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的重量与魅力

2018-01-29 01:18湖北江帆
名作欣赏 2018年13期
关键词:康妮残雪短篇小说

湖北 江帆

理工科出身的陈谦,在美国硅谷打拼多年之后忽然悟到:硅谷那一波高过一波的喧嚣,让当初出校门的她有窒息之感,于是试图通过写作辨别内心的种种迷茫。新世纪之初,她出版了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此后她的长、中、短篇均收获丰硕。她尤其擅长在中篇作品中游弋自如,《望断南飞雁》《繁枝》《特蕾莎的流氓犯》都出手不凡,获得好评。她只写了数量非常有限的短篇小说,但却篇篇上乘,凸显出作家透视生活的能力,驾驭短篇的艺术追求与开掘深度。

首先,开掘的深度与重量。从不同的视角触摸人生的困境,题材新,开掘深,探索现实生活中人性的密码,是陈谦短篇的重要内核。她多次谈道:“小说存在的理由,便应当是关注和表达人类生存的困境,小说家不需要也不可能对生活的难题都提供答案,但应该能够提出有质量的问题。”①短篇由于篇幅限制,达到如此深度自然最为不易。所以她在比较长、中、短篇小说的写作时说:“以我看来,如果以写得好为要求,它们各有其难。但以我的写作实践而论,短篇小说确实最不容易。”②

陈谦短篇不多却题材各异。《下楼》选取了一个新颖的视角,那就是创伤心理学。小说前半部分写丹桂,一位年轻的创伤心理学学者。她留学美国,跟随女导师戴比攻读创伤心理学,引出戴比的导师著名心理学家杰里·彼得森初恋女友康妮的一段身世。当年留学哈佛的中英混血儿康妮爱的却是中国留学生唐先生。后来与唐先生一道回中国,后来唐先生跳楼自杀了。戴比与她的导师杰里·彼得森20世纪90年代初曾经去看望过她,康妮已有二十多年没下楼了,那次杰里·彼得森没有机会给她治疗。康妮最后一次下那个小楼,是在她死后无可选择时被人抬下去的。

康妮无法消解的伤痛以及她的死令杰里·彼得森深深愧疚。陈谦曾经从人的心灵忏悔的角度写过一篇很耐读而有影响的中篇《特蕾莎的流氓犯》,而《下楼》又别开生面,启示我们应该如何面对伤痛、灾难、浩劫。灾祸突降,亲人不幸含冤离去,如何对待心灵创伤?能关在创伤的黑巷子里,封闭在创伤的阁楼中吗?小说提出的问题发人深省。

小说以创伤心理学的年轻学者作为叙述者,通过她与美国两代创伤心理学专家的对话与转述,叙说了两个家庭的不幸故事,却揭示出一个带有普遍性的深刻主旨:人应当如何面对伤痛与灾难,如何走出心灵创伤。作品通过中美三代创伤心理学学者及其亲身经历告诉我们:人类要敢于面对伤痛,不回避,不自我封闭。伤痛可以逐渐化解,消解,可以疗救而逐渐平复。是向前方看,疗愈过去的心理创伤,还是长久地抱怨,困死在伤痛的黑洞里?小说关注的是人的灵魂维度,这正是文学的最高使命。就心理开掘层面而言这篇小说达到了相当的深度。

《谁是眉立》从女主角可雯欲扔掉一本书回溯到过往的青葱岁月。可雯与晓峰,是一对高中相识,大学本科同系的恋人。晓峰毕业考了上海交大研究生离开广西,读研后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梦想出国。第二年春晓峰寄给还在广西上学的可雯一本书——於梨华的长篇《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扉页上题字是:“送给我的眉立——晓峰,一九八六年七月一日于上海交大。”见此题字,可雯伤心不已,她立即赶往上海,要告诉他:我不是眉立。短暂的相见,可雯失望了。去美国发展才是晓峰的梦,他已背叛当年的相守,丢弃了可雯的爱情。可雯毅然离开,当即提醒自己:我不是眉立,也要去美利坚发展。

一个是雄心勃勃欲去美国深造,抛弃初恋女友的男子,一个是遭无情男抛弃,断然放弃幻想决计走自己路的弱女子。小说没有简单地从道德层面批判晓峰对爱情的背叛,也没有停笔在可雯为赌气出国成绩骄人。小说的深度在于,二人都在寻找,而最终却是目标的错位:晓峰曾立志创业,赴美国留学取得学位以后,娶香港富商之女为妻,沉溺于优裕的物质享受之中,老婆在外经商赚钱,他却在家专职教育孩子,成为“家庭妇男”。所谓志向、事业早已抛之九霄云外。而当年因为被弃赌气出国的可雯,攻读学位,发愤进取,事业有成。小说结尾,可雯与晓峰见面时,出现戏剧性的一幕,可雯轻轻问:那你不就成了眉立吗?晓峰听清问话后,疑惑地问:眉立是谁?二人的寻找,最终是在历史之旅中人生目标的错位。小说与于梨华《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的文本互涉,尾声的反讽,给人深沉思考,耐人寻味。

其次,“做减法”的艺术张力。短篇小说故事情节的好看、可读性向来为作家所重视。陈谦认为在讲述好“发生了什么”的同时,短篇还必须“做减法”,追求“做减法”的艺术,写出悬疑气息,这成为她短篇小说的突出亮色。

所谓“做减法”,用一个大家熟悉的比喻,是指呈现在文本中的是冰峰,而冰峰以下的冰山并未显露出海面。如何把一些东西藏在冰峰的海面下边,这就是省略、减法的艺术。陈谦特别欣赏门罗短篇的写作技巧:“充分利用有限的篇幅,通过对作者和读者关系进行有意识的精巧设计,将小说写出了迷宫般的气息。”③所谓迷宫者,非直线,迷离、悬疑也。

《我是欧文太太》是陈谦多年前的中篇《残雪》的重写,是对中篇《残雪》做的减法,“试图将曾经散落一地的冰块拾起,装上一款看得出来龙去脉的迷你雪橇”。与中篇相比,作家坦言,必须放下“在阔大的中篇容量里对故事为什么会发生反复追究并演绎的展示”。这个短篇不足万字,只有《残雪》的五分之一。《残雪》是一部带有浓重悬疑色彩的小说。《残雪》的结尾是开放性的,它留下了情节的一些悬念:女主人公丹文在那次风雪中是否丧命?而《我是欧文太太》一开头就揭开了这个悬念,二十年后丹文又出现了。

丹文是二十年前在美国西北部风雪中与“我”陌路相逢的女子,没想到竟然在广西阳朔肯德基店巧遇。那年丹文从纽约冒着大风雪到美国西北部寻前夫胡力(是前夫胡力主动提出离婚),她来美国是为了听前夫当面说出负她的真正原因,还欲揭发他学历造假的不洁历史,以毁掉他终身教授的前程,“让他建立在谎言和我青春血泪上的大厦轰然倒塌”。

丹文怎么找到胡力?两个人怎么相遇?经过如何?胡力后来怎么死的?他杀、自杀或车祸等都是谜团。小说留下了一些疑团、悬念,让读者去想象与补充。

《麒麟儿》中的葵葵,年轻时就遭遇不幸,三十一岁那年,情深的丈夫早逝,令她悲痛欲绝,她盼望有个新家,结婚生子,弥补没有孩子的缺憾。她三十二岁到深圳,希望一切重新开始,可她的愿望没有实现,然后去美国也没有碰到喜欢又合适的男子。五年后她回家探亲,竟然又碰上出国前一度心仪的中年男子华源大哥,当年华源就对葵葵心怀贪恋,想揽她做情人,而又不愿离家,葵葵断绝了与他的交往。这次归国回深圳,与华源酒醉之后在宾馆的一夜,竟使四十岁的葵葵怀孕了。她决意独自将孩子抚养大,只是把这喜讯告诉华源一声,而那个无情的男人竟然没有半点惊喜与责任感,仿佛葵葵怀孕的消息与己无关。在一个很短的篇幅里展现出一位女子的命运多舛,撕开了男子华源自私、虚伪、冷酷的面具。陈谦在短篇中运用时空转换,将几个时空片段巧妙拼接,省略了许多故事的过往、衔接与交代,如葵葵丈夫的去世,她与华源的交往,小说也只是写到葵葵得知自己怀孕便戛然而止,留给读者许多想象的空间,一点不拖泥带水。

美国学者克林斯·布鲁克斯对短篇创作有精辟的见解:小说中有不少情节,但这些情节掩盖着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这就是作者没有讲述的“中间部分”。“这样一种使人人都感到很够了——那就是,到了他们学会怎样去感受小说的内在动机和感情,不在依赖作家的进一步解释和干预的时候。”“让读者也卷进小说的创作中去。”④短篇小说做减法的艺术就在于此。省略中间部分,增添悬疑色彩,激发起读者的想象力,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去。这正是陈谦短篇的艺术魅力。

①陈谦:《谁是眉立·代序》,海峡出版发行集团2016年版。

②陈谦:《我是欧文太太·后记》,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③陈谦:《当我们谈门罗的时候》,《人民文学》2014年第3期。

④克林斯·布鲁克斯:《小说鉴赏》上册,中国青年出版社1986年版,第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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