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岭水库

2018-03-21 11:29
核桃源 2018年2期
关键词:虱子小云咸菜

当年,父亲是为求学去的佛子岭,父亲说,那一年他十三岁。在公社发动的万人扒河挖渠现场,到处是鲜艳的红旗随风飘荡,各种不同年龄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挥着铁掀,担着粪箕,一个个精神抖擞,情绪激昂地穿梭在平原上。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正值农闲时节,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干活的人们,有些人脱了袄子,仅穿着单布衣,踏着单布鞋,在工地上发出亮闪闪光。现场气氛太过热烈,年轻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内心早就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跟着人群来来往往,健步如飞间,还觉不够过瘾,担空担子时,干脆就咣当咣当着空粪箕跑着回转了。

十三岁的父亲,见到的是一个冷峻的爷爷,而与之相映衬的却是那个热气腾腾的场面。回家之后的父亲由着那股子兴奋,写了一篇作文,内容就是以挑圩的场面有关。在父亲笔墨的渲染下,枯燥而又辛苦的挑圩变得让人无限神往。父亲的作文被老师拿到了大队部,大队长又把作文拿到了挑圩临时现场指挥部。指挥部负责播音的女播音员照本宣科。女播音员坐在扩音器旁,以饱满的情绪,动听的音色读着父亲的文。那时,父亲只有四年级。那篇文把女播音员搅的情绪亢奋,脸红脖子粗的。在她的着力渲染下,原本只是有感而发的小作文,却让十三岁的父亲在挑圩的现场,一夜成名。而父亲也因为那篇作文被破例实行了连跳,从四年级跳到了初二。

那时候,乡镇里还没有中学,父亲被安排进了外地的中学读书。这就意味着父亲要跋山涉水,辗转去外地求学。父亲告别了爷爷,背着一个破棉被,背井离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对于故土的依恋,有时是没来由的。虽然原来的家只是一个低矮的土坯房,房顶是厚厚的稻草。在茅草屋里,床是用门板搭撑的,在床的旁边是独独的一个灶。那是父亲和爷爷仅有的家当,家当上落着成年不动的浮灰。这灰尘是父亲熟悉的味道,它牵绊着父亲单薄的年轮。

异地他乡,父亲的足迹更多的留在了佛子岭水库,在群山深处,一个高达七十多米,巍峨挺拔的大坝,让少年的父亲热血沸腾。雄伟的建筑,在两座山峰之间,一座大坝横空而出,极具震撼力。下截潺潺溪流,上截云天之灵气。通向江湖河畔,若是旱季,开闸放水,支援下游。若是雨水过多,形成涝灾,就关闭闸门,减少下游水位的压力。

对于这些,早先的父亲并不了解。面对着陌生的环境,少年的父亲觉得惶恐,站在人群中,手足无措。又因为跳级,幅度过大,语文勉强能跟得上,数学却怎么使劲也跟不上。父亲在说到那一段的时候,不无遗憾的心情,溢于言表。这大概也是在一年后,父亲自动退学的原因。

但父亲对于学校提及的很少,只说放寒假回来的时候,破被子和身上,生了很多的虱子。刚开始在学校时,身上生了虱子还觉得不习惯,拼命地挠痒痒,皮肤的表面都被抓的红一块,紫一块的。时间长了,就感觉不到了。不是虱子没有了,而应该是皮肤适应了虱子。适应了之后的皮肤,很安静。回家之后,父亲把自己脱得干净,把衣服塞进了铁锅里用大火煮沸,在沸水上,一命呜呼的虱子拥挤地飘浮着。

那一年多的求学,父亲唯独对佛子岭水库念念不忘。父亲说,佛子岭的山是青山,佛子岭水库里的水犹如翡翠一般的绿。而最让父亲挂怀的是佛子岭的人。山里人淳朴,实在。他们的家隔的很远,一家一户的,每次父亲经过他们的屋前时,远远的他们的笑脸就迎着父亲而来。也许是本身的人口稀少,他们对人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每一户人家的门都不曾关过,那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们在向每一个到来的人,敞开胸怀。天上是翱翔的雄鹰,奋飞的野鸭,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以及随着季节而变换的山上植被的色泽,都令佛子岭美轮美奂,美不胜收。就好像是仙境一般。

父亲对于佛子岭的记忆,有时也停留在他的一个同学和同学的妈妈身上。父亲说,班里的同学,大多数都要比他大,有几个都十七八岁了。他们和父亲一样,来自于四面八方。因为父亲小,在一帮女同学中就会得到特殊的优待。

班里有一个叫云的女孩,父亲就叫她姐姐,她是本地的,家在佛子岭水库附近。云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她就像对待弟弟一样对待父亲。除了在学校里的照顾,洗洗涮涮,还经常带父亲回她的家。每次父亲和小云远远地走在石阶上,一级一级的向小云家走去的时候,都能看到屋门口,小云的妈妈正翘首往他们望呢!

小云的父亲是管理水库的,小云妈妈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多,她还没等父亲和小云上到跟前,就从家门前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云儿,林儿,你们回来啦!你们终于回来了,我正等你们呢!饭已经备好了,竹笋烧肉,专门为你们烧的。开饭的时候,小云的妈妈一身老蓝色的布衣,头上束着一条格子围巾,专注的坐在桌旁,笑眯眯地看着小云和父亲吃 。

去的次数多,父亲有时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在星期六晚上的时候,父亲就悄悄地躲一旁,无论小云怎么叫他,他都不出来,假装没听见。等到星期一一大早小云来学校时,总会先找到父亲,小云挎着书包,左手和右手里都提溜着大瓷缸,不用打开,父亲也知道。每个星期小云的妈妈都要给他们准备,两瓷缸的咸菜。

父亲说,起初小云在吃饭时,经常把咸菜拨他碗里。后来,她每次都让妈妈多准备一份。青稞的咸菜,泛着油黄的光,微微的有点酸。对于一个孤身人,少年的父亲而言,咸菜是绝世的美味。在那咸咸的味道里,有一个母亲的体温。那体温对于幼年丧母的父亲来说,犹如春阳一般温暖。它直直插入父亲的心,令父亲百感交集。

父亲一遍遍地抚摸着瓷缸,咸菜的味道沁人心脾。父亲说,他那时候也爱哭鼻子,偶尔闻着咸菜喷香的味道,在不自觉间,心口会跟着抖动。他自己也不能控制,摸着缸子的手会随着心不停地颤抖。只一会儿,眼眶就湿润了,眼泪不径而出。

那时,父亲就会想起自己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奶奶。父亲四岁时,奶奶离开了人世。父亲说,奶奶去世的第二年,父亲从邻居家出来,竟然看到了奶奶。奶奶站在风口,远远地看了一下父亲,然后就飘走了。那时,奶奶系着生前常戴的围巾,手抄在袖洞里,缩成一团。父亲对于奶奶的记忆是模糊的,只知道奶奶会唱戏,后来在父亲耕地的间隙,我也偶尔听过父亲哼唱的拉魂腔,哀婉低沉,如泣如诉。现在想来,那或许是父亲对于奶奶的一种别样的思念,那腔调里,让人断肠。在父亲的心里,有一个柔软的地方,他轻易不去触碰。可小云姐的母亲,却那么轻而易举地走了进去。关于母亲,对于少年父亲,有过多少的憧憬和期待,他自己都说不清。以至在多年之后,虽然一直没能再回佛子岭水库,但对于小云的母亲,还记忆犹新,就仿佛还在昨天。

山里简单的生活,造就了山里人简单的个性。唯是这种简单,让父亲后来在好多年里总是不能忘怀。在他吃饭的时候,在农闲时,和一帮邻里聊天,甚至在他身体不适,疾病缠身时,他都会不自觉的想起了佛子岭,想起了那里的人。只是,很多年里,父亲再也不曾去过佛子岭。那里的山山水水只存于他的记忆中。是那样深刻和甜蜜。

后来父亲是可以留在城市的,在好多个工厂招工的时候,父亲因为肚里有点墨水,被大队推荐了去。每次都能顺顺利利地通过,可是一到要跟着走的时候,父亲就犹豫了。父亲舍不得爷爷。父亲和爷爷看上去有点生分,甚至有点冷漠,却不能让父亲就那么放下爷爷,父亲舍不得离开爷爷。他不忍心看爷爷一个人过日子,父亲说,他只要不离开那个村子,爷爷就能天天看到他,也不至于让爷爷形单影只,孤独终老。

父亲后来就一直待在那个村子,他先是送走了爷爷,最后,我们又送走了他。关于父亲的种种,父亲都留在了那个村子里,曾经那里的每一片树叶,大概都能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父亲走了二十几年了,和父亲一同生长的大树,大概都已经不再了,变成了木材的大树,或许成了一具朽木,被时间分化;或许随了某种机缘,也入了土,与父亲在地下相伴。

年轮的叠加,生命的轮转,是自然的规律,也是万物交替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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