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樱花想见你

暖纪年

十六岁的陈撄和十六岁的阮桃，都是一样的人，有一点想要掩埋起来的自卑心，有时会为自己自私的想法而羞愧，希望被认同、被理解、被关心。

春艳推荐：小时候你说过谎话吗？如果恰好遇见一个说谎的小女孩，我肯定不会戳破她泡泡一样脆弱的谎言。因为我也一样，曾用谎言做铠甲。

“我有时候，会不想承认这是我的父母。”

陈樱和阮桃同时在邮箱取到了对方的来信，为信里写出了一模一样的句子，拿纸的手轻轻一颤。

为自己感到羞愧的同时，再有一点点“不是一个人”的庆幸。

[一个人的栗子蛋糕]

“你是阮桃吗？写《逛庙会》的阮桃？”

陈樱顺着杂志的侧边栏看读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一眼就看到阮桃，也许只是一个相同的名字，却一样让她有了亲切感。

她每个月都要跑几次报刊亭，问老板最喜欢的杂志到了没有，把杂志放进自行车的篮子里，一路飞驰在林荫道，风大把灌入她的校服袖子，心情比咕咚咕咚灌完雪碧更清爽。她最喜欢的作者就是阮桃，虽然她只是偶尔隔几个月出现在杂志上。

她喜欢阮桃写的童话，小孩拉着老爷爷想逛庙会，老爷爷就用面团揉出动物、灯笼、集市……蒸熟之后一个个跳出来变成了真的，亮堂堂铺满了房间。老爷爷把胡椒丢到天上就成了发光的星星，洒在天上的面粉就成了云朵。

最后故事一转，蒸笼的烟雾散去了，连带着热闹的庙会消散，老爷爷拨电话问：“别的小孩子都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逛庙会啊？”电话那头西装革履的男人扯了扯领带，哭笑不得地回答：“爸，我都快三十了。”

她喜欢阮桃，喜欢她趣味的童心，喜欢她童话描写下突然的反转。陈樱经常想，那个她喜欢的作者阮桃，她多少岁，是个怎么样的人，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想着想着她就不自觉写起了信的开头。

“你好，很抱歉这样冒昧地写信给你，我是陈樱。今天刚好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从醒来开始疯玩了一天，早上急匆匆出门逛街买新衣服，下午和同学一起去KTV唱歌，虽然走调还是唱了一首又一首，一起吃完了抹茶千层。我特地排满了一天的计划，走在街上听着各种热热闹闹的音乐，感觉这就是最丰富美好的日子了。

“现在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为这一天的狂欢计划了好久，一切结束突然让人感觉空荡荡的。父母都出差了，提早说好的生日没办法一起过。我从冰箱里拿出他们订好的栗子蛋糕，自己吃了一小块。我最喜欢粉糯粉糯的栗子味，但我不喜欢一个人吃蛋糕。”

陈樱看着自己流水账的叙述有点沮丧，她想和喜欢的作者们出现在同一本杂志上，却总写得太平淡。

“如果有机会，真想和你一起去逛庙会啊。”陈樱写完最后一个字，把信封封好，照着杂志抄下了XX学校的地址。

班长和陈樱说有信件的时候，她还在迷迷糊糊地趁着课间补觉，直到看到信件的落款是阮桃，她一个激灵就从凳子上站起来，像小粉丝终于去了偶像见面会的表情。

“你好啊，十六岁的陈樱，我是十六岁的阮桃。”

[我不想承认我的生活]

就这样陈樱和阮桃通信了有快半年。

和一个通过文章了解内心，但现实中完全陌生的人通信，是非常奇妙的事情。陈樱就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内心全倒出来，把心事放入信中。

阮桃说她的四处旅行，遇到的那些鲜活独立、绚烂无比的人。想走就走、新鲜漂亮的景色，自由自在的人们，都让陈樱羡慕得不行。

而陈樱呢，她只能每次沮丧地抱怨，孤单的生活，忙碌的父母。

“之前我们给你买的生日蛋糕怎么只吃了一点点，太浪费了。”

“一个人吃不完。”

陈樱特别希望一家人能在一起，却又害怕极了一起吃饭。明明是难得团聚的时间，父母还是要把平常忙的时候来不及的教育都补上，她匆匆扒了两口，就没了吃饭的胃口。

“我有时候，会不想承认这是我的父母。”

阮桃写给她最新的一封信里也有这样一句话，可是她这么自由又有才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回家晚，她就整晚开着灯睡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教室坐一天，听课写作业，回家路上给自己买一个小蛋糕，自己完成潦草的庆祝。新年的时候，隔着冰凉的玻璃看别人一起放烟花。

……

陈樱还在神游，客厅突然喧哗起来，叮叮当当像是碗筷碰撞，妈妈急得像是要掉眼泪，喊着陈樱的名字。

父亲因为急性病症住院了。

这时候陈樱刚刚写到：“这个新兴城市是突然繁荣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嘭的一声像气球一样扩张变大了，成年人都出去工作，留着小孩在家不开心。我印象中父亲就是这样，很忙碌很高大，天塌下也能撑着，可是他又太强势，什么都想帮我规划好，也不问我愿不愿意，讨厌！真让人讨厌……”

[被打破的隔阂]

陈樱坐在病房里削苹果。

“之前我打过电话问班主任，想知道你在学校的情况，老师总是说你各方面都很努力，就是心情总是不好的样子。”

她还以为父亲忙到根本不会去关心她了。

父亲坐在床上休闲地看报纸，生了场大病反而成为了他这几年仅有的悠长假期。陈樱想到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升职，她还有空每天放学后追着他撒娇叫“爸爸爸爸”，然后父亲就会偷偷带她去吃冰淇淋，因為母亲觉得太凉伤肠胃不让她吃。

后来他们就没有时间一起笑闹了。

“你们班主任是我高中同学，开家长会的时候，他一个劲说，我们学校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有最负责最优秀的师资，家长要做的就是好好赚钱，不要让子女有后顾之忧。”

“结果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就开始一个劲数落我不够关心小孩，其实他当班主任也经常顾不上自己儿子。读书的时候我们还经常夸海口以后成了父母要怎样怎样，结果谁都没做到。”他把报纸抻直了，无奈地笑了笑。endprint

陈樱不是不能理解父母为什么要这样忙，可是她不愿意理解。她不是讨厌，就是伤心自己缺少了一点点爱。

现在觉得，他们忙一点也没什么，自己还能和闺蜜朋友玩，只要不生病，什么都好。

陈樱每天放学都要来医院帮着照顾父亲，一开始清理盆盂卫生的时候陈樱有点隔阂，手小心翼翼避开浊液，把头也偏向一边。平常家里卫生都有阿姨来帮忙，她从来没处理过什么脏的东西。

可是没几天她就为曾经有过的一点点隔阂羞愧不已，父母可以为了工作拼命，她却在意这应有的照顾。

她给阮桃写信说这几天的大事小事。

“我从来没发现，我是这么差劲的人。”

[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

“陈樱，你知道吗，那些旅行故事，都是我编出来的。”

写这封信，花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忘了是初一哪天，下了晚自习之后，她碰巧和班上一个女生同路，怕尴尬也就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偶然说到父母，女生烦闷地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说父母一整年都在上海工作，也就过年见几天，又得赶回去赚加班费。

“那你父母呢？”

“我啊……”阮桃揪了揪书包带子，“我们一家一直住在一起啊，父母就留在当地工作。”

阮桃说话还是带点家乡的调子，那个年纪的女生，没有恶意但也直接地说出口：“可是农村工资不高啊，怎么承担一家人呢？”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风吹得周遭的树哗啦啦作响，像阮桃喧嚣的心情。

“是啊，谁知道呢？”

那时候阮桃总觉得，年少就是应该闯荡天涯的，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光怪陆离的世界，而不是窝在一个小地方里疲累地工作。

阮桃努力考到了最好的高中出来读书，她的落款永远是学校地址，暑假时她骗陈樱没时间通信，仅仅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就不想把信寄回乡镇的家。一点自卑心作祟，她不想让陈樱知道她们从小就生活在差别巨大的环境里，没有奶茶店、没有肯德基、没有KTV……

编辑和读者都说阮桃是一个有才华的、性格独特的少女，她可以轻松写出各种不存在的、性格各异的人物。她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却阻止不了欺骗。其实阮桃故事里写的自己，只是幻想中的自己，特立独行、自由自在、家境殷实、游山玩水。

她没有去过多远的地方旅行，心里跨过万水千山，醒来还是蛙鸣稻香。

经常有人和阮桃说，你爸爸特别厉害，学习又好还会几种乐器，以前经常参加一些汇报演出。那他为什么不努力一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而不是留在乡镇做派送的司机。

阮桃不告诉父亲自己投稿写作的事情，怕他不理解也怕他不以为然，更不想父亲看到自己编纂的富足生活而愧疚。她把样刊都收起来，放到柜子里码得整整齐齐。

阮桃很讨厌自己，谎话连篇的自己。

[我是你的骄傲吗]

陈樱一笔一划地回复阮桃：“你还记得之前你鼓励我投稿吗？我告诉你我没有时间写，其实我是骗你的。我写过很多很多字，投过不同的杂志，都石沉大海，可我不好意思告诉你，告诉有才华有天赋，永远过稿顺顺利利的你。”

她看到阮桃写出的真相，心里却泛不起一点讨厌。

年少的一点点敏感和小心翼翼，她再熟悉不过了。

暑假阮桃在市里找了一个超市的兼职，就在高中附近。她清扫货柜的时候突然透过玻璃看到了爸爸，就站在对面的报刊亭门口。他周六周日负责从市里派送物品到乡下，为了多赚钱从来不会耽误多余时间，这么想着，阮桃不自觉走出了超市门口。

他从花花绿绿的杂志里挑出一本，心满意足地和报刊店老板聊了几句，笑容隔着一条街都看得见。而那本杂志，看一眼封面颜色阮桃就知道是什么了——几天前她刚刚收到一本一模一样的样刊。

阮桃不用想都知道，他一定是对报刊亭老板说：“你看这里，有我女儿写的文章。”

回家的时候阮桃把藏着的样刊全都找出来，放在桌子上，爸爸进门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阮桃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都在这里了，有些报刊亭是买不到的。”

爸爸和她一边吃饭一边聊起过往，他从小就是和爷爷奶奶生活。那时候很贫穷，村里大部分父母都出去打工，小孩子们聚在一起，要么学坏吵架打架，要么默默承受欺负委屈。也没人能教他们怎么成长，什么是对是错。在这样的环境下他长成了暴躁坏脾气的人，他偷偷省下钱自学一些乐器，等到结婚生子后脾气才慢慢沉淀下来。虽然阮桃根本看不出来，爸爸看起来就是一个善良老实的中年男人。

他说以前我想过，如果我以后有孩子了，一定不能重蹈覆辙。

阮桃的父母都曾有机会去外面找份更好的工作。

可是晚上他读睡前故事给阮桃，第二天她就能把整个故事背下来。他就觉得，自己的女儿长大后肯定特别有出息的。

别的小孩子忙着玩游戏，阮桃有滋有味地看他买回来的一本本名著。

阮桃忙着学业的时候，还能兼顾在杂志写着小说。他就觉得……她可以连带着他的梦想，变成一个有出息的人。

“十六岁的陈樱和十六岁的阮桃，都是一样的人，有一点想要掩埋起来的自卑心，有时会为自己自私的想法而羞愧，希望被认同、被理解、被关心。

“最重要的是，虽然有很多的毛病，我们依然温柔、勇敢，又充滿爱。”

陈樱写完最后一个字，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灿烂又释然。

[樱花樱花想见你]

“陈樱陈樱，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啊？”

“我要写一篇小说，或者写很多很多篇小说，都叫《樱花樱花想见你》。在博大精深的中文里，这既可以意味着我想见你，又可以看作是你想见我。我要写很多很多关于陈樱和阮桃的故事，直到我真的过稿了，直到我真的见到你。”

“重逢之后，我再陪你一起，万水千山走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