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在看这里的人间(1)

2018-04-04 02:25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3期
关键词:土炕女娃杀人

朱伟

贾平凹

在我认识的作家中,贾平凹是写作最勤奋、产量最高的。他至今为止出版了16部长篇小说,大约写了四五十部中篇小说,200多篇短篇小说,还有大量的随笔散文。从1973年开始写作,45年他写了大约1500万字。

贾平凹与我年龄相近,只小了几个月,其创作始于70年代初,他在西北大学中文系当工农兵学员时。他离开农村是1972年,19岁。他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叫《一双袜子》,是与同学冯有源合作,发表在1973年陕西省“工农兵艺术馆”编辑的一本月刊《群众艺术》上。这篇习作写一个少先队员铁蛋,被雷锋补袜子省钱支援灾区的事迹所感动的故事,其中雷锋的战友王大力,是电影《雷锋》中的人物。平凹刚开始是写儿童文学,1977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就出版了他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兵娃》。《兵娃》是写一个人小志大的中学生,在“文革”后期“学大寨”的背景下,这个“兵娃”进豆腐坊,跟一位有私心杂念的“万有叔”卖豆腐、做豆腐,割他“私字尾巴”的故事。平凹将这些早期难拿出手的习作都收在他的小说集中,他不避讳这些历史印迹。

我认识平凹很晚,1986年,在《人民文学》工作时,由王勇军带着,从太原到西安,拜访了一大批作家。王勇军帮我回忆,是平凹带我们去吃的羊肉泡馍,教我们怎么掰馍。去的应该是回民坊,记得清楚是很小的门脸,聊天情境却都已模糊了。《人民文学》的编辑是分片管作家的,一直是向前大姐管西北,陈忠实、路遥、贾平凹都是向前的作者,向前的女儿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雕塑家向京。当时我们去太原、西安,是为筹备1987年一二期合刊的,是客串。

其实,70年代末,我在《中国青年》杂志文艺部工作时,就读过平凹的稿子。那还是他到处投稿的时代。他的稿子是写在稿纸背面的,不按稿纸的格,用小小拥挤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大约是为节省稿纸。那时写作勤奋的两个贾,一个是河北的贾大山,另一个就是陕西的贾平凹。

平凹的成名作,是1978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满月儿》。这小说中的“我”是回老家养病的“陆老师”,满儿、月儿是“我”视角中,性格互为对比的一对姐妹。月儿爽朗,好动;满儿沉静,内敛;好学钻研的满儿沉浸在小麦育种中,还自学英语。这小说主题是,姐姐满儿的理想最终影响了妹妹月儿,这是平凹写作还稚嫩的阶段,我觉得他的早期短篇就像是素描,笔触朴实地捕捉他熟悉的乡村人物特征。这篇小说获得了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我一直觉得,平凹在他创作的40多年里,之所以能一直往前走,一是因为他能远避中心,甘居一隅,安静、勤奋,就写自己熟悉、理解的生活,排他其实并不容易;二就因为这样的安居加勤奋,慢慢就积累起结实的基本功。就像盖高楼,别看底下的石子不起眼,但根基牢固。我读他的一篇《静虚村记》,说他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欢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思想,静静地作文”。静虚是《吕氏春秋·知度》中用词:“有道之主,因而不为,责而不诏,去想去意,静虚以待。”责己厚而不宣,因由修而不为,方能纯朴蒙厚。

伤痕文学遍地时,平凹只安心写他的平淡人事。他写过这样的文字:“我读过许多关于知青的小说,那些城里的孩子离开了亲情,离开了舒适,到乡下去受许许多多的苦难,应该诅咒,应该倾诉,而且也曾让我悲伤落泪。但我读罢了又常常想:他们不应该到乡下来,我们就应该生在乡下吗?一样的瓷片,有的贴在了灶台上,有的贴在了厕所里,将灶台上的拿着贴往厕所,灶台上的呼天抢地,哪里又能听到厕所里的啜泣呢?”

他搬去静虚村是1980年,1981年后,创作中就有了些读后萦绕你,驱逐不去的揪心。这揪心来自他对那些质朴的乡村人更深层面的挖掘,来自他对这些乡亲极浓厚的感情投注。比如1981年写的短篇小说《土炕》,1982年写的短篇小说《油月亮》。《土炕》以极简洁的叙述,写一铺炕与一个善良乡村妇女的一生。19岁她嫁进窑洞,这炕占了整整后半个窑,她建议将炕盘小,丈夫不同意,说生儿育女,这炕上十个八个都能睡下,她就想象炕下一长溜鞋子的模样。但她终不能生,倒是救助了一个女八路,在炕上生下一个女娃。女八路生下娃就找部队去了,丈夫死了,她就独守一铺大炕,将女娃带大。女娃长大了,解放后女八路坐着汽车来,就把她接走了。这女娃进了城,高中毕业,女八路死了。她参加了工作,信越来越少;也当上了干部,就没信了。然后,“文革”,成了“走资派”,又将自己的知青女儿托付予她,她又像待自己孙女一样,卫护这女娃。“走资派”帽子摘掉后,“孙女”回了城,后来又没音讯了,只剩下她一个老人。村里人问她为啥不去找城里的母女,她说:“我五保了,还要什么呀?”最后,老死前,她也不让告诉城里那抚养过的母女。她死了,窑空了,过了几年,就在雨中塌了,炕就埋在了里面。结尾是,后来省上、县上干部下乡,好些女干部来问起她,“知道人死了,窑塌了,都伤心落泪,怀恋那土炕,说土炕真好,又大,又舒服”,因为她们都曾睡过这铺大炕。

这是平凹早期小说中最感动我的一篇,写得极其平静,通篇波澜不惊,内涵却很多很多,牵人心弦。

《油月亮》则是另一种阴冷的写法。“油月亮”其实是饺子铺里一个小女孩的说法。她奶奶说,碗里的油珠就像一颗颗太阳。女孩就说,油珠花儿是半圆的,这就是“油月亮”。小说中的尤佚人杀了八个人,審讯员问他,杀人动机是图财害命,还是因奸杀人?他的回答是“油月亮”。这“尤佚人”的名字耐琢磨,荀子说:“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按此说,佚是逃遁的遁、丢失。而换了一个角度,性佚是失性,又是恣纵了。尤是尤其。

这个尤佚人为什么杀人?平凹说他住在一个天造地设“瘪”的穴位里,“却享受不到那一种文化,活人就觉得非常没劲”。“文革”中爹成了武斗队长,甩下娘走了;娘被轮奸,喝了老鼠药死了;家里一贫如洗,他又长得七分像人,三分如鬼,于是“见不上肉也喝不上汤”。这“肉”当然指一个男人的正常欲望。尤佚人杀人的原始动机,似乎就因这无法解决的欲望。这大约是平凹在小说里第一次写乡村人粗陋勃起冲撞的性。但他杀的又不全是女人。平凹写这小说,故意拐弯抹角,他写尤佚人在梦后对娘说“是这东西让我杀人,我不要它了”,就用剃刀将其割了。但没了杀人的祸根,他仍冲动,有杀人的欲望,所以,最后被定为“歇斯底里杀人狂”。那么,“油月亮”究竟与他杀人是什么关系?小说结尾,宣判前他说:“油月亮就是人油珠花儿。”其他油花都是圆的,人油是半个圆。那么,他杀人是为卖肉?令人毛骨悚然了。有些小说,作家是有意似是而非,让你难辨真伪的,就如尤佚人这名字。这小说的最后一笔,尤佚人在宣判书上认真按了个指印,指印半圆——“一个红红的油月亮”。联想到小说里说他“在瘪家沟无足轻重,走了不显宽松,回来亦不怎么拥挤”,你就感觉到了那种,人被轻薄,原始、残酷的悲凉。(待续)

《山地笔记》是贾平凹在1979年出版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了《满月儿》等30多个短篇,上海文艺出版社将其收入“萌芽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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