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一棵香椿树去留学

2018-03-29 05:14曹玮
视野 2018年5期
关键词:香椿树小苗田地

曹玮

同是天涯一吃客,相逢何必曾相识。年轻的我们就这样在异国他乡,为吃一口来自故国的味道,做傻事,犯错误,寻找着、开垦着,坚守着、创造着。我们曾经带着各自故乡山河和各自历史的味道,因为吃走到一起来,几乎在异国重组了一个日趋精细的中国社会。而我们又好像毫不知情,莫名其妙地,像食物汇聚后香气消散于空气一样,带着彼此相遇的味道,悄悄分离。

1

军哥和庆哥刚来法国求学时,临时住在同一间宿舍。

他们都是山东人,军哥学物理,庆哥学生物。军哥纤瘦,庆哥壮实;军哥拘谨,庆哥从容。生活中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庆哥去超市,军哥就跟着;军哥去公园,庆哥也随着。初来法国,二人黏在一起的固定形象,譬如牛头和马面,白无常和黑无常,成双入对,不可分割。

每到商店关门、街上悄无行人的周日下午,庆哥和军哥就在屋里琢磨,究竟该吃点什么好。后来他们各自有了单身宿舍,也不过是分别不约而同地关在屋子里,自己和自己琢磨究竟该吃点什么。

如果在周日下午,军哥突然在群内不言不语,我们就能猜到,他或许又在做好吃的了。只要摸准了点儿,在傍晚时分突然敲他宿舍的门,开门的军哥一定会露出一副秘密被发现的慌张神情——他当然早已知道,以我为首的吃货团体,如此言笑晏晏地无端降臨,好比黄鼠狼给鸡拜年。

看到我们,军哥一面极力保持自己的镇定,一面用瘦弱的身躯紧紧塞住门缝,以免我们看到他厨房内的东西。

可是,十几平方的宿舍,还有什么不能一目了然?家门正对的就是开放式厨房,食物的香气可没长眼睛。果然,进门就看到他桌子上已堆了座小山,那可是一层摞着一层,略微发黄的,手掌般大小的馒头啊!

在外留学的人,深知馒头这东西的技术含量。

它是国内街头最常见的食物,但在国外,绝对是稀罕物。馒头的制作得花费大量的人工,和面揉面发面都需要技术,再加上蒸制的设备不全——想起新鲜的大馒头,留学生只能咽咽口水,或者用速冻的小馒头解馋,或者索性吃面包,把它想象成馒头。

猛然看见一堆大馒头,所有人顿时两眼放光,手也顾不上洗,一把抓起一个:“军哥,给个馒头吧!”

军哥激动起来,侧着身体,紧紧护住了馒头小山:“手下留情!一共七个馒头,从周一到周日一天一个,你吃一个,就少一个,少了一个,就少一天!”

看打劫不成,同学佯嗔着,白他一眼,笑道:“军哥,你也太小气了吧。”

人在国外,可吃的中国食物是极其有限的,正因为资源稀缺,分享中国美食就成了一个人异常珍贵的品质和许多友谊的起点。

可是我们爱军哥,更爱逗护食的他玩儿,就连庆哥听到这样的事,也笑呵呵的,最后总不忘补一句刀:“你看他老这样,所以我早就不跟他过了!”军哥听到,就抬高脖子,瞪大眼睛,朝着庆哥的方向笑着喊:“是我先不跟你过了!”

日子就在我们对军哥周日美食的侦察和反侦察中渐渐溜走了。

2

暑假,军哥与庆哥又先后回了趟国。这一趟回来,他们都因饱食终日而容光焕发,又不约而同地带回了些“好东西”。

军哥带来的,是家里种地的亲戚亲手包好的种子:香菜、小葱、菠菜,还有做厨师的亲戚亲自配好的调料:卤肉、辣子鸡……

香菜小葱在我们这个城市并不便宜,也很难找到新鲜水灵的,因此军哥决定自力更生——在花盆里种菜。

而庆哥也想到了一处,但他更高级——他带来了一棵香椿树。

说是树,其实只是一株小苗,颤颤巍巍的,根部裹着一点儿庆哥家乡的泥土。他把树苗用塑料布里外包裹得严严实实,装到箱子里托运。树苗坐了数十个小时的飞机,转了半个地球,居然还活着——为了那销魂一口,军哥和庆哥几乎都冒着被海关查禁的危险,做了一回“亡命之徒”。

来到法国后的香椿树,种在庆哥找来的陶土盆里,换上这里的泥土,倒也气息微弱地生长起来。我总是盯着香椿那暗红色的几片叶子,眼前浮现着来年的景象:春天到了,香椿发出许多嫩芽,摘下来切碎,就有了香椿拌豆腐、香椿炒鸡蛋。再过一年,它新的枝叶又生出来,长到花盆也装不下,就移植到临近的山里,在风吹日晒的自然大化中,自由滋润地生长繁殖下去——从此,中国人在法国再也不愁吃不到香椿,而香椿这道时令菜肴,最终也会进入法餐:香椿沙拉、香椿烤肉、香椿甜点……

庆哥总在这时极其严肃地喝止我的幻想:香椿树是不能随便种在外面的,自己吃就好了。法国没有这种植物,香椿繁殖快,寿命长,很容易引起生态入侵。

于是我又将希望寄托在军哥未来的香菜、小葱和菠菜上。这些种子已经在他的花盆里慢慢发芽了。

可是,或许是营养不良,它们的体型过于纤弱,绣花针一样细的苗儿,一阵风吹来都能压倒一片。军哥看着自己的菜,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等香菜长长,就能拌上牛肉;小葱长大,就能拌上豆腐。那些嫩嫩的菠菜,也能做个汤。可是,这小小花盆的小小植物,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呢?

3

军哥宿舍旁不远处是一个自然公园,一条河流从旁边经过,那里土地肥沃,草木葱郁。园丁在公园中央的空地上开辟了一个又一个长方形的园子,种着玫瑰、郁金香、薰衣草,每到花季,群蜂往来,芳香扑鼻。公园角落处,寂寞地长着些绣球花、槐树、矮竹、日本樱,围墙边的野猕猴桃即使结了果子,也无人问津。

军哥晚上吃完饭,常常去公园散步,没多久就看中了这块隐蔽的角落,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为了他的种子,他要在这里垦荒种田。

几次踩点、反复观察后,军哥还真找到一块较为平整的草地,藏在灌木丛中间,又被树木遮挡住。于是每天晚上他从实验室出来,吃完饭就拿上工具直奔空地。掀草皮,翻土,下种,浇水,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军哥垦殖的故事,也是他后来才转述给我们的。行事隐秘的他,大概要等到香菜、小葱和菠菜做成菜肴,踏踏实实地放进盘子的时候,才肯跟我们骄傲地炫耀他在这些夜晚的行程。可是,种子发芽了,长大了,却在一夜之间,诡异地一半被埋,本来齐整的田地也泥土四溅——有东西闯入他的田地。

军哥那香菜拌牛肉、小葱拌豆腐和菠菜鸡蛋汤的美梦又远了,于是,他又像一个顽固的老农民一样,轻轻刨去覆盖在小苗上的泥土,再慢慢整理自己这块希望的田野。剩下的一半小苗在军哥细心的照顾下,又欢快地长起来了。

梦想中的菜肴近在眼前。

可是,一个暖风微拂的傍晚,当军哥再次站在田地前时,却发现自己的梦又碎了——他的田地再次被毁,小苗也折腰断茎,好像被什么动物用脚狠狠踏去,就连土壤这次也翻起来,散乱地堆着。

是公园里挖洞的老鼠吗?军哥终于着急起来。

每天和小白鼠打交道的庆哥帮忙分析道:“这不像是老鼠的行径啊!所有的小苗又没被吃,地上也没洞,老鼠没有毁田的动机啊。”

“兔子?”我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公园里见过一只飞跑的野兔。或许军哥的田地无意中侵占了一只流氓兔的领地,影响了它的出行,导致兔子阶段性情绪不稳,最后打击报复?

军哥不置可否,但他仍像一個坚定的老农民一样,每天去自己的田野里,想着清理土壤,再次下种。

可当他再次于一个傍晚莅临田野,准备耕作的时候,却发现那里站着一个警察。

警察似乎已经等他很久了。他严肃地问了军哥更多严肃的问题。军哥在紧张中,最后只听懂一个意思:“这里是公共用地,你私自种植已经违法,特此提出警告。自行毁掉田地,下不为例。如有再犯……”

至此,那些新鲜香菜、小葱、菠菜的美食之梦也彻底破灭。

这边希望的田野覆灭,那边庆哥的香椿树也没什么生气。香椿已经出国好几个月,可还是只有两簇叶杆,也不落,也不长,半面生,半面死。

这种状况后来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我曾经问庆哥,他有没有在这年的春天吃到香椿拌豆腐。庆哥特别悲凉地看着我,“你看,一棵孤独的香椿和我住在一起。我去实验室,他就一个人,我回来,也没人说话,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叶子还不够我一盘菜。我越看心里就越难受。”

庆哥说这话的时候,军哥已经毕业回国。

庆哥最终还是没有在法国吃到不远万里带来的香椿,他也不愿让它再在异国他乡饱受作为一棵树孤单的痛苦。庆哥回国那天,一把火烧了那棵养了好几年的香椿树。

人在食在,人走食亡,这也是我所见过的留学生吃货中最悲壮的故事。

(俞晨元摘自“人间工作室”)

猜你喜欢
香椿树小苗田地
会开花结果的香椿树
拯救小苗
结果的树长不高
安其的田地
非遗保护与巴身小苗寨“常胜”乐器文化管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