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的资本家范畴*

2018-02-20 15:21宫敬才
学术研究 2018年5期
关键词:资本家马克思资本

宫敬才

在马克思主义研究领域,从政治经济学、哲学、历史学、法学和管理学等角度研究资本范畴的成果汗牛充栋,但少见以资本基本和主要的行为主体——资本家为研究对象的成果。人们或许以为,理解资本范畴的自然结果是对资本家范畴的理解,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历史与现实、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地理解资本家范畴是准确全面理解资本范畴的前提。不理解资本家,怎么能全面准确地理解资本呢?

一、看待资本家的角度

马克思终生研究政治经济学的目的是说清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要说清楚这种生产方式,资本的人格化——资本家问题必然会成为言说对象。马克思从各不相同的角度论说资本家,我们见到的是高度理论化的资本家形象。

第一个角度。“资本的概念中包含着资本家。”“资本实质上就是资本家”。①马克思从行为主体角度看待资本家。资本主要的行为主体有三:资本家、雇佣劳动者和地主。三者中最早出现的是资本家,他把农奴或其他小有生产资料的劳动者变为雇佣劳动者,把封建性地主变为从属于资本的地主。此为由资本主导且是残酷剧烈的社会历史转型过程及其结果。基于此,作出“资本实质上就是资本家”的结论名正言顺。

第二个角度。“我决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不过这里涉及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页。马克思从经济范畴角度看待资本家,个人性因素退居幕后,特定阶级关系和利益承担者的资本家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具体来说,作为经济范畴的资本家是特定经济职能的化身,经济职能的表现于外形成特定的阶级关系,使资本主义生产的特质显现出来。

第三个角度。“资本是根本不关心工人的健康和寿命的,除非社会迫使它去关心。人们为体力和智力的衰退、夭折、过度劳动的折磨而愤愤不平,资本却回答说:既然这种痛苦会增加我们的快乐(利润),我们又何必为此苦恼呢?不过总的说来,这也并不取决于个别资本家的善意或恶意。自由竞争使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规律作为外在的强制规律对每个资本家起作用。”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311-312页。马克思从自由竞争制度角度看待资本家。纵观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史,尤其在资本主义的“粗野期”,资本家的行为让人愤怒,但如果仅从个人品质角度看问题,往往会偏离正确认识资本家的方向。自由竞争是资本主义生产制度的硬性约束,这种约束使资本家必须忘掉日常生活意义的自我,尽最大努力履行资本职能,在竞争中处于不败之地才是重中之重。制度比人强,制度塑造人。从自由竞争制度角度看待资本家,作为经济范畴并把资本制度人格化的资本家就好理解了。资本家所表现出来的特性是资本的制度本性。

第四个角度。“资本家只有作为人格化的资本,他才有历史的价值……也只有这样,他本身的暂时必然性才包含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暂时必然性中。但既然这样,他的动机,也就不是使用价值和享受,而是交换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增殖了。作为价值增殖的狂热追求者,他肆无忌惮地迫使人类去为生产而生产,从而去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而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683页。马克思从线性历史观角度看待资本家。这一角度中的资本家只不过是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资本家以疯狂追逐剩余价值的形式在推动历史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让资本家没有想到也不愿意见到的是,现在为未来作准备,是过渡到未来的桥梁,而未来是对现在的扬弃。从这一角度看问题,资本家是发挥特定社会历史性作用的过客和工具,其社会历史性存在的必要性端赖于此。

二、资本家的职能

四个角度观照中的资本家形象各具特色,本质表现出来,即资本家的产生、存在、发展和退出社会历史舞台都与其追逐剩余价值的核心职能息息相关。为了界定剩余价值,马克思提出了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两个范畴,以期让剩余价值的具体内容显现出来:“转变为生产资料即原料、辅助材料、劳动资料的那部分资本,在生产过程中并不改变自己的价值量。因此,我把它称为不变资本部分,或简称为不变资本。”“相反,转变为劳动力的那部分资本,在生产过程中改变自己的价值。它再生产自身的等价物和一个超过这个等价物而形成的余额,剩余价值。这个剩余价值本身是可以变化的,是可大可小的。这部分资本从不变量不断转化为可变量。因此,我把它称为可变资本部分”。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243页。

马克思的概念界定向我们表明,剩余价值的源泉不是不变资本,而是可变资本。可变资本是以工资形式表现出来的劳动力价值,剩余价值的最终源泉是劳动者的劳动。为了让这个以法律意义的自由、平等和公正掩盖起来的源泉显现出来,马克思又进一步提出新范畴,以劳动时间分段和对比的形式加以说明。“如果工人每天的生活资料的价值平均代表六个对象化劳动小时,那么,工人要生产这个价值,就必须平均每天劳动六个小时……因此,我把进行这种再生产的工作日部分称为必要劳动时间,把在这部分时间内耗费的劳动称为必要劳动。”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250页。资本家不是慈善家,资本主义企业不是慈善单位。资本家雇佣劳动者的唯一目的是榨取劳动者的剩余劳动,把这种剩余劳动实现为剩余价值。所以,在劳动力归资本家使用的时间内,劳动者的劳动时间不可能局限于必要劳动时间内,而是进入第二时间段的劳动。“劳动过程的第二段时间,工人超出必要劳动的界限做工的时间,虽然耗费工人的劳动,耗费劳动力,但并不为工人形成任何价值。这段时间形成剩余价值,剩余价值以从无生有的全部魅力引诱着资本家。我把工作日的这部分称为剩余劳动时间,把这段时间内耗费的劳动称为剩余劳动(surplus labour)。”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251页。

与劳动时间分割相伴而行的是商品价值分割。马克思把商品中包含的价值分为三个量:第一个量是商品中没有发生价值变化的不变资本部分;第二个量是商品中与劳动者工资等值的部分即可变资本部分;第三个量是马克思所说的“无中生有”即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创造的剩余劳动部分。此处的第三部分是潜在的剩余价值,商品经过流通领域的洗礼就会变为以真金白银形式表现出来的现实剩余价值。资本家拼命追逐的,就是这个剩余价值。资本家能够追逐到剩余价值的地方是生产领域。

追逐剩余价值,实现剩余价值,这二者都是行为,资本的人格化是资本的行为化,行为化的主体是资本家而不是资本本身。

资本家履行资本职能并在生产领域把这一职能表现出来,便是在生产过程中发挥监督、指挥、管理和协调劳动者劳动的作用。就此而言,马克思的论证如下:“随着许多雇佣工人的协作,资本的指挥发展成为劳动过程本身的进行所必要的条件,成为实际的生产条件。现在,在生产场所不能缺少资本家的命令,就像在战场上不能缺少将军的命令一样。”“一个单独的提琴手是自己指挥自己,一个乐队就需要一个乐队指挥。一旦从属于资本的劳动成为协作劳动,这种管理、监督和调节的职能就成为资本的职能。”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384页。马克思的论证向我们揭示了三项内容。第一,劳动者的劳动是在资本支配下且从属于资本的劳动。第二,劳动者人数众多并集中于同一空间如大工厂内,管理、监督、指挥和协调等成为生产得以进行的必要条件。马克思证明这一点的例子是战场上不能没有将军和乐队中不能没有乐队指挥。第三,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不断发展,资本家管理职能的发挥显得越来越必要,越来越重要。

由马克思的论证可以看出,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资本家管理职能的发挥具有绝对必要性。但是,富有挑战性的问题也接踵而来:这种职能发挥的性质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在马克思在世时就有人提出并加以回答,这种回答只不过是资本家的心意表达。马克思在批驳这种回答的过程中提出自己的观点:“在资本家的脑袋里必然产生这样的观念:他的企业主收入远不是同雇佣劳动形成某种对立,不仅不是他人的无酬劳动,相反,它本身就是工资,是监督工资”。“人们完全忘记了:资本家作为资本家,他的职能是生产剩余价值即无酬劳动,而且是在最经济的条件下进行这种生产。由于利润即剩余价值所分成的两个部分的对立形式,人们忘记了,二者不过是剩余价值的不同部分,并且它的分割丝毫不能改变剩余价值的性质、它的起源和它的存在条件。”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7页。马克思的立场明确而且坚定。尽管资本家及其学术代理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提出貌似有理有据的辩护性理由,尽管资本家的管理性劳动确实具有必要性,但就其实质而言,这种劳动是“参与对劳动的剥削”,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427页。因为,“资本家的管理不仅是一种由社会劳动过程的性质产生并属于社会劳动过程的特殊职能,它同时也是剥削一种社会劳动过程的职能,因而也是由剥削者和他所剥削的原料之间不可避免的对抗决定的。”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384页。

从社会历史变迁角度看,资本家的管理行为及其后果是特定经济职能的发挥,客观效果是对社会历史变迁的推动,他受自由竞争制度的驱使而不能自行其是。资本家对此并没有自觉意识,所以他是社会历史变迁的不自觉的工具。正因如此,不能简单地用道德意义的善或恶评价资本家的行为及其后果,或者说,资本家道德意义的恶铸就了社会历史变迁意义的善,因为资本家在以追逐剩余价值形式满足发财致富的欲望过程中发展了社会生产力,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灭亡和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准备好了物质前提。

上述观点是马克思始终如一的基本立场。例如,他在评价资本家行为及其后果的放大版——英国对印度的殖民统治时说:“的确,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受极卑鄙的利益所驱使,而且谋取这些利益的方式也很愚蠢。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态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实现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么,英国不管犯下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英国在印度要完成双重的使命:一个是破坏的使命,即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另一个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83、686页。马克思表述观点的思路非常清晰,但不完整,恩格斯的论述能够更完整地表达出马克思的基本观点。1846—1848年间爆发了美国侵略墨西哥的战争,结果是美国抢占了墨西哥几乎一半的领土,其中包括德克萨斯、北加利福尼亚、新墨西哥及其他地区。恩格斯针对这一事件说,“在美洲我们看到墨西哥已被征服,这使我们十分高兴。”“凡是我们目力所及的地方,资产阶级到处都作出了巨大的成绩,它昂首阔步,傲慢地向敌人挑战。资产阶级期待着决定性的胜利,而且它的希望不会落空。资产阶级准备根据自己的标准重新划分全世界,并且在地球的大部分区域内作到了这一点。”在阶级立场上,恩格斯和马克思一样是资产阶级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为什么要这样看问题?原来还有思想逻辑的另一半要表达:“这些先生真的以为,他们是在替自己干。他们鼠目寸光,以为他们一胜利世界就会最后改变面貌。可是很明显,他们到处都只是为我们民主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开辟道路,他们充其量只能提心吊胆地享几年福,然后,很快也会被打倒。”最后,恩格斯这位28岁的小伙子豪情万丈地宣布:“资产者大人先生们,勇敢地继续你们的战斗吧!现在我们需要你们,我们在某些地方甚至需要你们的统治。你们应该替我们扫清前进道路上的中世纪残余和君主专制。你们应该消灭宗法制,实行中央集权,把比较贫穷的阶级变成真正的无产者——我们的新战士。你们应该通过你们的工厂和商业联系为我们建立解放无产阶级所需要的物质基础。为了奖励这一点,你们可以获得短期政权。你们可以支配法律,作威作福。你们可以在王宫中欢宴、娶艳丽的公主为妻,可是别忘了‘刽子手就站在门前。’”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513、514、514、515页。

马克思恩格斯论述的二者合一是相对完整的思路。这个思路涉及三种社会历史形态,即前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未来社会。资本家的工具化行为及其后果是扫清封建主义残余,发展资本主义生产,为未来社会准备物质条件。

三、需要研究的问题

马克思关于资本家的思想已如上述,其内含的逻辑力量和价值立场令人敬佩。但是,其中的问题毕竟客观存在,需要单独提出来在经济哲学层面加以讨论。

第一个问题,资本家基于管理性劳动而来的剩余价值索要权具有合理性吗?

马克思说,“正如一般价值归结为劳动一样,剩余价值归结为剩余劳动,即无酬劳动。因此,剩余价值也只是以实际会改变自己价值的那部分资本——可变资本,花在工资上的资本——来计量的。”③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534页。为了更直白和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马克思选取的论说对象是“直接的生产过程”,为实现剩余价值而存在的流通过程并没有进入考察范围。尽管进行这样的限定,我们还是不得不说,这其中潜藏需要说明的问题。

资本主义生产过程,除雇佣劳动者的劳动外,还由如下几个因素构成。首先是以生产资料形式表现出来的资本,其次是资本家对生产过程进行监督和指挥的管理性劳动,最后是作为商品的产品由于卖不出去剩余价值就不能实现而潜在的风险。

在三个因素中,作为生产资料的资本是死劳动,是雇佣劳动者昔日劳动的凝结,这种因素在生产过程中对产品的价值贡献不能算是资本家的贡献。资本家有可能承担的风险变为现实是真金白银的损失,但损失由投入资本构成的原因使然,这部分损失不能被视作是资本家的损失。最后一个因素比较特殊,由于没有资本家的监督和指挥等管理性职能的发挥,像没有雇佣劳动者的劳动一样,作为商品的产品同样不能被生产出来。所以,根据商品的劳动价值构成就可以看出,资本家有权利索要劳动产品中自己应得到的那一份劳动性收入。这部分收入在商品价值中占有多大比重是数量多寡问题,但性质上具有合理性是应当肯定下来的基本事实。由上述的引文可以看出,马克思既说管理性劳动具有绝对必要性,又说这种劳动具有剥削性质因而没有收入上的合理性,这与劳动价值论的内在逻辑相冲突。这种冲突从马克思论述中就可以看出来:“当然,产业利润中也包含一点属于工资的东西(在不存在领取这种工资的经理的地方)。资本家在生产过程中是作为劳动的管理者和指挥者(captain of industry)出现的,在这个意义上说,资本家在劳动过程本身中起着积极作用。但是只要这些职能是产生于资本主义生产的特殊形式,”“那末,这种与资本相结合的劳动(这种劳动也可以转给经理)当然就与雇佣工人的劳动一样,是一种加入产品价值的劳动。”①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第550-551页。从马克思的表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思绪的变化,似乎不承认产业资本家根据管理性劳动具有索要劳动收入的合理性权利是难以说通的地方。

在另一个地方,马克思把资本家管理劳动的性质解释得更为清楚:“资本主义生产本身已经使那种完全同资本所有权(不管是自有的资本还是别人的资本)分离的管理劳动比比皆是。因此,这种管理劳动就完全无需资本家亲自担任了。这种劳动实际上是同资本分离而存在的,但这不是表现在产业资本家同货币资本家那种表面的分离上,而是表现在产业管理人员等等同各种资本家的分离上。最好的证明就是:第一,工人们自己创办的合作工厂。它们提供了一个实例,证明资本家作为生产上的职能执行者对工人来说已经成为多余的了,就像在资本家本人看来,土地所有者的职能对资产阶级的生产是多余的一样。第二,只要资本家的劳动不是由作为资本主义过程的那种[生产]过程引起,因而这种劳动并不随着资本的消失而自行消失;只要这种劳动不是剥削别人劳动的职能的名称,也就是说,只要这种劳动是由劳动的社会形式(协作、分工等等)引起,它就同资本完全无关,就像这个形式一旦把资本主义的外壳剥去,就同资本完全无关一样。”②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第552-553页。

马克思的解释以资本家不断分化的历史演化过程为客观根据。资本主义社会以前存在货币资本家和商业资本家,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后又产生出产业资本家。这种资本家用自己的资本进行生产并管理自己的企业。马克思关于剩余价值计算范围的判断就是根据这种资本家的情况作出的。伴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化,产业资本家又发生了分化,即分化为自有资本且自己管理的资本家和借入资本但自己管理的资本家。这里的情况已经变得复杂,但产业资本家管理性劳动的性质又清晰了一步,马克思剩余价值计算范围的缺陷已显露出来。再到后来,产业资本家又进一步分化,即既不是自有资本也不是借入资本但管理企业的单纯经理出现于社会历史舞台。马克思所解释者,正是这种单纯经理的管理性劳动。这种劳动虽然是管理性劳动,但它的收入是雇佣劳动性质的工资。

我们可以由最终的结果往前推。单纯的经理发挥的经济职能是管理,在没有出现单纯的经理时,担负这一职能者是自有资本且亲自管理企业的产业资本家。既然在生产过程中发挥同样的职能,在性质判定上怎么能说单纯经理的劳动是雇佣性劳动,而产业资本家的劳动完全是剥削性劳动呢?既然单纯的经理有索要劳动报酬的权利,产业资本家为什么就没有这种权利?由此看来,马克思对剩余价值的计算范围规定得太狭窄了,对产业资本家管理性劳动的性质判定过于简单了。产业资本家的管理性劳动确实具有剥削性质,但与此同时,还具有像单纯经理的劳动一样的雇佣性质。据此,顺理成章的结论出现在我们面前:作为商品的产品价值中,像单纯的经理一样,也有产业资本家发挥管理性职能的贡献,进而剩余价值中也有产业资本家的贡献。既然如此,从事管理性劳动的产业资本家在产品价值中得到应得的一部分具有合理性。

如上推理及其结论会被刚性的意识形态论者视为大不敬,顺势而来的结论或许是笔者要彻底否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此为天大的误解。笔者指出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存在不足之处的用意是完善这一理论。就基本立场而言,笔者承认剩余价值客观存在,剩余价值理论基本正确,只是剩余价值创造主体的计算范围有待扩大,剩余价值索取权的主体不仅有马克思意义上的雇佣劳动者,而且还有发挥管理性职能的产业资本家。

产业资本家的过错不在于依据管理性职能的发挥索要自己的劳动报酬,而在于垄断剩余价值的分配权、使用权和处置权。产业资本家职能发挥过程中对雇佣劳动者的剥削正是表现在这一点上。由此看,产业资本家在生产过程中发挥剥削性职能的判断基本符合实际。

第二个问题,资本家行为及其后果的代价谁来补偿?补偿了吗?

在西方主流经济学的历史上,对资本家的认识有一个不断演化的过程,主导性趋势是把资本家神圣化或世俗英雄化。西方主流经济学的奠基人亚当·斯密并非一味地美化资本家及其行为,如下话语可资为证:“我国的商人和制造者,对于高工资提高物价、从而减少国内外销路的恶果,大发牢骚;但对于高利润的恶果,他们却只字不谈。关于由自己得利而产生的恶果,他们保持沉默。他们只对由他人得利而产生的恶果,大喊大叫。”资本家聚会,“往往不是阴谋对付公众便是筹划抬高价格。”①[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王亚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年,第90、122页。到19世纪末,让经济学独立门户变成一个专业的马歇尔在他那部著名的教科书《经济学原理》中,设置专节谈论资本家的才能问题,把资本家神圣化或英雄化的苗头已显露无遗。②[英]马歇尔:《经济学原理》上卷,朱志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309页。到20世纪初,西方主流经济学把资本家神圣化或世俗英雄化的任务已告完成。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是两部著作。一是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其中的第五章《禁欲主义与资本主义精神》围绕世俗社会生活中的职业观而展开,资本家尽职尽责是不辱天职的使命,达到了与神同在的境界。另一部是约瑟夫·熊彼特的《经济发展理论》,其中讲到企业家(资本家)的价值观时,认为资本家在“征服的意志”和“战斗的冲动”催促下,“要去找到一个私人王国。”③[美]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何畏等译,张培刚等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102-103页。但是,作为非资本家阶级的阶级和个人为此而付出的社会历史性代价由谁来补偿呢?补偿了吗?

这样的代价有如下几类。第一类是农民阶级。这个阶级作为整体为资本家付出代价是史书记载下来的客观事实,托马斯·莫尔“羊吃人”比喻背后的残酷事实可为证据。第二类是作为雇佣劳动者的工人阶级。这个阶级为资本家的财富帝国付出血汗甚至生命,所得到者却是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微薄工资。这种情况让现在的人难以置信,却是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官方承认且公布于众的客观事实。第三类是种族代价。土著印第安人的灭绝、非洲黑人的美洲为奴和亚洲人如中国人和印度人的任人宰割,都可为例证。第四类是环境代价。这一代价往往被论者所忽略,所以这里应说得稍为具体一点。为“日不落帝国”——英国完成工业革命和创造惊人财富因而养肥资本家的雇佣劳动者,不仅劳动所得不足以养家糊口,而且,其生存环境的污染程度几乎到了令人无处逃遁的地步。首先是食物污染。面包是当时英国人的生活必需品。马克思在讲到面包的污染情况时说:“熟读圣经的英国人虽然清楚地知道,一个人除非由于上帝的恩赐而成为资本家、大地主或领干薪者,否则必须汗流满面来换取面包,但是他不知道,他每天吃的面包中含有一定量的人汗,并且混杂着脓血、蜘蛛网、死蟑螂和发霉的德国酵母,更不用提明矾、砂粒以及其他可口的矿物质了。”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289页。其次是生活环境污染。恩格斯通过实际调查告诉我们,伦敦“250万人的肺和25万个火炉挤在三四平方德里的面积上,消耗着大量的氧气,要补充这些氧气是很困难的,因为城市建筑形式本来就阻碍了通风。呼吸和燃烧所产生的碳酸气,由于本身比重大,都滞留在街道上,而大气的主流只从屋顶掠过。居民的肺得不到足够的氧气,结果是肢体疲劳,精神委靡,生命力减退……一切腐烂的肉类和蔬菜都散发着对健康绝对有害的臭气,而这些臭气又不能毫无阻挡地散出去,势必要造成空气污染。因此,大城市工厂区的垃圾和死水洼对公共卫生造成最恶劣的后果,因为正是这些东西散发出制造疾病的毒气;至于被污染的河流,也散发出同样的气体。”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09-410页。最后是工作环境污染。当时英国官方的《工厂视察员报告》披露:“难忍的臭味熏得人恶心……在混棉间、清棉间和梳棉间里,棉屑和尘埃飞扬,刺激人的七窍,引起咳嗽和呼吸困难……由于纤维短,浆纱时棉纱上附加大量的材料,而且是用各种代用品来代替原来使用的面粉。这就引起织布工人恶心呕吐和消化不良。因为灰尘多,支气管炎咽喉炎十分流行;其次,由于苏拉特棉里的脏东西刺激皮肤,皮肤病也很流行。”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526-527页。

上述代价以及诸如此类的代价是资本家创造历史的必然伴生物,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想否认,事实胜于雄辩。这只能说明现代的西尼尔——哈耶克之类的人物有眼无珠或是故意昧着良心说话。④参见[英]F. A.哈耶克编:《资本主义与历史学家》,秋风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5页。与上述代价的客观存在密切相关,还有一个事实同样客观存在,上述付出代价者没有获得任何补偿。如果说资本家的行为及其后果作为社会历史变迁工具无意识地创造了历史,那么,上述付出代价者是否为同类性质的工具?对问题作出否定性回答违背社会历史生活的常识。“日不落帝国”英国的强盛源自雇佣劳动者的非人性劳动,而资本家用于剥削雇佣劳动者的资本的一部分,如土地是靠牺牲农民的利益得来的。没有种族性代价,就没有美洲的土地,资本家就没有地方种植蔗糖原料、棉花和烟草,从而也就没有劳动力和商品输出的市场,等等。对问题作出肯定性回答符合社会历史事实,但基于事实而来的经济哲学结论,则是资本家及其心意表达者——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不愿意见到的。资本家确实是社会历史性变迁的工具,但他们得到了应得的管理性劳动的报酬,还得到了不应该得到的对雇佣劳动者生产剩余的垄断权,与此同时,他们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非资本家阶级在付出代价的同时还被剥夺了对生产剩余的所有权,实际是什么样的补偿性回报也没有得到。从马克思恩格斯的相关论述中我们见不到对代价付出及其补偿问题的探讨,这或许与线性历史观中的工具论有直接关系,即工具论掩蔽了对代价及其补偿问题的关注和探讨。

四、思想来源

虽然具体的社会历史性内容和阶级立场有本质区别,表述思想的概念之间差异也很明显,但从思维方式的角度看,马克思关于资本家相对完整的思路来自黑格尔。后者在《历史哲学》中说,“这一大堆的欲望、兴趣和活动,便是‘世界精神’为完成它的目的——使这目的具有意识,并且实现这目的——所用的工具和手段。这个目的只是要发现它自己——完成它自己——并把它自己看做是具体的现实。然而前面所述各个人和各民族的种种生活力的表现,一方面,固然是它们追求和满足它们自己的目的,同时又是一种更崇高、更广大的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关于这一目的,各个人和各民族是无所知的,它们是无意识地或者不自觉地实现了它。”⑤[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26页。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的思路更加完整:“在世界精神所进行的这种事业中,国家、民族和个人都各按其特殊的和特定的原则而兴起,这种原则在它们的国家制度和生活状况的全部广大范围中获得它的解释和现实性。在它们意识到这些东西并潜心致力于自己的利益的同时,它们不知不觉地成为在它们内部进行的那种世界精神的事业的工具和机关。在这种事业的进行中,它们的特殊形态都将消逝,而绝对精神也就准备和开始转入它下一个更高阶段。”①[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353页。

把黑格尔不同地方的论述加以综合,相对完整的思路便显现出来。第一,世界精神有自己的目的但总是隐而不露。第二,不同的国家、民族和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都在追求自己的目的,都在完成自己的事业。第三,所谓自己的欲望、目的和事业不过是世界精神外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和现象性显现。它们与世界精神存在本质联系但并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第四,世界精神在国家、民族和个人中的无意识表明,它们都在自发地用自己的行动为世界精神服务,是世界精神实现自己的工具。第五,世界精神的存在和发展具有阶段性,一个阶段有待于发展到下一个阶段,下一个阶段是对前一个阶段的扬弃,这种扬弃以保存前一个阶段的有益成果为前提。由这五个要点可以看出,黑格尔的思路是以世界精神、世界历史和理性等形式表现出来的目的论。他试图展示于人者是客观的、规律性的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起码他试图让人相信这一点。把黑格尔的思路与马克思恩格斯的思路加以对比就可发现,二者在思维方式上是相同的,起码是相通的。

既然国家、民族和个人的欲望、目的、行为及其结果只不过是世界精神实现自己目的的不自觉的工具,那么,伦理道德性因素就不能占据重要地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因为这对于世界精神的自我实现没有帮助,有时会起阻碍作用。黑格尔确实这样看问题:“那些伟大人物,‘世界历史个人’的功业行事,无论从他们所没有觉察到的那种真正的意义来看,无论从世俗的观点来看,一概是合理得当的。然而从这一点看起来,各种不相干的道德的要求,断然不可以提出来同世界历史事业和这些事业的完成相颉颃、抵触,断然不可以提出各种私德——礼貌、谦让、慈善和节制等等——来反对这些事业。‘世界历史’在原则上可以全然不顾什么道德,以及议论纷纷的什么道德和政治的区分——‘世界历史’不但要戒绝轻下判断,因为它包含的各种原则和必然的行为同这些原则的关系,对于上述事业便是充分的判断——而且要把个人完全置之度外,置之不论。”②[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第70页。稍加梳理,上述话语的内容就可展示于我们面前。作为世界历史性的个人,即从事创新性冒险性活动以充当世界历史不自觉工具的个人,其行为及其结果本身就具有世界历史性的合理性和正当性。与这种合理性和正当性相抵触的道德原则没有权利评价和约束这种个人及其行为。把黑格尔的上述思想命题化,便是如下三种表述:个人及其行为的工具化论、工具化个人的非道德论和非人格论。

明了黑格尔的上述思想后回头再看马克思关于资本家的四个角度的论述,不难发现的事实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马克思的相关思想源自黑格尔。这样的结论貌似唐突,稍加解释就可看出其内在联系。马克思的相关思想与黑格尔的思想之间有两点区别。其一,马克思是唯物主义者,黑格尔则是唯心主义者。其二,马克思站在劳动者即无产阶级立场上看问题,黑格尔则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看问题。但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本质性联系表现在思维方式上,这种联系的例证便是都坚持:个人及其行为的工具化论、工具化个人的非道德论和非人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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