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2018-03-14 00:18杨召坤
求学·理科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编织袋小轿车棉被

杨召坤

初中毕业那年,我是我们学校中考分数最高的毕业生,县城里最好的私立高中给我开出一个诱人的优惠条件——只要我肯去那所高中读书,学校将会免除我的一切费用。和镇上那所简陋、落后的高中相比,我自然选择去县城读书。

那个暑假,我憧憬着县城的美好生活,想到即将离开父母住在学校,心里除了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豪情壮志,还有一丝丝不安和伤感。

九月份,灰蒙蒙的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雨,父亲扛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送我去学校报到。路上遇见村子里的长辈,他们一脸艳羡地看着我们,无一例外地夸我有出息,让我努力学习,将来孝敬父亲。父亲一脸欢喜地接受着乡邻们的赞赏,腰杆挺了又挺。

我们坐在连接县城与乡村的破旧的班車上,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小麦海洋,这片绿色的麦田飞速地后退,很快就被我们甩在身后。来不及道别,我就这样离开了这片绿色的麦田,离开了爱我护我的乡亲,离开了生我养我的乡村。

乡间的土路很颠簸,那个被父亲放在脚下的巨大编织袋不时地随着颠簸来回移动,父亲的一只手则紧紧地攥着编织袋的一角。编织袋里有母亲为我新做的棉被,还有特意为我买的新衣服。

到了学校,我才发现原来好多学生都是父母开着私家车送来的,锃光瓦亮的小轿车早已经占满了学校的操场,我的脑袋感到一阵晕眩。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小轿车聚集在一起,各种颜色,各种车型,还有衣着光鲜亮丽的学生和家长。

父亲扛着巨大的编织袋陪着我来回地跑,先是去办公室报到,然后我们就去了宿舍,进了宿舍才发现还得去教室找班主任拿宿舍钥匙和床铺号,于是只能折返再跑一次。急急忙忙地路过操场的间隙,我能从一辆辆擦得一尘不染的小轿车上看到我和父亲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影子,父亲肩膀上巨大的编织袋把他压得佝偻着腰,我也好像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沉重地挤压着。

顺利进入宿舍后,累得大汗淋漓的父亲就脱下洗得发白的外套,然后帮我铺床,我看见他的蓝色背心上有一个破洞,露出一块晒得黝黑的皮肤。这时,宿舍进来了一对男女和一个男孩。戴金边眼镜的女人一进来就捂着鼻子,抱怨宿舍里有一股子霉味儿。西装革履的男人帮儿子铺床时对女人说:“现在就把羽绒被拿来是不是有点早啊?这才九月份。”女人说:“这羽绒被是我特地买的,超薄,透气,就是现在盖的,入冬后我再给儿子带一条厚的来。再说,你以为像咱家啊,到了冬天这里的暖气开不开还不一定呢。”那个小男孩斜扣着棒球帽,也在抱怨六人间的宿舍太挤了,男人教训他说:“你别挑肥拣瘦了,你知道家里花了多少钱这学校才收下你吗?”

我默默地听着这一家三口的对话,把父亲刚刚给我摊开的棉被悄悄地卷了起来,我的手能感觉到棉被里来自故乡阳光的温暖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逝。我深深地感悟到了“城乡差距”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以前我在政治课本上见到的“城乡差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而现在的所见所闻却又是如此的刻骨铭心。原来,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从一出生就开始有了。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们走出了宿舍。天空又飘起了若有若无的小雨,我们没有带雨伞。雨温柔地洒在我的脸上,仿佛是在抚慰我失落的心灵。

父亲对我说:“我走啦,你在这要好好学习,缺什么就给家里打电话。”说完就大步朝学校的后门走去。我看着父亲越来越远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生活了,周围都是陌生的人,连小轿车都是冰凉的、陌生的,我又一次在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上看见了瘦小的自己。我叫了一声“爸”,我确信我的音量足以让父亲听见,我他回头看我一眼,但是父亲却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渐渐模糊,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在学校最初的几个夜晚,我总是会梦见那个背影,我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追着那个背影跑,一直追啊追,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追到。我不是一个开朗的人,周围的大部分同学又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讨论的是名牌衣服、篮球明星,来自农村的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所以我一直都是自卑的,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就像一棵没人注意到的小草,静静地成长。

高中三年,我一直都是第一名,但我仍旧是自卑的,因为我来自农村。我用蹩脚的英语发音回答老师的问题,这是无聊而漫长的英语课上同学们唯一期待的环节。到了大学,这种自卑感才渐渐被我抛弃。大学期间,我不再自卑了,我可以用稿费买自己喜欢的衣服,我是宿舍里唯一不用朝家里伸手要生活费的人。那时,我才知道每一棵草都会长大,或早或晚。

大三那年暑假,我联系好实习单位后就回农村老家住了几天。我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朗读自己发表的小说,在此之前杂志社寄来的样刊都被我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我不好意思让父母看到我写的关于他们的文字。当看见一摞摞刊登着自己儿子作品的杂志时,他们这才知道自己的儿子竟然是如此优秀,由衷地为我感到自豪。

离去实习单位报到还有三天的时候,我跟父亲说我要提前走了。一旁的母亲问怎么不在家多待几天,父亲则点了一根烟。父亲把我送到村口的公路上,我们并排等车,我发现我已经高过父亲半个头。车来了,我朝前走去,父亲突然喊起了我的乳名。我回头,父亲却逃避似的转了身朝村子里走去。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去高中报到时父亲离去的背影。我想父亲此刻的心情和那时的我应该是相似的吧。面对离别,我们只能留给最亲的人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坐在车上,我想起了龙应台的《目送》——“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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