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夜

徐霞

上个月回老家看望外公外婆，那短短几日是我今年一年里过得最好的日子。天高云淡，仰头喊叫一声能听到回声。在木制的小方凳子上一坐就是一天，可以看书，可以晒太阳，可以听风声，可以望着蓝蓝的天做梦。

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在我还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不能表达的时候，是她陪着我，教我说话，扶我走路，带领我感触万物。那时候她还是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妇人，虽然每天都起早贪黑的劳作，但身体还是硬朗朗的，脸上也是春光满面。在我最无知的年龄里，外婆给了我无限的关怀与疼爱，而我是不记得的。也许那时的她还很美丽，脸上没有皱纹，身强体健，走在田地间能掀起一阵风，弯下身子去割麦子的时候汗水浸透薄衬衣，隐隐约约能看到那洁白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这些我都不曾亲眼看见，甚至没有记忆。而二十年后的外婆就在我眼前，就在我心里，我却不知如何用文字来表达她。

我的外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一辈子都在那座大山里不曾出来过。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她的孤独，她的爱情，她的一切都给了那一座座大山和那一块块土地。她的哭她的笑也只有星星月亮看得见，阳光照耀过她，雨露打湿过她，狂风凛冽过她，大雪映衬过她，而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岁月的无情不是在你脸上刻下皱纹，也不是让你绝经，而是派了一个叫作病痛的妖怪来折磨你。如今的外婆比我记忆中的外婆瘦了，小了。头发快掉光了，腿脚不再灵便，牙也脱落了，饭量减少了，双手端一碗饭也有些费劲。外婆得风湿已经有二十几年了，那时候总觉得还年轻，不是什么大病也没有在意，如今这病医生也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它折磨她，我看着，却无能为力。医生说这就是慢性的癌症，我听了心都在颤抖。目前她也只能靠吃止痛药过日子，但是药吃的久了，药效也渐渐削弱。以前吃一次管三四天，现在吃一次只能管一天。因为疼痛，她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嘴里时不时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我与外婆很亲，但我们都是含蓄的，从来不轻易表达感情，不曾拥抱，我也不曾在她面前撒娇。尽管这样，我与她也是最亲的。曾经，刚刚记事的时候，就夸下大话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她;如今长大了，先不说有没有孝敬她，光是回家看望她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

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必然的，也是无法抗拒的。总是以为自己长大后就能为她做任何事情了，就能代替她受罪，现在想想，这真是一个单纯的笑话。这个女人用她最好的时光把我拉扯着长大了，然而现在她自己老的不能动了，而我能做的也就是尽可能的多回去看看她，帮她洗洗衣服做做饭，提提水喂喂猪。小时候，我是和他们睡在一起的。我与外婆睡一头，外公睡另一头。冬天冷，他们把我夹在中间睡着，生怕我冻着;夏天热，他们让我挨着墙睡，生怕我热着。记得我小时候身体弱，经常生病，晚上睡觉总是咳嗽，一咳嗽就有痰。因为睡在里边吐痰不方便，外婆特别惊醒，只要我一咳嗽她的手就放到我嘴巴边上，把我的痰接到地上的盆里。如今我长大了，身体越来越好，冬天再也不咳嗽了，回去时还是和她们睡在一起，我依旧睡在外婆的里边。可是我的嘴巴边上没有那只接痰的手了，我整夜听到的是她因为疼痛，因为委屈，因为孤单，因为无可奈何而发出的哭声。我听着，我难过着，我心疼着，却无能为力。

为了生活，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奔波。在奔波的路上，我们忽略了许多风景以及许多珍贵的人。自从离开他们出去求学到出入社会工作已经四五年了，在这四五年的时间里很多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乡下盖起了新农村，比如两个乡镇合并成一个乡镇，比如乡下的小学生越来越少，留守儿童越来越多等等。这些都与我关系不大，因为这些状况是我无能为力的。我关心的是我的外公外婆越来越老了，我越来越成熟了，刚离开他们的时候的那种想念是强烈的，是汹涌的，是流泪不止的。因为外面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而想念他们，时间久了这种想念就开始慢慢消退，慢慢变淡了。因为熟悉了陌生的环境，也熟悉了陌生的面孔，心中没有了恐惧也就不再依赖他们给的安全感。随着岁月的流逝，经过世事的打磨，我一步步走向成熟，心性越发的明亮与简单。这个时候对他们的想念与牵挂才是贴心贴肺的。因为此时的我懂得了他们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他们。

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老，皱纹一天比一天多，我想要陪伴他们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我也知道他们不会责怪我，但是我自己良心难安。越是长大越是懂事，越是懂事越是懂得关注自己的内心，以及明确自己该做的事情。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改变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我也知道我没有办法替外婆承受病痛带给她的痛苦，但是我愿意抽出时间来陪陪他们，与他们说说话，逗他们笑一笑，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孝敬他们。

人的生命期限都是可数的，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也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逐渐淡却，尽管在这个过程里会有悲伤，不舍和难过，但是时间会磨平一切。如若不想让生命留有遗憾，最好在生命还健在的时候多多给予温暖，这才是最实质的疼爱。

上个月回去陪他们待了些日子，心里觉得十分充实。乡下的冬天很冷很安静，特别是晚上。天上星辰点点，月光明亮冷清，偶尔一阵寒风呼呼而过，月光下树枝的影子在跳着舞，瓦屋顶上氤氲着一缕缕炊烟，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缓缓消失。我们围坐在火炉旁边聊着家常，门半掩着，炉里的火光把屋子照的通亮。外公偶尔抽一锅子旱烟，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外婆给我讲她们小时候的事情，文革期间，很多人无缘无故就被拉到河滩里用石头砸死了，头掉在地上，脑浆溅的到处都是。她说她那时候还小，也不懂得为什么，跟着大人凑热闹，吓得不敢向前，远远地躲在大人背后偷看。外婆还说外公那时候可是个娃娃头子，哪里都少不了他，害人的事情可没少干。外公听了也不反驳，只是笑笑。外婆还给我讲她们那时候家里穷，没有吃的，把一副好的石磨拿去换了粮食，现在那副石磨在我徐家户下。外婆说这话时，我听到她语气里对石磨的不舍，也有后悔之意。我们就这样聊着，感覺十分的温馨，如果这样的时光能够永恒多好。

夜，深了，我们熄了火炉安睡，我依旧睡在外婆的里面。夜里，我听到了她熟睡的呼吸声，也听到了她因为疼痛发出的抽泣声。我聆听着，在这温柔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