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三首)

2018-04-23 00:58敬文东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4期
关键词:针孔人间

敬文东一九六八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一九九九年获得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有《流氓世界的诞生》、《指引与注视》、《失败的偶像》、《随“贝格尔号”出游》、《事情总会起变化》、《牲人盈天下》、《皈依天下》、《艺术与垃圾》、《感叹诗学》、《小说与神秘性》等学术专著,有《写在学术边上》、《颓废主义者的春天》、《梦境以北》、《网上别墅》、《房间内的生活》等随笔、小说和诗集。另有《被委以重任的方言》、《灵魂在下边》、《诗歌在解构的日子里》、《用文字抵抗现实》等学术文集。获得过第二届西部文学双年奖小说奖、第二届唐弢文学研究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优秀论文奖、第二届陈子昂诗歌批评家奖、第十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批评家奖:入选“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如今

是的,我放弃了玄想、悲哀甚至尖刻的

语言,成天驰骋在轶闻琐事之间

不再为人类担心,不再为历史发愁

正想和凡夫俗子交心,他们已经淹没了我。

如今海水漫上了我的额头。

我的不良习惯正在一点点死去

我的优良品质还来不及生出

但一位巫师说过,它迟早都要展露

我一一采访了曾经鄙弃过的事物

它们住在贫民区的小道上,自成村落

我想将它们插在我的上衣口袋

却没想到会即刻死去。

这时还能看见希望的人已经不多:

当然,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不曾被人欺骗,只是被梦想所误

岁月溃烂,胜利只是一段躺在往事中的枯木

曾经关于道路的传奇我早已放弃

如今,我只看中了其中的一种学说:

活着并不是为了证明道路的存在

而我注定要死在某个意义的途中。

我要把昨天丢弃的人间细节

重新拣起:在整个挥汗如雨的季节里

我给他施的肥最少

这一点我从未忘记。

我出发,我行走,一直来到一摊往事

和秋天的摇篮边。然后我坐下

翻开早已破旧的棉袄。寻找

我的心血精心喂大的虱子

而抬头望见多少冒号在空中闪烁。如今

我不再摸印有红双喜的彩纸,不再

对命运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在令人揪心的秋天,保持平和的心境。

相信每一个神都有一个人间的

出生地,曾经对我是多么困难

没有人在乎我发明的公式,也不会

有人看见另一个人发疯的梦境:

经过古老的漫游,我回来了

带回了一条在西风中深入的街道

我出发,我行走,我沿着它质朴的方向

要把昨天丢弃的人间细节重新拣起。

我要向梦中不认识的人致敬:

感谢你们屈尊光临我的黑夜:

从前我们争吵、搏斗、刺刀见红

或为某一个虚拟的意念抱头痛哭

如今我们客客气气,握手言欢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送客的

表情前,你们已经推门离开。

我醒来,这是习以为常的七点半钟

这是人间的早晨。我开始在叙述中

自学那些和庸常的事物相重合的句子:

“不能永久生活,就迅速生活。”

把注定要稀释的日子浓缩

在深渊曾经枯瘦的肋骨上,吹响

感恩的歌子和即将到来的夜晚

梦中的陌生人,我的兄弟,一枚土豆

也许就能击碎所有的人间苦难——

对于早已听厌的歌,我还要再听

对于遗忘了的梦中人,我要去人群中

发现,而对于那些还在痛苦中做梦的人

但愿我是你梦乡中作为回报的过客。

太好了,人同情上帝的时代的到来

真是太好了。不胫而走的消息

传遍天下,也击昏了少数几个人

偶尔到来的胡说乱侃俘虏了我:

夹着公文包我去上班,附带一点

勾心斗角。在上帝被同情的时代

我最多只能算个漫不经心的

神迹收藏家。在我太多的叙述中,

生活已经走样;而我经历太少的人生

也被反复涂改。比如面对一张

资格审查表,真不知从何说起——

从什么年代开始了我的生活?

究竟从几岁才开始了我的人生?

有太多的掌故需要钩沉、打捞

乘着公共汽车,我去追赶一张小桌上的午餐

这不胫而走的消息,传遍家乡

又被我有意遗忘。

我不断给自己的行动加注,不断地

引用被人同情的上帝的时代。我认输

我只有去梦中收购神灵遗留的脚印。

吼狮乡

那个叫吼狮的乡场,早已被行政降格為

村子,隶属于另外一个曾经和它

平起平坐的小镇;那座吱吱作响的木板楼,

早已毁于一场意料之外的火灾。小小的火

抹去了我的出生地、我来到人世间的主要

物证,那个一周岁以后我再也未曾去过的地方。

我对它的想象全是听凭传说,来自于父母

来自于谢世已经多年的祖父。

多年前的冬天,二十一岁的母亲生下了我

三十五岁的父亲正在遥远的县城“斗私批修”

那么多的拳头、掌声、口号,在迎接我的出生

我的外婆赶往吼狮,为的是用香皂把我黝黑的

脸蛋

洗白;我的祖父赶往吼狮,是想把我领回

几十公里外的故乡。而那时我刚学会哭泣,

用惊恐打量这些从未见过面的人。

我害怕,我说不出话,我拒绝不了他们。

我从吼狮落草到了人间,从来没有谁

征得过我的同意。他们把我传来传去

匆匆地、短暂地走过吼狮三寸长的街道

从吱吱作响的木板楼,到乡卫生院漆黑的

病房。我的屁股上扎满了针孔。

它们习惯性地扎满了我多年有限的人生:

用于教育的针孔,用于教训的针孔,用于

惩罚的针孔,今后还将扎出。

“我领你回故乡时,你正站在乡公所的

墙边,歪歪斜斜走路。摔倒了,却不哭……”

这是否预示了我能坚定地活过三十岁?

我是否还能坚定地再活三十岁?

“你抓周时,一手抓笔,另一只手

死死抓住了麻花。”直到今天我还在

写作,它等同于对我自己的

侮辱,却无疑暗合了吼狮的提醒

直到今天我还在为温饱奋斗,为一间

臆想中的书房,和房产科干燥的女官僚

讨价还价:病态的爱好,命中注定的饥饿

在一周岁时的落草仪式上得到了提示。

我舅舅那时只有十二岁,因为饥饿

他成了一只瘦猴。人人都说我像他

甚至有人把我当作了他的兄弟。他曾把我

放在船上,他奋力划去,却忘记了

我惊恐的哭声。他现在已年过不惑

整天开着汽车乱窜,头发在纷纷落下。

生活弄坏了他的胃口。他淘过金,开过饭店

离过婚,但他终究是个威武的检察官

在审判罪犯时,也趁机审判自己。

我曾经暗中恨过他,但我现在下定决心

要爱他。是他给了我名字,为我的出生

第一次命名。无论以后走上主席台

还是审判台,我不会变更我的名号。

它和吼狮一样来得早,它起源于一个

十二岁的孩子对一个新客人的期待。

而他是不是觉得有了期待,内心就不再发毛?

我的外婆用了许多昂贵的香皂,也未能

把我的脸洗白。天生的黝黑

比她的愿望固执了一百倍。在吼狮的一年

就是她和黝黑抗战的一年

她只好寄希望于我能像她那样

清白。从黝黑的面孔转换为清白的

人生,我记住了她在吼狮的摇篮边

对我的期待。

我清白了吗?我清白过吗?我还能

清白下去吗?我回答不了这些难缠的问题

我没有能力返回吼狮的摇篮

我已经和尘世同流合污了多年。

现在她已到了垂暮之年,八十五岁的高龄

却来到我千里之外的工作地,一周后

坚决要求返回。我送走了她

就像我身上的血脉有四分之一来自于她。

我曾经设想,我会再回去看它。

但我只是坐车经过了它。我看清了:

它坐落在一个荒凉的山头,像突然

冒出的一颗门牙。不到一分钟

汽车经过了它的破败。

我把头伸出窗外,呼啸而过的尘土

纷纷向后。从此我再没有见过它。

如今,它只是我记忆中荒凉的门牙。

我不会再设想将来会去看它

我也想对我曾去过的所有地方,讲义气

守信用,但我说的一切都不算数。就像当年

我不愿意出来,吼狮却给我准备好了尿布。

十年

十年来,我认识了太多的人,结交了

两三个朋友,找了一个老婆。

她的爱我已当成家常便饭

她让我向东,我从来不敢向南

平庸的幸福,借贷而来的快乐

不足以构成我的人生。我设想过

更英俊的幸福、深入盲肠的快乐

我放飞了几个好梦,现在正躺在

路边的泥泞中。十年来,我屡次宣布

好运即将来临,坏脾气即将灭亡

但都未能兑现。我捏着这张出尔反尔的支票

暗自思谋着如何把余下的岁月花完。

我换了许多住处,每次都是怒火万丈

最后无一例外总是心存感激

我住过朝西的房子,夏天奇热

冬天奇冷:我住过朝南的房子

太阳一探头我心情就好,就觉得

生活又有了目标。如今,我住在二十五楼

站得高,看得远,曾经丢失的几根稻草

我看得更清楚。但我依然看不见

躲在暗中的神灵。为了这套房子不太寂寞

我居然养了一只狗,老婆给她取名“琳达”

——这是姑娘时期的妻子

臆想中的女儿的名字。

如今我以教书为生,以口舌之力

换取米面,让我惭愧不已。我夸夸其谈

仿佛掌握了真理。我真的掌握了

真理嗎?因为找不到,

我一直在公开嘲笑什么。已经引起了

若干误解。仿佛我是一个真正的无赖。

从现在起,我要下决心相信真理的存在

只是它还在我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独自徘徊。

十年来,一切都变了:胆子

越来越小,路越走越窄。当年说过的许多

大话,让我心惊肉跳。告诉你:

如今我的工作只是清扫自己动作中的垃圾。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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