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黄汤

崔广鉴

黄汤就是粪水，上黄汤就是在宴席中上一道粪水。诸位要说了，哪有这样事！嘿嘿，确有其事，而且是在一代奸相严嵩的庆寿宴上。不信，听我慢慢地说来。

明朝嘉靖三十九年六月初三，是当朝宰相严嵩的八十大寿。这严嵩位极群臣，奸党爪牙遍布天下，连皇帝老子也惧他三分，八十大寿自然要大庆一番。相府内外，京城上下，早在粉刷殿堂、筹办寿礼。可严嵩自己却整天闷闷不乐，看看临近寿日，越发双眉紧锁。这是为啥？原来这严嵩的寿宴有许多讲究，单是寿宴上的菜肴既要珍奇又不得和往年重样。要问为何如此，这又要扯起一段旧话。

在嘉靖二十四年，严嵩官拜太子太师，这一年正值严嵩六十五岁寿辰。就在庆寿宴上，忽然严嵩一声长叹，众人忙问：“老太师何事烦恼？”严嵩道：“老夫今年六十有五，身体多有不适，来日无多矣。思念及此，故此感叹。”严嵩此话一出，那些宾客赶忙凑上前去。这个说，相爷吉人天相，自然是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那个说，老太师忠君爱民，皇天可鉴，必是寿添三纪。然而严嵩依旧是闷闷不乐，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竟冷下场来。正在这时，新科进士赵文华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主意，便小心向前，对严嵩道：“老太师，学生倒想起一段故事，不知恩师肯听否？”严嵩正想消愁解闷，便点头道：贤侄讲来。”赵文华道：“学生乡里有位老者，家里原有万贯家私，在他六十岁那年，听信一个游僧的话，每逢寿日都大宴宾朋，摆下九九八十一桌宴席，那宴席十分丰盛，而且每年宴席上的菜肴决不重样。最奇的是，庆寿宴上不供老寿星，却供奉……”赵文华说到这，略一停顿，严嵩催促道：“供奉哪个？”赵文华轻声答道：“供奉的是阎罗天子……”

阎罗天子就是阎王爷，众人生怕严嵩恼怒，谁也不敢吱声。谁知严嵩倒在太师椅上欠身问道：“哦，供奉阎罗天子，难道有什么讲究？”赵文华见严嵩面色和缓，忙答道：“那游僧说，阎罗天子掌管着人的生死簿，只要他老人家高兴，大笔一挥，你就能多享几年人间的荣华富贵，所以寿宴之时供奉阎罗天子才是正理。至于宴席丰盛、年年换样，是让他老人家吃得高兴，吃了今年想明年，自然是给你延年增寿……”“妙哉！妙哉！”严嵩听到这里，拍案叫绝。众人见严嵩高兴，也跟着连声叫好。随即严嵩又问道：“那老者以后怎样？”赵文华道：“那老者听信游僧的这一番理论，以后搜尽天下珍馐美味大摆寿宴，供奉阎罗天子，年年耗資巨万，家业渐渐衰落，以后只得变卖家产，终于有一年竟摆不出寿宴，也就在这一年，老者无疾而终，时年一百零八岁。”赵文华说完，看那严嵩两眼发直，正在捻须沉思。这赵文华是个小人的心肠，自然明了严嵩的心思，便又凑前一步俯首说道：“老太师，这游僧的话也有一番道理，常言道‘心诚则灵你老人家位居宰相，年年的供奉还怕不济？天长日久，感动阎罗天子，自然给您增寿延年。”一席话说得严嵩心花怒放，满面春风，连连笑道：“贤侄说得是，好，好。”并立刻请来一位丹青画匠铺纸、调色，不出半个时辰，一幅阎罗天子像悬挂起来。又搬来八仙桌，摆上碗筷杯盘，各式菜肴，严嵩带领众人行三拜九叩之礼然后重新入座开席。

从此这严嵩的寿宴就是这个规矩。那赵文华专门组成一班人马，为严嵩筹办此事，甚得严嵩欢心，被收为义子。赵文华由此扶摇直上，横行朝野，和严嵩一样成为明朝一个大大的奸臣。

说来也奇，这严嵩的身体真的一天天好起来，到他七十四岁时，东游蓬莱仙阁，在那丹崖山下，见一年方十六的卖蟹少女十分俏丽，便买下做了九夫人，转年竟生下一女。这严嵩越发信服，对寿宴更加看重，年年的菜谱都要亲自过目，偶有差错，对那手下人等，轻则鞭笞，重则处死。今朝严嵩八十大寿，要讨阎王爷的欢心，越发要把寿宴搞得珍奇。只是中国名菜再多，也是越摆越少，赵文华送过几个菜谱，严嵩都不满意，故此烦闷。

这一晚，严嵩来到九夫人卧房，坐在床头，默默无语。九夫人道：“相爷因何不快？”严嵩长叹一声，没有说话。九夫人挨近严嵩坐下，说道：“相爷何不跟奴家说说，奴虽不才，说不定能为相爷消愁解闷呢。”说着百般温存。那严嵩被缠不过，只得把原委说出，九夫人听罢把嘴一撇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摆一桌酒席吗，这有何难。”严嵩道：“休要这般说，我那义子遍访天下名厨，也不曾凑齐一桌呢。”九夫人笑道：“相爷，奴家说一样东西不知您老人家吃过没有？”严嵩道：“什么东西？”九夫人道：“挺巴鱼。”严嵩想了一想道：“不曾听说过这种鱼啊。”九夫人道：“挺巴鱼是我家乡土话，官称鱼。”“哦！”严嵩恍然道，“鱼又称鲐，它有剧毒，如何吃得！”九夫人道：“挺巴鱼只是肝血有毒，调理得好，其味鲜美异常，民间传言‘不吃挺巴不知鱼味，当年八仙云游四海，途经蓬莱，因为贪吃挺巴鱼，才在丹崖山仙人洞住下，后来惹怒龙王，一场大战，直到观音菩萨出面解劝，八仙才过海东去。”严嵩听罢十分高兴，忙问：“这挺巴鱼何处可得，何人会做？”九夫人道；“相爷不必过虑，交给我家爹爹自有办法。”

于是严嵩立刻修下一纸文书，派心腹日夜送往山东登州府蓬莱县九夫人家中。九夫人的爹爹王老成看罢，烦躁道：“这孩儿不知深浅，挺巴鱼毒性难除，乡里人贪其美味，常有人丧命，如何能上相爷的寿宴，万一有个差错……”急忙回书，着来人带回，晓以利害，百般推托。谁知严嵩认准了挺巴鱼，偏要摆一桌古今无有的挺巴宴，命王老成采办挺巴鱼，携带厨师限期到京。又派心腹亲兵前往蓬莱督办。王老成看看无法，只得照办。一面着渔人下海捕捞挺巴鱼，一面去乡里聘请厨师。听说去给严嵩做挺巴鱼，谁个敢去？王老成一再担保，又许以重金，方才找到几个。看看期限已到，王老成做大水箱十个，装运挺巴鱼，又把家人召集起来，做了一番交待，然后挥泪离开乡里，和厨师一起随亲兵进京。

到了六月初三，京城里处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相府门前车龙水马，宾客如云。那来客不外是朝中文武大臣，以及严嵩的狐朋狗党。这众人一是给严嵩拜寿，二是听说要摆挺巴宴，前来一饱口福，相府里十开间的大厅粉刷得金碧辉煌。大厅正中高悬阎罗王神像，左右如众星捧月般排开八仙桌，四周摆满寿礼。

到了辰时三刻，严嵩身着蟒袍玉带，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大厅。严嵩一到，满堂宾客山呼“万福万寿”跪倒一片。严嵩大喜，忙请起众人，免不了又是一番恭维客套。到了巳时，严嵩也是有意卖弄，一声摆宴，那手下人等如穿梭般奔忙起来，一张张八仙桌上摆开挺巴鱼宴。立时，大厅里香飘四溢。那些宾客平日里山珍海味什么没有吃过，可从来不曾闻过这等的香气。一时竟垂涎欲滴，不能自已。看看收拾停当，严嵩说道：“老夫一生偏爱寻奇探胜，这鱼宴可谓古今一绝，妙在险也。今朝以诚明志，敬奉神明以求庇护。”说罢，带领众人在阎罗王像前行三拜九叩之礼。那供桌上也是一色的挺巴鱼宴，阵阵异香可以绕梁三日，那阎罗有知怕真要下凡来大吃一番。

祭祀已毕，严嵩道：“诸位如不畏难惧险，与老夫同尝，传一段风流佳话，不亦乐乎！”说罢抚须大笑，那众人早已心急难忍，口里恨不得长出个手来，哪里还怕个险字。心里念道：你严嵩吃得，我等还怕什么。待到严嵩举箸开席，众人便俯首向那鱼肉叉去。一时间大厅里只是一片夹肉声、嚼声、咂嘴声，竟无人说话。严嵩看此情景越发得意，传杯把盏吃得好不痛快。

众人正吃得高兴，突然听得“呀！”地一声大叫，紧接着有人重重摔倒在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人仰面躺在八仙桌下，四肢抽搐，两目上翻，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有认得的，是户部侍郎林至中。顿时，大厅里鸦雀无声，众人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直呆呆站在那里。待到寻思过来，心里叫道：“这分明是中毒所致，必是九死一生……”便也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有几个竟瘫倒在地。一时间厅里大乱。呼天抢地，哭爹喊娘，恰似送葬一般。相府里也一片混乱，上下人等不知出了何事，纷纷奔向大厅。

此时，严嵩眼望大厅木然而立。赵文华双手扶案探身问道：“爹爹，这，这，如何是好……”一声呼唤，严嵩回过神来。这老儿到底是有些根底，立时强打精神，吩咐道："把厨子押来！”幾个亲兵答应一声，奔跑出去，不一会儿转来禀告：“回禀相爷，厨房里空无一人，王老成等人不知去向。”“啊！”严嵩大叫一声，气得浑身发抖。大厅里的人听说厨子跑了，如同是告诉有意放毒，必死无疑了。于是悲声又起。严嵩镇静下来，强压怒火缓缓坐下，用手一拍桌子，说道：“尔等不要慌乱，老夫自有办法。来人哪，把那妮子带来！”

不一会儿，两名亲随把九夫人从后堂拖出。九夫人早已吓得缩成一团，见到严嵩，叩头如捣蒜，哭求道：“相爷饶命，小女实不知情。”严嵩换上一副面孔，俯身向前，低声说道：“不干你事，休要害怕。我来问你，这挺巴鱼毒可有解法？”九夫人止住哭泣，寻思片刻，说道：“听爹爹说过，挺巴鱼毒黄汤可解。”“何为黄汤？”“黄汤就是粪水。”“啊！”严嵩跌坐到太师椅上。黄汤就是粪水，这粪水如何吃得！不知是鱼毒还是酒劲，严嵩此时越发感到头重脚轻，心口一阵阵发闷。大厅里的人听说黄汤可解毒，都眼巴巴望着严嵩，叫道：“相爷—”见此情景，严嵩把脚一跺，掷杯于地道："罢！罢！上—黄一汤—！”随即把手一挥：“把这贼妮押下，待捉到那老儿，一并凌迟处死，方解我恨！”

不一会儿，十几个精壮汉子，担粪水进厅，立时大厅里臭气冲天。此时正值暑热天气，粪水发酵，臭味最浓。上面浮着白蛆。这众位宾客都是人上人，平日里作威作福，何曾见过这种东西，—个个屏息掩面，阵阵做呕。下人拿粪勺去粪桶里搅上几下，舀起一勺，去宴席桌上给各位大人满上一碗。

到了这个时候，严嵩也顾不得廉耻，端起粪水，眼一闭吞下一口，紧接着嘴一张，酒肉饭菜连同肝汁苦胆一齐喷将出来。众人见状，活命心切，便也屏息闭目，吞食起来。一时间大厅里呕声如雷，污秽遍地，连那些站立四周的随从人等也忍耐不住，一齐呕吐起来。顿时，相府里臭气熏天。

这时，那位人事不省的户部侍郎林至中，竟翻身坐地爬将起来。看看周围情景，满脸狐疑，问左右道：“这是为何？”有快嘴的忙道：“林大人快喝黄汤，解毒为要。”“解甚毒？”“挺巴鱼毒。”“我不曾吃鱼，何毒之有？”这句话被严嵩听到，忙问：“什么？你不曾吃鱼？”林至中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禀相爷，下官实不曾吃鱼。”严嵩喝道：“那你因何跌倒，人事不省？”“回禀相爷，下官开席之前去登厕方便，回来时看那红烧鱼肉所剩无几，一时性急旧病复发，故此跌倒，人事不省。”“你有甚病？”“羊角疯。”“呀！呀！呀！—”严嵩连叫数声，气晕过去。这时，王老成和厨师却突然出现在厅堂里。原来他们既未放毒，也没逃走，只是进京多日，未曾逛一逛。今天看寿宴都摆办整齐之后，便一起出门到街上看热闹去了。众宾客一听清楚这话，弄得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一代奸相的八十寿宴就这样收场了。

选自《民间故事》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