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语言,非也语言
——读张春莹《双蕖影》

2018-01-29 01:18广东唐诗人
名作欣赏 2018年13期
关键词:性格小说历史

广东 唐诗人

对于张春莹的长篇小说《双蕖影》,其故事特别吸引人,我的阅读过程很是惬意;小说叙事也很是细密、流畅,就结构、情节方面而言发现不了多少瑕疵。但它最让我觉得可以深入探讨的问题,并不是故事或叙事,而是文学语言问题。《双蕖影》的语言特征,让我去思考一篇小说的语言气质能够多大程度上决定或者说限定一个小说的魅力。

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文学语言是小说创作最根本的问题所在。戴维·洛奇也说过:“所有关于小说批评的问题归根结底是语言问题。”张春莹应该也深知并确信这些观念。为此,在《双蕖影》里,包括其他小说,张春莹都将语言打磨得特别精致。这精致表现为喜爱短句,以及善于遣用动词、形容词,让叙述变得特别清晰,富于节奏感,人物性格形象也得到很好的呈现。比如开篇不久处对于作琴、作瑟两姐妹向糖贩买糖人和吃糖人的形态描写:“作瑟不说话,从来不多说,要哪个糖人,用手指,再不作声。得了糖人往门里走,作琴舔糖蛇的头,一口咬断,说我吃了蛇吃了蛇,好甜。作瑟也是不作声的,舔到底也不作声。”都是短句,也能在每个表述中融合人物的心理和动作,很精确也很形象地勾勒出人物的不同性格。同时,作为“双蕖”,作瑟安静、保守,作琴活泼、现代,将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并置起来叙述的话,效果不单单是借它们的矛盾而生成故事情节,带动叙事发展,同时也因为兼顾了动与静,语言风格上也就显得特别中性化,有一种安静而不沉闷、激动但不焦躁的古典气质。

不单是描写人物时如此,整部小说,几乎都是这种中性化的叙述语调。即便叙述最为激烈的离家出走部分,张春莹也特意夹杂了静态化的元素,将紧张、热烈的叙述淡化。比如全篇最为紧张的一段:“她立起来,走到桌前,端起饭碗扣在阿康头上,饭团从他头脸上落下,地上身上都是饭粒子,阿康愣住了,她又端起盛着一条鱼的碗,阿康连忙后退,她拈起鱼尾巴提起来,走过去,一只手扳住他的肩一只手把鱼往他嘴里塞……”描写动态场面也不忘放大细节,特写般的镜头让这一激烈的场面有了哑静的效果。而且,描绘这种激烈的动作,作者却用了“走”“愣”“拈”“提”这样不激烈的动词,而不是“跑”“喊”“抓”“扔”“摔”等一类行动迅速、力度够大的词语。这种动词选用,一方面当然是比较贴合那个年代里即便是性格激烈渴望解放也会有矜持一面的女性特征,但另一方面也有效地缓和了叙述气氛,让语言风格变得通篇一致。

人物性格的动静结合“双蕖”叙述,放大细节以及中性化的动词选用,这些特征让小说语言显得典雅、雍和。此外,《双蕖影》的对话语言也被有意地调和成了中性特征。举作琴与潘有旦商量出逃细节时的一段情感交流:

她一笑,眼睛里认真,又不敢露出过多认真,你真爱惜我?/我不爱任何女人。他正色,最爱一个人也是一时,你该知道任何男人都一样。/她没表现出什么,淡淡的,把左手袖口卷起来,一道很细的痕迹横亘在手腕。/他有点慌,蹙眉看她的眼睛,要看出答案。

类似对话还很多,这些本来可以是纯粹口语的对话情节,却通过夹杂表情、动作细节以及人物心理内容,将对话处理成了间接交流。这种叙述语言,作为表达人物内心微妙情感的方式,有形象生动的语言效果,却同时也营造了一种隐忍化的语言氛围。隐忍,也即将本可能激烈化的情感表达调整为矛盾的、犹豫化的内心流露,这亦是中性化的方式,符合作琴的性格特征,也契合了整部小说的语言氛围。

动静结合、动作矜持化,以及将情感表达嵌入对话过程,渲染出一种特别的情感气氛。这些叙述表现,都是比较传统、带着古典气息的语言特征。贾平凹在谈论小说语言时曾分析说:“在中国戏曲上,唱段是抒发心理情感的,即言之不尽而咏之,对白(即对话)则是叙述的,承上启下,交代故事。中国戏曲上的这种办法被中国传统小说所采用,对话在小说中的功能当然也能起到塑造人物之效,但更多的还是情节过渡转化,或营造氛围。一般作品中的对话仅是交代,优秀作品则多营造渲染气氛,为塑造人物性格服务。”很明显,张春莹的小说语言雕刻,都致力于塑造理想的人物性格,是为营造一种极为雅致的情调氛围。《双蕖影》的人物,作琴、作瑟、潘有旦以及有萍、分杏,这几个人物都有着鲜活的性格形象。其中主要人物作琴,作者让她的性格在保持一致性的同时,也紧跟故事发展,有着合理的变化。而整部小说,也的确在作者精心的语言修饰里,散发着浓郁的现代江南文气。

既然《双蕖影》的语言贴合了人物形象,甚至可以相信它和小说故事发生地的文化历史情境相呼应了,如此是不是可以说《双蕖影》非常成功?这就涉及我开篇时提出的问题:语言能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一个小说的魅力。如果提高我们的文学要求,以经典的高度来看,《双蕖影》有语言魅力,却并不能让我们在读完整部小说后收获审美的激动和思想的震撼。这里面,缘由之一是小说依然有未完成感。小说结束,作琴回家葬了母亲,分了家产。但是,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这样的战争历史背景下,她之后的命运如何更为可期,小说却没再继续,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根据张春莹的创作谈,《双蕖影》是从一个两万字短篇扩展而来,但如今的十万字篇幅也没能完成一个人物的整全命运讲述。不完整的人物命运,也就难以表现出巴金《家》、苏童《妻妾成群》、张洁《无字》等小说中人物所承载的宏大的历史感、命运感。

自然,小说也并非一定要讲述一个完整的人物命运,《双蕖影》的不够理想,主要也并非篇幅不够。《双蕖影》是写现代大历史背景下小人物的生命,张春莹也明言这是“从历史缝隙中捕捉小说想象的空间”。这看似正确的创作谈里,作者忽略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思想。许多当代重要作家之所以热衷于在历史缝隙中捕捉小说想象的空间,并不仅仅是为了挖掘一些好看的故事,或者补充某些不要紧的历史细节,更重要的是这些由小人物、小细节组织起来的故事承载着作家们关于历史、生命的反思。这种反思,往往又是对既有的历史观、生命价值观的质询,甚或颠覆。如果仅仅满足于为一段历史想象一个小故事,那么这小说的能量也就非常有限。张春莹的自述里谈及这个小说的一种旨意:“作琴从那样的阴郁环境里出来,要想抵消些过往家庭给她的那些阴暗面的东西,要想人生走得光明健康,就要念书,因为知识能把人从愚蒙变得文明有理想。”显然,作琴的形象如果只是表达这一平常道理,小说的思想空间也就极为狭小。

思想空间的狭小,与作琴这些人物的形象问题相关,其实也与整部小说的语言特征有关,与作者所追求的小说氛围相关。作者将作琴、作瑟两姐妹相冲突的性格并置叙述,动静互补下可以实现中性化的雅致的语言效果,但同时为了保持这种语言氛围,也就有意无意间忽视了更多复杂的内容。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这般复杂的历史背景下,人物性格如果仅仅是作瑟、作琴两种,那就是对历史的简单化。其实,就我个人的期望而言,作琴、作瑟更应该处理成一个人,她们的性格是一个人的两面,最具美学意义、思想价值的或许是这两种性格之间的内在冲突部分。而《双蕖影》里,作瑟、作琴分开叙述之下,两种极端的性格却又因小说恒定的中性化、典雅语言追求,而不能真正走向极端,思想碰撞、性格冲突都在隐忍的叙述中无法真正展开。同理,为不打破小说整体上的古典氛围,小说虽然设置在历史剧变时代,人物却不能真正融入历史,战争之类宏大的历史事件,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却似乎没怎么改变他们的性情。以致《双蕖影》这个故事,更像是作家在沧桑历史内部构筑的一个理想化的宁静港湾。

是也语言,非也语言。传统古朴、藏着江南氤氲气息的小说语言是张春莹《双蕖影》最大的魅力,但同时这种语言也限定了小说的思想力度。隐忍的叙述虽然打开了人物内部的心理空间,却同时也将人物规约在了非常有限的历史时空内。在历史缝隙中捕捉小说想象的空间,这是一个可取的创作取向,但也需注意的是,这缝隙中的“空间”依然是历史内部的空间。如果历史渗透得不够全面,这“空间”就会显得狭窄,甚至沦为密室世界的语言游戏。《双蕖影》的故事,作家张春莹虽然成功地找到了历史缝隙,并在其中填充了几个生动的文学形象。但是,故事完成后,历史缝隙还是一如往常的狭窄,并没有因此而被放大,也没有因之而被缝合。我们只是在小说古朴、精致的语言世界里走了一趟,我们被语言感动,也被语言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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