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联合王国”到“联邦王国”？
——苏格兰独立运动背景下的英宪变革

李 亢

(北京大学 法学院，北京 100871)

一、引子——出乎意料的胜利

1967年的11月2日，苏格兰南拉纳克郡的行政中心汉米尔顿举行了议员递补选举。这一选举的结果让许多人目瞪口呆：支持苏格兰独立的苏格兰民族党所荐举的候选人温妮·尤因(Winnie Ewing)赢得了这次选举。

温妮·尤因是一名律师。或许是作为律师的口才，帮助她赢得了这场对于苏格兰民族党来说异常艰难的战役，成功挺进西敏宫。[1]71近半个世纪后，当苏格兰民族党在2015年英国议会大选中成为西敏宫的第三大党时，人们可能会觉得苏格兰民族党的候选人温妮·尤因赢得一个席位的胜利，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但在当时，这却是让整个联合王国震惊的新闻，因为在此之前，主张独立的苏格兰民族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党，几乎没有在政治竞技场上取得过任何有意义的成功，而温妮·尤因更是被认为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

许多年后，温妮·尤因在自己的自传中回忆，当时连苏格兰民族党的领导都不认为她能当选，只是鼓励她取得一个较好的成绩，然而，结果却是如此地出人意料。她说：“我的人生从此改变了。汉米尔顿的选举使我声名鹊起，不仅仅是在苏格兰，也包括整个英国，甚至超出了英国。”[2]

二、辩论——“西洛锡安问题”的提出

温妮·尤因的当选，被称为苏格兰独立运动史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在此之后，苏格兰独立的声音在政治舞台上渐渐清晰。

为了回应这一凸显的问题，英国政府在1969年4月15日成立了“皇家宪法委员会”(Royal Commission on the Constitution)研究对策。1973年10月31日，该委员会完成了最终的报告。针对苏格兰等地出现的关于独立的声音，该委员会在报告中对传统的中央集权模式进行了检讨，同时，明确拒绝了分离与联邦这两种方案，其理由是分离会使联合王国分裂为数个拥有完全主权的独立国家，而联邦制则涉及在联合王国内部创造数个与中央分享主权的邦。最终，委员会认为权力下放是最为可行的方案，这既不会导致分裂，并且地方在拥有管理自身事务权力的同时也能确保中央拥有完全的主权。[3]具体来说，苏格兰和威尔士应当选举并成立他们自己的立法会(assembly)，并由联合王国议会将其一部分权力下放给苏格兰立法会和威尔士立法会。

1976年，英国首相易人。詹姆斯·卡拉汉(James Callaghan)接替辞职的哈罗德·威尔逊(Harold Wilson)就任英国首相，他对皇家宪法委员会的这份报告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在他的努力下，《苏格兰法草案》和《威尔士法草案》被提上了议会的议事日程，这两份法案旨在建立苏格兰立法会和威尔士立法会，并向其下放一些原本由联合王国议会所拥有的权力。

1977年11月14日下午，位于泰晤士河西岸的西敏宫，英国下议院的议员们在这栋古老的建筑里就《苏格兰法草案》展开激烈的辩论。来自苏格兰西洛锡安(West Lothian)选区的苏格兰工党议员谭姆·戴利埃尔(Tam Dalyell)是这一草案的激烈反对者。他侃侃而谈，认为这份草案并没有为解决英格兰与苏格兰之间的问题提供什么长远的方案，并且，即使这份草案付诸实施，它也不可能有长久的生命力。没准，它的寿命可能只有5年或10年。至于有议员说这一草案的实施可能会导致一种联邦制，戴利埃尔却说，情况可能会更糟。最后，戴利埃尔在议会辩论中申言：

“英格兰的选民们和各位尊敬的英格兰议员，你们会忍耐多久？至少119名来自苏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的议员可以就英格兰的政治行使重要的，有时候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然而英格兰议员自己却对苏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相同的问题没有任何发言权？”[4]

戴利埃尔一语击中了英国实施权力下放后，必然将出现的宪法政治困局。有着悠久历史的英格兰议会早已在1707年，就与苏格兰议会合并成了大不列颠议会，后来又演变为今天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议会。联合王国议会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直接统治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及北爱尔兰，并为这四地立法。然而，由于拟议的权力下放并不针对英格兰，故权力下放正式实行后，只会分别成立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三地的立法机关，英格兰的内部事务将继续在联合王国的议会上进行讨论，而苏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三地的诸多内部事务则由他们自己的立法机关来讨论。那么问题就自然出现了：为什么来自北爱尔兰、威尔士和苏格兰的议员可以在联合王国的议会上就英格兰的事项发挥影响力，而来自英格兰的议员却不能就北爱尔兰、威尔士、苏格兰相同的事项发挥影响力？

后来，右翼的议会议员埃诺奇·鲍威尔(Enoch Powell)在回应戴利埃尔的这段话时说：“最终，我们理解了这位尊敬的来自西洛锡安的议员所要表达的意思。我们将其称之为‘西洛锡安问题’(West Lothian Question)吧！”[5]259从此，“西洛锡安问题”这一术语便用来指称英国宪法政治所面临的此种困境。

三、斗争——权力下放走向现实

尽管在议会的辩论中有诸多的反对声音，但是《苏格兰法草案》与《威尔士法草案》最终在1978年获得了通过。根据规定，这两个法案的最终生效需要分别获得苏格兰人与威尔士人公投的通过。

然而，在1979年3月1日举行的公投中，苏格兰人和威尔士人否决了这两个法案。以苏格兰为例，尽管通过的门槛设置得并不太高，也即只要有全体选民的40%同意，《1978年苏格兰法》即可生效，但苏格兰人似乎对投票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有64%的选民参加了选举，赞成者有51.6%，也即只有全体选民的33%支持《1978年苏格兰法》。[1]52这也就意味着，所幸，西洛锡安问题暂时只是一个理论上的存在。

然而，在随后的时间里，政治精英们并没有放弃对苏格兰独立的追求。公投后不久，苏格兰的政治精英们便成立了“争取苏格兰立法会运动”(Campaign for a Scottish Assembly)，主张建立自治政府。在反对自治的保守党撒切尔首相执政期间，争取苏格兰立法会运动持续向其施加压力。民众在政治精英的呼吁和鼓动下，对苏格兰自治的要求也越来越得到加强。1988年，争取苏格兰立法会运动起草了《苏格兰权利宣言》，声称苏格兰人有权决定自己的政府形式。*关于苏格兰权利宣言的重要意义和影响，参见文献[6]。同年3月30日，签署仪式在位于爱丁堡的苏格兰长老会大会堂举行，许多政治精英、教会以及工会的代表参加了这一活动并签署了宣言。该宣言开篇便以极富感染力的话语宣告：

“我们，以苏格兰宪法会议之名集会，特此承认苏格兰人民在决定最适合他们需要的政府形式方面，享有主权权利，同时也特此宣示并且保证，在我们所有的行动和审议中，苏格兰人民的利益都是至高无上的。”[7]

几乎所有在任的苏格兰工党和苏格兰自由民主党的议会议员都签署了《苏格兰权利宣言》，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西洛锡安问题的提出者：谭姆·戴利埃尔。[8]

《苏格兰权利宣言》促成了苏格兰宪法会议(Scottish Constitutional Convention)的成立，并取代了争取苏格兰立法会运动的作用。1995年11月30日，苏格兰宪法会议发表了蓝皮书《苏格兰的议会与苏格兰的权利》(Scotland’sparliament,Scotland’sright)，旨在推动权力下放。在政治精英们的鼓动下，民众对苏格兰自治与权力下放的呼声也越来越强。1997年，英国举行大选，工党领袖布莱尔承诺胜选后将在苏格兰推动就权力下放问题的公投。随后，工党取得大选的胜利，布莱尔担任英国首相。同年9月，苏格兰权力下放公投在苏格兰举行，这一公投就“是否成立苏格兰议会”和“苏格兰议会是否应拥有税收变更权力”两项问题举行表决。最终的结果显示，这两项问题都获得了较高比例的通过。[9]

次年，1998年11月17日，联合王国议会最终通过了由工党政府提交的《1998年苏格兰法案》。这一法案明令设立苏格兰议会。两天后的11月19日下午4点19分，时任下议院议长的贝蒂·布思罗伊德(Betty Boothroyd)女士宣布，《1998年苏格兰法》获得女王的御准。[10]

由于现时的联合王国议会可以追溯到1707年根据《联合法案》(TreatyofUnion)合并英格兰议会与苏格兰议会而成的大不列颠议会，合并之后，原英格兰议会与原苏格兰议会自然不复存在，基于此，英国官方更愿意将权力下放后成立的苏格兰议会视为新成立的地方议会，而非是1707年已经不复存在的苏格兰议会的恢复，否则，联合王国议会的合法性将受到质疑，英国宪制的根基也将受到破坏。但显然，苏格兰的民族主义者并不关心这一问题。前文所述的温妮·尤因，即代表苏格兰民族党第一次挺进西敏宫的议员，其时任苏格兰议会的临时负责人。苏格兰议会的首次会议于1999年5月12日举行，温妮·尤因在开幕致辞上以这样一段宣告开始了议会日程的运作：

“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也一直想听到别人说，我就以这句话为开始：在1707年3月25日休会的苏格兰议会，特此重新召开。”[11]

至此，权力下放从理论走向了现实，西洛锡安问题也从宪法政治的假设问题变成了宪法政治的现实困境。

四、投票——“西洛锡安问题”的困境

2003年11月，英国下议院就是否在英格兰引入NHS基金信托机构所运营的医院一事进行表决。如果这一事项只由英格兰的议员进行投票，则不可能被通过。然而，44名苏格兰工党议员的赞成票却使得这一议案以微弱多数顺利过关。而在次年1月，一项由工党政府提交的就允许英格兰与威尔士的大学收取不同学费的议案，以五票的优势勉强通过。这一议案和苏格兰及北爱尔兰没有任何关系。但只有苏格兰保守党议员彼得·邓肯(Peter Duncan)以与苏格兰无关为由拒绝投票。其他72名来自苏格兰的议员，多数人都选择了投赞成票。无疑，苏格兰议员的支持使得工党政府这一颇受争议同时又与他们无关的议案获得通过。[12]

拒绝投票的苏格兰保守党议员彼得·邓肯在此前议会就上述问题的辩论中对西洛锡安问题所造成的困局表示了担忧：

“……必须承认权力下放改变了联合王国……英格兰没有法律上的权力去影响在苏格兰的相同的政策。这就是危机。而工党议员们却拒绝接受这个问题的存在。”

“解决方案非常清楚。权力下放需要稳定来达致成功。我们这些苏格兰保守党与统一党的人承认权力下放是苏格兰人民的意愿，同时它也需要能起作用。仅有的另一个选择是具有破坏性的民族主义的解决方案。”

邓肯还专门对西洛锡安问题的提出者戴利埃尔先生的观点进行了评论：“尊敬的来自林利斯哥的议员戴利埃尔先生曾在他的书中陈述了这样的观点：‘权力下放：英国的终结？’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相信权力下放是行之有效的，同时也不会导致联合王国的终结。但是我们需要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权力下放的一部分，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邓肯并且慷慨陈词：“我是一个坚定的统一主义者。我相信联合王国的成功。我希望它能永续长存，我希望它能稳如磐石，我希望它能行之有效。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我们能在今天去解决这个问题，以及很久以前就已经提出的西洛锡安问题。”[13]

五、联邦——联合王国热议的方案

如何解决西洛锡安问题，在英国内部引起热议。

一种观点是英格兰议员投票解决英格兰的事务。早在权力下放实行之初，保守党主席威廉·黑格(William Hague)就提出了“英格兰人投票表决英格兰法律”的主张。他说：“苏格兰的议员能投票决定发生在英格兰的事情，而英格兰的议员不再能够投票决定发生在苏格兰的事情，这种情况明显是不公平的。我认为我们不应该一直这样。”他甚至许诺，只要保守党在大选中获胜，他就停止苏格兰议员就“英格兰法律”进行投票的权利。[14]在2009年针对联合王国议会的议员所做的一项调查显示，38%的议员赞同苏格兰的议员应当被禁止就英格兰的事项进行投票。[15]然而，这一解决方案却存在许多问题。首先，什么是英格兰事项并不是一件容易区分的事情，没有明确的判断标准。其次，这一举措有可能使英国议会陷入混乱与分裂。最后，这种主张也容易被对手攻击为“狭隘的英格兰民族主义”。[16]

基于此，联邦制被很多人认为是在不解散联合王国的前提下最能一劳永逸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案，也即打造一个由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以及北爱尔兰四个成员邦所组成的联邦王国，四地都有自己的立法机关，这四个立法机关与联合王国议会的立法管辖权通过宪法予以划分与规范。联邦制不仅能一举解决西洛锡安问题所带来的困局，也被认为能满足一部分苏格兰民族主义者的诉求，缓解独立运动所带来的压力。在英国，从学界到新闻舆论界再到政界，都有相当多的人支持联邦制方案。特别是2014年苏格兰独立公投，以及2015年英国大选中苏格兰民族党史无前例地成为议会第三大党，进一步深化了西洛锡安问题所带来的困局。这两件事情所引发的冲击，使得人们对联合王国是否应采用联邦制的讨论变得更为热烈。

在政界，苏格兰自由民主党是联邦制的长期支持者。在2006年3月，由苏格兰自由民主党设立的“斯蒂尔委员会”(Steel Commission)发表了一份报告《斯蒂尔委员会：迈向联邦制：苏格兰问题的一种新的解决方案》(TheSteelCommission:MovingtoFederalism:aNewSettlementforScotlland)。该报告一方面认为联合王国的议会应当将更多的权力授予苏格兰议会，另一方面呼吁英国应当采用联邦制。2012年10月，苏格兰自由民主党设立的“地方自治与群体自治委员会”(Home Rule and Community Rule Commission)发表了一份报告——《联邦制：苏格兰最好的未来》。这一报告阐述了苏格兰在联合王国内实行地方自治的细节，也即既能掌握大多数的内部事务，同时又能依然享有来自联合王国的保护。同时这一报告还阐述了地方自治在21世纪如何运作。报告显示，苏格兰的地方自治运行良好，但是如果英国变为联邦制国家，一切都将更好。这份报告还列出了实行联邦制的五点好处，其中最后一点就是它能够解决西洛锡安问题。[17]苏格兰公投举行前，威尔士首席部长卡文·琼斯(Carwyn Jones)表示，苏格兰独立公投意味着应当终结英国威斯敏斯特的议会主权，将更多的新的权力下放给加的夫和爱丁堡的政府。当前的宪制安排已经不再有效，英国应当成为一个联邦制国家。[18]通常被认为是对联邦制持否定态度的英国保守党，其内部也发生了变化。在2015年5月，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公开支持联邦制。[19]在苏格兰民族党内部，也有支持联邦制的声音。曾任苏格兰议会议员和苏格兰司法部部长的肯尼·麦卡斯基尔(Kenny MacAskill)曾在《泰晤士报》上撰文认为，苏格兰应当考虑一种联邦制的未来。在联邦制度下，将有机会打破折磨苏格兰的宪法政治僵局，避免苏格兰考虑大胆的和激进的选项。[20]

新闻舆论界对英国采用联邦制的呼声也越来越多,甚至认为英国实质上正在走向联邦制。在2015年5月英国大选苏格兰民族党获得巨大胜利后，英国“商业内幕”网站的财经编辑丽阿娜·布林迪德(Lianna Brinded)女士在时评中指出：这一选举结果只能进一步强化对“英格兰人投票决定英格兰法律”的追求，因此，“这意味着联合王国的议会会进行一些程序性的改革，以防止苏格兰的议员就主要影响英格兰的立法进行投票。联合王国将快速走向联邦制”。[21]同样是受2015年5月英国大选苏格兰民族党取得巨大胜利的影响，英国《卫报》的专栏作家蒂莫西·加顿·阿什(Timothy Garton Ash)发表文章指出：“我们需要一个联邦的英王国。否则，这种震惊的选举结果会成为英国剧终的开始……”[22]专栏作家大卫·托兰斯(David Torrance)认为，批评英国不能采用联邦制的人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从权力下放开始，英国已经变成了一个准联邦制国家，过去那些关于议会主权和英国宪法的观念，已经被修改了。[23]大卫·马昆德(David Marquand)发表在英国《展望》杂志上的《不列颠合众国？这是拯救联合的唯一路径》也认为，面对苏格兰的公投，联邦制是唯一避免联合王国分裂的方法。文章同时也分析了在英国实行联邦制可能存在的一些障碍，比如一个过于强大的英格兰，而这种情况在同样实行联邦制的美国是不存在的。[24]

在英国的学界，爱丁堡大学法学院从事宪法学研究的斯蒂芬·蒂尔尼(Stephen Tierney)教授是联邦制的倡导者。2015年，蒂尔尼教授发表的《面向一个联邦的联合王国？来自美国的经验》一文中，除了为英国采用联邦扫清一些理论上的障碍外，还专门与美国式联邦进行了比较，其中一点即是：“英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它接受通过民族自决权来做出根本性的宪法决定，包括分离。而美国自内战以来，就努力强化这样一种观念：一个单一的国族(national people)和一个不可分裂的国家。”[25]任教于伦敦国王学院的安德鲁·布利克(Andrew Blick)博士则称，“联邦制”这个术语长期以来在英国都是个不光彩的词，“但最近，特别是大约从2014年9月苏格兰独立公投以来，人们的立场开始发生了变化。持不同立场的政治家以及许许多多的评论家现在都愿意谈及一个‘联邦的’英国是令人满意的，同时也甚至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一种结果”[26]。

对英国采用联邦制，反对的声音并非没有*例如苏格兰的统一党(A Better Britain - Unionist Party)一直鲜明地反对联邦制甚至是权力下放。在该党的官方网站上，有大量表达此观点的文章。，然而联邦制，或者某种形式的准联邦制，在当下坚持统一主义的工党、自由民主党以及保守党的思想中，占据着主流地位。所以，如今英国的政治竞技场，一边是当今已经成为联合王国下议院第三大党的苏格兰民族党为苏格兰独立摇旗呐喊，另一边则是反对独立的统一主义者祭出联邦制的灵丹妙药，企图以此避免联合王国走向分裂。在这种形势下，任何反对联邦制的声音，皆如细丝，若蚊蝇，似喃喃自语。*如前所述苏格兰的统一党，在2016年苏格兰议会选举中，该党在格拉斯哥地区参选，最后只获得了1%的选票。参见文献[27]。

六、结语——英宪前途未可知

温妮·尤因在1967年破天荒地代表苏格兰民主党挺进西敏宫时，是38岁，这一年既是苏格兰独立运动的转折点，也是她步入政坛的起点。又过了38年，即2005年，她提出退休。在38年的政治生涯里，她一直致力于苏格兰民族主义运动。她从联合王国议会议员做到欧洲议会议员，在苏格兰议会成立(恢复)时，又成为苏格兰议会议员。在欧洲议会期间，因为她强烈地主张维护苏格兰的利益，被送绰号“苏格兰夫人(Madame Ecosse)”[1]72，从此这个绰号便一直伴随着她。在她退出政坛那年，她的身份是苏格兰民族党主席。但“尤因”这个姓氏并没有退出政治舞台，她的儿子费格斯·尤因(Fergus Ewing)、女儿安娜贝勒·尤因(Annabelle Ewing)以及儿媳玛格丽特·尤因(Margaret Ewing)都以苏格兰民族主义者的身份活跃于政治舞台，都担任过苏格兰议会或联合王国议会的议员。谭姆·戴利埃尔曾将这一苏格兰政坛上活跃的家族戏称为“尤因王朝(Ewing dynasty)”。[28]

谭姆·戴利埃尔就是前文所述的“西洛锡安问题”的提出者：1977年，权力下放还在理论阶段时，戴利埃尔在议会辩论中的一番话击中了它必然将造成的英国宪法政治的困境。后来，另一位政治家鲍威尔将之称为“西洛锡安问题”。鲍威尔在英国的政治舞台上以其右翼色彩著称，作为保守党议员的他不仅是一个坚定的统一主义者从而坚决反对权力下放，而且还强烈反对英国的移民政策，排斥移民，他的言论最终使他被保守党主席爱德华·希思开除出影子内阁。许多年后，鲍威尔病危，弥留之际，戴利埃尔专程去看他。鲍威尔见到戴利埃尔后，动人地对他低声说：“我把西洛锡安问题遗赠给你了。”[5]259

戴利埃尔如今已年过八旬。在1977年，他出版了一本著作，书名叫《权力下放：英国的终结？》(Devolution:TheEndofBritain?)。[29]25年后，即2002年，他又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权力下放：英国的终结》(Devolution:TheEndofBritain)。[5]作为曾经权力下放的坚决反对者，如今的他心情或许是悲凉的，所以在这篇文章的末尾，他说：“对于联合王国的未来，我感到很沮丧，很绝望。”[5]262

而新一代的统一主义者不仅热情地拥抱权力下放，甚至已经开始坚信，联邦制是避免联合王国分崩离析的唯一办法。前文所述的苏格兰保守党议员彼得·邓肯，2004年他曾以一项只涉及英格兰与威尔士的关于大学收费的法律与苏格兰无关为由而拒绝投票，并对自己统一主义的信仰慷慨陈词，而在苏格兰公投后的一年，即2015年，邓肯发表文章支持联邦制：“我们必须清晰地知道：苏格兰问题只存在两个结局：或者通过第二次公投走向独立，或者我们建立一个以联邦制为基础的联合王国。保守党越快接受这一现实，避免彻底独立的概率就越大。”“对于我们联合王国的热爱者来说，选项现在是再简单不过了——联邦或者毁灭。”[30]

传统的统一主义者大多反对权力下放，新一代的统一主义者却热情拥抱权力下放的升级版——联邦制。前者认为权力下放会导致联合王国的分崩离析，后者则坚信只有联邦制才能维系已然貌合神离的联合王国，并解决西洛锡安问题所带来的宪法困局。这种变化的背后，涉及时代的变迁、观念的变更，特别是政治力量的此消彼长。然而，必须指出的是，英国选择联邦制是否真的能避免走向分裂姑且不论，但其必然会对英国宪法制度的基本原则造成最彻底的冲击，从布莱克斯通到戴雪再到詹宁斯等众多学者所总结并为人们所熟知的那些英国宪法的基本特征必然将不复存在：

(1)典型的联邦制国家，其议会通常都由两院组成。其中一院代表人民，由人民直接选举产生；另一院则代表联邦的各成员邦，以成员邦为单位选举产生议员，各成员邦无论地域广狭，人口多少，一般都拥有相同数量的代表，从而体现联邦制下各成员邦一律平等的基本原则。但在英国，两院制仍然在形式上延续着中世纪以来贵族与平民互相制衡的设置，下议院由民选产生，但上议院的议员都是由非选举产生的贵族和宗教人士充任。如果英国实行联邦制，必然要对其议会特别是上议院进行根本性的改革，而这就涉及英国宪法制度重大的变化。

(2)另一个将改变传统英国宪法制度面貌的是宪法典问题。尽管英国宪法是否以不成文宪法为主要特征或者说其宪法政治的运作是否在实际上依赖不成文宪法是一个存在争议的问题*相关的争议参见文献[31],以及翟志勇对强世功的批判，见文献[32]。，但毋庸置疑的是，英国不存在宪法典。同时，尽管20世纪以来，英国涌现出一系列成文的宪法性法律，但都是由英国议会通过的。然而对于联邦制国家来说，因为涉及联邦中央与各成员邦之间的权力划分这种根本性的问题，不可能遵循不成文宪法等宪法惯例，而必须通过文字的形式予以明确，且能承载这种解决联邦制国家根本性问题的文字的，只能是一部宪法典。*这就涉及联邦制与英国当前实施的权力下放的区别。尽管权力下放赋予苏格兰等以高度的自治权，但英国仍然不是一个联邦制国家，因为权力下放的决议是由英国议会单方面做出的，从理论上来说，英国议会也可以单方面收回。但对于联邦制国家来说，联邦政府与各成员的权力划分却是由宪法规定的，联邦制国家的特点也决定了关于权力划分的宪法规定非经联邦议会和绝大多数甚至全部成员邦立法机关的同意，不得修改。此外，鉴于联邦制国家的特点，这一宪法典不能如同先前的那些宪法性法律那样只由英国议会通过，必须同时获得绝大多数甚至全部成员邦立法机关的批准。因此，不存在宪法典这一典型的英国宪法制度特征也将因为实行联邦制而被改变。

(3)英国实行联邦制对传统英国宪法制度最彻底的改变将是终结议会至上的原则。任何一个稍微了解英国议会制度的人，都听说过德·洛尔默(De Lolme)的那句关于英国议会的名言：“议会除了不能把男人变成女人和把女人变成男人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33]戴雪在《英宪精义》的开篇第一部分就阐述“议会主权”，认为英国议会“可以造法，亦可以毁法；而且四境之内，无一人复无一团体能得到英格兰的法律之承认，使其有权利以撤回或废置巴力门的立法”[34]。戴雪并进一步提出了议会主权两点具体内容，即“议会的无限立法权威”和“无竞争的立法权力”。然而，英国实行联邦制意味着，由于宪法所确立的联邦与各成员邦之间的权力划分，纵使是曾经无所不能的英国议会，也不能侵犯成员邦在立法领域的管辖权。这必将从根本上瓦解英国的议会主权原则，从而彻底改变英国宪法制度的面貌。

未来的英国，是否真的会从联合王国走向联邦王国？笔者并不擅长预测，并且相信历史的发展受多种因素的影响，预测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毫无疑问，如今英国的宪法制度，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变化是必然的，并且必然是实质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必然涉及英国宪法制度的那些基本原则，例如议会至上、不成文宪法等。总之，从布莱克斯通到戴雪再到詹宁斯等学者所总结并为人们所熟知的那些英国宪法制度的基本特征，必然会发生重大的变化。而20世纪晚期以来，随着权力下放、《人权法案》的通过、英国最高法院的成立以及英国入欧和脱欧，这种变化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而苏格兰日益强烈的民族主义与独立诉求所带来的冲击，更不知要将这种变化带向何方。

然而，从历史长远来看，变化必然是缓慢的，尤其是在英国。英国议会主权的确立，如果以1215年《大宪章》的签署开始起算到1688年光荣革命的胜利为终止，一共用了473年。其他涉及宪法制度基本原则的变化或确立，也几乎都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故而，今人可能皆无法亲历苏格兰独立运动影响下英国宪法制度最终的归宿，只能瞥见一个站在十字路口上踌躇不前的身影。

参 考 文 献

[1]MCKAY G. The lion and the saltire: a brief history of the Scottish national party[M]. Raleigh: Lulu Enterprises, 2015.

[2]EWING W. Stop the world: the autobiography of Winnie Ewing[M]. Edinburgh: Birlinn Ltd, 2004: 15.

[3]MINOGUE M. Documents on contemporary British government: Volume 1, British government and constitutional change[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7: 301-303.

[4]“英国议会议事录”在线数据库: Scotland Bill[EB/OL].[2016-06-02]. http://hansard.millbanksystems.com/commons/1977/nov/14/scotland-bill#column_123.

[5]DALYELL T. Devolution: the end of Britain[M]//SUTHERLAND K. The rape of the constitution?. Thorverton: Imprint Academic, 2000.

[6]PATERSON L. A diverse assembly: the debate on a Scottish parliament[M].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8: 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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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MCHARG A, MULLEN T. The Scottish independence referendum: constitutional and political implications[M].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42.

[9]STEPHEN G. Scotland says yes, and yes again[N]. The Independent, 1997-09-12(1).

[10]“英国议会议事录”在线数据库: State and private schools[EB/OL].[2016-06-02]. http://www.publications.parliament.uk/pa/cm199798/cmhansrd/vo9811 19/debtext/81119-05.htm#81119-05_head1.

[11]JAMES M. The Scottish question[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113.

[12]ANDY M. The big question: what is the West Lothian question, and can it be resolved satisfactorily?[N]. The Independent, 2006-07-04(31).

[13]“英国议会议事录”在线数据库: Scottish MPs (voting rights)[EB/OL].[2016-06-26]. http://www.publications.parliament.uk/pa/cm200304/cmhansrd/vo0401 06/halltext/40106h03.htm.

[14]SCHAEFER S. Parliament: devolution - Hague says he will end “unfairness” of Scottish MPs voting on English laws[N]. The Independent, 2000-11-14(8).

[15]KENNY M, LODGE G. The English question: the view from Westminster[M]. London: IPPR, 2010: 5.

[16]BBC. UK politics ‘English votes on English laws’[EB/OL]. (1999-07-15)[2016-06-11].http://news.bbc.co.uk/2/hi/uk_news/politics/394997.s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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