。明清以后,连续不断的禁海令让内陆航运成了维系帝国的关键所在。清代规定从山东、江苏、浙江、江西、湖南、湖北、安徽和河南八省征收漕粮400万石,经京杭大运河运往北京。漕运的运行,直接关系到国家机器的运转,历来受明清政府重视。山东是八省漕粮的必经之地,大运河从彼时的鲁南兖州府峄县(今枣庄峄城区)台儿庄进入山东境内,转向西北过微山、昭阳、南旺、安山等湖,进入鲁西平原,最后从德州桑园镇出境进入直隶,纵贯山东,全长一千多里。

漕运鼎盛时,每年各省有漕船六千余艘沿运河北上,漕运的兴衰,也改变了山东运河沿线城市的发展,临清成为整个山东乃至全国的商业重镇。

漕运不单单是运送政府所征收的漕粮,漕船所夹带的私货以及衍生出的运销贸易是大运河沿线诸多城市商业繁盛的主要原因。

在货物往来的刺激下,运河沿线城市的商业活动异常兴旺。漕船在山东的八个主要停泊点尤为明显。《道光济宁州志》显示,济宁“当河槽要害之冲,江淮百货走集,多贾贩,民竞刀锥,趋末者众。”《民国临清县志》记载,临清“为漕运咽喉,漳河载河南粮西南来,会通河载南数省粮东南来,至州城西南与漳合,每漕船往来,西河帆樯络绎,货物盈街衢”,“当其盛时,北至塔湾,南至头犊,亘数十里,市肆栉比,有肩摩毂击之势。”聊城、德州也不例外,商业活动均因为漕运兴盛一时。

因水陆交通之便,鲁西南地区,在康熙年问多殷实之家。嘉庆时,济宁玉堂孙家官僚、大地主、大商人孙玉庭官至两江总督、体仁阁大学士。光绪时,其后代孙毓汉官至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在微山湖一带兼并土地,达万余亩,其所运营的玉堂酱园,是鲁西南地区唯一的“中华老字号”企业。

漕运的兴盛还解决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数据显示,嘉庆时期,随船人员就达十余万人,再加上一些水手、纤夫以及其他人员,“藉此为衣食者不啻数百万人。”围绕着漕运而形成的各种辅助性行业,已成为当时底层百姓的一大维生途径。

漕运也导致了一系列的负面影响。由于大运河水源不丰,苏北、山东地势又高,明清两代都在长江以北运河节节设闸,蓄水济运。这就必然导致当地农业灌溉用水和运河用水形成矛盾。当这两者发生冲突时,清廷必然更重视漕运。比如1840年道光帝便称:“如天时旱干,粮艘阻滞日久,是漕粮尤重于民田,应将舟、卫二河民渠、民闸暂行堵闭,以利漕运。”

明清时期,与现在不同的是,山東经济发达地带是大运河沿岸地区。明清时期南北大运河经进一步修凿疏通,从而替代了海运,成为华北平原和江淮平原上的大动脉,山东地段以运河为中心向外辐射的长条形地带是全省商品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明人王士性提到的“天下马头,物所出所聚处”就包括运河沿岸的临清与济宁。

临清是一座典型的与运河兴废息息相关的城市。在一些网络的评选中,临清是山东十大没落城市之一。因为在明朝时期,临清称得上是全山东的经济中心,临清钞关是当时运河八大钞关之首。

临清在元代以前还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小县城,会通河开通后,因靠运河,地位渐重。明洪武二年(1369)县治弃旧址(今市西南旧县),迁至8里远的会通河、卫河(即元御河)的汇合处——临清闸(今市前身)。尔后“广平以南,四方水陆,毕会于临清,转漕京师,辐辏而过”,成为“两水交渠,千樯云集,关察五方之客,闸通七省之漕”的“南北襟喉扼要之地”。

临清不仅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貨物,而且也货行四方,出产的帛、哈达、粉绢亦远销京师、宣化、内蒙古、西藏等地。商贾来自全国各地,近有山西、江苏,远有江西、两广、闽浙、辽东等地,致使临清商贾“多于民者十倍”。各类店铺众多,不少店铺营业额很大,如“苏州”“南翔”“信义”合股的布行,“岁进布百万有奇。”清代的临清再度成为华北的商业都会。

《金瓶梅》对临清这样描述,“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码头去处,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济宁是运河开通发展起来的又一著名商城。济宁是古城,但直到元朝济州河和会通河开凿,济宁的地位才发生了转折。明永乐间,戴村筑坝后,水源条件得到改变,于是“南控徐沛、北接汝泗,为河渠要害”,变成了“江淮货币,百贾云集,其民务为生殖,仰机利而食,不事耕桑”的商业城市,其商贾之踵接而辐辏者,亦不下数万家。从这里经过的江淮漕船每年有11000多艘,漕粮达400万石,成为山东西南部重要的漕运码头和繁荣的商业中心。入清以后,因其重要的交通地位和商业的发展,上升为直隶州,为山东河南河道总督驻地。政治地位的上升反过来又进一步促进了城市的发展。

德州也是运河沿岸的交通枢纽,同时可转陆路直达济南,明代设有粮仓,是粮食的重要转运站,宣德年间始“山东、河南皆运德州仓”,是南北咽喉之一,到乾隆末年,“人烟稠密,商货纷纭,亦一都会也”。

再一个发达经济带便是济南、青州两府之间的鲁中地区。这个地区是鲁东与鲁西间的交通要道,也是山东半岛与中原之间经济交流的大动脉。一些著名的商业城镇在此时孕育,如周村、颜神镇(今博山)和潍县。

大运河造就了山东沿岸城市二三百年的繁荣,直到1851年,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太平军自金田起义后,兵出广西,经略湖南、湖北,又顺长江东进,连克南京、镇江、扬州等城市,切断了大运河北上的漕运通道。这对清政府来说,打击颇为致命。时人记载,太平军占领运河要道后,京城一片慌乱,“部内部外官员送回家眷,闲员学士散归大半,京城一空,只有近京之地由海道运粮不多,故京城米价八十余文一斤,油盐柴炭贵不待言。”

清政府由此不得不改变了漕运政策,1853年,除江浙两省外,征收实物改为折征货币解运京城或就地拨充军饷。江浙两省所征漕粮由上海经海路运往天津,此后十余年,漕粮由河运变为了海运。

1864年,太平天国被镇压后,清政府试图恢复河运,但困难重重。漕船毁朽、水手尽散,更重要的是,大运河严重淤塞,几近断航。这十余年,由于清政府忙于筹资募兵,对黄河、运河的治理便被置之脑后。1855年,黄河在河南兰阳铜瓦厢决口,从阳谷的张秋镇穿运河东去,改道山东利津入海,黄水泛滥,运河阻滞。几年之后,运河很快被淤废,“河身淤狭,已为平地,实不及丈五之沟、渐车之水。”清政府试图在苏北地区恢复漕粮河运,但次年就宣告停运。自此之后,大运河便被废弃不用。

运河废弃后,山东沿线城市逐渐失去了其原有光彩。“百货山积”的临清,形势大不如昔,“繁庶无比”的德州“井里萧条,往来之车日无数辆。”

原本的漕运从业人员也大都宣告失业,很多人参加了农民起义军。当时活跃在苏北、山东一代的幅军,许多成员便是水手。捻军战士也有不少是漕运水手,还有一些人,贩盐为生,“官捕则拒,所谓盐枭也。”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漕运体制不复存在,清政府对运河沿线地区的态度大为变化。河道不再疏浚,黄河不再治理,水患频频发生,数据显示,黄河改道前的二百一十二年中,共计洪灾三十八次,平均五六年一次,而改道后的五十六年间,竟出现洪灾五十二次,几乎无年不灾。在这样的环境下,更多的人则不得不沦为了流民。

当地的文化积淀、民风民俗,也在这频频的天灾人祸中发生了变异,微信公号大象公会一篇文章指出:辛勤耕作一积累资金一增购田产的发展模式在黄河下游是行不通的。

洪水过后,地貌大变,原有的地界、田界无影无踪,大家只能凭感觉重新划界,或者谁抢到就是谁的。“洪水一到,亲戚、朋友、债主、仇人,不是被洪水冲走,就是逃荒或迁居外地。在极不稳定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下,人们的行为模式会本能选择短期策略。”

假如一个人不幸生在黄泛区,他应该选择怎样的生存策略?显然,稹蓄财产和经营名声这种长期经营策略不会成为优选,只考虑眼前短期利益才符合理性,以便尽快逃离。

再之后,殖民城市、通商口岸出现,山东经济中心开始往沿海转移。1904年,胶济铁路建成通车,新的沿线城市开始崛起,另一种商业故事开始书写。

两种开埠与一条铁路

1855年,黄河决口,在山东摇摆30年,原本山东经济的支柱——运河沿岸,变为灾区,济宁、临清等商业重镇一落千丈,山东经济遭受沉重打击,沦为中国最穷的省之一。

对于山东而言,此时主要的经济地理命脉,沿大运河的南北经济带,全面衰落。自济南而往鲁中的经济带开始兴起,在济南开埠和胶济铁路开通后,东西走向的区域经济结构,基本取代了南北向的大运河经济带。

青岛是最先崛起的城市。1891年6月14日之前,青岛是一个不为多数人所知的海边渔村,虽然这里已经有了码头、有了集市,有了客商,还有得天独厚的防御条件,但青岛一直没有引起清政府的重视。而此时,国外的列强已经虎视眈眈,早已将胶州湾列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1869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考察山东,1873年,李希霍芬回国,此后用后半生大部分精力撰写了一部巨著——《中国》,全书共5卷。在1882年出版的第2卷里,他指出,胶州湾是适合德国占领的理想地点。“首次正式提出修建一条从胶州湾出发、连接山东的煤田、经济南府通向北京和河南的铁路,……这个以胶州湾为中心的铁路网计划,对德国选择山东作为势力范围有重大影响。”

1897年,德国把巡洋舰队驻扎在中国沿海,伺机发动侵华战争,又派水质工程师弗兰西斯前来考察胶州湾的水质情况,看能否用做军事基地。1897年10月1日,德国驻华公使海靖蛮横地“通知”中国政府:“我们保留帝國军舰在今冬必要时停泊胶州湾。”这实际上就是占领前的战书和宣言。而1897年11月1日夜爆发的巨野教案,则成为德军出兵胶州湾的借口,威廉二世曾在一封信中写道:“华人终于给我们提供了期待已久的理由和时间,我决定立刻动手。”

1898年3月6日,李鸿章、翁同稣与海靖在北京正式签订《胶澳租界条约》,德国强租青岛海陆面积计551.5平方公里,租期99年,并获得胶济、青莱两路的筑路权及铁路两旁的采矿权,8万多青岛居民及整个山东沦入德国殖民统治之下。此外,还赔偿了德国建筑教堂费用22.5万两白银,德国外交大臣说:“其准备给我们的,竟比我们要求的还要多。”

德国占领胶州湾及《胶澳租界条约》的签订产生了重大影响,不但引发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狂潮,也直接推动了戊戌变法的发生。对青岛来说则开始了被奴役、被掠夺的殖民历史,将青岛城市功能和结构都打上鲜明的殖民化烙印。

1904年,胶济铁路全线通车,这条铁路既是德国侵华的某种象征,也从另一个意义上,为当时闭塞的中国带来了另一种文明。

在胶济铁路通车前一个月,另一座城市开始觉醒——济南宣布自主开埠,中国文明以一种复杂的态势和心绪迎来了艰难的前进。

两种文明的碰撞,两座城市的暗战,山东经济双核格局的形成,便从此时开始。

倪锡英出版于上世纪30年代的《济南》一书,上来就做出了如下定义:“在山东省内,横贯着胶济路的两端有两个大城:一个是完全日耳曼民族典型的青岛市,一个是完全中华民族典型的济南市。”

1909年,青岛贸易额超过烟台,1934年,青岛港进出口贸易总额位居上海、天津之后,名列第三。从19世纪末到抗战爆发前,青岛完成了从一个渔村到现代城市的演变,市区人口由14000人左右,增至1935年的301192人,城市化水平达57.1%,大大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其城市地位也是其他大多数城市无法比拟,上世纪30年代,全国只有四个院辖市,分别是北平、上海、南京和青岛。当时有“上青天”之说,指的是上海、青岛、天津。

作为省会,济南一直在追赶。济南开埠,不但从传统的政治中心一跃而成了山东内陆第一大商贸中心,而且标志着整个山东内陆市场经济的发端,并成为当时城市自我发展的一个典范。

这种发展态势一直持续到1928年。周传铭在出版于1927年的《济南快览》中写道:“光复(辛亥革命)以后,国无净土,而以地势之冲要、环境之恶劣,独能得以保全十五年、人民未罹兵革之患者,何莫非民心淳朴、风俗敦厚,故苍天报之以独厚也欤?”

至1928年,开埠已有24年,交通便利,北方重镇。这一年刊发的《历城县乡土调查录》这样描绘当年的盛景:“工业发达,工厂林立,故出品日增,前途发展未可限量。”

济南近代工业迎来了蓬勃的春天,尤其以面粉业和纺织业发展最为迅速。1923年,济南仅面粉厂便有9家,日产量达4万余包,除满足当地4000余包的需要外,多数外销。20世纪20年代初,济南的纺织印染业户数达60余家,产品丰富齐全。

周传铭自豪地感慨:“北望黄河,每当夏历三四月之交,河水冻化,帆船如织;水陆交通,华洋杂处;两轨相接,汽笛连鸣;十里洋场,灯辉不夜——岂非济市之壮观也哉!”

然而,这种发展态势在日军侵略济南并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五三惨案后便基本宣告终止。

两份数据可以看出,济南始终不如青岛:1948年,以城市人口论,青岛以75万位居全国第八,济南以59万位居全国第十五;1949年,青岛经济总量排全国第六,济南在十名之外。

1904年,德国人修建的胶济铁路全线通车,100多年后,在这两座城市之间,更加高科技的济青高铁将会重塑山东经济地理。历史篇章复杂而又神秘,李希霍芬若泉下有灵,当惊世事之殊。

“遗弃之地”与三核时代

自古以来,尤其是定都北方之后,地接南北的山东在整个中国的战略布局中,尤为重要。山东是京畿门户,朱元璋在北伐元朝时便提出,“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

解放战争时期,因为可以直接威胁国民政府的统治腹地与传统的江南富庶地区,山东战场是两个最重要的战场之一,济南的解放奏响了三大战役的序章。淮海战役中,山东作为后方的支援作用不可忽视。

在七大军区时代,济南军区作为所辖面积最小的军区,承担着为北京提供战略掩护,并作为全军预备队使用的重任。

解放之后,整个中国,东北获得了最大的发展机遇,成为“共和国长子”,沈阳是当时计划经济体制下除京津沪以外的全国第四大城市,1949年的大连,其经济总量也是全国第四。

但此刻的山东,除了胜利油田的发现所带来的资源型经济亮点,省会城市济南所拥有的轻重工业风光无限,中国重汽、济南轻骑、济南钢铁、齐鲁制药、机床一二厂、瑞蚨祥、济南汽配厂、元首针织、济南毛纺厂等,那是老济南人念叨的最好时代。

1985年之前的山东,GDP就牢牢占据着全国三甲的位置。而限于对外封锁,此刻的青岛经济增长速度,还远低于山东的平均水平,拖了后腿。

1990年代是分水岭。济南的轻重工业由于过分倚重政府和国有经济,在产业结构上高耗能、高排放的弊端充分显现,大批“棉字号”企业转型破产,其他国营工厂经营陷入困境。而此刻的青岛则充分享受了改革开放的巨大红利,凭借强大的外资吸附能力,在1999年末赶超济南。不久后的2004年,烟台的经济总量也首次赶超了济南。

在2003年,济南的衰落感达到了顶峰。2003年4月11日,A股上市公司济南小鸭以2002年度亏损2.08亿的业绩被“ST”。至此,济南市市属及管理的5家上市公司ST小鸭、ST金泰、ST渤海、ST轻骑和ST济百,因连续两年以上亏损或每股净资产低于股票面值等原因,均被特别处理,成为一色的ST。济南上市公司上演了一出“全军覆没”的悲剧。

从那时起,山东在中国区域战略中的位置逐渐变得边缘化,甚至某种意义上说,山东成了国家战略的“遗弃之地”。

从2000年开始,中国至少有七大区域经济政策。西部大开发、东北振兴计划、中部崛起,这三个都由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同时发了文件,规格是最高的,也有国家级协调机构;然后是“东部率先跨越”,这没有国家级协调机构,也沒有明确的文件;接下来是属于十八大以后的规划,主要是三个,“一带一路”、京津冀一体化、“长江经济带”,这三个区域规划都有国家级协调机构。

2015年,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首次将西部大开发、东北振兴、中部崛起和东部率先发展概括为“四大板块”;“一带一路”、京津冀协同发展和“长江经济带”明确为“三大支撑”。

值得一提的是,“东部率先发展”只是一个提法,没有看到国家级协调机构,也没有看到中央文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聂辉华表示,如果去掉这个的话,最“倒霉”的就是山东,跟所有的地区优惠政策都没有关系。

再以城市群为例,截至2018年2月,国家共批复了7个国家级城市群,山东半岛城市群作为经济总量第四大城市群,一直未曾入选。哈长城市群、成渝城市群、中原城市群、北部湾城市群、关中平原城市群等经济体量远远不如山东,但在国家政策上,给予了明显倾斜。

“一带一路”战略规划中,山东同样被边缘化。雄安新区与郑州国家中心城市的设置,也势必侵占山东在华北地区的资源影响力。山东西海岸新区虽是国家级新区,但辐射能力似乎无法涵盖一个兼具内陆特色与海洋特色的省份。

再以国家中心城市为例,目前确定的9个城市中,北京、天津、上海、重庆、成都、武汉、郑州、西安,都是传统的经济重镇或新近爆发式增长的省会城市。与山东最近的是河南郑州人选,以郑州为核心的中原城市群还辐射了山东的菏泽与聊城两市。

往北是京津冀,往南是长三角,往西是中原城市群,山东似乎处在了一个被国家战略环绕但又无法分享更多红利的省份,而作为更靠近这些“红利”地区的省会济南,其塌陷感尤为强烈。

2017年2月6日,在省两会上,省委副书记、济南市委书记王文涛表示:“我们再不奋起直追,很有可能形成中间塌陷。”王文涛分析周边郑州、合肥,还有远一点的武汉、长沙、成都、贵阳,这些发展迅猛的城市,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所在省份举全省之力发展省会,才铸就了今天的辉煌。

2018年2月22日,山东全面展开新旧动能转换重大工程动员大会上,省委书记刘家义同样指出了山东的处境:

“环视周边,我们受相邻区域发展的挤压越来越重。向北,京津冀协同发展势头强劲,北京加快‘瘦身提质、天津加快‘强身聚核、河北加快‘健身增效,特别是雄安新区横空出世,定位‘千年大计、国家大事,未来发展不可限量。向南,长江经济带生机勃勃,其龙头上海建立了中国首个自由贸易试验区,正全力申建自由贸易港,将引领长江经济带进入发展新阶段,改变中国的经济地理版图。向西,中原经济区异军突起,随着粮食生产核心区、郑州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郑洛新国家自主创新示范区、中原城市群、米字形高铁网等重大建设蓬勃展开,区域发展地位猛升。特别是郑州,正从二线省会城市迈向国家中心城市,近年来我省一些地方到郑州学习考察,无不为人家的大思路大手笔大崛起点赞,正所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局势已然明朗,如不奋起直追,我们将彻底落后。好在我们通观三千年齐鲁,七百年山东,这个岱青海蓝的山左之地,每一次陷入低谷,都是新的崛起的开始。置之死地而后生,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未来都由今天的我们铸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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