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山水“曲高和寡”之管见

徐国喜 （南京师范大学 210024）

余下杭州，只要时间充裕，自然少不了流连于天下人的西湖，且还会不自觉地随心由性地溜达到西泠桥旁，拜望拜望在湖边写生的黄宾虹铜像。凝望黄宾虹雕塑的身影，心里总会琢磨琢磨一代宗师的生前后事。余曾经去过大师出生地金华的“黄宾虹艺术馆”，还探访过安徽歙县的“黄宾虹故居”，近距离地探秘大师生前的足迹，祈求与大师隔空对话，有灵的交通。我的老师林散之曾是黄宾虹的学生，安徽歙县“黄宾虹故居”门匾系先师林散之手笔，我与宾虹大师之间倒有了一脉相传的师承渊源。

中国当代绘画史上有“北齐南黄”一说，北方的齐白石，南方的黄宾虹，曾经都被冠以“人民艺术家”之称号，在美术界享有崇高的地位。这两座代表着中国绘画艺术的高峰，他们的艺术反响则迥然不同，齐白石生前生后有广泛的知名度和影响力；黄宾虹生前沉寂，既不被大众认同，也缺少多数同行的认可，有惊世骇俗之论“黄宾虹是垃圾桶”。吴冠中也曾直言不讳：“这一代老画家（黄宾虹），他对现代的东西完全不懂。我不是很重视他，但我尊重他”。他去世后，家人按照宾虹先生的遗嘱捐献作品，却无单位愿意接收。浙江博物馆勉强接收后，原封不动地搁置了三十年，其作品才重见天日。好在黄宾虹对自己作品的遭际早有预见，“作画既难，识画尤难”，“我的艺术要等我死后50年才会被他人欣赏”。近二十年来，黄宾虹逐渐被人们再认识，“黄宾虹热”逐渐泛起。自2005年以来，黄宾虹作品在艺术品市场上的拍卖纪录不断被刷新。自他1955年去世，到2005年，恰好近一甲子，果真印证了当年黄宾虹那句话。游走于国画艺术顶尖之路的两位大师，齐白石的艺术“雅俗共赏”，黄宾虹的艺术“曲高和寡”，各自开创出“开启一代新风”的艺术新高之路，成为真正的大师。“宾虹现象”——“曲高和寡”值得再认识，再解悟。

“曲高和寡”，“曲高”，不合大众审美。不可回避，审美是有阶层性和群体性的，“大众审美文化”，“精英审美文化”依旧存在。即使是现代开放性的社会，个体差异不同还是会有不同审美结果。齐白石的花鸟山水，一看就喜庆，清朗，再看有趣味、有韵味。黄宾虹的山水，咋看“黑团团里墨团团”，再看“黑墨团中天地宽”，细赏既浑厚，又苍莽；既传统，又现代；再深究其表达的内美和内蕴，这就是大众审美与精英审美的差异。故著名美术评论家陈传席夸言：真正理解黄宾虹的只有两个人——傅雷和他本人。“和寡”，有些艺术，有些艺术家永远只是少数人的心音。

追溯黄宾虹的一生，他从事过很多职业，官吏、文物鉴定、报社编辑、古董店商人等。史论家、鉴定家、收藏家、诗人、画家熔于一炉的集大成者。黄宾虹上峨眉、下桂林、走武夷、游雁荡、四临泰山，五登九华，十上黄山，数十年以画纪游。同时他遍学历代山水诸贤，几乎临遍各代山水经典。对艺术肇源的了如指掌，涉猎面广，博古通今，形成了他迥别于传统的笔墨语言，带有哲学思想的美学见解。相悖于时人的艺术理想追求，注定了其独一无二，艺术之道的“曲高和寡”。

黄宾虹不会揣摩市面流行的绘画风格，不去迎合市场，不被大众审美所胁迫，孜孜不倦地追求他的“笔墨精神”，这是其“曲高和寡”的因素之一。他从未做过职业画家，不以出售画作谋生，秉持“民学”创作观，强调以“我”为本，远离世俗功利，把绘画当成一种自我精神寄托的方式，尽情表露自我的审美旨趣、修养境界及价值判断。黄宾虹的山水摆脱了传统山水画程式的束缚，融入了现代抽象意识的表达，这是其“曲高和寡”的因素之二。黄宾虹是中国旧式传统山水和现代山水画的衔接点，他对传统山水画笔墨语言的研究在画史上是空前，凝固了他对未来山水发展的理性思考。他通过墨色、笔墨的张力、视觉的冲击力，以特殊的笔墨韵味，从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淌出 “一墨大千”的山山水水。他对山水画探索和实践的觉与悟，是自己心灵秘境的再现，“心”与古人的“法”，山川的“性”已融为一体，“筑基于笔，建勋于墨”，传递出他的笔墨灵性和精神内蕴。故他山水的画面之景，更多的是“臆造”的，非特指的景，所以陈传席评价黄宾虹山水的缺点：“他的画有点千篇一律，分不清那是哪里的山，盖一切为‘法’所统，处处想到‘法’，则激情自然被泯灭，再新奇之境景也被法所笼罩”。黄宾虹山水的“内美”，对山水审美理想的追求和表达，是其艺术“曲高和寡”的因素之三。 “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在黄宾虹眼中自然万物都是笔墨，其折钗股，屋漏痕，黑密厚重的画法和浑厚华滋的艺术面貌，构建山水独特的笔墨特征，是摆脱技法技巧之“藩篱”，对“内美”的求索，也是他剥茧抽丝的高度提炼，“如画”的江山，追求的是至纯至真的艺术境界，是人格内核的外化之美，是精神感情的纯粹之美。

有学者说黄宾虹山水的成就是独特的笔墨符号的构建，对古典笔墨体系的重大突破。余认为：宾虹山水的精神性远胜于笔墨技法的突破，因为山水本身就寓含着哲学的基本元素，他以山水黑白的渗化和张力，抽象表达的手段，寻求一种人性的宣泄，完成自身的醒悟，追求对传统山水精神的突破—— 一种自由的、奔放的、醇厚的精神力量，这才是宾虹山水画质的突破。这种探索不是对传统山水的反叛，而是发展。就这点鲜有人理解，故“曲高和寡”是必然的。

“迟发只因天数定，此花开尽空山峦。”宾虹画起三百年之衰，“山水五百年来第一人”，是中国绘画走向现代的一个里程碑。这座高峰，在沉寂，否定之否定后，逐渐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影响着当今中国画坛。有学者说“齐白石是建了一堵墙，把很多人挡在外面；而黄宾虹则是开了一条路，让很多人能走进来”。眼下宾虹先生这座 “大山”，备受追随，众相膜拜。然黄宾虹之所以能成为独一无二的黄宾虹，在于他的丰富阅历、厚重的学识和学养、传统文化的气质与精神……然若误读宾虹，不解其实质，抓不住其真髓灵魂，盲目效仿，后学者也只能徒“得其貌”、“得形似”，终难入其堂奥，难以“化蝶”登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