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问题

艾瑞克·弗洛雷斯·泰勒++范童心+译

孩子们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有三个问题，是妈妈们既害怕听到，又迟早跑不掉会听到的。第一个问题，意味着孩子不再纯真无邪；第二个问题，代表孩子的心理和生理都日趋成熟；但对米莉安来说，都没有第三个问题来得更恐怖，更难以回答。

像所有的单亲妈妈一样，米利安的整个生活都是围绕着儿子的。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要长大，永远是那个妈妈身边的小宝贝。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做做梦总可以吧。再怎么说，儿子现在只有11岁，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米利安整天这样安慰自己，不过最近这几个星期，她越来越没底气了。

麦克放学回来了，垂头丧气的，话也不说。米利安像平常一样迎接自己的儿子，先亲亲脸颊，再给个大大的拥抱，但麦克却一点回应的精神也没有。米利安心里隐隐地不安，因为麦克问出前两个问题的时候，也是现在的这副样子。整个晚上米利安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知道，今晚上床睡觉之前，麦克的问题是躲不过去了。

前面两个问题出现时的场景，米利安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一天，麦克发现了圣诞老人原来不是真的，大受刺激，直接指着她说她骗人。这简直是当头一棒，那一刻，米利安很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正在不可避免地长大、成熟。看着麦克渐渐丢失许多成年人想找都找不回的天真，她的心隐隐作痛。

第二个问题出现的时候，麦克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气急败坏地指责她，甚至都看不出来在生气。但是两个人的对话结束之后，米利安躲进自己的房间哭了好久——“妈妈，我们是怎么生出来的？”——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儿子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关于生理方面的，米利安听着这些躲都躲不开的问题，感觉孩子长大成人后为了某个女人头也不回离她远去的那一刻简直就在眼前，而哪个女人可能像自己的妈妈一样照顾他爱他呢？

那两次经历确实痛苦，但跟这最后一次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整个下午，米莉安心里惴惴不安，紧张得要死。吃晚饭之前，麦克一直在看电视里的卡通，看着看着忽然间回过头来，喊了声妈妈。厨房里米莉安手中的盘子一下子跌落摔得粉碎，碎片又从地上弹起来，划伤了皮肤，米莉安不由得一声尖叫，但客厅里的麦克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喊道：

“妈妈！妈妈！你过来一下！”

“现在不行！”米莉安一边蹲下来收拾一地的碎片，一边说：“我等一下过去，你先继续看动画片吧。”

麦克整个晚上都没再挑起话头了。这顿晚餐吃得异常冷清且全无滋味，米莉安心中如履薄冰，生怕那可怕的问题又会从哪里跳出来，平常吃饭时两个人都会聊起麦克学校的功课和考试，可今天米莉安却什么都不敢提了。最后饭终于吃完了，米莉安赶忙把餐具收拾起来洗一洗。麦克还想继续看电视，但米莉安实在受不了了，这屋子里的压力快要把她压死了！

“麦克！上床睡觉！”米莉安的声音微微发颤。

“可是妈妈，还不到九点呵！我还想再看一会儿电视……”

孩子的抗议让她有些恼羞成怒，米莉安加重了自己的语气，强硬起来——她是妈妈，孩子必须听妈妈的。

“我说了，上床睡觉！你听见了没有？！”

“好的妈妈。”麦克妥协了，“那，你陪我上床好不好？”

这句话让米莉安再也凶不下去了。

“好，亲爱的。”她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我们走吧。”

从客厅到卧室的走廊从未看起来如此漫长而触目惊心，走到尽头，米莉安心中的恐惧已经无以复加，她恨不得立刻掉头逃走。

走进麦克的卧室，米莉安帮他铺好床，看着他躺下，帮他换上睡衣。就在她转头往出走的瞬间，麦克又叫住了她：

“妈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米莉安极不情愿地挪动步子，走回儿子的床边，坐在床沿上。

“媽妈，我们真的不是人类吗？”

来了。一直害怕的那个问题终于来了！此时此刻，她该如何回答自己的儿子？实话实说吗？还是先编个谎话挡住？

“谁跟你说的？”米莉安问这个问题的同时，脑子在飞快地思索，后面的对话如何继续。

“学校里一个八年级的男生。”

“这小子还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们都是机器人。”麦克想了半天，才把接下来的词说完整，“‘人工——智能——机器人？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他就跟我解释说，好像是一台编好了程序的电脑，但外形给做成了正常人类一样。他还说，这是为了学习什么‘社会——心理学？是这么说的吗？是真正的人类们拿来测试我们的父母的，真的是这样吗？”

“你相信他说的吗？”米莉安赶快用一个问题打断这段越来越可怕的话。

“我不知道……”能看出来麦克犹豫不决，“一开始我完全不信，但他后来一直说，听起来不是没道理，还给我举了个例子：路易西托，那个读了三次六年级的男生，他不是因为笨才留级的，而是因为他的爸爸妈妈没有通过人类设置的‘测验。妈妈，到底是什么测验呵？”

米莉安此刻已经无路可逃——很明显，麦克的脑子已经深深地被那些听来的话影响了，她知道，儿子的问题很快就会升级，然后直逼要害——为什么孩子们要长得这么快呢？！

“妈妈，到底是什么测验呵？”麦克坚持问道。

“什么也没有，我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米莉安一边爱抚着儿子的脸颊柔声回答，一边慢慢把食指伸向孩子的耳朵，按了下去。

隐藏在耳道内部的扫描器瞬间被启动了，它识别了米莉安的指纹，断开了麦克的总开关电源，孩子一下子变得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也从平时的绿色变成了一闪一闪的鲜红。米莉安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好久，仍然轻柔地抚摸着麦克的脸。

“麦克，对不起。妈妈没有通过测验。”米莉安的声音很低很低，同时用身体里的内部感应器接收着项目新指令。“妈妈还没做好准备让你长大，可能我永远都没法准备好……”

最终，米莉安不得不放开心爱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精神集中在世界人口中心发来的指令信息上。是，她刚刚的做法让《忽视儿童成长过程的单身母亲研究》统计数值又升高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对她来说，《非正常夫妻研究》的各种百分比数值如何，一丁点都不重要，即使夫妻关系不正常会影响孩子适应社会环境的能力。在米莉安的心中，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就是麦克，跟自己的孩子相比，各种实验和研究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人口中心的专家们真的相信，一个母亲，即使是一个人工智能的机器母亲，会在乎究竟哪种社会群体更适合养育下一代的研究数据吗？——妈妈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这是全天下人都明白的道理。

关闭了麦克身上的开关以后，米莉安开始考虑自己眼前的路——她刚刚强制中止了儿子的《心理成熟度测试》，等于拒绝了孩子的成长。现在，因为米莉安的失误，麦克要被带走进行系统维护，而且最后一段时间的记忆必须被彻底删除。孩子不得不在学校留一级，给米莉安更多的时间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这就意味着她又得到了珍贵的一年，能和自己的宝贝在一起。不过，如果一年后再出现任何差错，她自己也会被带走进行维护，如果没在系统里检测到故障和差错，那他们母子两人还能够再共度一年时间，不过，这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然后呢？还有两年、二十四个月、七百三十天可以留在自己的宝贝身边，这怎么可能够呢？但至少现在，米莉安已经很满足了。谁还顾得上以后的事情？说不定，真到了那一天，她会带上麦克，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可怕的问题、孩子也永远不会长大的地方去……

也许，会有这样一个完美世界的。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