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芯片”与文学的传承

2018-03-07 15:38刘世芬
文学自由谈 2018年5期
关键词:葛亮祖辈祖父

刘世芬

每当读到文学在家族血脉之间欢快地传承,我总是难以抑制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感怀。比如葛亮,他的一系列“重磅”作品朱雀》《北鸢》《小山河》等,让我不由地一次次打量他身后那个声势浩大的文化家族。莫非在他出生时上帝就给他植入了祖先的文脉:一枚文学芯片;而这芯片,又无比精准地被他量化成为日后的文学事业。

不信就去看看眼下的葛亮,无论纸媒还是网络,这个名字甫一露面,后面牵出的必是他那眩目的家世:祖父葛康俞,外公“卢文笙”,太舅公陈独秀,表叔公邓稼先……其父母虽未具其名,但我们得知,那是理工科大学的“葛教授”和“朱教授”。倘若再扩散到家族外围,与祖辈千丝万缕的故交几乎无一“白丁”,列出的名单皆声名赫赫:艾青、王世襄、李可染、黄宾虹、褚玉璞等等,这似乎为探讨葛亮的写作提供了一个纵深——仿佛,他跟外公外婆撒着娇,跟表兄弟们抢着糖果,跟同学们打着架,爬树采桑养着蚕……某天早晨一睁眼,作家就当成了!

这个家族“文”气森森,首推祖父葛康俞。

“献给我的祖父葛康俞”,这是《北鸢》扉页的题记,葛亮对祖父的恭敬跃然纸上,以至这几年几乎每部作品都不忘献给祖父。由于葛亮这位“爱孙”在文学上的崛起,葛康俞的名字再出现时往往后面还加上“先生”二字,而且被称为“著名的艺术史学者”。这位民国人物,早年就读于杭州国立艺专,与李可染等同窗,成为与叶恭绰、黄宾虹、邓以哲、启元白齐名的近代五大鉴赏家之一。不过,近几年的葛氏喧哗,我倒觉得是他得益于葛亮这位“贤孙”的光环。试想,如果不是葛亮的“横空出世”,有多少人知道“葛康俞”这个名字?

葛康俞跟着孙子葛亮被“推”到人前,是因为他在上世纪40年代写的一本书稿《据几曾看》。这本由三联书店出版的书,初版是在2003年,而葛亮的写作早于这个时间。葛亮坦言,他多年间将这本书置于案头不时翻看,以沉淀心智。当葛亮成为一颗文坛新星,祖孙二人的关系开始浮出水面。这种跨越时空的烘托成为一种奇妙的心灵感应。出版社希望葛亮写一本关于祖父的书,而祖孙俩虽无缘得见,但对于以教书、写作为生的葛亮,“祖父是为学为文的尺度”——这直接“发酵”了《北鸢》。

另一位老人,葛亮的外公,葛亮迄今未披露他的真实姓名,我们暂且把他称为《北鸢》中的“卢文笙”。这位外公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葛亮看重的是他“做人的尺度”,也比祖父“更加亲近”,而且一直伴随着他的成长。外公曾是一位年轻有为的“资本家”。葛亮曾经提到一个细节:某天,外公带着年少的葛亮去看电影。夕阳余晖,身穿中山装的外公忽然用浑厚的男中音唱起英文版《雨中曲》。葛亮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心思细腻敏感的少年牢牢记下那一幕。日后,他说他从那美好的一瞬看到了老人的人生跌宕……于是他“请”外公成为《北鸢》的主人公,再“引出”祖父,并使两家联姻,商贾世家牵手没落的士绅家族,遂成葛亮的文化人际。

葛康俞和“卢文笙”,背后是安徽安庆葛、陈、邓三大家族,以及这几个家族之间知识分子群落的一个人际网格,用葛亮姑夫的话,他们的家族已经形成一部近现代知识分子简史,甚至说就是一部民国史:新文化运动先驱陈独秀,“中国原子弹之父”邓稼先,外公的姨父褚玉璞(民国初年颇负盛名的直系将领,曾与张学良、张宗昌并称“奉直鲁三英”),均在这一“谱系”之内。艺术家、资本家、军事家、政治家,随便一个人物都威风八面。即使外婆的父亲也是个“士绅”,据说“颇能干涉地方事务”,早年为政府捐过飞机,又是“最早的革命民主人士”……这些民国祖辈被葛亮称为“旁逸斜出的枝丫”,给他留下美好的民国印象。

“琴瑟龢同”,这是外公外婆金婚时得到的一幅字,葛亮经常在作品中提及,这让我们看到一个浓郁的家学意境和渊源。外公外婆都是教师,外婆更是特级教师。葛亮出名后,经常有熟人对外婆说:“张老师这辈子值了,四个儿女,有钱的有钱,有学问的有学问……”每当这时,“外婆当面笑着应付,背地却总有些忿忿,说要前些年,我们家里还要好呢”。

葛亮的母亲既是“张老师”的四儿女之一,又是教理工科的朱教授”,她与葛亮的父亲、同样教理工的葛教授,共同为葛亮展现了一幅中产阶级式的理想、伦理以及生活方式的温馨画面。父亲以《静静的顿河》为葛亮作文学启蒙,这种幼年的耳濡目染,那汩汩流淌的文脉,直接催生了葛亮的文学“早熟”,使他在不断自我质疑中又具备能动性,更富典雅的文化底蕴。

该说说祖孙二人的作品了。

葛康俞曾在重庆生活多年,《据几曾看》是一部艺术论著,葛亮“出道”后,这部书常被媒体拿来“附丽”于他的写作。这部品评中国古代书画名迹的书稿,分别由启功、宗白华题跋,其艺术价值显示的是一位民国遗老的真性情。今天再看,祖父自身的光芒固然耀眼,但我关注的更是其对葛亮的写作影响。除了《静静的顿河》,葛亮是“浸泡”在《阅微草堂笔记》《世说新语》等古籍中长大的,这种语感与审美一直渗透给《北鸢》。

葛亮坦言,《北鸢》的写作灵感来自曹雪芹的《废艺斋集稿》,成为“一种南北地理大巡游”:葛亮从南京到香港,家族一路相随,他的姑祖母(北方俗称姑奶奶,是他祖父的七妹)也在香港……学者陈思和甚至把《红楼梦》与《北鸢》并列一起品读。《北鸢》充满了诸如京戏、古词曲、瓷器、园艺、摄影、旅行、临帖等等中国传统元素,或许由于这些民国因素,直接导致葛亮的写作很有“民国”范儿。

对于作家,“生在哪里”意味着什么?我也曾跟文友探讨过这个话题,虽各执一词,但最后一致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比如葛亮,他若生在贫苦乡村,父辈是个农民,他的首要任务是糊口,就算让他的父亲粗通文墨,只是连个纸片都难见到……还会不会有现在的作家葛亮?这时,还会有人忽略家族带给葛亮的优越感吗?

《七声》一直被认为是葛亮的“自传”或“准自传”,父亲就是“葛工”,母亲就是“朱教授”。就连葛亮这个名字,看似随便,其实大有深意——母亲朱教授与父亲葛教授,而后有了“葛亮”。这样的书香之家,“茶几前挂着倪元璐的山水”;主人公毛果“从中班开始上英文课”的重点幼儿园(注意不是现在,而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大学毕业去实习,“爸有个同学老刘在台里做副台长,去了就把我安排到新闻部”;毛果的父母经常为周围人“排忧解难”,有时甚至给周围人的生活带来巨大转机。还有一个细节:当爸爸看到泥人尹摊子上的货品,不由赞叹“这是艺术”,尹师傅却“沉默了一下,手也停住了”……

无处不在的优越感,为葛亮的文学世家印证着蛛丝马迹的注脚。这气度,注定了那些关注葛亮写作的人。有时读文章倒在其次,更多的反而动不动就搬出他那显赫的家族,仿佛他的文字是那些故去了的祖先交给他的某个密钥。这是否间接证明,文学的代际传承也是作家子女“被文学”的过程?当然前提是他或她有那种潜质。葛亮本人出生成长在南京,成名在台湾,博士就读并留校香港,这更使他的小说充满“传奇性”与“漂泊感”。但从他的文学脉络可以看出,无论怎么漂泊,家族的文脉始终不离不弃。看照片,葛亮温文尔雅,显得很“书生”,无论正面侧面,皆显得秀气斯文。许是巧合,葛亮的许多照片都围着颜色各异的长围巾,使他显得很有一股民国范儿。对照祖父葛康俞的照片,祖孙的面容如出一辙,有记者说他担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种评价。忽然想到葛亮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蒋玉菡,外表文弱,白净斯文。这是“乍看”。倘若从他的文字“切入”,时而温润,时而却也是凛凛的,给你一刀,你也痛也恼也怒,可是一转头,也觉得痛快,酣畅。

台湾女作家朱天文曾笑说葛亮有颗“老灵魂”。在我眼中,这个世家子弟,一招一式法度谨严,家学、师承隐然可辨,却让人更多期望眼前一亮的新意。我就是在这时读到《问米》的。这个短篇让人惊讶得合不拢嘴,它透出一个信息:葛亮时刻警惕对自己的因袭。《末日·花田错》里有一个这样的男人:“他的下巴很尖,狐狸一样俏丽的轮廓,些微女性化。嘴唇是鲜嫩的淡红色,线条却很硬,嘴角耷拉下来。是,他垂着眼睑,目光信马由缰……”如果看到葛亮的照片,必然会心一笑:这如同自我写照。这样描述她”窥视下的“他”,让人很容易就理解了他厚重的史学意义下呈现的一种诡异离奇。他似乎格外钟情一种非常态下的人性拷问,甚至有一篇小说标题干脆就叫《π》。评论界说葛亮“最具大师潜力”,我认同。

读葛亮的时候忽就想起一个与香港紧密关联的名字——苏丝黄。电影里的香港元素——码头、街市、海滩、龙舟,皆弥漫着一种乡愁以及孤独的意象,苦涩的人生况味背后是一种城市穿行的独特体认,以及全球认知下的人性表达。“苏丝黄”的气韵移植到葛亮身上,就有了一种别样的味道,悠远绵长。

一直以来,我对帅哥型作家始终抱有一种偏见——放眼周边,“鲜”肉们谁还费劲写作啊!乞丐裤、露脐装、老爹鞋、复古、串标才是当下的潮人标配,文学领地不该是小家伙们撒欢儿的地方。我眼见得身边那些小字辈,有姿色的去演艺了,富二代们出国了,脱离人群宅在家里的啃老了。即使单位里的那些小伙子,大多一副“团支书面孔”,笑容都是计算过的,比如只咧开半边嘴巴,表情阴晴是根据面前的人来决定的,不久后某个场合才知人家是“某某”的后代……十多年前,我作为班主任经常培训这类“后代”,经常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孔。眼下的葛亮与他祖父葛康俞,人们对祖辈荫庇的联想是挡不住的,但我仍乐见——葛亮去写作了!

感谢这些文学传承,感谢“文学芯片”的神秘,经过了家族的文学电镀,成为作家独一无二的文学LOGO。我想,葛亮那些故去或健在的祖辈们,必是欣然于后代中的这个作家子孙。在他们眼中,作家葛亮,显然与商人葛亮、演员葛亮,哪怕科学家葛亮,以及眼下真实身份的教授葛亮,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媒体似乎不应该再无休止地“无聊”下去了——葛亮自称“像录音机一样不断被重复”。家世再显赫也没错,从家世中传承了文学更应是文学之幸,而那些推波助澜的媒体总是扯出“出身”这面大旗,就显得有点“别有用心”了。哪怕再好风凭借力,葛亮远还没有成为曹雪芹。兹事体大,“刺激”那些文学草根不说,好话引出一次如甘霖,多了,灌得太饱,感觉就不那么妙了。葛亮体内这块文学芯片,固然是祖先为他“植入”,葛亮本人也经常在言谈中感谢祖辈对他的文化浸润,然而,芯片的质地终究要靠他自己去维护升级。说到底,葛亮就是葛亮,纵使他的祖辈显赫如李、杜、白,依然要靠自己的作品安身立命。倘若有一天他写不出来了,或者写出来的作品不再被欢呼簇拥,也跟他的那些祖辈没半点关系——那些作古的祖辈,没有一个人能从土里钻出来帮他写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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