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虫·愚石

2018-04-20 02:28
红豆 2018年4期
关键词:天眼蟋蟀

愚石,原名石玉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硕士,艺术评论家。已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500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集、散文诗集、艺术评论集、动漫剧本等10部,编撰《天下第一虫》等读物9种。曾获冰心散文奖、北方十九省优秀图书奖、华东六省优秀图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山东省委宣传部“中国梦”长篇小说一等奖等奖项。

你知道蟋蟀有几只眼么?它在用哪只眼看你?

——题记

第一章 养罐

1

“起闸——”

“各自领正!”

裁判员白峰戛玉锵金,一长一短的命令,富有节奏变化,充满磁性和诱惑,像强力擂起的鼓槌。

“爷爷——爷爷——快看,开始喽。”离电视机不到一米远的稚童跳起来,“开始喽开始喽。”

老者的老花镜架在鼻尖上,保持一种前倾的姿势,努力地贴向电视机屏幕,屁股下的旧马扎和上面拖着的一根绳,紧张地随着屁股往前挪。

“死结,死结。”

“爷爷,你说什么?什么死结?”五六岁的男娃问。

老者摇摇头,长叹一声:“人和人是死结,虫和虫也是死结。人是陶十一和油爷,虫是青翅和黄牙。不死不低头。”

“小芡草,细又长,指点江山打豺狼;小芡草,细又长,翅膀飞飞唱宁阳。”男娃手里拿一根芡草,对着电视机屏幕上的蛐蛐猛戳。

“宝贝儿,孙子哎,不能像你这样拿草。来,爷爷教你。哎呀——这电视机小了点,爷爷看不清。”老花镜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地在鼻梁上踱来踱去,努力寻找眼睛的瞄准线。

比赛室外礼堂里的电视屏幕大,但老者嫌噪。他宁愿自己在家看直播,顺便教孙子辨识蛐蛐。

礼堂现场的一群人都是铁杆虫迷。人多便嘴杂,制造了各种音高、素养、地域、粗细、性别、夸赞或诅咒、惊叹或不屑等等各种各样的声音,把两千多平方米的宁阳县礼堂,搅得焦躁不安、心烦意乱,像即将爆炸的中子弹。主席台下,屏幕两侧,座位后背,就连走道里四处游走,穿了长短不同马甲的人手中,都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广告,红的黄的青的紫的黑的白的,恰与现场的观众形成极度的默契,杂乱无序。

电视直播解說音(年轻美丽的女解说,声音清丽而优雅,与背景音乐中的虫鸣和秋色,像是同一物类):“尊敬的各位,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来自海内外的蟋蟀爱好者朋友,欢迎大家到安静、美丽、祥和的宁阳小城,现场观看中华蟋蟀友谊大赛暨天下第一虫的总决赛。今年的比赛非常特殊,虫界的朋友称之为世纪大战,一点也不过分。一方面是两位蟋蟀老玩家都已经九十多岁,一个世纪的生命长度,丈量了无数的命运悲喜;另一方面,这两位老先生八十年前就激情相约,要举办一场面向全县人民的比赛。这次,他们不但要面向全县,还要通过电视直播,把比赛的盛况传遍世界的每个角落。这是宁阳的光荣,是宁阳蟋蟀的光荣,更是每一位蟋蟀爱好者的世纪盛事。希望大家珍惜这次机会,维持好现场秩序,观赏这场举世瞩目的比赛。”

因为现场的人实在太多,又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不妨这样记录他们的言行。

迷虫一,青翅王,天津人(在用虫迷或是迷虫的问题上,作为局外人,作家本人曾经认真思考过三天三夜,并征求蟋蟀玩家的意见,掂量无限之后,郑重其事地作出了如此选择,请笑纳。往届大赛一二三等奖的获奖选手,着装统一,穿上了广告赞助商为他们购置的运动衫,被安排在会堂的前面几排座位上,既是荣耀,也是待遇。按照组委会的统一要求,他们胸前规规矩矩地戴着一个胸牌,上面标注着玩虫人来自何方,各自获奖蟋蟀的品种。“青翅王”便是获奖的蟋蟀之一。说实话,在获奖者胸前挂这样一个牌子,确实有点出人意料,总让人想入非非):“嗨,这虫儿,算得上是重青了,真儿个是一等一的好。看看那须,简直就是孙悟空头上的雉鸡翎。看那眉毛,粗成一条重线。虫谱上讲,重青一线,将军带剑,牙钳如练,三秋争先。嗨,再看看斗线,清楚得像嵌上去的,深,细,倍儿直,又不失沉稳。看那牙,不用打口,摆那儿了,阎王殿前立着的两片铡刀。再看那两条腿,啧啧,壮得像牛。准赢。也就是油爷,根本不管它生口熟口,拿来就敢上。不服不行,艺高人胆大,姜还是老的辣。”

迷虫二,黄牙青,北京人:“我看还是陶十一的黄牙更好。看那皮色,谁见过这等纯正的黄?这应该叫正黄。像咱清朝地道的八旗,只配皇城根儿。通体透明,海天一色。再配上紫红的牙,这不就是经书上讲的‘红配黄,王上王吗?这虫儿有一特点,打口不开,开口就上,准叫敌人见阎王。说实话,这等王级的虫,人活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上几只。我赌陶十一的黄牙,准赢。”

迷虫二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迷虫一和迷虫二挨着坐,互相争辩。两人的声音很大,透过远处记者的话筒,传进了电视画面之中。

便有人嚷嚷着要做两人的的见证,让他们自定筹码。

两个头上帽徽威严的警察走过来,挺在迷虫一和迷虫二面前。两迷虫不再作声。

在这次友谊大赛之前,油爷专门向组委会提出要求,所有比赛不允许任何人设赌参赌。油爷只想和陶十一了结一场世纪恩怨。

为此,组委会请县公安局在现场安排了几十名警察,严禁任何人设赌、参赌。

但据小道消息,在数千里之外的澳门赌场早已通过电视直播,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赌事和竞猜。不少企业老板已经在开赛前,赶到澳门押赌。不能到现场参赌的人,通过网络和各种地下渠道押注。现场不赌不要紧,信息社会了,哪儿不是现场?

从地域习惯上讲,宁阳本地人极少赌,但虫界的好赌者可以以千计、万计,像蜂拥而上的全民体彩、福彩,每一个彩票站里都挤满了人头。

关于油爷和陶十一,简直就是虫界的传奇。两人都是泰斗级的人物。他们的恩怨,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油爷说这事关他一生的名声,比天还大;陶十一说只不过几只破罐子,没什么大不了的。陶十一说破罐子的时候,后牙齿的咀嚼声是隐藏在声音后面的,然后又被慢慢地挤出来。游移的目光常常让陶十一露馅,羡慕、失望、渴望等情绪,陶十一的眼里都有。他自己无法控制,明眼人看得出来,也能听得出来。油爷找陶十一找了八十年,说要算总账,算清账。陶十一非躲非藏地逃避了八十年,没人知道为啥。终有好事者借着县里的比赛,将两人拉到一起,坐在同一块斗栅的两端,不让人开眼才怪。

今天的比赛,只是七场比赛的开局。七局四胜制的安排,把人吊足了胃口。谁会在哪一回合发力,谁又会在哪一回合落败,充满悬念,也充满诱惑。

电视直播解说音(不是年轻美丽的女主播。只是不敢露面的声音,老而沧桑,像失了血色的皮肤,更像一只老掉牙的公鸭。这样的电视播音对渴望美艳性感、诱人悦耳的社会潮流来说,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据说是县里可以与油爷齐名的玩儿家。没人考证):“各位朋友,在正式比赛开始之前,我们先向大家介绍一些宁阳虫家的经验和做法与全天下的虫友们交流。我们先说一下辨虫相虫之道。辨虫相虫大体可以分为两大宗派,重形、重色。在这两个大宗派之下,又细分出诸多门派,其实万变不离其宗。辨虫相虫,重点看九个部位,也就是看须、头、牙、丝、项、翅、肉、足和尾。须是蟋蟀最前端、最柔弱的地方。主要作用是侦察、探测、反馈信息,同时反映蟋蟀的发育状况。判定优劣的标准是越粗、越黑、越亮越好;蟋蟀头的形态非常关键,反映出虫的夹口、力量和斗品。好的头型标准是深、高、冲;牙齿是蟋蟀最直接的格斗武器,对形和色的要求更高,好虫的牙齿必须具备长、尖、弯、细齿多而深几个特点;斗丝乃虫之命根,其基本形态自古以来的要求便是细、直、隐、沉;项从形、色上讲,更加偏重于色泽。项型上的主要要求是深、长、宽、阔,对色泽的要求则是沉着、均匀、干老、不娇艳。古谱说‘青虫配蓝项,如同驴头配马嘴,便说明了色泽的重要性;蟋蟀的翅膀,是虫身上色泽反映面积最大的地方,这往往也是很多朋友看蟋蟀色泽的目光集中点。神骨于内,必由外现。翅膀的色泽、形态,必然能决定虫的内在精华、气质。相人以气象,相虫看神骨,便是如此道理。”

彩山酒业组织的方队进入会堂,在挨着墙的侧边座位整齐划一地坐下后,便是震耳的口号:“彩山酒,厚道酒。”如此大的声音仍然无法阻止老公鸭的解说(在观众看来简直就是废话):“肉身的色泽和形态,好坏分辨相对简单,其色泽往往反映虫的原色,故有‘色从肉起之说;蟋蟀的六足,对形态和色泽要求都是同等重要,重点要看其粗细度、干湿度。六足的力量至关重要,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蟋蟀抱摔、蹬踢的胜负。其处于身体的位置、比例,不论是前六架、后六架,都要求间距开阔,前抱有明显前置感,中抱与后大腿的连接处相对靠近,形成力量聚集区;蟋蟀尾巴的长短、粗细、色泽、形态,相对比较直观,细糯、夹角、平垂都是最基本的要求,使其保持平衡力,防御后面来敌。老夫一生爱虫养虫相虫,以上所言,皆是自我总结。回头来看,虫小乾坤大,虫小变化多。老夫所历之虫,看准者十之五六。虫之千变,如人之千面,更像是女大十八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虫之十八变,越变越难辨。相虫之道,由简至繁,再由繁至简,全在经验积累。天下事,道可道,道非道。有道即无道,无道才是有道。”

迷虫三,紫衣侠,济南人:“什么道不道的?蹩脚的口活。这话,也就上海滩的小瘪三能讲。你能听出他嘴里还剩下几颗牙吗?我告诉你,一颗不剩。这个事我敢跟你打赌,跟你说,我瞅准了油爷这虫儿。踞如泰山压顶,行则落地砸坑,声如洪钟,振翅如起舞风铃。我还听养工说,昨天晚上,养工拿出二三十只三尾与之交配。没想到,它死活不贴蛉。倒是那些三尾,见到它怪怪的,要么匆匆逃离,要么吓瘫在地。这样的范儿,除了虫王,从来不曾见过。”

迷虫四,红头怪,济南人:“说实话,单纯从电视直播的画面上看,油爷的虫整体不错,但毕竟是生口。生口难料啊。陶十一的蟲,已经十七路上锋,与它比赛的十七只虫,都是一口断牙。不见蛐蛐走,只闻牙断声,简直是快如闪电。别看它只有七厘,力量大得吓人,竟能硬生生地把一只八厘半的青翅举过头项,扔到斗栅之外。这样的力道,不是一般虫能有。油爷的虫和它比,看不出太多的优势。陶十一为了得到手里的这只虫,据说扔出去三万,还外搭了一个名人罐。陶十一是一辈子的生意人,以他的精明和眼力,绝对不做赔本的买卖。所以啊,我还是觉得陶十一的虫赢面更大。哎,对了,你知道陶十一旁边站着的是谁吗?有人说是他孙子,有人说是他儿子。从年龄看应该是他孙子,偏偏有人说是他儿子。到底是儿子还是孙子,没人知道。真相有时很重要,有时还不如一泡尿。”

此时,电视机屏幕上拉近的是在斗场奖品区摆放着的两只蟋蟀罐。这正是两人产生矛盾纠葛的几大器具之一。渐次拉近的镜头,让界内没有见过老罐旧槽的人,瞪大眼睛,然后便是一片嗷嗷乱叫。

蟋蟀罐南方为盆,北方为罐。

很显然,这是两只价值连城的老罐。一个是明宣德皇帝玩过的龙罐,黄色罐体上的龙,像要飞出一般。另一个是慈禧老佛爷用过的凤罐,开屏的孔雀发出求偶的鸣唱,声音从远古传来,泣说着无限的秋韵流波。

最需要老公鸭解说的时候,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时候,他应该如此解说,虫玩一秋,盆罐一世。宣德皇帝玩虫一生,玩罐一世。其在位十年,全国自上而下玩虫斗艺,烧盆制罐也成为时尚。尤其是宣德皇帝亲自设计勾画的蟋蟀罐,引领宫廷内外斗蟋成风,让宣德年间成为蟋蟀梦幻般的兴盛朝代。正因如此,在宣德帝驾崩之后,他的母亲愤而下令,要将全天下所有的蟋蟀器具砸个粉碎。由此,明宣德年间的蟋蟀罐便成为皇族禁令下的逃生物件,其稀缺性成为蟋蟀爱好者的最好追逐。一代一代越来越少,普天之下传世真品,不过三五件。至于慈禧用过的凤罐,坊间盛传,系其男宠史某所献。史某为讨其欢心,亲自赴景德镇督造,在其大寿之日作为生日礼物奉上。慈禧为史某生下男婴,由醇亲王代养,后来成为光绪帝。史某却因此招致杀身之祸。慈禧终日捧罐思人,靠蟋蟀的鸣叫之声排解愁绪。虽然这些不为正史,但谁又能说野史不是史呢?

至于两只从历史中穿越而来的蟋蟀罐,如何进入陶十一的私囊,外人不得而知。有人猜测是他财大气粗的家族,通过正当渠道购买的,也有人说是陶十一诈赌而得。因为输掉比赛,陶十一的宣德罐成为油爷的最爱,在宁阳却是尽人皆知。至于输掉罐子后,陶十一几次生出杀机,要将油爷灭掉。至于在油爷的爷爷张义峨大丧之际,带了人跑到葛石店,做起趁火打劫的勾当。这是后话,当然也无人知晓了。

迷虫五,黑风煞,西安人:“人虫合一。我看油爷这虫,有大气度、大气象,能赢。北方人玩虫讲气度,符合北方人的性格。与南方人玩虫讲气质、气韵不一样。北方虫的宏阔与宽厚,明显要占有优势,在战斗中是要抢上风的。油爷的虫,虽然是生口,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它表现出非同一般的沉稳大度,具有开拓洪荒的境界和视野。”

迷虫六,白翅,苏州人:“哟,侬还文绉绉的。不懂就别在那儿瞎掰活。虫就是虫,能有啥气度?要是按侬的说法,铁嘴铜牙的纪晓岚是北方人吧,当然有气度对吧?风流才子唐伯虎呢?名满江南。侬说他俩搁一块,谁能赢?各领风骚,各有所长。还有,侬看油爷和陶十一手中的虫,根本没有南虫北虫之分,都是地道的宁阳虫。怎么会分出南北的气度和气质?宁阳虫既产王者,也出将军。宁阳蟋蟀战天下,天下莫不宁阳虫。十虫七宁阳,前三不出县。这都是业内的共识,侬咋忘了?老兄,我看侬是研究蟋蟀走了偏道,快走火入魔了。如果真要说陶十一以南方的方式调养蟋蟀,倒还罢了。至于侬说的人虫合一,伐用侬港,玩虫的三岁小孩都知道。”

因为是现场直播,信号不稳定。有人便大骂电视台的设备老化,比油爷还老;那条传输线乱糟糟的,比陶爷脸上的皱纹还乱。于是有人嚷嚷,下次一定做裁判,近距离挑逗这场世纪之战,让两只虫,两个人,一斗到死。

但现场的裁判不敢这么做。比赛有比赛的规则,死不是比赛的最终结局。此刻,虽然他一次次让打草人领正,但领正的目的不是死亡,而是像男人一样战斗。当然,战斗的结局,必然是死亡。

三十几个平方米的斗场,用透明玻璃围成,居于会堂的舞台正中。斗场之内,上下前后左右,六台摄像机同时运作。斗场之外,十几台流动摄像机,像玉米地里勾着头潜伏的蟋蟀,说不定突然在哪个地方冒出来。

油爷和陶十一,如此近,又如此远。八十年的距离,只在咫尺。

两只挑动芡草的手。手背上密密麻麻隆起的老年斑,随时有可能掉落,开辟另一个战场。

虫声嘹亮,能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两只离弦的箭瞬间飞出(专业用语应该叫冲夹)。

两对铁钳似的牙,铰在一起。

2

(如果与传统小说叙述的标准相比照,一开始就称“油爷”为“油爷”,绝对是一个败笔)。“油爷”这个名字随意而湿滑,绝对不像他深邃得从三岁起就开始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六岁开始读《大学》《中庸》并由此开始博览群书的眼睛那样与生倶来,而是在他稍稍懂事并天天沉溺于玩油子开始,才被家里的佣人和佃户,毕恭毕敬地喊出来的。那个时候,他以稚嫩而气愤的口气呵斥:“你们叫我什么?”然后,下人们的舌尖很恭敬地在先居于稍稍闭合的两唇之间,然后再慢慢伸展轻轻向上颚贴近并体现出深情的意味,最后是两个嘴角内敛无比地向外一撇:“油爷”两个字便十分清晰而伟大地在空气中升腾。第一次被称为“油爷”的油爷,沉默了大约只有半个眨眼的工夫,便笑了。他觉得这个称呼很好听,很受用。

“如果这个世界有谁像一只油子一样正直,那他就比神还伟大。”油爷对下人们说。那个时候,油爷还不玩蟋蟀,只玩油子。一只好玩的油子让油爷知道了正直的含义,这让人不可理解。而到后来他深入接触蟋蟀之后,才知道蟋蟀五德竟比油子高出了不知多少档次。

其实,油爷有一个更好的本名。其寓意深远,符合辈分,且與他生于午时的金命相匹配,是他的爷爷掐了时辰翻了相书苦思冥想三天之后获得的。油爷姓张,名书禄。及至他订了亲事之后,又被爷爷取字玄德。长子长孙的地位和荣誉,油爷担得起这个名字。至于以后还有人称他为娘娘腔、死虫子、绣花枕头、老古董、老怪物、疤瘌手等等一切,那都是生活中随时可能用脚踩到的烂菜叶子,连裤角都脏不到,算不得数。油爷一生都觉得自己担不起本名,它太沉稳,也太古董,像张家大院的族谱和历史。

但油爷就是油爷,有压倒一切的分量。没有人怀疑,油爷这个名字能在宁阳这片美丽而宽厚的土地上,整整流传一个世纪,并将继续以妇孺皆知、童叟无欺的方式,久久流传下去,成为历史,写进县志,甚至比他的祖先张登云更能光耀张家的门庭。更何况,油爷还是宁阳最后的五品官。如果更精确一点,应该叫从五品同知。

油爷能做五品官,是命中注定的。如果真的有命中注定,或许他还会做更大的官,比如皇帝。但命是一回事,运是另一回事。最后的结果,还要看俗话所说的造化。在他出生前三天,泰山极顶的神算子吴天眼举着算命布幡,不顾张家下人的阻挡,大摇大摆地闯进张家大院。没等任何人让座,吴天眼肆无忌惮的屁股便像功臣似的坐在张家大老爷张义峨天天坐来坐去的龙头椅上。吴天眼在椅子上挪动几下,似乎想闹点动静。无奈从明代开始就已经沉稳多年的红木椅子纹丝不动,就连上面雕着的若隐若现的龙须,似乎也表露出不屑的神情。

“哟,是神算子先生,稀客。来人,上茶。”张家大老爷张义峨的名声远播方圆百里,威望更像泰山上的颂德碑,也配得上张家大院的名声。对吴天眼的突然造访,他并没有因其唐突,并且有失礼节地坐张家只有他才能坐的座椅上而稍有怠慢,同样以相邀之客礼遇待之。他躬下身去行作揖礼,恰到好处地与身份相符,也让吴天眼瞬间便屈着两腿跳下来。

“张大老爷客气,贫道失礼,请多担待。茶暂且免了。贫道百里之外,从泰山脚下徒步而来,鞋底磨穿,三日未食。不如先让下人们弄点酒菜,如何?”吴天眼说完,甩甩道袍长袖,又坐回椅子上。

张老先生摆了摆手,吩咐厨上:“最好的菜,摆上十个大碗。地窖里最好的酒,提两坛过来。”

会客室毕竟不是吃饭的地方。张义峨本想让吴天眼到宾客室就餐,不料吴天眼似乎看出了张老先生的心思,将布幡斜插进椅子的扶手上说:“张大老爷,说实话,贫道在您这张家大院,在这敬信堂,绝对不是来白吃白喝。我在这儿吃三天,住三天,三天之后立马走人。但贫道留给您的,那可是三辈子都吃喝不完的天机大略。我吴天眼从不夸海口,从不吃没有名堂的饭。张大老爷,这一点您应该是清楚的。”

张义峨坐进下首的椅子上,哈哈大笑。花白的胡子抖起茶香,向吴天眼的鼻孔飘去。

“张大老爷这茶,算不上名贵,却是地地道道的老茶香。这茶树,最起码已有千年,并且在高山云雾之间。这天地之精华、日月之光辉,都飘在这淡淡的香气里。嗯——好茶。如果贫道没有猜错的话,张大老爷这茶,应该是凤凰山顶的绝品老道树上摘下来,并且由江南茶工精心而制。”吴天眼一会闭上眼体味茶的香醇,一会又递过头来,与张义峨交谈。

“噢,神算子先生如此精通茶道,鄙人佩服。”

“南方茶与北方茶,制作工艺不同,口感品质不同,自然茶香也便不同。南方的茶,像十里秦淮,与风月相关,便多了些娇媚。北方的茶,与山冈清露相关,更多了些沉稳。至于这老茶树的香,就像贫道这张布幡,破是破了点,一个洞就像是一只眼,看透人间风雨,荣辱不惊,更像张大老爷的为人处事。”吴天眼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渴和饿,泛起白沫的嘴角一张一合。

“神算子谬赞,让老朽消受不起。”

“张大老爷这话,反倒是谦和过度了。这张家大院,从明万历年间至我巍巍大清,已过三百多年。皇帝更替也换不了张家风脉,反倒是越长越像得道成精的龙头柏,枝青叶茂。这张家大院啊,就没有什么消受不起的。嘿嘿,天遂人愿,千古流传。”

张义峨让下人摆上两套酒具,上等的景德瓷,但他并没有喝,只是摆了摆样子。看着吴天眼狼吞虎咽,将酒肉搅拌在一块,硬硬地吞下去,便觉得这道家的所有清规戒律,都被吴天眼一并吞下去一般。张义峨自顾喝起了茶。厚厚的茶叶在透着清澈的纯白色的盖碗的底部,徘徊犹疑,一脸疑惑,就像张义峨弄不清吴天眼的来意一样。

吴天眼的一番话,倒是让张义峨忆起祖上的荣光来。

张义峨想起了祖上张登云。明万历九年(1581年),张登云中进士后,首任凤阳知府。当时凤阳皇亲王族众多,因苛捐杂税徭役繁重,社会危机四伏,民不聊生。在此等复杂局势之下,张登云赴任后,选择以民生为己任,最大限度地安抚民心。恰在此时,担任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的潘季驯提出治理黄河河道。因治黄河已经占用了朱姓王族的大量土地,对新的治黄工程,众多皇亲坚决反对。凤阳皇亲朱潘禹几次上书,诬陷潘季驯欺皇灭祖。张登云不理诬陷之词,不怕与王族结怨,只顾及治黄大事,勘测河图上奏皇帝,为潘季训仗义直言,黄河治理工程顺利进行。万历二十年(1592年),日本发动侵朝战争,侵扰中国沿海,辽东半岛、胶东半岛的防守成为保卫北京的重要一环。神宗选中了文武双全的张登云任辽海道台,并委以东征经略副使的重任。张登云刚刚到任,丰田秀吉就派出两万倭寇,突袭辽东半岛的西宁城,形势万分危急。关键时刻,张登云临危不惧,在西宁城门下单骑立马,将长柄大刀横在腰前,怒斥日倭首领。日倭不知城内虚实,以为明军早有准备,便仓皇而逃。

想至此,张义峨摇摇头,便觉得张家后人没有出息,自张登云之后,再无国之栋梁。

“铃阁重瞻颇牧才,湟门阃令肃风雷。片言气压三军锐,单骑风尘万虏摧。张大老爷是不是想起了这首诗?”吴天眼将饭菜美酒享用完畢,一边用破旧的布幡抹着嘴角的油光,一边将圆溜溜的目光抛到张义峨的脸上说,“即有犬羊惊且起,更无孤兔渡河来。长裾玦佩封侯印,黄光郎勋名照台。”

“呵呵,道长真不愧是天眼。刚才老朽确实想到了祖上。”

“松江通判周绍业的这首诗,是专门赞颂西宁侯的。入得了《明史》的人,在宁阳还有被称为‘两尚书的吴崇礼,兼做兵部尚书、刑部尚书,少之又少。这便是本道的私心。明时张家与吴家同朝为官,是为前缘。张大老爷姓张,贫道姓吴,应为后应。所以,贫道想助张大老爷一臂之力。”

“此话怎讲?”

破旧的布幡撩过吴天眼的眉毛,一白一黑对比分明(其实那白布也算不上白了):“我吴天眼大限将至,活不了几天了。贫道这一生,阅人无数,看阳宅算阴事,推五行演八卦,不泄天机,没有私心,依道而行,顺势而为。这次,为报三十年前的恩,贫道决定破一破天机。”

“三十年前的恩?”

“张大老爷可能忘记了。雪落无语深千尺,情泽褴褛泪两行。黄金不及白芍重,瑟瑟布嶓命惶惶。你给一个乞丐挖恶疮的事,可还记得?”

张义峨点头。

下人们悄无声息地收拾碗筷。不知谁不小心,突然有一根筷子从托盘上滑落,啪啦——

“张大老爷,请看。”

筷子滚落在八仙桌底下正中的位置。

张义峨侧过身子看,一脸猜疑:“什么意思?”

吴天眼从椅子扶手间抽出布幡,随身而起的还有道袍上的尘土味以及他身上长年不洗澡的怪味:“这是上天在提醒我,勿妄言,泄天机。张大老爷,你找个下人陪着贫道,贫道要去你家的日涉园转转,明天再去张家林地看看。三天后,立夏日午时,贫道再来。”

“且慢。”张义峨一个长揖,留住吴天眼,“虽然神算子未曾说明,但老朽已猜出几分。道长可否小坐片刻,掐算一下这朝廷里的事,也让老朽有个明白。”

吴天眼看穿了张义峨的心思:“贫道知道张大老爷的担心。日本和俄国在东北挑起战事,不像宣布中立。局面看似太平,实则是朝之将危。但有句古话,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更何况,这张家大院,祥瑞之气冲天,何惧之有?”

“这朝廷——”

“朝廷纵有千般好,百姓难求一碗粥。张大老爷,想想张家的事,想想长子长孙。”吴天眼的眼斜着往上看,头几乎抵在了张义峨的下巴。

这个吴天眼,个子太矮了。正所谓五短身材,大脑壳,真是一点也不假。张义峨心里想。

“如此,也好。道长费心了。”张义峨让出客厅的正中位置。他从布幡的一个破洞中,看到吴天眼脸上的皱纹,像一幅阴阳八卦图。

占地二百多亩的日涉园如同铺在葛石店地片上的一张泼墨山水画。庄园由辞官归隐的张登云开始兴建,留下小西湖、瑞芝楼、望山亭、景周轩、明秀台、水云阁、榭竹篁等诸多胜景。明天启七年(1627年)的某一个冬日,安徽灵璧县训导、江山人柴复贞,冒雪途经宁阳,专门造访日涉园,感受到日涉园隐重山之中,居云水之侧,园宏楼峙,曲径通幽,鹤鸣鹿逐,堪称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慨然作《过张大参名园见赠》诗:“不辞远道雪纷纷,驻马名园侍隐君。曲径往来惟鹤鹿,终朝吐纳只烟云。炉边太乙传金诀,架上天丁护秘文。愧我老为尘俗士,岂堪入座挹清芬。”对这些历史留痕,吴天眼是清楚的。他羡慕张登云的少而颖悟,笃学明健,他的诗文、韵律规合汉唐,音色古雅。而他对建筑学和园林学的精通,又让他留下的日涉园,兼具了南北园林的各自优选。他精心布局,让春夏秋冬依沿四季时序的循环,绽放出夺目的美,然后又在某一个恰当的地方,呈现景致的出人意料。他在春日的鲜花盛开中,突然栽植了秋日的果树,又在夏日的翠竹摇动中间,堆砌了成片成云的雪花石。景色的季节错位,让心境流连,也让自觉垂暮的吴天眼,更多了些感慨和哀伤。那些楼榭亭台,在时间的削刻下失去了颜色,但它们的骨气还在。那些假山陋石,厚厚的青苔绿了又枯,枯了又绿,总让人摸不着它的头绪。那些从假山的罅隙中流出的水,非清非浊,似乎分了阴阳,各自循着不同的方向流去。吴天眼突然弄不清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而自己来到这偌大的张家大院,又想寻求什么?真的是要为张家圆一个千秋大业的龙腾梦?

吴天眼想起了前几天做的梦。一条龙在西南方向盘旋。它在找一个落脚的水塘。然后是道陵真人的拂尘指向它:“你要精心寻一处龙潭。”

梦醒,吴天眼却感觉是一种真实,真实得如同泰山顶上的每一块岩石。他又从心底怀疑,怀疑在这样的世境之下,还会有真龙天子的出现。此后的三天三夜,他一次次推算,而每一次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从时间到地点都精准无误,让他不能有丝毫的怀疑。

吴天眼想最后试一下。他从肩膀上斜背着的口袋里,摸出一枚印有“宣统通宝”字样的制钱。吴天眼指了指天,然后指了指地,将制钱扔进小西湖。制钱着了魔法,如同在平镜上一般,急速地旋转,然后稳稳地漂在水面之上。吴天眼的布幡掉在地上,制钱也迅速沉入湖中。

制钱与水的磨擦声,如同远处的雷声。

荷花的香不知在何处刮过的风里挤过来,陪着吴天眼浑浊的泪流进嘴里。淡淡的苦,像一生的苦修。在时光中摇曳的荷花,究竟含了多少禅意?吴天眼把眼眯成一条缝,想。

荷花繁盛之后,就是秋天了。

吴天眼开始掐算立秋的时辰。

3

周敦朴被聘为张家的私塾先生,兼做敬信堂张义峨的师爷,是从油爷三岁的时候开始。

周敦朴同为宁阳人,出身贫寒。因为不是周家大院嫡传,所以进不了周家的私塾,便悄悄地躲在私塾外面,听周家的子弟拖着骄傲而悠闲的腔调诵读经书。一日被私塾先生赵泰山发现,让他背上一段。周敦朴把他偷学到的所有文章,都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赵泰山喜不自胜,收其为徒。周敦朴成为周家大院之外,赵泰山先生的唯一弟子。

周敦朴在宁阳,虽然不是英雄,却相当传奇。比如他在七岁就成了秀才,十五岁在乡试中拿了第一,成了解元;比如他在二十六歲时参加会试,成为会元。原想再去参加殿试,却因为父亲病故,他在家守孝三年。这也成为他人生的最大遗憾。乡人们猜测,如果周敦朴能够参加殿试,山东潍县的王寿彭就绝对不会有机会拿状元。而周敦朴与王寿彭,同年出生,同年成了解元,同年参加会试,周敦朴第一,王寿彭第二。不同的是,殿试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最后的灯塔,机会只留给了王寿彭。至于周敦朴,一直在认真探寻和关注着王寿彭的生命轨迹,比如他被派往日本,比如创办山东大学等等。有人戏言,这些本该是你的。但周敦朴微微一笑,如同轻轻弹掉帽子上的尘土。虚妄之思不想,虚妄之话不说,虚妄之事不做,周敦朴这样告诫自己。

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周敦朴,先是被聘为知县的师爷。无奈他生性耿直,看不惯县令的那些卑劣琐狎,拂袖而去,到周家大院做了先生。周家人寄望他能一下子培养出几个知府县令,勉强之事太多,他又黯然离开。如今再被张家大院高聘,他竟有了隔世之感。他已经不再悲叹自己的时运,而是感觉到一种无法预知的洪流,正在旋转成一个又一个的险滩。革命、变法、维新,似乎在一夜之间,都不再是什么新鲜的词儿。那些墙头草一样的党派和形态各异的这会那会,像风一样灌进他的耳朵里,让他不得不思考这朝廷到底怎么了。进而会想,如果自己是王寿彭,又会身在何处,如此等等。更让他不能理解的是,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也不再循规蹈矩。比如正在眼皮子底下吟诵着《孝经》的张书禄,竟然被下人们称作油爷。只有六岁的小小年纪,那些活蹦乱跳的虫子,竟成了他心头最大的梦想,终日与之相伴、对语。

“书禄,告诉老师,这辈子想考取什么样的功名啊。”

油爷忽闪着睫毛,看着周敦朴的眼睛说:“像先生一样。”

周敦朴摇头。眼前这位聪明绝世的张书禄,生不逢时。他出生那年,有太多的人和事,注定这个世界的不太平。如果说日俄战争与穷僻的宁阳没有太大关联的话,清政府废除科举制度,却让无数像他一样的孩子,在为国效忠的道路上因迷茫而无知,无路可走。在接受张义峨聘约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告诉张义峨,科举之路已经作古。开明的张义峨只一句话,天下在,人就在,学问在,仁义礼智信就得在。周敦朴信了这句话,因为他一生都信了学问,然后才信了自己。如此,当张义峨一次次称他为会元的时候,他心里是安慰和享受的。会元,不只是称谓,还是学问的代称,也是一个朝代的印记。会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会越来越老,像一个学究的样子,浑身散发着古老的智慧和光芒。

“那就,也写一本经书?”

这话让周敦朴惊异:“什么经书?”

“就像——就像《诗经》一样的。”油爷把已经溜到嘴边的《促织经》咽到肚子里。

周敦朴看到了他的犹豫,也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便说:“好吧。人这一生,一定要立志做成一件事。”

“那,先生做成了什么事呢?”油爷的声音充满孩子的顽皮,睫毛上下翻腾。

周敦朴突然语塞。他被问住了。

“读书。”

周敦朴的声音突然很弱,他不知道这两个字算是回答,还是对油爷的命令。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油爷吟诵的腔调似乎多了些得意和狡猾。

蛇打七寸。周敦朴感觉自己被击中了要害。他坚信张书禄的话并不是故意,却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疼了他,并且,他还在针的上面,加上了长长的艾条。

“先生,老爷有请。”张义峨的书童小三子来到诗书堂,走近周敦朴,低声说。

刚刚拨弄的《春江花月夜》停在第三个音:宫上。

看到小三子过来,油爷就明白,肯定是爷爷要找先生了。吟诵的声音也愈发响亮:“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敬信堂的私塾取名为诗书堂。诗书堂共有六个孩子。除油爷外,还有他的两个堂弟张书祥、张书祯,周敦朴的儿子周知常,荣怀仁的两个女儿荣希音、荣希言。荣怀仁曾经是张义峨的书童,跟了他十几年。娶了曲阜孔家的孔兰芝为妻,一年后暴病身亡,留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孔兰芝找到张义峨,跪下后便哭哭涕涕,一句话不说。张义峨知道她的心思,便安排她住在敬信堂的工绣坊,教女孩子做绣红。孔兰芝的两个女儿,则跟着张家的几个孩子,到私塾学诗书。对这样的安排,孔兰芝起初并不同意。她觉得男女授受不亲,私塾是男孩子们学习的地方,女孩子识字不识字并不重要,只要能做得了针线活,等年纪大一点,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就行了。可因为张义峨一直把荣怀仁当儿子看,便不听孔兰芝的辩解,执意让周敦朴把两个女孩子一起教了。

六个孩子中,周知常比油爷大四岁,油爷比书祥大三天,比书祯大一岁,比希音、希言大两岁。因为性别不同,希音、希言被安排在左边,几个男孩子在右边,中间象征性地拉了一根红绳。书禄调皮,个子矮,故意在绳子下面穿过来穿过去。系上的绳子没几天,就不知被他弄到哪里去了。书祯便给书禄取了绰号假女孩,油爷反驳:“你才是女孩,娘娘腔,女孩相。”这也是油爷娘娘腔的最早出处。诵读之余,希音、希言姊妹俩玩翻手绳。男孩子则围着油爷的蛐蛐,用各种方法挑逗,让它不停地叫,就连毛笔也成了书祯的芡草。书祯故意把油爷撵到一边:“你是女孩,授受不亲。去,找她们玩去。”油爷便撸起袖子,要和书祯干仗。

因为年龄不同,几个孩子所学的内容也各不相同。周知常已经开始读经史子集,油爷读完《大学》《中庸》之后,开始读《礼记》,书祥、书祯在读《论语》,希音、希言在读《诗经》。如此的私塾,便出现了不同腔调、不同内容的诵读。

周知常是不习惯诵读的,他只默默地看,端庄而虔诚地去写。在父亲的戒尺之下,他是挨打最多的人。他会因为记错一句话挨打,会因为写错一个字挨打,还会因为油爷这一帮孩子出了差错陪着挨打。油爷看到了周知常眼中的忧郁,只是他从不表达,似乎把所有的怨恨和苦痛,都随着无助的目光,望向了远方,交给了那些没有人烟的地方。油爷知道周知常的母亲早早亡故,周知常是否因此而变得沉默寡言,没有人关心。

“你想你娘吗?”油爷问周知常。

周知常把头深深地低下去,鼻子一上一下不停地吸气,并不答话。

“我娘从不管我。”油爷说,“她只和那些姑姑婶婶喝茶,打麻将。”

“到诵读时间了,好好用功。”周知常的眼睛盯着书本,并不见他翻书。然后听见书祥这样诵读:“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而这话,似乎让周知常打了一个寒战。书祯这样读:“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诵读之时,油爷手中的书是分了两层的。上面的一层是《礼记》,下面的一层是《促织经》。周知常提醒他:“先生一会儿就回来。”

油爷便把《礼记》摆得更加端正:“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欲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涖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哎哟,憋死我了。”油爷长出了一口气,“师兄,我告诉你,还是这个有趣。你听:‘夫一物之微,而能察乎阴阳动静之宜,备手战斗攻取之义,是能超于物者也甚矣!促织之可取也远矣!盖自唐帝以来,以迄于今,于凡王孙公子,至于庶人、富足、豪杰,无不雅爱珍重之也。师兄,这也是经书。你说,先生为何不让咱读?有人说玩物丧志,琴棋书画不都是玩的吗?怎么就不丧志?”

“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能辩。我以后是不是不叫你师弟,也要叫你油爷?”周知常笑着说。

“我喜欢这称呼。不过,我可不敢让师兄叫。刚才师兄说我能辩,我也不接受。《诗经》上就有写蟋蟀的诗句:‘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师兄,你说《诗经》算不算玩物丧志?世上美的事物,谁不喜欢?果真是玩物丧志的话,咱就该到孔林里叩问一下老圣人,他为何写蟋蟀。”

“你可是刚读完《礼记》的,怎么如此语出不尊?”

“师兄吓唬我。我再给你来一段精彩的。你听一下看蟋蟀怎样被超度下凡,如何?”油爷把条凳挪开,把《促织经》从《礼记》下面抽出来,清了清嗓子道,“一夜青娥降晓霜,东蓠菊蕊似金妆。昨宵稳贴庄周梦,不听虫吟到耳旁。大众万物,有生皆有死,鸟雀昆虫亦如此。今朝促织已身亡,火内焚尸无些子。平生健斗势齐休,彻夜豪吟还且住。将来撤在玉湖中,听取山僧分付汝:冤与孽,皆消灭。咦!一轮明月浸波中,万里碧天光皎洁。济公念毕,把灰向湖中一丢,一阵清风过处,现出一个青衣童子,合掌当胸,曰:‘感谢我师点化,弟子已得超升矣!言讫,风息不见。”

“好好好。”书祯、书祥、希音、希言同声叫好。细脆的巴掌声,与童声无异。立秋后的第一声虫鸣,油爷想,希音在拨琴。

“师弟,你知道我最想告诉你什么吗?”周知常笑着问。

“什么?”油爷一头雾水。

“我是当师兄的,必须告诉你,非礼勿言。”

“我这叫非礼?我问你们,啥叫礼?先生说,长幼尊卑叫礼。玩蛐蛐不失礼啊。要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蛐蛐一样,站在不同的地方,对着半空中的月亮歌唱,会怎么样?那才叫天下大同。”说完这话,油爷笑笑,脸上露出红晕,飘着,泛起花,如同真的刚刚对着月亮唱完情歌。在他幼小的心里,他真的希望看到每个人都对着月亮唱歌的浪漫场面。

周敦朴不知何时进了诗书堂,几个孩子吓得连忙将屁股滑到长凳上。

“书禄,刚才你背的啥?再背一遍给先生听听。”

“我在教师妹背《诗经》。”油爷站起身,双手低垂,上眼皮几乎挤进眼里。

“那就背一段吧。”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教谁背的?”

“希音。”

“我不喜欢。”希音哭着说,“他没教我。他坏。”

“又是谁扯断了这根红绳?”周敦朴问。

4

油爺在偷看《促织经》的时候,他的爷爷张义峨和先生周敦朴正在商量一件与他有关的事。

张义峨的儿子,油爷的父亲张儒东,也正在葛石店的大街上,急匆匆地往回赶。他有一个重大消息,需要尽快告诉父亲。

张儒东从一大早就在几个店里转。先是丝绸店,再是茶叶店,然后去了典当行,最后才去了万兴钱庄。丝绸店里的生意依然和往年一样,不温不火,赚不了大钱,权且当个营生。茶叶店相对好些。尤其是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北方人总是要饮茶的。典当行的生意冷清在明处,实则益处多多。高大的柜台前,被压低了看扁的脸,和典出的价格一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无论家境如何,能够再兑回去的,少之又少。儿子前几日从店里取走了一只青花的蛐蛐罐,典当主人说是宫里的物件。从罐型到款识,应是宫里的公公把玩的物件。物以稀为贵,稀罕不假,并不见得有多大的价值。但儿子喜欢,张儒东便由他拿去玩了。张儒东推测,这物件,应是从周家大院流出。周家宦官枕套里装满了银票,一只蛐蛐罐,也算不上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若是要说到钱庄呢,张儒东心里的喜是压不住的。开了钱庄之后,他才知道什么叫钱如流水。一进一出,白花花的银子像仓库里的粮食,看着就让人眼晕。钱庄是儿子玄德出生那年开的,张家大院敬信堂的好日子,突然就在儿子出生的瞬间来临。这让张儒东有点承受不了。即使随后又有将就局钱庄、龙元钱庄开业,争去了一些买卖,但万兴钱庄仍然是附近几个州县最大的钱庄。偌大的宁阳县城,也不过只在西街开了一家,本金也只有区区的一万两文银。

走在一里多长的东西大街上,张儒东感觉自己是飞起来的,身旁经过的门楼牌坊,似乎都隐进了历史的隧道里。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谢祖上张登云。西宁侯的显赫爵位,让后世的张家人享受着无尽的荫祐恩泽。从那时张家大院的几十亩地,到如今张家八个支系形成的八大院,已经在葛石店建有各式楼房一千八百九十九间,设有各类堂号五十多个。“吃粮有粮店,买咸有盐商,听戏有戏台,借钱去钱庄,打仗建民团,护院有长枪,东西街太长,十年到中央。”周边的百姓这样形容葛石店,虽然有些夸张,但并不过分。仅将整个葛石店圈围起来的围墙,就有十几里。“经得起炮打,跑得开马车。”张儒东想起在重修围子墙时自己说过的话,并带头捐献白银三千两,心里仍然充塞着骄傲和自豪。带了个好头,落下个名声,捐的却不是最多的。张儒东觉得,这账划得来。

听说西洋人有了火车,也不知是啥玩意儿。是不是也能和马车一样,在城墙上跑?张儒东心想,再过上几年,等书禄再大些,就送他去西洋留学,咱也趁机坐坐那些洋玩意儿。

周敦朴比张儒东提前半个时辰到了张义峨的书房。

周敦樸进门时,张义峨正在写一幅字,像是一副对联。上联写完后,对着下联的白纸看过来看过去,似乎想不出工整的对句。

“老爷,我来了。”周敦朴双手揖过。

“噢,周会元,稍等片刻。人老了,脑子确实不好使。再怎么费劲,都想不出一句好联来。”

周敦朴看到张义峨毛笔尖干了,知道他所言非虚,已经想了好长时间。

“老爷这块砚好啊,简直是绝品。”

“会元好眼力。正宗的龟山砚。朋友拿一亩地换的。”

“这砚好。不但石材上等,且做工精细鲜活。龙骨强壮有力,龙尾蓄势待发。祥云漫卷,金瑞满堂。确实好!”周敦朴没有丝毫的奉承之意。

与砚台相比,周敦朴更喜欢桌上的摆件——龙龟。张义峨几次说,这件龙龟极有讲究,料子是上等的和田籽料,龟身温润如脂,龟壳为黄褐色,每一个暗色的斑点都如同故事般曲折。并不复杂的颜色,即使敛着,也是醉人的。雕工细致,造型奇特,再无第二次的重复。对这一把件的来历,张义峨从来不说。周敦朴心里明白,这一把件是张义峨的定情之物,不是现在的孔夫人,而是他自己私定终身的女人送的。至于那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是谁,在整个葛石店,便无人知晓。

龙有龙运,龟有龟程,周敦朴想。他扫了一眼张义峨墨迹干透的上联‘日涉园中树说:“老爷这上联妙啊。”

“说来听听?”

“日涉园是老爷的后花园,以‘涉代‘射,隐了锋芒,还一样光照四方。岂不妙哉!”

“还是西宁侯高明啊。你想想,“日涉”二字,既包含了他对浩荡皇恩的感激,又将太阳之光引入园中,并且避开略显浅薄直白的‘射字。妙哉!只是苦了我,半天觅不到下联。”

“老爷的下联早已有了,与西宁侯堪称绝配。”

“噢?说来听听。”

“我刚刚从哪里来?”

张义峨哈哈大笑,提笔一挥而就:“诗福堂下人。”

周敦朴很快就把“诗书堂”的牌匾换成“诗福堂”。

宁阳的地域方言中,有些字的声母分不清,S音常常发出F音。这便有了“书”“福”不分,“水”“飞”同音。

张义峨放下狼毫,端详了一阵眼前的大篆,说:“我请周会元过来,本不是让周会元吟诗作对的,凑巧竟觅得绝对。我是想让周会元给我出个主意。”

“老爷请讲。”

两个人在椅子上坐定,张义峨让书童端上茶,开了口:“县城里的钱家店,让人来提亲。先生在县衙执事多年,对钱家店可有切身体会?”

“不知老爷想知道哪方面的事。”

张义峨沉吟片刻道:“钱家店托请县里的教谕孔令宣,来为钱家店最小的丫头提亲,要将她许配给书禄。这倒提的亲事,本身就不合规矩,他们还要把城东刚到手的两千亩好地当作嫁妆,并且还特意拿出地契让我看。”

“谁给两千亩地?好事啊,刚好咱能凑成两万亩。”张儒东的脚刚一进门,就听到父亲的这句话,就像他是用最早进门的脚趾头听到的。

张义峨瞪了儿子一眼。

张儒东嘿嘿一笑,坐到一边,两只手来回搓着:“我想……”

张义峨并未理会:“会元请讲。”

“据我所知,钱家店发迹,只不过二十几年工夫。钱家八虎,像是突然就在县城里冒了出来。兄弟八个一个比一个凶残阴毒,所有的营生他们都把手伸进去。钱家店从最初的车马店,到后来有了染房、酒坊、磨坊、洗衣坊,再到后来接手了官盐,大大小小已经有几十家店面。光绪三十年(1904年)之后,四年间宁阳换了七任县令,钱家八虎几乎接管了宁阳城。有几个想拿他们的把柄做点文章的倒霉县令,竟让他们做了假局,然后到兖州府告黑状,把那些不识时务的县令,赶出了宁阳城。这钱家,如今可称得上手心是云,手背是雨。偏偏要与张家结亲,意欲何求?”

“这也是我迟迟不敢决断的原因。况且,孔教谕告诉我,那丫头比书禄大了整整一旬,还明了告诉我,就是要做童养媳。这更是不合常理。我绝对不能把张家的长子长孙,放到这样的境况。”张义峨一边摇头一边说,“可我最担心的,正是钱家八虎的恶名。”

书童小三子倒茶,声音似乎格外响。茶香随着水流的声响飘起,混合起墨汁的味道,竟有些不伦不类了。

“这事,我看就有劳会元到县衙跑一趟。会元要跟孔教谕见个面,把我的意思明确告诉他,直接推掉这门亲事。”张义峨最后说。

“老爷,我看这事,不如从长计议。”

“推了吧,敬信堂不差那两千亩地。有会元在,书禄日后必定有更大的出息。”张义峨似乎刚刚看到儿子张儒东,扭过头说,“你来又是啥事?”

“十万火急的事,刚才你没让我说。新赴任的县令阅边,后天一大早就要从葛石店经过。他让人捎信,要看看敬信堂。晚上要临幸食宿葛石店。”张儒东的两只手放在双腿之间,不停地搓着。

“看你那火烧房顶的毛糙劲,哪双手得罪你了?他还临幸,用错词了吧?这事我知道了,你去准备吧。”张义峨使劲地瞪了儿子一眼。唉,以前没有给他请个先生,绝对是个错误。以为自己能把他调教好,没想到他越来越不成样子,坐没坐相,站没站样,也不知随了祖上的哪尊神仙。张义峨心里想。

“老爷,我也要去看看孩子们了。”周敦朴作揖之后,突然间又回过身说,“老爷,你能不能告诉我,书禄出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义峨的脸上瞬间有一片云彩飘过。他把茶盏慢慢推远,茶盏与桌子的磨擦声有些刺耳。“这事,以后再告诉你吧。这孩子,喜欢蛐蛐,就像他比别人粗了一半的肚脐眼,都是与生俱来的。唉,合着那副挂在老榆树上的胎盘,带走了他上辈子所有的上进心。”

5

油爷对虫子的喜爱,超过任何事物。

当然,绝对不能和对希音的喜欢相提并论。

趁先生背过身去的当口,油爷把从娘身上摘下来的香囊,悄悄塞进希音的口袋,不让希音发觉。悬在口袋外面摇来摆去的绿色提绳,有些得意地看着油爷,像油爷渴望看见希音的眼,眨来眨去地有些调皮。

楝花的香,从香囊里不紧不慢地飘出来,让油爷的唱诵眯起眼晴,陶醉得像真的得到了一份爱情。

娘突然在窗子外出现。该不会是来找香囊的吧?油爷突然紧张,课本掉在地上,《礼记》两个字似乎在地上打了滚。

待娘和先生小声说了几句话离开后,油爷才放下心来。楝花的香便又不紧不慢地弥散开来。

“谁塞给我的香囊?”希音突然问。

几个孩子互相看着,像在雾里找不到来去的路。油爷上句不接下句地说:“一定是……你娘……给你缝的。巧女人好……针线,俏女子妙打扮,谁不喜欢呢?嘿嘿。”

油爷想起,希音曾经有过一次绯红着脸说:“小少爷,你是大家大户,将来一定是要找门当户对的人家,娶一个上等的千金小姐。”自己眼前的希音,比任何一位千金小姐都不差分毫。油爷想。

油爷在看希音的时候,希音的目光落在周知常的身上,周知常在看书。周敦朴把几个人的目光统统揽进眼睑之中,然后便是两片嘴唇的长吟:“君子发乎情,止于礼。今天留给学生们的作业,便是《谦谦君子说》。”

当然,关于香囊的这桩假悬案,都是学堂里的小插曲。小插曲只当是两颗牙齿嗑瓜子时随口说说的闲话。油爷也并没有当作多么浪漫的爱情象征。比如此刻,他更爱蛐蛐。立秋是多么重大的一个节日啊,比过年要好多了。

油爷确信,自己手里的《促织经》,要么是爷爷的,要么就是先生的。如果从书上零星的评点看,应该是先生的笔迹,清秀得像初秋的晨风,时时透着浪漫的气息。可先生从不承认他读过贾似道,更不会承认曾经对这部经书进行过评点。但他又是从爷爷的书房里发现后拿出来的,所以这事,又似乎不能怀疑到先生头上。

油爷想起曾经用《礼记》盖住先生的评点过的《促织经》,上面一本下面一本,字读起来也像是上面一句下面一句。这些不搭界的字突然从书本里跳出来,像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蛐蛐,打得你死我活。

不管怎么说,《促织经》这本书,就在自己手上。没有谁找他要过,也没有人向他提起过。油爷暗暗高兴的同时,又心存狐疑。

“觅得”的书,油爷为自己的精妙用词,激动不已。

散学堂后,油爷拉了周知常的袖子一把说:“师兄,我给你说点事。”

周敦朴的戒尺横在课桌上,油爷拿在手里。

“师兄,你看看这段赋。多好!”

“这玩意儿啊,我不看。”周知常把油爷递到他手里的《促织经》扔到油爷怀里。

油爷把戒尺往桌上一拍:“看,读出来!”

周知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珠上慢慢布满寄人篱下的血丝。

周知常的声音突然嘹亮起来:“太虚君幽居味道,莫知物移岁改。优游多暇,谩观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悄焉久怀,不怡终夜……睹月华之夕辉,听促织之秋引。于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路之曲,惆怅阳阿之奏。林声虚簏,沦池灭波。郁结纡轸,情其何托。愬感虫鸣,啸而长歌。歌曰:时将际兮英声揭,消永夜兮共明月。临风羡兮将焉歇,霜枫落兮音尘阙。歌音未终,余景就毕。满堂变容,回遑如失……”

“又称歌曰:月既没兮露将晞,时方晏兮无与归。良期可以还,微露沾人衣。太虚君谓空玄子曰:善!乃命执事,献平原千金之寿,修楚襄百只之壁,敬佩玉音,服之无斁。”油爷接过周知常的声音,背过,把戒尺在桌上敲了敲,嘭嘭嘭——然后说,“师兄,听到了吗?敬佩玉音,服之无斁。玉音就是希音,希音是我喜欢的,你不能喜欢。”

周知常愣住,好长时间,似乎猛然间想起什么来,一个深揖,转身而去。

从那天以后,周知常再也没有来过诗福堂。油爷曾经向先生打听,先生笑而未答。他问书祥、书祯,他们也并不知情。再问希音、希言,她们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油爷怀疑是自己惹了祸,几次问爷爷是否知道知常师兄去哪儿了,他都说去京城考功名了。直到后来,娘带着他去石集村的周家大院,在周家私塾见到了周知常。他成了赵泰山的学生,同时也兼做贴身的书童。娘带去了银两和衣服,包袱沉甸甸的。见面后,周知常依然是深深作揖,一脸的恭敬与谦卑。这次他没有叫师弟,而是叫了声小少爷,这让油爷心里很不舒服。油爷看见周知常瘦了,但腰身依然挺拔,像一只笔管。

“师兄,那部书……”油爷觉得应该道个歉,还个礼,或者什么。他的嘴动了又动,似乎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也会写一部那样的书。”

周知常又是一个深揖。

临走的时候,周知常跟在娘的马车后面,送了老远。马跑得气喘吁吁,他也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油爷掀开布帘看着他,看着他的呼吸来来回回,似乎透着委屈,又似乎没有。油爷的泪终于憋不住,落在馬车上,然后又流到地上,砸在厚厚的尘土里,像散落的雨。

油爷坐回马车。他已经看不见周知常的影子。他猛然发现了马车后面的那个包袱,娘送给周知常的衣服和银两,完好无损地呆在那儿,倔强地瞪大了两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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