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转世故事的异域回响:日本五山禅僧对文人僧化典故的引用及误解

2018-03-18 20:09
关键词:五山新集东坡

日本五山禅僧以宋代文学,尤其是苏黄诗歌为学习典范。不过学者多关注他们在诗歌艺术上对苏轼、黄庭坚的接受,对五山禅僧与宋人的佛禅因缘关注较少。王水照先生曾指出成书于1253年的《正眼法藏》是最早介绍苏轼的一首偈诗,开启了后世五山诗僧从诗禅因缘来解读苏诗的方式。*参见王水照:《苏轼作品初传日本考略》,《湘潭师范学院学报》1998年第2期,第3页。五山时代对苏轼的接受,除了其文学成就外,很重要的一点正是他与佛禅的因缘。笔者点检了《五山文学全集》《新集》以及五山抄物中提及宋代文人时经常使用的典故,发现五山后期的禅僧*五山文学如何分期,说法众多,本文以杨曾文《日本佛教史》(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98页)中的三期说为准。即“应仁之后为后期,代表人物有天隐龙泽、景徐周麟、横川景三、月舟桂寿等,诗文尚引典故,盛行儒学研究”。更偏爱或者更在意的是宋代文人与佛禅的关联,尤其是他们前身后世为僧人的故事。*近年来对前身后世故事的研究较多,如朱学东:《青莲居士谪仙人 金粟如来是后身——论诗仙李白的佛缘及其禅思禅趣》,《云梦学刊》2004年第6期;戴长江、刘金柱:《“前世为僧”与唐宋佛教因果观的变迁——以苏轼为中心》,《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郭茜:《论东坡转世故事之流变及其文化意蕴》,《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许外芳:《“红莲故事”中的苏轼前身“五戒禅师”》,《文史知识》2008年第10期;戴路:《“宿命通”与北宋中后期文人的转世书写》,王水照、朱刚编:《新宋学》(第四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9月。不过以上研究大都集中在对国内文献的疏理和考证,未将目光引向域外。这反映了五山禅僧在接受宋代文学时是有所侧重和择取的,尽管他们追求诗禅文皆工的理想,但在创作时却受此偏向的局限。了解这一矛盾不仅有助于了解五山禅僧对于宋代文学的接受心态,也有助于构建五山文学创作的评价体系。

一、“文人前身后世说”起源:佛教三生观

前身后世说源自佛教“三生观”,本佛教轮回之说,即前生、今生、来生。前身即“前生”,后身即“来生”或“今生”。《维摩经·观众生品第七》中有云“天曰:皆以世俗文字数故,说有三世,非谓菩提有去来今”。*徐文明:《维摩诘经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10页。且不说个中蕴含着人生如梦寐的虚无哲理,佛教认为将前身等同于牛马等动物甚至女人等是破除世缘的方法,《楞严经》所谓“若能转物,即同如来”,[注]梅庆吉主编:《首楞严经》,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4页。“谈三生者”亦成为僧侣的代称。自佛教传入后,这种三生观开始在中土民间流播,《晋书》羊祜本传中就载有羊祜前身为邻人李氏之子的故事;[注]《晋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024页。《景德传灯录》中记载许询后身为南朝梁岳阳王萧詧。[注]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台北:三民书局,2009年,第748页。唐代这种说法更为普及,笔记小说《酉阳杂俎》《树萱录》等中颇多记载,[注]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二记载:同州司马裴沆途遇病鹤,一老人告知须三生是人者以血涂之方能治愈放飞,而裴生的前生非人;又,崔曙为太山老师后身。前集卷十三记载:顾况之子顾非熊前生为顾况已丧之子,且言“抑知羊叔子事非怪也”。《树萱录》中记载:一郎官谒老僧,僧指炉香谓“此是檀越结愿香,香烟尚存,檀越已二生,三荣朱紫矣”。参见《全唐五代笔记》,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第1544、1547、1620、2166页。诗人亦将之融入到创作中,如武则天时期有佞者奏张昌宗是王子晋后身,词人皆赋诗美之,崔融所作《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便为绝唱之一。[注]《旧唐书·张昌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706页):“时谀佞者奏云,昌宗是王子晋后身。……辞人皆赋诗以美之,崔融为其绝唱。”崔融诗参见陈贻焮主编:《增订补释全唐诗》卷五七,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第467页。

文人主动猜测并声言自己前身或后世的现象出现在唐代,然唐人喜言来生的说法并不够确切。[注]此说见戴长江、刘金柱:《“前世为僧”与唐宋佛教因果观的变迁——以苏轼为中心》,《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第132页。他们也喜言前身,如王维《偶然作六首》其六中自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李嘉祐《送韦司直西行(此公深入道门)》:“能文兼证道,庄叟是前身”;窦巩《题任处士幽居》:“客来唯劝酒,蝴蜨是前身”;白居易《赠张处士山人》:“世说三生如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等。[注]本文所举唐人诗歌,均可见于《全唐诗》,如无特别强调,不一一标注页码。最早声称前身为佛或僧的是李白,其《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中称:“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诗中“金粟如来”指维摩诘的前身,李白在此自比为金粟如来的前身,尽管有人认为这与其佛禅因缘有关,[注]严羽评此诗曰:“因问人为迦叶,故作此答,不则便为诞妄矣。”其解释更为通透。参见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632页。但从整首诗的氛围来看,更像是戏谑的口吻。除李白外,唐代未见有其他自称前身为僧人的诗人,他们言及前身后世,往往是因为讳言生死,或者是提到僧人时才会使用,[注]如李嘉祐《送弘志上人归湖州》“诗从宿世悟,法为本师傅”;吕温《送文畅上人东游》“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即便是多次运用这一词语的元稹、[注]如其《遣病》“前身为过迹,来世即前程”;《公安县远安寺水亭见展公题壁,漂然泪流,因书四韵》“今来见题壁,师已是前身”;《褒城驿二首》其一“今日重看满衫泪,可怜名字已前生”;《卢头陀诗》“还来旧日经过处,似隔前身梦寐游”。刘禹锡也是如此,[注]如其《观棋歌送儇师西游》“自从仙人遇樵子,直到开元王长史。前身后身付余习,百变千化无穷已”;《初至长安》“每行经旧处,却想似前身”;《答张侍御贾,喜再登科后,自洛赴上都赠别》“知君忆得前身事,分付莺花与后生”;《送慧则法师归上都,因呈广宣上人》“雪山童子应前世,金粟如来是本师”。后者甚至有理性的思考和阐发,[注]其《送鸿举游江南诗引》云:“夫冉冉之光,浑浑之轮,时而言,有初、中、后之分;日而言,有今、昨、明之称;身而言,有幼、壮、艾之期;乃至一謦欬,一弹指,中际皆具;何必求三生以异身耶?”但都不见相似的大胆言说。三生本为佛教僧人专用,文人的主动介入体现了他们对佛教的接受和认可,而自称前身为佛或僧则最大程度体现了文人与佛教的密切关系。

宋代禅宗以及《太平广记》等记载志怪书籍流行,[注]苏轼诗中已颇引用《太平广记》中的典故,可见宋仁宗以后在士大夫间已有流传。具体可参阅张国风:《〈太平广记〉在两宋的流传》,《文献》2002年第4期。前身后世说受到了持续认同和关注,前述戴长江、刘金柱的研究曾罗列出苏轼、寇准、张无尽、陈尧佐、富弼、欧阳修、张方平、韩琦、王珩彦、陆游先君、史浩、王安国、黄庭坚等有前世故事的宋人,在此还可再略做补充: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熙宁初,洪州左司理参军王迪前身为道士;[注]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06页。王安石于《拟寒山拾得二十首》其二、其十二中自言前身为牛马、女人;[注]《王荆文公诗笺注》,高克勤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7、92页。宋人称曾巩为“巩和尚”,周紫芝《竹坡诗话》中有“陈无己诗云: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则陈无己承嗣巩和尚为何疑”的记载,此说当出自南宋王日休《龙舒净土文》卷七“青草堂后身曾鲁公”条。[注]其中记载:“宋朝有二青草堂。在前者年九十余,有曾家妇人,尝为斋供,及布施衣物。和尚感其恩,乃言老僧与夫人作儿子。一日,此妇人生子,使人看草堂,已坐化矣。所生子即曾鲁公也。以前世为僧,尝修福修慧,故少年登高科,其后作宰相。以世俗观之,无以加矣。”参见王日休:《龙舒净土文》,上海:世界佛教居士林,1928年,第77页。《春渚纪闻》卷五记载范祖禹为邓禹后身等,[注]何薳:《春渚纪闻》,张明华点校,《唐宋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5页。可以想象宋人还有不少类似的传说未被发现。[注]周辉《清波杂志》卷二“诸公前身”条记载:“房次律为永禅师,白乐天海中山,本朝陈文惠南庵,欧阳公神清洞,韩魏公紫府真人,富韩公昆仑真人,苏东坡戒和尚,王平甫灵芝宫。近时所传尤众,第欲印证今古名辈,皆自仙佛中去来。然其说类得于梦寐渺茫中,恐止可为篇什装点之助。”参见刘永翔:《清波杂志校注》,《唐宋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56页。

苏轼是宋代文人中与三生观及前身后世说关联最为密切者,围绕着他的转世传说很多,而这与他对三生观的强烈兴趣有关。苏轼曾读到唐代袁郊《甘泽谣》僧人投胎转世的故事,并将之删改成《僧圆泽传》,其诗歌中也屡屡提及三生,如《过永乐文长老卒》《悼朝云》《去岁与子野游逍遥堂,日欲没,因并西山叩罗浮道院,至已二鼓矣。遂宿于西堂。今岁索居儋耳,子野复来相见,作诗赠之》等,尤其是《次韵致政张朝奉仍招晚饮》中直言:“我本三生人,畴昔一念差。前生或草圣,习气余惊蛇。”[注]《苏轼诗集合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所引苏轼诗均参见本书,不一一标注页码。他还像李白一样主动提及自己的前身,其所自言的前身有:草圣张旭、董仲舒(《东楼》),卢行者/慧能(《答周循州》《赠虔州术士谢晋臣》),宝陀院示寂僧德云(《题灵峰寺壁》),五通仙(《南华老师示四韵,事忙,姑以一偈答之》)等,这也无怪后人又加以种种附会。而《冷斋夜话》等记载其前身为五祖戒和尚,[注]此说在后世最为流行,对其的敷衍和论述也最多,参见许外芳:《“红莲故事”中的苏轼前身“五戒禅师”》,《文史知识》2008年第10期,第142页。何薳《春渚纪闻》记载为西汉文人邹阳,王十朋《妙果院藏记》称其为善知识者。[注]何薳:《春渚纪闻》,第75页;梅溪集重刊委员会编:《王十朋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42页。北宋关于苏轼的说法尤其多而复杂,[注]详说可参阅郭茜:《论东坡转世故事之流变及其文化意蕴》,《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第147-149页。这除了他自身毫不忌讳地称说各种前身故事,以及他作为北宋著名文人本身容易引发更多人联想以外,还与其周围文人对三生观有普遍的认知有关。如苏轼《王晋卿前生图偈》中云:“王晋卿得破墨三昩,又尝闻祖师第一义,故画《邢和璞、房次律论前生图》,以寄其高趣。东坡居士既作《破琴诗》记梦异矣,复说偈言:前梦后梦真是一,此幻彼幻非有二。正好长松水石间,更忆前身后身事。”王诜所作《前生图》今已不传,但无疑是以唐代道士邢和璞谈及房琯前生是永禅师的故事为主题的。苏轼有《破琴诗并叙》记述此事,并提到了唐人已有同名画作。王诜所画当为摹写唐人之作,显示了这一故事在苏轼及其周围文人之间的流行。

虽然南宋时文人也有不少信佛者,但自言前身的人较少,关于陶渊明的前身故事反而增多。吕本中《紫微诗话》中载:“仲姑清源君尝言:前身当是陶渊明,爱酒不入远公社,故流转至今耳。”[注]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68页。女子因爱酒而自称为渊明转世,这是比较特殊的事例。南宋施德操《北窗炙輠》中直接把陶渊明比作达磨:“渊明诗云:‘山色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时达摩未西来,渊明早会禅,此正夫云。”[注]施德操:《北窗炙輠》,《丛书集成初编》第2881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24页。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二中引苏轼之说对此有不同见解:“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宗,达磨西来方有之,陶渊明时未有也。……其《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远,盖第一达磨也。而老杜乃谓‘渊明避俗翁,未必能达道’何耶?东坡谂(《宋诗话全编》作“论”)陶子《自祭文》云:‘出妙语于纩息之余,岂涉生死之流哉?’盖深知渊明者。”参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第575页。“正夫”当指周正夫,谢上蔡的弟子。这种关注与南宋的诗学崇尚有关,兹不细论。

二、五山禅僧对文人僧化典故的引用及误解

日本五山时代,禅僧们的诗文很明显地受到了中土文人前身后世说的影响。如五山禅僧经常提及陶渊明为达磨转世和李白为金粟如来的故事。横川景三《答继宗派公侍者书》:“晋之达磨氏渊明者,破戒虎溪;唐之金粟佛太白者,拭吐龙巾,盖虽佛祖惟酒为性,余岂可以文而滑稽哉?”[注]《小补东游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67年,第69页。《春荣字说》中引懒真子(仲方圆伊)之语称“渊明第一达磨”。[注]《小补东游续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177页。《次韵从二位(贺茂)在盛贺岁诗》云:“谪仙亦是老金粟,市上红尘不二门。”[注]《补庵京华前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261页。《莲夫字说》曰:“在宋则莲华博士,非风露郎之前梦也耶;在唐则青莲居士,非金粟佛之后身也耶。”[注]《小补东游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58页。“莲华博士”指陆游,《诗人玉屑》卷十九记载嘉泰年间陆游梦一故人相语曰:“我为莲花博士,镜湖新置官也。我且去矣,君能暂为之乎?月得酒千壶,亦不恶也。”[注]魏庆之编:《诗人玉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18页。

曾巩为“巩和尚”的典故在中土使用不多,流传不广,五山禅僧却常常引用。景徐周麟《听雨烧香》:“诗家攀例巩和尚,敬为雨声香一炉。”[注]《五山文学全集》第四卷,京都:思文阁,1992年,第179页。横川景三《次(全悦)云叔少年试笔诗韵》:“今年癸巳亚壬辰,诗到君诗清且新。参得南丰巩和尚,嗣香熏彻百花春。”又,《五七日拈香佛事》中有“九成和尚(张九成)岂异人乎?曾巩和尚岂异人乎?”[注]分见《补庵京华前集》《补庵京华续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213、411页。万里集九《谨次南丰和尚严韵,以呈江南丈》:“花气带春春自融,乃翁今起一门风,吾唯白发陈师道,聊守南丰法度中。”又,《依南丰(承国寺)之仲华丈韵六篇》其一“南丰九十九分佛,满百佳名都属君”,自注“仲华住南丰,故用南丰曾氏九十九分佛,详见《江湖纪闻》”。[注]均见《梅花无尽藏》卷一,《五山文学新集》第六卷,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72年,第644、666页。此处提到的曾巩九十九分佛的典故不见元刻本《新刊分类江湖纪闻》(中华再造善本)中,或许出自二十四卷的明刊本,可惜笔者未见。

苏轼的僧化典故是五山禅僧最为津津乐道的,他或被称为“儒中善知识”,见横川景三《识庐庵记》《群灵拈香》《文溪号颂并序》等诗文;或者被称为“卢行者”,如景三《天祐号》偈语云:“前身苏轼卢行者,今是陶潜胡达磨”等。[注]分见《小补东游后集》《小补东游续集》《补庵京华别集》《小补东游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111、164、562、49页。除此以外,有一些佛禅因缘是出自五山禅僧的误解或猎奇心理,以下便介绍四种五山时代流行但罕有前人提及的苏轼转世故事,并分析其起源。

(一)东坡前身为老子

文明十年七月廿八日,万里集九与大安寺之大化、妙兴寺之庆甫宗诞为苏轼举办忌辰祭,所作《祭苏雪堂》诗中引其前身故事:“八百年之间李耳,十三世以上邹阳。梅花并作东坡一,海外残僧亦奠汤。”自注云:“老子并邹阳为东坡前身,见《春渚纪闻》,是时余讲东坡诗,故化、甫二丈有此辨也。”又,《依南丰之仲华丈韵六篇》其五诗中云“岭头梅有玄玄句,元是东坡李老君”,[注]均见《梅花无尽藏》卷一,《五山文学新集》第六卷,第665、666页认为东坡前身为老子。

据《春渚纪闻》卷六“邹阳十三世”条记载:“薳一日谒冰华丈于其所居烟雨堂,语次,偶诵人祭先生文,至‘降邹阳于十三世,天岂偶然;继孟轲于五百年,吾无间也’之句,冰华笑曰:‘此老夫所为者。’因请降邹阳事。冰华云:元祐初,刘贡父梦至一官府,案间文轴甚多。偶取一轴展视,云在宋为苏某,逆数而上十三世,云在西汉为邹阳。盖如黄帝时为火师,周朝为柱下史,只一老聃耳。”[注]何薳:《春渚纪闻》,第85页。这里提及的仍是老聃为火师、柱下史的后身,当出自《太平广记》卷一“老子”条,用以与东坡亦有前身相比较,并非指东坡前身为老子。此为万里集九对宋人笔记的误读。

(二)东坡七生(世)读书

在五山后期禅僧之间盛行着“东坡七生(七世)”的说法。万里集九《梅花无尽藏》卷七《东坡先生画赞》中有“东坡七生读书,见《湖海新闻》”,指此说出自元佚名《湖海新闻夷坚续志》“补遗”卷之“读书宿缘”条:“高参政耻堂常与子侄言:‘我辈读书作文,是岂偶然之故?往年眉州有一秀才,精心向学,每日供养东坡,祝之曰:愿得作文似公。若此者十余年,只所作远不及。一夜东坡梦曰:我是七世读书为人,所以作文雄伟。汝辈方三世读书,岂能似我耶?其人遂辍笔不学。’”[注]《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80页。此说在中土流传甚少,但在五山禅僧中多被提及。景徐周麟《赞东坡》:“七世文章第一名,无人修得到先生。”[注]《五山文学全集》第四卷,第107页。横川景三《识庐庵记》中云“读七世书,应三等制,东坡文也。对执政而折独断,帅剧郡而勒战法,东坡武也”,[注]《小补东游续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164页。在提到苏轼“文”的一面时,不忘提及七世读书的典故。又,《答继宗派公侍者》《龙渊西堂五七日拈香佛事》《三老谢语》等诗文中皆有提及。[注]分见《小补东游集》《补庵京华新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71、76、633页。

值得一提的是,横川景三《题东坡像》诗中有“七世文章今八世,元朝虞集一东坡”,将五山禅僧们崇拜的元代文学大家虞集视为东坡的第八世。景三《伯秀字说》中有一段感慨:“昔秦少章(秦觌)在钱塘日,从东坡游者二年,然坡每有赋咏及著述,虽目前烂熟事,必令秦与叔党(苏过)捡视而后出。予以《年谱》考之,坡时五十六岁。吁!坡七世读书,犹有遗忘乎?予愚而鲁也,不及三世秀才,目前事过目辄忘。”[注]分见《小补集》《补庵京华别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4、588页。笔墨之中既流露出对苏轼的钦佩之情,又反映了他对此说的深信不疑。

“读书宿缘”条收在《湖海新闻夷坚续志》“补遗”卷,而此卷正是出自杨守敬日本访书时所得日本钞本。此典故历来不为元明以来的文人学者所知,却因此钞本在日本的五山时代甚为流行,故而才会在禅僧的文集以及抄物中屡屡提及苏轼七世读书的故事。

(三)三苏风雅传衣

五山禅僧还将三苏的传承关系比作禅宗传衣钵的关系。横川景三《村诗》中云“宋家数百年人物,独有二苏承老泉”,是将苏轼兄弟与苏洵关系比作禅门中的衣钵相传。而其《和梅甫童试笔诗》中又云:“小坡(苏轼)亲侍大苏君(苏洵),风雅传衣气若云。白发残僧春更懒,团蒲夜静坐宵分。”[注]分见《小补东游集》《小补东游续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65、171页。风雅传衣便是借用了禅宗传衣的说法。

东坡、子由为师兄弟见南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吕舍人作《江西宗派图》,自是云门、临济始分矣。东坡寄子由云:赠君一笼牢收取,盛取东轩长老来。则是东坡子由为师兄弟也。……尝以此语客,为林下一笑,无不抚掌。”[注]何文焕辑:《历代诗话》,第355页。又见《说郛三种》一百二十卷本《竹坡老人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870页。这里本指二苏同为佛门师兄弟,且是周紫芝的戏语,而五山禅僧更将老苏也加入到这一传承关系中,这是他们的自我创造,亦或是误读。

(四)苏轼小名“梅佛子”、苏辙小名“松佛子”

五山禅僧之间流传着苏轼小名“梅佛子”、苏辙小名“松佛子”的说法。在抄物《山谷诗抄》卷一《古诗二首上苏子瞻》的注释中有这样一条记载:

《遯斋闲览》:“苏老泉尝梦梅松二木,生子瞻子由,故子瞻小名梅佛子,子由小名松佛子云。”[注]啸岳鼎虎禅师手抄《山谷诗抄》,山口:洞春寺,2006年影印本。以下所引抄物皆出自此书卷一,不一一标注页码。

《遯斋闲览》(《类说》本作《隐斋闲览》)十四卷,宋陈正敏(《说郛》本作“范正敏,福州长溪县令”,生卒年不详)撰,原书久佚,仅有节编本及诸书引用,[注]现存《说郛》(涵芬楼本)卷三十二有节编本,题下标“十四卷”,实际只有十类、四十四条;《宛委别藏》本收录一卷,仅比涵芬楼本少一条;《历代笑话集》收是书二十八则;《类说》亦摘录二十八则;《诗话总龟》曾摘引其文,计《诗话总龟》前后集四条、《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三十二条、《草堂诗话》一条、《竹庄诗话》一条、《诗人玉屑》八条、《诗林广记》九条、《宋诗纪事》四条、《能改斋漫录》四条,连同《说郛》所录,共一百○七条,去其重者,共七十三条。其中皆未见此条。此书何时传入日本不详,虎关师炼《济北诗话》中曾引过一条,[注]虎关师炼:《济北诗话》,《日本诗话丛书》,东京:文会堂,1922年,第314页。但根据内容来看,有可能只是转引自宋代诗话。日本宽正四年(明天顺八年〔1464〕),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任命建仁寺住持天与清启为正使,遣贡舶三艘来华朝贡时,除皇帝回赐外,获得铜钱与书籍等特赐品,下令其属下查报前例,罗列出未曾东传而希望获得的图书目录,让瑞溪周凤撰写表文,其中就有“《遯斋闲览》全部”。[注]汤谷稔编:《日明勘合贸易史料》,东京:国书刊行会,1983年,第187页。但以上书籍携归时,正值日本发生“应仁之乱”,被山口县大内氏所劫。[注]陈小法:《入明僧策彦周良与中日“书籍之路”》,《中日“书籍之路”研究》,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61页,注26。正因如此,文明七年(明成化十一年〔1475〕)日本所派遣明使的《遣唐表》中又列有此书,称“给赐等件件,皆为盗贼所剽夺,只得使者生还而已”。[注]见横川景三所撰表文,《补庵京华前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277页。当时明朝是否将《遯斋闲览》又赐予日本尚未可知,至少到文明七年时,此书实际上并没有流传至日本,因此此说今日既无从查证,亦不太可靠。抄物中又有:

刻楮子曰:此故事,定水广主自等森藏主方书来,盖东越所见出欤。但《遯斋闲览》在此方否未见,或余书引《闲览》乎,《类说》载诸书有《遯斋闲览》,此中无梅佛子松佛子之事。

刻楮子指瑞溪周凤(号卧云山人、竹乡子,1391—1473),临济宗梦窗派,曾收集诸说为苏轼诗作注,即东坡抄物《坡诗脞说》。定水广主、等森藏主、东越不详。此处瑞溪周凤称他并未在日本发现《遯斋闲览》,推测乃是出自他书所引用的《遯斋闲览》,然而《类说》等书中又无此事。这与今天《类说》中的引用情况一致。又抄物中云:

天英曰:《宋事宝训》ト云者ニアリト云リ “训”,“鉴”乎。蕉雨本。

天英当指天英周贤,他在这里说有人称《宋事宝训》中有此条,但他亦不知此为何书,有可能是《宋事宝鉴》。然而此书今亦不传。接着万里集九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香云:或云在《诗眼》,或云范元实《诗评》,或云《遯斋闲览》,未见实据,然天章说此事,北禅载之于《脞说序》,岂无实据乎。

“香”即万里集九。范元实是指宋代范温(生卒年不详),有《潜溪诗眼》,即文中所指“诗眼”“诗评”。可惜此书今亦不传,郭绍虞《宋诗话辑佚》辑得29条,亦未见有关松佛梅佛的记载。天章不详,有可能是指画家天章周文。北禅即江西龙派,其所作《脞说序》中收录有此条,故而万里集九认为当有所据。抄物此条最后又有:

兰讲云:青松非松佛子,唯比东坡耳。然则“江梅有佳实”之句未必用梅佛子故事。

“兰”指兰坡景茝(号雪樵,1419—1501),是惟肖得岩和希世灵彦的门生。文明十一年末为相国寺住持,十七年十月为南禅寺第二百二十六世。他并没有对松佛子、梅佛子的故事本身进行考证,而是认为这一典故与诗本文并不相关,不必引用。事实上,横川景三也认为此说不可信:“苏家松佛梅佛云者,不足取焉。”[注]《梅云字说》,《补庵京华前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271页。

如此条属实,无疑是研究苏氏兄弟的一条重要材料。但不仅是五山禅僧表示怀疑,现存记载也无法证明此事。《遯斋闲览》在南宋并未亡佚,王十朋集注的苏诗中曾多次征引,如果真有此条,则宋人不应不注出,因此很可能是五山禅僧的误记。

以上诸说尽管或出自日本禅僧的误读曲解,或是其自我创造,但至少证明了当时这些说法在五山时代的流布比较广泛,也显示了五山禅僧对这类故事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们不厌其烦地追寻并津津乐道地复述这些故事,既是出自儒释道一致的自我暗示心理,也是为了更深层的目的:将宋代文学高峰的苏轼拉进禅宗中,创造一个诗文禅共通的心理社会。他们的努力并不止于对以上这些说法的追寻和复述,还表现在其将自我文人化,打破诗文与禅的界限,建立与宋代文人的对等关系上。

三、五山禅僧的转世故事:自我文人化

除对中土文人僧化故事的引用外,五山禅僧还将僧人文人化,即称自己或他人为苏轼等文人的化身或转世。佛教普渡众生的宗旨本与儒家教化世人的理想相似,五山禅僧有着强烈的三教一致思想,[注]五山时代儒释道一致论已有诸多论述,兹不赘述。具体可参阅芳贺幸四郎:《中世禅林の学問および文学に関する研究》,京都:思文阁,1981年;郑樑生:《日本五山禅林的儒释道三教一致论》,《史学集刊》1995年第2期。又,王明兵在《日本中世末期五山禅僧的“儒·释”论争与其内部分化》(《古代文明》2014年第1期)一文中也提及了这一问题。试图在宗门内构建一个独立的类儒教世界,如经常将科举用人与宗门制度相比,提到《佛祖历代通载》中“选官不如选佛”的典故。五山前期的诗僧龙泉令淬曾将虎关师炼称为“僧中太史公”,[注]《奉贺皇帝敕释书入大藏》其二,《松山集》,《五山文学全集》第一卷,第640页。而横川景三也将宋代禅僧契嵩、居简称为“僧中太史公”或“僧太史”,[注]参见《古磵字说》《书印写金刚经后》,《补庵京华全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282、285页。惟忠通恕禅师则将心华元棣称赞为“怪底才名惊一世,前身汉史姓应班”。[注]《寄心华首座寓城西次韵》《云壑猿吟》,《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第2448页。这种比拟司马迁、班固等汉代史学大家来夸赞禅僧史学成就的做法并非转承自宋人,而是五山禅僧们自己的发明,是他们对前身故事的创造性应用。

随着五山文学的成熟,他们比拟中土诗坛,构建出一个禅宗世界中的诗坛等级,以实现与中国文人的对话空间。如将绝海中津称为诗祖师、昙仲道芳与惟肖得岩诸老称为诗弟子,[注]横川景三《琴叔修首座诗稿序》(《补庵京华别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547页):“前僧录北禅翁(瑞溪周凤),曾跋予拙稿,有谓曰:昔时洛社全盛,人物如林,为诗祖师者唱于上,而为诗弟子者和于下,然得诗法而成一家者,不过两三人。北禅谕予曰:诗祖师,谓蕉坚老师(绝海中津)也;诗弟子,汝师养源(昙仲道芳)与双桂(惟肖得岩)诸老也。予退而书绅矣。”将惟肖得岩称为“诗中佛”,将瑞溪周凤称为“文中王”,[注]横川景三《松竹斋主所藏墨梅图诗后序》(《补庵京华别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554页):“投老松竹斋连城珍藏主,有墨梅图,秘而宝焉。一日谒予,求系一辞,然蕉雪(惟肖得岩)以下九老题于上,诗中佛也。北禅翁(瑞溪周凤)跋于下,文中王也。”将希世灵彦称为“诗尊宿”[注]横川景三《南阳(智凤)少年试笔》“君家幸有诗尊宿,请自斯春秉烛游”句自注“诗尊宿,谓希世灵彦也”,又见《梅云字说》。参见《补庵京华前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213、270页。“诗中之佛”,[注]横川景三《子建字说》,《补庵京华续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418页。这些称号本是称呼唐代诗人王维的,如景徐周麟《画赞》“一鸟声中日已收,断崖枯树郭熙秋。凭谁说与诗尊宿,休道不鸣山更幽”,[注]《五山文学全集》第四卷,第196页。转用来称呼本邦僧侣体现出他们对自身文学的自信。

当然,比拟为苏轼等宋代文人无疑是对禅僧个人文学成就的最高评价,这种并举也未完全局限于佛禅关系,而更多地被应用在夸赞其人的诗文。如景徐周麟《读东坡寒碧轩诗》:“寒碧轩傍吾卜邻,往还月夕又风晨。因缘不浅人兼竹,乃父僧中坡后身。”[注]《五山文学全集》第四卷,第128页。横川景三赞希世灵彦,“岩栖亦一东坡也,余岂可东坡面前,论文章哉”;[注]《功叔字说》,《补庵京华前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266页。称灵仲禅英“拜悟空塔婆,则机关比苏内翰无异;寿大寂派脉,则鼻孔与庞居士(庞蕴)一般”;[注]《月桂明公庵主率都佛事》,《小补东游后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129页。甚至将瑞溪周凤等诗僧比作苏轼、秦观等诗词大家并峙的元祐诗坛,称为“小元祐”:“春与新年一并回,无人不道被诗催。风流诸老小元祐,前度秦苏又再来。”[注]《元日立春 次东坡唱和回催来匀(“韵”),北禅和尚(瑞溪周凤)题》,《小补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4页。这些事例都显示了五山禅僧已从佛禅的攀缘上升到文学层面的比附。

五山禅僧还借用文人与三生观的关联为武器来打通诗与禅的关系。如太白真玄在回应旁人嘲笑僧人为何要作诗时就用了三生说来反击:“夫吟咏情性,感动天地者诗矣,而性之与天,泗水之徒不可得而闻焉。既不可得而闻则有焉云者,不也。唯灵山徒,见性明白,而目击三世者,始可与言诗而已矣。”[注]《悼英玉渊诗叙》,《鸦臭集》,《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第2230页。这里真玄将儒家提倡的诗吟咏情性偷换概念,认为性情是禅宗里头所讲的性,从而把禅僧变成了比儒者更具备作诗资格的人。而在这段话之后,他紧接着引用了苏轼那两句著名的偈语,称“示清净身于山色,演广长舌于溪声。黄花之郁郁也,翠竹之青青也,真如理解矣,般若旨明矣,至矣哉”,以及苏轼《圆泽传》的故事“昔灵山徒圆泽者,善李原于三世,乃有诗云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日吟风不要论,此亦非鸣于一世者也”,正是宋人尤其是苏轼在诗文中频繁地运用三生观,从而为禅僧们提供了理由和借口,让他们有机会可以证明“今上人言诗,盖庶几乎”的结论。

横川景三的《子韶字说》也是一则典型事例:“宋菩萨宰相王荆公,问张文定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亚圣后,绝无人何也?文定曰:江西(道一)、汾阳、雪峰(义存)、云门(文偃),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公欣然叹服,事具佛日《语录》。又佛日谁耶?东坡后身。东坡为谁耶?五祖戒(师戒)后身。真与俗不二,儒与释一致。”[注]《补庵京华别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528页。王安石问张方平孟子之后儒家没有传人,而张方平的回答则以儒者皈依佛教来解释。“佛日”即大慧宗杲,传说为东坡的后身,这段话出自宗杲语录,则可证此为东坡之语,并得出 “真与俗不二,儒与释一致”的结论。假借宋代文人的言论推出此结论,这中间正是三生观给他们提供了方便与契机。

另外,宋代诗学中“论诗如论禅”的思想也给予了他们理论上的支持。横川景三《以清字颂叙》中云:“无文师有谓曰:少学夫诗,若七言四句得于七佛,五言得于《棱严》《圆觉》,古风、长篇得于《华严》。严沧浪又曰:论诗犹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学之者临济下也。由是言之,吾徒之言诗也,与儒教相表里,以传不朽,实不诬焉。”[注]《补庵京华后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317页。道璨和严羽皆以打通诗禅作为目的,但出发角度不同,一为僧人立场,一为文人立场,而横川景三则综而言之,对此,他在《古印字说》中有更加深入的衍说:

抑有一说,文以经之,武以纬之,二者兼备,而后全才也。夫长篇于《华严》,五言于《圆觉》,雅思渊才,称文中王者,瞿昙之文也。流传四巷之雪月,鼓舞三论之波澜,非达磨之文也邪。盛唐诗人之归第一义,太(按:当为大)历才子之落第二义,非济水、洞水之文也邪。由是观之,向之所传心印,盖文章古印也。加之,逢掖中称达磨者二,前有囦明(陶潜),后有鲁直、海印发光,显见性成佛之旨者陶诗也,以忍默平直为养生而(四)印者黄诗也。于是乎,真与俗一致,文与武不二,皆一佛心印之所印也。古印今后手不释百家之书,口不绝三冬之史,可学者文也;游智刃于艺圃,收汗马于心地,可能者武也。[注]《补庵京华续集》,《五山文学新集》第一卷,第433页。

在横川景三看来,“文”指诗文之类文学修养,“武”指佛教中讲求的心与智,二者兼备才可称为全才。所谓的“真与俗一致,文与武不二”也即诗禅文的统一与融合。这段话中所提出的“瞿昙之文”“达磨之文”可谓是惊人的创举,将原本禅宗强调的“不立文字”从源头上打破。而后半部分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又从文人角度引用了陶渊明、黄庭坚等与佛禅有关的例子。两个世界的互相接近使得以前二者之间的界线终于在此时消弭,从中可以追寻出五山禅僧真与俗不二、儒与释一致的诗禅文皆工理想达成的轨迹。

四、代结语:转世故事与五山禅僧“诗禅文一致”的理想

虎关师炼曾称“证禅事引他氏通书,是证之贞者”,[注]《屈眴辨》,《济北集》卷九,《五山文学全集》第一卷,第134页。正是因为禅宗凡事需“证”的观念,前代高僧与文人交往的事例自然成为释氏参与俗务的佐证,南宋禅门中流行的《禅会图》等便是讲君臣圣贤文人礼佛的故事,如李翱参药山、韩愈见大颠以及祖秀著欧阳修外传等。相比之下,文人禅化的故事无疑是更具说服力的证据。

不过,早期的五山禅僧其实并没有打通诗文禅的想法,如虎关师炼在《宗门十胜》《通衡》等文中都曾屡次辨证文人与佛禅之间的隔膜关系,并且批判东坡奏请不允许高丽禅僧入宋一事为“掩贤”,甚至怀疑“文忠之谥不全乎”。[注]《通衡之五》,《济北集》卷二十,《五山文学全集》第一卷,第364页。随着五山禅僧与宋元僧人交往的密切,这种情况逐渐发生了改变。惠凤翱臧《奉赠九渊禅师游大明国序》中云:“古之南游,在李唐之世,儒者得儒者,浮图得浮图,浮图家,台教密学,大有其人。自宋之季年,吾禅尤出哲匠,前元之末,皇朝之初,其有意于赋咏者往焉,故当时佳作,往往在人之口。”[注]《竹居清事》,《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第2807页南游即前往中土游历,这段话指出:唐代至南宋中期左右的日本僧人在南游时接触的圈子很窄,仅限于与僧人的交往。到了宋季元朝时,诗僧辈出,接触的人物也扩大至文人学者,这无疑会影响到他们的观念和创作。五山时代中期的义堂周信、绝海中津等人通过实际的创作努力,基本已在禅僧中普及了诗禅文一致的观念,多引用诗句来说禅理,但仍缺乏根本的理论支持。直到五山后期,对典籍的解说和注释成为禅僧们的主要兴趣爱好,尤其是横川景三和万里集九,他们学殖深厚,广泛接触到了不少宋元明时代的类书、笔记等,借助于各种琐细的传说故事,甚至不借穿凿与嫁接,也要打通文学与佛禅,以解决其在创作上的心理矛盾。

五山后期禅僧对宋代文人也并非是后进国的膜拜,而是认为彼此间是对等世界中的平行文学。然而,他们虽然引用典籍及作品频率很高,语言逐渐脱离蔬笋气,却始终跳不出学问僧的园囿,究其原因,与这种难以消弭的执着于佛禅因缘的心理羁绊不无关系。

猜你喜欢
五山新集东坡
家乡的橘子红了
依托本土文化开发综合实践活动课程
倡导“和”文化 构建和谐新集
江苏邳州市新河镇新集小学
东坡诗元代接受论
浅析日本五山禅林的儒释一致论
俄藏黑水城《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再考
宜兴:东坡书院忆东坡
东坡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