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列的生活

2018-02-28 20:25杨献平
滇池 2018年2期

杨献平

大多数傍晚,他会出现在散布于村庄外围山岭中的各个养鸡场门口,从三轮车上拿出一件帆布披风,斜挂在腰部或者垫在肩上,打开三轮车后斗,一件件往下搬运鸡饲料。近些年来,南太行乡村很多人干起了养鸡的副业,借以解决有吃的没花的生活现状,特别是过去一些经常出去打工的人家,养鸡虽然脏和累一些,但相比在外面受人吆喝、白眼和歧视,养鸡守家在地,啥也不耽误,还能挣钱,当然要体面和自由许多。有需就有供,这是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瞅准机会,朱贵民率先买了一台带驾驶室的三轮车,做起了贩运鸡饲料的活计。

朱贵民长我三岁,但和我是小学同学。那时候,他个子最高,也瘦,脖子长,两道眉毛呈倒三角形,眼睛也三角。尽管他爹是我们的老师,但朱贵民学习成绩非但没有遗传他父亲的基因,也更没有发扬他老爹的刻苦精神,每次考试,都用两三只大鸭蛋回报他常年在讲台上吃粉笔末的教师老爹。到小学五年级,朱贵民和他爹之间的冲突公开化,且愈演愈烈,终于在一个秋风横扫全世界的下午,父子俩的冲突可以用前些年美国在中东和科索沃打的那些仗类比,最终以朱贵民的坚决反抗,而使得他老爹希望儿子读书成才的梦想彻底破灭。当时是,老爹吹胡子瞪眼,几次愤怒至极,拿起黑板擦就要甩在朱贵民脸上,朱贵民不躲不闪,昂首挺胸,俨然一副英雄就义的大义凛然与悲壮肃穆。我们这些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傻了,一个个瞪着眼睛,按住眼球,呆愣愣地看着朱贵民父子俩战争活泼泼上演。

最终,朱贵民哼了一声,看也不看老爹一眼,转身,走到座位跟前,猿臂一探,猴腰一弓,提起杌子,背起书包,大踏步走出教室,还带着一团黄尘,自此与课本、学校完全决裂。几年后,我也高考失败,再次归属到了朱贵民的行列,即乡村待业或者干脆就是无业青年的庞大行列。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因为,读了中学之后,我想我最差也会读个师范学校之类的,绝对不会再和朱贵民这样的自绝读书之路的人再扎堆厮混,沦为广大北方乡村无业青年当年草芥般的一员。可人想不如天算,我白花了爹娘六年血汗钱,虽然肚子里装了一点墨水,但从本质上,与早就把自己的人生归位于新一代农民的朱贵民没有半毫米的区别。

沮丧是有的,因为从小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于身处二十世纪末中国北方乡村的大多数青年来说,尽管理想和做梦几无差别,但关于个人的狂妄设想必不可少。就个人的未来,我无法和父母沟通,因为他们只知道我落榜了,就一定断绝了读书“封神”之路,必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今天去田里锄草,明天到山上打柴,然后再靠借贷盖新房子,找一个门当户对的闺女结婚,如此周转往复,虽然换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时代,但还是走的是父母走过的那条逼仄的乡村生存之路。

苦闷使我和朱贵民不仅时常能够重叙同学情谊,还很快成了好朋友。此时,朱贵民承包了村里的磨坊,磨米磨面磨豆子,乃至猪饲料,虽说收入不多,但也算是兜里有了零花钱的人。为了躲避父母的唠叨和叹息,每晚都去找朱贵民。那时候,朱贵民一个人住在一所老房子里,有一张大炕,两个人每晚躺在上面,扯梦想,扯一起上小学时的趣事,最后扯到了村里的男女情事上。朱贵民毕竟大我三岁,居然对男女之事十分精通,有几次还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了他邻居,一对结婚五年多的夫妻在夏天夜里做爱的声响和言语。乡村的性基本上是公开的,或者说具有原始的、天然的敞开性。而且,性和性趣闻不仅是男女之间热衷之事和生理本能,还是他们调剂生活,暂时忘却生活苦难的最强效的精神药剂。

大致是我十八岁那年冬天,为了挣点过年的钱,母亲让我跟着父亲,去五十公里外的白塔镇帮人装铁粉。我瘦胳膊瘦腿,本是农民的命,却长着一副书生的身子。没干几天就卷铺盖的跑了回来。刚一进村子,就听说,朱贵民闹了一场大事。那时候,我已经认定朱贵民是我在村里最好的朋友了,出于义气,一听他有事,就急忙打问。人说:家里给朱贵民找了一个闺女做媳妇,对方也同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南太行乡村年轻人结婚早已经是普遍风气,一般男孩子如果读书不行,十六七岁时,家里就开始为他们张罗媳妇。当然,门当户对是首选,有公职的人家若是儿子待娶,必定有诸多适龄闺女的父母上门请婚或者托人撮合,男孩亦然。朱贵民除了读书不多之外,家境在当时方圆十里的村子里还是属于中上等的。爹是教师,母亲虽然是农民,但她的两个哥哥一是本乡的乡长,一是邢台市供销公司的采购主任。正因为这样,朱贵民的老爹是全乡第一个由民办转为公办的教师。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虽然说起来不多,可在当时的南太行乡村,一个月坐地收入一千多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女方家境相比朱贵民基本相当,爹是养路工人,娘是纯粹农民。而且,那闺女也只读过小学三年级。他俩订立婚约,村人的反映基本一致:门当户对,都差不多,没有当官和在外做公事的人做靠山,是女方唯一劣势。按照南太行乡村风俗,双方都没意见后,先举行一个订婚仪式,俗称“递手巾”,即选定一个晚上,由媒人带着男方并其父母亲,事先买一对大红枕巾,包上一千或者几千块钱,到女方家去,如果女方接了枕巾,就等于应承了这门亲事。双方也可以就此向外宣告,自己的儿女有了人家。其他有意的人,就不要再来多嘴多舌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随后双方会通过媒人,就彩礼钱进行一番磋商。这是南太行乡村又一个风俗,即男方迎娶别人家的女儿,必须给付一定的彩礼钱,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大致是一万五到两万之间。也算是父母没有白把女儿养大,拱手送人,名义上是尽孝道,实际上有防止闺女这盆水泼出去后,杳无音讯或者干脆不孝顺的意思在内。养儿防老,养女也防老。这是尚还处在农耕时代的北方乡村一以贯之的为人父母传统心理。但男方也深知即使娶了人家闺女,也要尽孝道的道理,就在彩礼钱上能少点尽量少点,女方父母或是贪财,或是碍于面子,总不能要的比同等人家少。這样一来,矛盾就产生了。起初,女方家觉得朱贵民家境好,应当多要点,一开口就是两万两千块。这个价码,在南太行乡村力拔头筹。朱贵民家当然不干,私下说,闺女又不是很俊,还没文化,就爹一个当工人,这个价开得不着调。endprint

两家因此一来二去,磋商很久,还是毫无结果。爹娘也生气,朱贵民一听,闷头不说话,少顷,转起细高挑身子,一溜烟翻过一道山岭,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未婚妻家。大脚片子甩进门槛,正在烧火做饭的未来丈母娘还没明白咋回事,朱贵民就挑着三角眉吼道:穷疯了恁都?缺钱缺死气了恁都?未来丈母娘没想到未来女婿这么厉害,又口出不逊,当场叫了一声哎呀俺的个娘啊就一屁股坐到黄泥地上,然后放声嚎啕,声震屋瓦。在对面山坡上打柴的未来岳父和未来大

舅子听到哭声,停下手中斧头,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下,确认哭声是从自己家发出的,父子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嗷了一下,受惊兔子一样蹿下山坡,奔到家里。大舅子当过兵,身材不高,但很健壮,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脑袋迅速弄清了真实情况,大吼一声,扑过去就踹了朱贵民一脚,这还不算,动作之中还夹杂了一句操恁娘的你朱贵民敢到俺家欺负人,找死!随即,第二脚跟上,再拳头。朱贵民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蒙了,挨了两脚,才觉得应当反抗。可不凑巧的是,正当他吼叫一声,准备对未来大舅子以牙还牙的时候,未来岳父不偏不倚地挡在了中间。

一场大雪覆盖了南太行乡村,世界因为洁白而使得乡人不怎么热衷串门,闲话是必不可少的。只是,还没等到日出雪化,我就穿上了肥大的军装,离开了南太行乡村,出发当天,诸多的乡亲来送我,唯独不见朱贵民。我有点沮丧,也觉得这小子真是不够意思。在我心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好,应当是实打实的,而不是逢场作戏。车子开动了,我又扫了几眼,还是没有发现瘦长的朱贵民。转头瞬间,心里一股悲伤犹如惊涛骇浪,席卷了我对同学、朋友的固有认知。我似乎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自己首先要做好被伤害甚至被出卖的准备。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谁对谁都没有好到底的义务,同性之间甚至异性之间,根本不存在沧海桑田了还海不枯石不烂的纯真与永恒情谊。

去家三千里,一切都在时间中自我转换。两年后,我回家。却听说,朱贵民已经成家了,老婆还是原先的那个。至于他们如何消弭误解和仇恨的,没人对我详细讲解,我也没有打问朱贵民。再一次回家,朱贵民有了一个女儿。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朱贵民晃着一颗越发尖细的脑袋,三角眉摆得比课桌还正,和我打了一个招呼之后,一秒也没停,就相向而过。我叹息一声,低着脑袋,回想起当年与朱贵民的友谊,忽然觉得一阵苍凉。不知不觉,走到他们家门口,忽然看到他妹妹和他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我礼节性地叫了他娘一声婶子,正要抬脚前行,去往大姨家,却听朱贵民妹妹嗷了一声,狼一样冲过门前的小土路,到大马路上,拦住我就骂。

那是我在乡村受到的唯一一次正面的、莫名其妙的侮辱。朱贵民的妹妹和我同龄,但比我低一年级。上学也和朱贵民一样,每次都用零蛋回报父母。小学五年级没到,也背起书包回家了。村人都叹息说,爹是老师,却教不好自家孩子。这也算是奇怪之事。长大成人后,爹娘见邻村一个小伙子很会做生意,算账一口清,为人处世也备受村人赞誉,两口子一商量,就托了一个熟人,撮合了自己女儿的婚姻。不料想,几年后,那小伙子做生意赔了钱,欠了银行十几万块钱。在南太行乡村,一个人欠账十多万,人都说,这一辈子都难还清!两口子不愿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起初当作不在意,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又过了一年多,找了一个借口,退掉了这门亲事。那小伙子气不过,有意报复。更凑巧的是,那小伙子和我也是同学,我回家之后,去他那里喝过一回酒。当然也说了一些话。那小伙子说一定要好好报复朱家,我说,这个事情最好顺其自然,都是乡里乡亲的,合则好,不合也符合常理,以后还在一个地方生活,没必要。

却没想到,话传到朱贵民娘和妹妹耳朵中,却变成了我怂恿那小伙子报复她们。

朱贵民娘年轻时候也算是村里一等一的美人,脸上身上哪都好,唯一不足的是,鼻梁四周有一些黄褐斑,而且很明显。他妹妹也遗传了母亲,长得像姐妹,黄褐斑分布也非常均匀。那一天,她们娘俩把我拦住,用南太行乡村最刻薄和恶毒的话骂我,我辩解,她们却不给我机会。我怒喝说:你们以后会知道的,到底我是为你们说了好话,还是添了油加了醋!人亏心,天不亏人!说完就走了。不过几天,另一个在场的人给他们说了真话,证实我当时就是劝解那小伙子不要报复他们的。

我在等她们道歉。但几天过去了,朱贵民娘和妹妹一句话都没有。我娘说,她们这是看不起咱,骂就骂了,作践就作践了,知道咱家没本事,奈何不了他们。我沉默。知道娘说的是事实,也由此知道了朱贵民为什么对我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事过之后,我也第一次洞晓了乡村的人情人心,即:强势者永远向更强势者低头,富有者必定帮护利益共同者。弱者不仅是他们天生的出气筒甚至侮辱对象,也是他们用来显示自己富贵、能力和地位的垫脚石与杂草败叶。

其实,我也有过错,虽然只是心里的,但在我看来,腹诽或者说某种非分之想也足够令人惭愧。因为家境差,我的婚姻大事也成了父母的心头大患。我自己也到了十九岁,眼看着周边的同学同乡都锣鼓花轿地成就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自己虽然在外面,但仍旧是一个只拿几十块钱津贴的战士。那时候,当兵不像考上了大学,出来就有工作,最不济的也是一个乡村教师。而当兵不行的话,三年四年还得回来种地。为了减轻父母的压力也使得自己有一个情感和婚姻的归属,有时候也乱想,其中,也曾梦想过成为朱贵民家的女婿,让朱贵民当我的大舅哥。有一次,我还给母亲说了这件心事。母亲当场否决说,不可能的,人家啥光景?咱家啥年景?提都不要提,提了还给自己脸上抹黑黑呢!

要不是这件心事,朱贵民妹妹和娘在大马路上冤枉我,我一定会负隅顽抗,虽说男人打女人不算英雄好汉,但至少会在言语上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还想,尽管朱贵民的妹妹和那个小伙子处了好几年,可能还发生了肉体关系,但对于我这样家境的人,对方即使不是处女但愿意下嫁就算燒了高香了。此外,我还暗暗地盘算,倘若我和朱贵民的妹妹能成的话,等我退伍回来,凭朱贵民舅舅做乡长的背景和能力,在乡政府谋个差事基本上算板上钉钉……到那时候,我们家也就摆脱了贫苦人阶层,转而鸡犬升天,人神共眷了。endprint

这话当然不能告诉朱贵民,自己的爹娘也不能。等我再次回来探家,关于朱贵民一家人,我听说两件匪夷所思或者说很不可能的事。朱贵民长期和老婆分居,一个人在磨坊里住,一个人在家里住,两个人两锅饭,唯一的女儿先是跟着母亲,后来又跟着父亲。与此同时,我还听说,朱贵民和他当乡长的舅舅的小舅子的二女儿好上了。上世纪九十年中后期,麻将也翻山越岭,在我们偏远的南太行乡村风行起来,除了五十岁以上的人,基本上都会打,不论男女,也无论季节,白天黄昏东一桌西一桌,一个个打得稀里哗啦、风生水起。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外出务工的男女会日久生情,单身在家久了的汉子娘儿们会暗度陈仓。没想到,打麻将赌博也能牵出爱情火花。

村人说:朱贵民和张芝芝那事早不是一天半天了,胎都打了几次了。我大为吃惊。而让我更为吃惊的是,假若朱贵民和小他十七岁的张芝芝结了婚,别看他大我三岁,还得规规矩矩地叫我哥哥,因为,我弟弟娶的是张芝芝的大姐张花花为妻,也就是我的弟媳妇。这样一来,关系就全部乱了。与此同时,朱贵民妹妹的事情也令人不解,和那个小伙子解除婚约之后,朱贵民妹妹去了乡卫生院上班,当然,去之前,到市里的卫生学校进行过半年的培训。乡村生态就是,一人得势之后,势必要将家人拉拢进去。一个人掌握了一定的资源和权利之后,不为家里办事,不拉拢几个自家后辈进入公门,会被乡人耻笑为无能。这一点虽不合时代要求,但很能体现南太行乡村乃至整个中国的传统。这种家族式的连带与提携,作为中国社会长期的政治文化景观,其历史之长远,在民间和官场吃水之深,可谓洋洋大观,罄竹难书。

一个乡野女子进入事业单位,本该是荣耀,可在众人艳羡之时,朱贵民妹妹则出了一场大事。某个清晨,有人看到乡政府附近村里一个男子从她宿舍的窗户中翻了出来,一时间,艳事飞扬,迅速传到了全乡一万六千多“肉体终端”,成为了当年度最为刺激、香艳的南太行十大新闻之一。我摇摇头,为自己当年那种想法感到无耻,也觉得,现在的乡村不仅在外形上与高度模仿城市,人心和行为也进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放状态,尽管拙劣甚至还没有褪掉乡村的原始和简陋,但也使得人从精神层面,觉到了一种既怅茫惋伤又迷惑好奇的错列力量。

朱贵民果真成为了我弟弟的挑担,我弟媳妇的妹夫。不久,又生了两个女儿。这一期间,我也在外省娶妻生子,几乎每年,我都要回一次家,小住一段时间。朱贵民和张芝芝经常来我们家。有一年,我父亲和弟弟想要修建鸡场,用来帮助弟弟摆脱收入太低的生活状况。我在西北,未能帮上忙,只是给了一些钱。春节时候回家,母亲和弟弟说,这一次修建鸡场,朱贵民又是用自己的车给拉砖、沙子,建房子,一连干了半个月,一分钱都没有要。从家人口气中,都以为朱贵民不错。为了表示对他的感谢,我几次请他喝酒。也交代弟弟说,朱贵民算是咱这里的一个能人,和村干部、乡政府、林业局、派出所的人都熟悉,说话办事能力确实很强。现在,你们成了亲戚,我又长期不在家,遇到棘手的事,可以找他商议和帮忙。

弟弟是那种脑袋简单、做事鲁莽的人。在他看来,世界上的事情,一旦说出来做出来了,就不会改变。比如,一斤鸡蛋售价 4块钱,这个价格虽然会波动,但半年内都会是这个价。再比如,一个人对他说,送一趟货物到乌鲁木齐可以挣到一万块钱的毛利润,他就觉得一万块钱绝对没问题。我之所以这样交代弟弟,并且多次在喝酒时候对朱贵民百般恭维,意思是让他多帮着我弟弟。朱贵民确实言语伶俐,善于分析和揣摩人心,把乡间的各类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往往占了便宜他人还念他好。这样的一个人,是乡村土壤中的奇葩,是深厚的乡村人情生态、固有的权利结构、血缘家族传统混合催发的产物。或许,这样的人一旦离开乡村,就会马上坠入万丈云雾之中。

我们一家人养鸡,所用的鸡饲料朱贵民承包了,鸡蛋的运销也是他。弟弟有时候没有足够的现金支付,就欠着,过一段时间再给。朱贵民也不说啥。一来二去,母亲和弟媳妇之间却总是因为钱物事和弟媳妇闹别扭,相互指责。母亲说,春天时鸡蛋价格稍高,拉到市里是 4.5元每市斤,可朱贵民还是按 4块钱和弟弟结算。母亲虽然不识得几个字,可是心细、勤快,蓦然从其他养鸡户那里无意中得知这一消息,就给弟弟和弟媳妇反馈,并建议他们要和朱贵民在钱物上搞清楚,吃亏吃在明处没人说你傻,吃在暗处,得便宜的不仅高兴,还会背后笑你傻。

这不是物质层面的问题,而是尊严。弟媳妇性格粗疏,又极好面子,不许婆婆对她进行任何训教,就顶撞,闹得很不愉快。还有一次,朱贵民说可以用玉米来抵挡欠他的鸡饲料钱,父亲和母亲辛苦了一年,打回 5000多斤的玉米,让弟弟抵账用,到年底,弟弟和朱贵民对账时候,朱贵民闭口不提那 5000斤玉米,弟弟也稀里糊涂。事后,母亲问起,弟弟说,抵账了,算进去了。母親说,根本没算进去。弟弟犟,母亲也着急。弟弟一生气,把母亲甩在了鸡房的粪道里。母亲当然生气、沮丧,一个人哭了好几天。我电话回去,觉得母亲说话口气不对,哄着问出实情,当场怒不可遏,打电话把弟弟骂了一顿。我厉声对弟弟说,不管父母做得对不对,都是为你好,你不该做那样的忤逆之事。

大致是经营问题,弟弟和弟媳妇操持的鸡场根本赚不到钱,算是白辛苦。弟弟又重操旧业,即开大卡车往返于陕西神木、山西左权、和顺、大同、阳泉与河北邢台、沙河、邯郸、永年、武安等地方,拉运煤炭换取差价。一台新的卡车要 50万,弟弟没那个实力,我也没有,弟弟就给别人开车。有一年,他给邢台的一个车主干了两个多月,车主耍赖,不给他工资,他性急,就动手,他还没提起棍子,对方抄起一根铁板就拍了过来,若不是他躲了,弟弟不重伤,也得休养几个月。报案后,派出所没有当场裁决,要求弟弟不要出门,必须在家听候传唤。弟弟无奈,找到朱贵民,朱贵民说,这个好办,俺认识派出所的。旋即催促着让弟弟准备几十斤的核桃、板栗等山货,和他一起,去了派出所。管事的说,这样吧,你交 2000块钱保证金,就可以再上车干活了,只要保证随叫随到就行。

“开发票没有?”我问弟弟。endprint

弟弟说:“贵民说,咱这不行开发票那个麻烦事儿……”

“你个傻蛋!”我怒极大吼。

缺乏基本的公民意识,对职能部门人员无条件甚至不变黑白地服从,这不仅是弟弟一人的习惯意识,也是南太行乡村诸多人去公门办事的普遍模式。我对弟弟说:既然是交付保证金,派出所就应当开具发票,没有发票就是行贿或者索贿。弟弟一再辩解说:这是朱贵民让的。我又对弟弟说:既然他们受理了这件事,就应当帮你把工钱要回来。弟弟则又说:人家只管让我现在可以自由干活。

这件事让我头疼,甚至悲哀。我从侧面了解到,朱贵民和一个民警早年交熟,还结拜为干亲。他之所以催促弟弟交付保证金,是想用弟弟的钱给亲戚好处,借此牢固关系。事情过去后,我再一次感到,朱贵民确实是一个有头脑会来事儿的农民,以他人之财务为自己“开路”“和谐关系”,也是极好的生存策略。不久,我又听说,朱贵民不仅在鸡饲料和鸡蛋代为贩运上耍花招(人都理解以货易货、买贱卖贵的生意基本规则,只要说明,一切都可以理解),也在核算时候蒙骗弟弟。有几次拉鸡蛋时,少算一两斤不是什么问题,朱贵民却故意十斤二十斤地故意遗漏。如果仅仅作为乡亲,这些也可以理解,但朱贵民和我弟弟是挑担,我弟媳妇和他媳妇是亲姊妹。这就令人心理上接受不了。我也觉得朱贵民对弟弟的做法不仅过头,而且还过分。

但似乎指责朱贵民又不十分恰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人性的主要原则,建立自我满足基础上,才能关怀他人。这是卢梭的话。对于朱贵民对我弟弟一家的做法,因为涉及到我的亲人,愤怒不满都是正常的,也是自我的,而在其他人看来,朱贵民就是一个能人,这也可以说是“不管白猫黑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理论在民间的生动实践,也是南太行人群历来“钱不管多少,装到自己腰包才算”之财富观的体现。当然,也只能怪弟弟一家粗心大意,好听点说,是用人不当,不好听的话说,是自己缺心眼。

可能是因为这样的一些事情,我也疏远了朱贵民,后来回家,基本上不再与朱贵民联系,在路上遇到也只是打个招呼,不说一句多余的话,那感觉,完全不像是曾经在一个教室一张土炕上睡过的同乡伙伴,而是与自己无关甚至从来就不相识的“他者”或“熟悉的陌生人”。随后,朱贵民在诸多问题上开始和弟弟过不去,但不是当面,而是运用自己和村干部乡政府熟悉的“关系”,先是在弟弟与他人的林坡纠纷上偏向另一方,再暗中将一块涉及弟弟家利益的田地砌挖为房基地。我觉得这样做实在太恶劣,在乡间,血缘家族之间的联结是有效抵抗个人和家庭灾难、苦难的最有效保障,朱贵民既然和我弟弟为挑担,其媳妇又是我弟媳妇的亲妹妹,一些事情本来不应当发生,况且,这些事情根本没有牵扯到朱贵民的利益。

朱贵民和我弟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乃至他所作所为,是南太行乡间人际关系的一个典型性的微缩景观。按照传统的宗法观念,血缘家族内应当杜绝或者禁止这样的坑骗和使坏行为的,这也是体现家族自尊与内部团结的最有效的“尺度”和标准。朱贵民其人乃至更多的朱贵民,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实质性错误,在坚如冰雪的生存面前,使得自己利益最大化,以攀附与随大流的方式去获得自己的地位、利益、面子、尊严等等,都是算是人性的自觉要求,无可厚非。反而觉得,乡村的土壤更适合朱贵民这样的人去生存,在芸芸草民之间,朱貴民是深谙丛林法则的没有文化的农民,他的心理、道德、个人素质标尺乃至信仰,一方面深受乡村传统影响,另一方面又积极而自在地进入到了这个貌似庄严的唯物质时代。

去年和今年回家,一次是夏天,一次是初秋。因为市场原因,先前茂密的养鸡场逐渐减少,闲置于村外沟坡之上,尚还有一些人家,转型做放养鸡养殖,但放养鸡也是要饲料的,朱贵民仍旧以贩运鸡饲料和鸡蛋为业。有几次看到他,在薄暮或者晨曦之中,在鸡叫和鸡粪之中,一袋袋地搬运鸡饲料,或者蹲在地上查验鸡蛋的完好率。朱贵民也近五十岁了,三角眉和三角眼依旧,脸膛黑红,头发也有些白了,腰身看起来粗壮了许多,但也不可避免地有点弯曲。我笑笑,给他打了一个招呼,转头之后,忽然想:朱贵民也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一个人养活一家五口人,也确实够难的。

责任编辑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