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升《孝经释义》的诠释特色

2018-02-01 11:40焦桂美
关键词:宋书先王孝经

焦桂美,李 硕

(1.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2.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宋书升(1842—1915),字晋之、贞阶,号旭斋,山东潍县人。他自幼丧父,虽家境贫困,但天资聪颖,敏而好学,光绪五年(1879)中举,光绪十八年(1892)成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宋书升因不满官场争斗,不久即放弃仕途,回到济南,专心治学,潜心著述。曾在金泉书院任山长,又曾主讲于济南高等学堂和济南师范学堂,声望颇高。光绪三十三年(1907),得皇帝召见,赏五品卿衔。1915年袁世凯准备称帝前夕,派子袁克定携重金贿赂,求为己用。宋书升婉言谢绝后,又遭多次催逼,只好避难于章丘女婿家,终因内心抑郁,饮药而卒。

宋书升一生酷爱读书,孜孜不倦,经史子集无不涉猎,以学识渊博著称于时,与荣成孙葆田、胶州柯劭忞、临清徐坊并称“潍上四贤”。宋书升在经学领域影响尤大,是颇具名气的经学家。他与孙葆田、郑杲等创立了清末朴学的一个学派——东甫学派,被时人誉为“小康成”。

宋书升著作宏富,有《周易要义》十卷、《尚书要义》七卷、《尚书考》一卷及《禹贡说义》《夏小正释义》《春秋长历》《读春秋随笔》《续春秋三界考》《孝经释义》《宋晋之遗稿》《初篁书庐文稿》等。他还参与了宣统《山东通志》的编纂工作,与孙葆田、法伟堂等同为山东通志馆的核心成员。

宋书升是清末山东地区享誉全国的重要学者,但目前学界对他的研究还很薄弱,这与他的学术贡献极不相符。所著《孝经释义》一卷,稿本藏于山东省博物馆,《山东文献集成》影印,此前尚未引起学界关注。该书诠释《孝经》,并非逐章逐节进行,而是选取了十八章中的四十二节进行阐发。总体来看,宋书升除对少数字词及今古文文字、章节、顺序之异有所关注外,主要运用以经释经、联系上下文进行诠释的方法阐发《孝经》相关章节的大义,这也是本书名为“释义”的原因。在此仅对其诠释特色略加探讨。

一、训释字词,简明精当

《孝经释义》涉及字词训释者虽仅六条,却颇具特色。

其一,《开宗明义章》第一“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条,宋书升云:“‘教’从‘孝’得声,古人制字,声即其义。然则外乎孝无以为教矣,教所由生,含爱敬二义在内。”[1]333这是通过音训释“孝”为“教之所由生”之义,这种由音明义的研究方法,体现了清代学者的治学特点。

其二,《庶人章》第六“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条,宋书升云:“孝无终始,谓孝行之大小皆失也。分大小,故言终始。患,灾患也。下文‘居上而骄则亡’三句,皆不能尽终始之孝道而灾必逮身者也。前注多误。”[1]335

“患”有二义,邢昺在《孝经注疏》中梳理为:灾祸;忧恶。其引《说文》《广雅》,释“患”为忧恶之义:“案《说文》云:‘患,忧也。’《广雅》曰:‘患,恶也。’”[2]21又援《论语》“不患人之不己知”“不患无位”“不患寡而患不均”及《左传》“宣子患之”为证,云此之“患”字“皆是忧恶之辞也”[2]21。《苍颉篇》则谓“患”为“祸”,孔安国、郑玄、韦昭、王肃、皇侃等皆引之以释《孝经》。清阮福在其《孝经义疏》中曾专门讨论这一问题,得出“福谓孔、郑、韦、王之说是也”[3]10564之结论。宋书升联系《纪孝行章》第十“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句,认为三事皆为亡身之祸,故释“患”为“灾患”,并由此指出前人释为忧恶之义是错误的,其说是对孔安国以来持此论者的有力补充。

其三,《圣治章》第九“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以顺则逆,民无则焉”条,宋书升云:“或曰‘顺’当读‘训’。”[1]337这是并存“顺”之异读。按:训、顺古通,阮福云:“是《孝经》之‘顺’字亦兼‘训’字以为义。”[3]10566

其四,《广要道章》第十二“礼者,敬而已矣。故敬其父则子悦,敬其兄则弟悦,敬其君则臣悦,敬一人而千万人悦。所敬者寡而悦者众,此之谓要道也”条,宋书升根据经文阐释“其”、“悦”之义:“三‘其’字指本身言,故下曰‘敬一人’。”[1]339“‘悦’也者,敬父,敬兄,敬君,动乎人心之所同然也。”[1]339

其五,《广至德章》第十三“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君者也”,该条中有三个“以”字,宋书升据经义释之:“教孝、教悌、教臣,三‘以’字承上敬其父、敬其兄、敬君言。”[1]339

其六,《感应章》第十六“光于四海”句之“光”字,唐玄宗注未作阐释,宋书升云:“光,犹横也。”[1]340邢昺于《庶人章》疏云:“说孝道包含之义广大,塞乎天地,横乎四海。”[2]21可知宋书升释“光”为“横”,源于邢说。

由上可见,《孝经释义》阐释字词总共七条,这说明文字训诂不是宋书升的关注重点。但从中也能看出他训释字词的主要特点:既有对前人的继承,如训“光”为“横”、云“顺”又读为“训”即属此类;也有对前人成果的慎选别择,如释“患”为“灾患”之义,既是对邢疏并存二义做出的选择。其释“‘教’从‘孝’得声”,则是清代由声求义治学特点的具体体现。宋书升置于文本中阐释“悦” “其”“以”义,避免了断章取义,利于经文的正确解读。宋书升训释字词直截了当,与释义的简约风格相一致,表现出与义疏学者繁复的举证、论说迥然不同的诠释特色。

二、标注今古文之异,一目了然

《孝经》有今文、古文之分。汉代人把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写成的典籍称为“今文”,而用秦统一之前的六国时期的文字书写的典籍称为“古文”。随着古文经的发现,今古文之争成为汉代经学的关键问题之一。今古文经不仅经书文字有异,篇目、章节也有不同。《孝经》今、古文同样如此:文字差异之外,今文分十八章,古文二十二章。《孝经释义》以通行的今文本为底本,涉及今古文问题的共有以下六条。

其一,《庶人章》第六篇名后云:“古文析为二章。”[1]335

其二,《圣治章》第九篇名后云:“古文析为三章。”[1]336又云:“《周礼》贾疏引《孝经援神契·敢问章》,又引《孝经援神契·五刑章》,此古篇目之可考者。”[1]336

其三,《圣治章》第九“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条云:“古文‘父子之道’上有‘子曰’二字。”[1]337

其四,《圣治章》第九“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条云:“古文‘不爱其亲’上无‘故’字,有‘子曰’二字。”[1]337

其五,《广扬名章》第十四“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条云:“古文此章下有‘子曰:闺门之内’二十四字,自为一章。”[1]339

其六,《感应章》第十六“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条云:“古文此章在《广扬名章》后。按:此章申释‘德之本’句,宜从古文之次第。”[1]340

由上可见,宋书升重视的是《孝经》今古文章节、篇目之异(如例一、二、五),文字之别(如例三、四),顺序之差(如例六)。他不仅标明了今古文的异同,而且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如例六认为《感应章》阐释的是“夫孝,德之本也”之义,如遵从古文顺序排在《广扬名章》第十四后当更合理,这体现了他在以今文为本的基础上对古文择善而从、兼容并蓄的基本态度。

三、援引他经,互相发明

以经释经即从诸经中发掘相关经文、利用经部文献互相释证,通过会通诸经来通一经,这是前人治经的重要方法。邢昺疏解《孝经》,广泛采用这一方法,宋书升亦长于此法。宋书升认为诸经具有内在相关性,故彼此之间可互相引证、发明。他分析《孝经》多章中援引《诗》《书》作结的原因即缘此而发,如于《开宗明义章》第一“《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下注云:“首章引《诗》,独标篇目,重其经之教,与此经为表里也。”[1]334于《天子章》第二“《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下注云:“继《诗》引《书》,亦标篇目,《书》教与此经亦表里也。”[1]334宋书升于此明言这两章援引《诗经·大雅·文王》之诗与《尚书·甫刑》之言作结,皆因其义与《孝经》经文可互相辅翼,触类旁通。

基于对诸经之间互通关系的认识,宋书升多引他经阐释《孝经》,所引有《周易》《尚书》《礼记》《春秋》《左传》《论语》《孟子》《大学》《大戴礼记》等。如《卿大夫章》第四“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1]334条,宋书升引《孟子》释之:“《孟子》对曹交‘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即显举此经本节之旨,证知先王谓尧舜也。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1]334由此可知,宋书升认为先王指尧舜,尧舜以孝悌教化天下,后世明王绍承尧舜之道,以孝悌治理天下。先王与明王有先后之分、化治之别,二者不同:“明王者,述先王者也。先王曰化,明王曰治,感召与推行之分也。”[1]336邢昺则认为先王即先代行孝之王,明王乃贤明之王,二者名异实同:“经言‘明王’,还指首章之‘先王’也。以代言之,谓之先王;以圣明言之,则为明王。”[2]28我们看到,宋书升的观点虽与邢昺不同,但据《孟子》立论,并非无据臆说,可为一家之言。

除引诸经经文之外,宋书升还于《诸侯章》第三“《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下引清冉觐祖的《孝经详说》两条。一为阐释《孝经》于此章引《诗经·小雅·小旻》作结之因:“《孝经详说》云:‘此孝子保身之法,独以证诸侯之孝者,以诸侯易于骄侈也。’”[1]334二为《论语·泰伯》载“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时亦引此诗,说明曾子以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故平时戒慎,恐有毁伤。有疾恐死时,令门人弟子开衾检视手足,以免于毁伤为幸。宋书升引用冉说,明《论语》《孝经》经义相通,且皆引《小旻》之诗,以之证明曾子《孝经》确得夫子亲传:“又云:‘曾子启手足时犹引此诗,其传于夫子者有自来矣。’”[1]334《孝经释义》中引前人解说惟此一家,宋书升直接引证,未作阐释。

由以上诸例可见,宋书升援引经书阐释《孝经》,主要是看到了诸经中的思想与《孝经》有相通之处。他发掘、援引的他经经文及前人注解皆为邢疏所不载,藉之阐释《孝经》,往往深相契合,故其援经释义,往往不着一字即具心领神会、融会贯通之效。

四、本经互证,贯通上下

《孝经》本章之内、各章之间均存在密切联系,刘炫、邢昺等已注意从上下文的关联中阐释经义,宋书升尤重此法。他阐释大义往往前呼后应,贯上通下,既有利于理解《孝经》本章的具体思想,又便于更好地把握全书的整体内涵。

其一,《诸侯章》第三“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1]334条,宋书升云:“‘在上不骄’,即下文‘事亲者,居上不骄’也。”[1]334此“下文”云云,指《纪孝行章》第十“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1]338之首句。这两章之间经义关联,故宋书升联系后章阐释前章。

其二,《孝治章》第八“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句,宋书升的阐释分为三条:一是从上下章的关联中揭示章义:“此章重安亲与下章重扬名对。”二是阐释本条“生安”与“祭享”之间的一致性:“惟生安故祭享,无两义也。”三是指明此条与上文的关联:“上文诸侯、卿大夫皆体明王爱敬之心,以佐其孝治者,故此但揭明王为收合。”[1]336

通观全文,《孝经释义》联系本章上下和前后章节阐释者最多,体现了宋书升对经文的娴熟理解及对《孝经》内在逻辑的准确把握。

五、发微掘隐,敢于质疑

宋书升阐释《孝经》简约明畅,不乏新见。《孝经》宣扬孝悌,倡导移孝于忠,移顺于长,这些思想在经文中是显性的,宋书升则进一步发掘了其中蕴含的仁、义、礼、智、信等隐性思想。如其于《圣治章》第九“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条,由经言父子之道、君臣之义,推演出“仁主父子而义主君臣”之理,提出“孝所以为仁之本也”,“次乎仁者为义”的观点[1]337。又引《公羊传》明君臣之义与父子之道本质相同,都是仁、义的双重体现:“《春秋传》曰:‘臣、子一例也。’则仁之中,又有义在,故于此特发其旨。”[1]337在《广扬名章》第十四“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条重申仁为孝之本的思想。其引《大学》“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阐释“事亲孝”三句,强调经文“曰孝,曰弟,曰理”,彰显的是“一家仁也”[1]339,并将此章之旨概括为“言仁能显亲也”[1]339。宋书升于此以“仁”统孝、悌、理,是看到了《孝经》“孝所以为仁之本也”与《论语》“孝弟为仁之本”的相同主旨。

于《事君章》第十七“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条,宋书升在再申父子之道为仁、君臣之道为义的基础上,又提出君臣之道体现的是上下等级秩序、是礼的外在反映的观点:“父子之道,仁也,行成于内者”,“君臣上下之道,义也,礼也,行贯于外者也。”[1]340

于《感应章》第十六“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宗庙致敬,鬼神著矣。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条,宋书升因事天、事地及宗庙致敬皆属于礼的范畴,进而引入了知、信观念阐释经文:“此章事天、事地及宗庙致敬,皆言礼也。通于神明,兼知言之也。光于四海,无所不通,兼信言之也。”[1]340

由以上诸例可以看出,宋书升因《圣治章》云“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把父子之道与君臣之义相提并论,进一步发掘出《公羊传》《大学》中的相关内容,力图把仁、义、礼、智、信都嵌入《孝经》中,这与他援引冉觐祖说强调曾子亲受经于孔子的目的一致,旨在强化《孝经》的儒家思想内涵。

宋书升阐释《孝经》时对前贤注释的不当之处也提出了明确批评。除前面提到的《庶人章》释“患”为“灾患”,认为前人释为“忧恶之辞”多误外,另有两例。

其一,《三才章》第七“《诗》云:‘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条,宋书升云:“借《诗》明民之从化,存乎观感,师尹佐王化民者也,举师尹而诸侯卿大夫赅其中,民外用此补,足以分著五者之孝,又与下章通消息。引《诗》之妙如此,议删者无乃莽甚。”[1][335-336]宋书升认为本章引用《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中师尹之例进行教化,与《孝治章》第八前后呼应,恰到好处,主张把这两句诗删掉的,是很鲁莽的。

其二,《圣治章》第九“故亲生之膝下,以养其父母日严”条,宋书升云:“紧承前节有圣人之德,则有圣人之教,前人或谓二节文意不属,谬甚。”[1]337宋书升认为前节言圣人之德着眼于严敬、此节言圣人之教着眼于亲爱是一致的:“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1]336有人认为这两节之间“文意不属”,是没有看清二者的本质,宋书升斥为“谬甚”。

综上所述,《孝经释义》短小精悍,以阐释《孝经》章句之义为主,偶涉字词、今古文。他训释字词虽少,却颇具特色:既有对前人并存之义富有理据的抉择,又有关注文本背景的正确解读,而注重由音明义,则体现了清代学者重视音韵的治学特点。他不但关注今古文章节、文字、顺序之异,而且能够择善而从,体现了开明、兼容的治学态度。他诠释《孝经》之义,并非逐章逐节进行,而是精心选择,解释疑难,呈现自己的心得识见。以经释经、联系上下文疏通经义是他运用的主要方法。在阐释过程中,他也发现并指正了前人注解的一些错误。他的阐释既有对前人的继承,也有自己的新见。总之,《孝经释义》一书在《孝经》学史上的地位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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