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明崖枝

2018-03-02 07:14郭凯冰
文学少年(小学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谷穗爸爸妈妈爸爸

郭凯冰

吃过早饭,谷穗提个竹篮,布米拿根长长的树枝,来到了地皮谷。

地皮谷是个山谷,两边是悬崖,纵深的谷底长满了各种灌木,虫蛇很多。布米开路,用树枝敲打着前方的灌木,就是为了吓走虫蛇。谷穗跟在他身后。山谷中间位置,有一块凸起的高地,上面清一色的茅草,不见一棵灌木。雨后的茅草中,会冒出许多地皮茵,采来做汤吃,能把人的舌头骗进肚里。

昨天,布米和谷穗割猪草被一场雨淋回来,奶奶告诉他们,山下有电话的人家捎信来,“他们”要回来了,跟九斤十斤的爸爸妈妈一起回!今年“他们”打工的城市很热很热,要防暑,最热的10天放假,“他们”要趁着这些日子回家看看。夜里,布米和谷穗嘀嘀咕咕不睡觉,直到半夜,眼睛还睁得老大,熬得爷爷奶奶又困又累。

“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布米和谷穗再馋地皮茵也不去山谷。如今“他们”要回来,当然要来采。雨后正是采集地皮菌的最佳时间,不一会儿篮子就满了。

布米和谷穗来地皮谷,不光是为了采地皮茵,还因为要采最好看的明崖枝。

地皮谷北面山崖上的明崖枝,是整座西山最茂盛的。以前“她”在家的时候,最喜欢这种花,每天都会折几枝带回家,插到窗台上的粗瓷花瓶里。夜里,明崖枝散出的淡淡的清香很好闻,布米和谷穗也总是睡得很踏实。

布米负责爬到悬崖上采摘,谷穗在下面接着,很快就有了一大抱。谷穗喊布米下来的时候,布米看到了身边不远处的一束,伸了几次手臂,让人采不到——那丛明崖枝下根本没有落脚点。

谷穗大声喊布米,提醒他根本不行。布米又努力几次,最后叹口气,满头大汗地下来。

“咱们把花瓣撤到草席上,她睡觉的时候,就睡在花瓣上,好不好?电视里就这样!”往回走的时候,谷穗这样提议。

布米有点儿不以为然,觉得是小女孩的把戏。不过他不想让谷穗扫兴,“嗯”一声后说:“花汁要弄脏衣服呢。”

谷穗同意布米的话,想一想说:“那就用花把床围起来!”

布米说了一声“好”。

傍晚,今天傍晚,“他们”就要回来了!

“你说‘他们还认得我吗?奶奶说我长高了,爷爷说我比以前瘦了。有时候,我使劲想‘他们长的什么模样,越想越想不起来……‘他们是不是也不记得咱们的模样了……”抱着花喜滋滋走了一阵,谷穗突然问。平时谷穗也这么想过,不过她总是忍着不问,也尽量不去想,如今“他们”要回来了,这个问题在谷穗看来挺重要了。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路,只好停下。

“不会的……”布米站在谷穗旁边,把喉咙和眼睛里的鼓胀憋回去,“老师说,老是很想很想一个人,那个人的模样就想不起来……见了,一定能认出来。”

“嗯!”谷穗使劲点点头,又问:“那,咱们可以说爸爸妈妈了吧?”

“嗯。”布米扭头看着旁边飞过的一只鹡鸰鸟,应一声——他不想让谷穗看见自己红红的眼睛。

爸爸,妈妈——好久好久,他们都没喊过这几个字了。

“他们”走后,谷穗和十斤一到傍晚就哭个不停,没办法,爷爷奶奶让布米和九斤带他俩去山下。到了山脚下,四个人在公共汽车站牌边蹲了好久好久,等天黑下来,抽抽搭搭往回走。谷穗看布米也哭,委屈地说:“哥哥,你别骂我,我一叫妈妈这两个字,就想哭。”十斤抽抽噎噎地说:“我也是。想忍著不哭,心里一叫妈妈,就忍不住了。”

就是那一天,他们四个约定,以后想爸爸妈妈的时候,说到爸爸妈妈的时候,不再用“爸爸”“妈妈”这称呼,只说“他们”“她”“他”。不过,在明崖枝开花的季节,窗台上的粗瓷花瓶里,每天总会插上一束漂亮的明崖枝。夜里布米睡不着,就扭头看着黑暗中这一束朦朦胧胧的白,看着看着,神线也模糊起来,就慢慢睡着了。

等他们习惯说“他们”的时候,不再每天傍晚都去山下了。

谷穗和十斤不哭了,可又怎么能不想呢。他们就盼啊盼啊,盼着过年。不是为了买新衣服,也不是为了吃好吃的,只为了过年“他们”能回来。

前年和去年,布米爸爸妈妈都答应说回来过年,可盼啊盼啊,等到要过年了,又打电话说不能回了。前年是厂子里过年加班工资双份舍不得钱,去年是没买到车票。布米和谷穗盼星星盼月亮,最后盼来“他们”不回家的消息,怎么也不信,大年三十在山脚下等了一整天,一直到除夕夜的鞭炮Ⅱ向起来才哭着回家。

不过,“他们”就要回来了!

今天傍晚,他们和九斤十斤,就能接到爸爸妈妈了!

吃过午饭,布米带谷穗到溪边捉了鱼送回家,赶紧去约九斤十斤去山下接爸爸妈妈。到了九斤家,十斤正在哭。九斤把布米拽进屋嘀咕好一阵,把布米一张兴奋的脸说成了苦瓜脸。不过,他还是点点头,去说服谷穗。谷穗一向听布米的话,不情愿地答应了。

于是,四个人没有下山,反而顺着山路往山上爬,一直爬到近山顶。头顶太阳火热,他们聚到一棵山楂树下,都抻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往山脚下看。

山下的公路像一条带子弯弯曲曲,他们的眼睛沿着带子来来回回几遍,不见一辆公共汽车。可是,谁也舍不得坐下来。

脖子僵了,眼睛酸了,山下的带子像飘起来。谷穗扭扭脖子,一眼看到了那片明崖枝。

“布米,你看!”谷穗惊喜的叫声把布米、十斤、九斤的视线引开去。

谷穗手指的方向,蓬蓬勃勃长着一大片明崖枝。它们长在不远处一个高高的石崖上,绿汪汪的叶子拥着一朵朵洁白的花,好像白蝴蝶张开着翅膀要飞起来。

的确是一丛好漂亮的明崖枝呢!布米兴奋地站起身,向石崖奔过去。

“布米,布米,你不要命了!”九斤猛地站起来,紧迫十几步拉住布米。布米一个趔趄蹲在山石上,屁股好疼。

仔细看去,石崖直上直下,很少有下脚的地方,的确很危险!

“唉,多好看呢!”布米重新坐到树下,有些沮丧——这片明崖枝,好像比窗台瓷瓶中刚插上的那一束好看一些呢!

“来了,来了!”

其实,不用谷穗和十斤跳起来喊,布米、九斤早看见了。从下午开始,他们就再也坐不住,站起来转着圈眺望山下。偶尔有一辆车经过,他们的心就忍不住怦怦跳,不过那些让他们的心怦怦跳的车,一辆也没停下。

这一辆,终于停下了。他们屏住气,睁大眼睛。

“一个!”看到车上下来第一个人,谷穗又忍不住喊起来。等车上下来第四个人,布米、十斤、九斤一起大叫起来。太阳已落到了背后的山谷里,霞光在西天燃烧起来,把他们眼里满满的泪水也映得红红的。

“布米,我要去接他们!”谷穗不看布米,话没说完就往山下跑。布米要拉住她,却又颓然蹲下。

“布米,你看谷穗!”十斤嘴里这么嘟囔着,却一副要下山的样子。

“她……好容易盼着……”布米两眼模糊,使劲睁大眼望着山下四个人踏上上山的小路。

“九斤,我也要去接妈妈!”十斤跑出几步才回头大声喊。他怕被九斤拽住。

“九斤,我们……”布米站起来。

“我们是哥哥!”九斤大声说。

“可是,可是……”布米跷起脚朝上山来的小路眺望,四个人的身影被小路两边葱郁的树木遮住了。

“你忘了我们多想他们!”九斤蹲下身,把脑袋埋在两膝间说道。布米听得出九斤就要哭出来了。

可眼看着爸爸妈妈下了车,布米恨不能一步跨到爸爸妈妈面前,一声声地大声喊“爸爸!妈妈!”他觉得,喊一千声、一万声也不够。

“九斤,我还是想去接他们……”布米低下头,不好意思看九斤。

“我,也想……”九斤埋着脸,抽抽噎噎说。

“那明天,从明天开始,咱们调皮,不听话,他们生气了,就不对咱们那么好了是不是?”布米不等九斤回答,拔腿向山下奔。

九斤一跃而起,跟着布米往山下奔。

是九斤出的主意,不能迎接爸爸妈妈。他说,还是别太乖好,只要爸爸妈妈看他们不听话,就不会对他们好;不对他们好,爸爸妈妈走了以后,他们就不会太想太难过。

九斤这么说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对,虽然不情愿,到底听从九斤,到山上待着,想等到天黑下来再回家。可看到山下的身影,谁能忍得住呢?

“爸爸——妈妈——”布米和九斤的喊声,也跟着谷穗和十斤的喊声在山间回荡起来。

从接到爸爸妈妈,谷穗就腻在他们身边,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连妈妈帮着奶奶做菜,她也拉着妈妈一只手不松开。

晚饭很多好吃的,妈妈最喜欢的地皮茵,爸爸最喜欢的鲫鱼汤,也是少不了的。

奶奶说,地皮茵是布米特意采的。布米不想奶奶这么说,刚要张嘴说“如今到处都有地皮茵”,却感到爸爸的手放到了他头顶,轻轻地抚摸了几下。妈妈呢,干脆把他紧紧揽了一下,布米想说的话就再也不说了。爸爸多久没摸过他的小脑袋啊,妈妈多久没有揽着他啊!这种感觉,他舍不得。他想,九斤遇到这情况,也会舍不得。

吃过饭,妈妈进睡房换衣服,布米和谷穗相视一笑,起身跟到门外——他们希望听到她惊喜的叫声。

可好一会儿也不见动静。谷穗忍不住,推门进去,见妈妈正跪在床边,双手捂着脸。谷穗不知发生了什么,跑过去拉开妈妈的手,见她手里几瓣明崖枝,脸上湿漉漉的,哭了呢。

“妈妈——”谷穗不知所措,手抚着她的脸给她抹泪。

“你们给妈妈采的?”妈妈抱住谷穗,看看旁边的布米。

“哥哥采的!我撤的花瓣!”谷穗把脑袋偎在妈妈胸前,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说。

晚上,谷穗早早躺到爸爸妈妈的床中间,又叫布米也上去。

布米磨磨蹭蹭好一阵,最终,还是到旁边自己的小床上躺下。他跟谷穗说,太挤了,睡不开。

爸爸笑着说:“布米长大了!”

布米听了,心里甜丝丝的,躺到床上的时候,眼泪却突然涌出来,把枕头都打湿了。

妈妈把谷穗哄睡着了,又轻手轻脚来到布米的小床边,轻声叫:“布米,布米。”

布米没睡着,可他不想睁开眼。妈妈在床边坐下,抚摸着布米的胸脯,喃喃说:“布米,瘦了好多。”

布米闭着眼,心口好疼,好疼。外公去世的时候,布米劝妈妈吃饭,妈妈告诉他胸口疼,吃不下。那时,布米不懂。自从爸爸妈妈离开,布米才知道,很伤心的时候,胸口真的很疼,很疼。

布米真想妈妈就一直这样抚摸着自己。可妈妈抚摸了一阵就停下来了。她是要睡去了?正失望著,妈妈竟然抱住了他。布米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妈妈,哭出了声。

妈妈把布米抱进怀里,脸紧紧贴着他的小脸。布米觉得妈妈的眼泪热热的,流了自己一脸。

清晨,布米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和谷穗躺在爸爸妈妈中间,一张床好挤好挤哟!可是,这样拥挤的样子,布米好喜欢呢!

第二天上午,布米打猪草回来,见爸爸正在屋里,就从水桶中舀出一瓢水往嘴边送。

布米能听到爸爸大步走过来的脚步声。也许,马上就有一巴掌落到后脑勺,或者背后会狠狠挨一下吧?

布米的肩头被爸爸揽住,手里的水瓢被爸爸接住:“布米,别喝!生水不卫生,肚里会生虫。”布米只好乖乖听话。其实,自从他们外出打工后,他就再没喝过生水。

吃过午饭,布米在院子里转悠一阵,鼓足勇气大声喊谷穗:“谷穗,我们下杏花潭洗澡去。”

杏花潭是个很深的潭,大人从来不让孩子去那里洗澡。布米第一次偷偷去洗澡,被妈妈发现后骂了一顿。第二次偷偷去洗澡,被爸爸看见了,在潭边就挨了一顿打。从爸爸妈妈出去打工,布米再不去潭边,也不让谷穗去。

“布米,别去那里洗,危险!我给你们晒好了水,在家洗。妈妈喜欢你们在家多待会儿。”妈妈说着,已经开始给谷穗脱衣服。

布米能说什么呢?他怎么给自己鼓劲,也无法张口拒绝,何况他的腿,根本就没往外走。

一连几天,布米跟九斤商量好的“坏”事,一件也没做成。

布米跟着爸爸妈妈去串门遇见九斤,不知怎么跟九斤打招呼,只飞快地瞟九斤一眼,赶紧挪开眼神。他觉得好羞愧呢。

其实,九斤看见他,眼神也发飘,话呢,干脆不跟布米说。

爸爸妈妈在家的日子,美好得跟做梦一样,快得跟飞一样,布米一件“坏”事还没做,爸爸妈妈就要走了。

爸爸妈妈要走的早上,怎么也找不到布米了。

还是谷穗想起了什么,拔腿就往山上跑。快跑到山顶的时候,果然看见布米正爬上那座吓人的石崖,把手伸向那丛最好看的明崖枝。

谷穗捂住嘴巴,不敢叫出声。她知道,只要布米一分神,就会更危险。

布米颤巍巍的手终于采到了一枝,啊,那是多好看的一枝啊!

可谷穗还没欢呼出声,就看见布米变成了一只乌坠下去,右手却紧紧抓着那花枝。

“布米——”谷穗哭着喊起来。

布米的腿流血了,动一动疼得钻心。他用力把花枝抛给谷穗,说:“快,撵上妈妈!”

谷穗接住花,哭着向山下跑。奶奶正在村口呢,指着向下的山路冲她喊:“谷穗,布米呢?车要来了,你爸妈等不及你们啦!”

谷穗来不及说话,掬着花往山下跑,边跑边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布米拖着伤腿爬到那棵大山楂树下的时候,看到两个人影已经到了山脚下。

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奔到他们身边。

隔着老远,布米都能看到那洁白的花,真的像一群白蝴蝶,扑到了妈妈怀里。

可是,九斤的爸爸妈妈呢?布米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早上,十斤九斤抱着爸爸妈妈的腿哭呀哭,根本就没让他们出门。

“爸爸——妈妈——”看到爸爸妈妈牵着谷穗往回跑的时候,布米嘶哑着嗓子,冲着山下大声喊。

一阵风来,石崖上的明崖枝翩翩起舞。泪眼模糊的布米扭头看着,觉得真是一群白蝴蝶张开了翅膀呢!

责编 冉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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