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

2018-04-28 14:37潘吉
草地 2018年6期
关键词:王静琴行古琴

潘吉

王静去吴乐琴行学古琴,纯粹是被一条手机短信诱惑的。

之前,王静虽有过学古琴的念头,但一直没行动过。她曾试探过母亲黄香玉,说她想学古琴。黄香玉听了像被刺毛虫蛰着了那样跳起来说,学啥古琴,难听煞了。在王静母亲眼里,那些摆弄古琴的都是留着山羊胡子穿着中式对襟布衫的老头儿,女孩子应该学古筝或琵琶什么的,弹一曲动听的《春江花月夜》,多美多有诗意。

王静不明白母亲为何别的乐器都同意她学,唯独反对她学古琴。虽然王静的父亲王宽江支持女儿,但他在家里没发言权,更没决定权。决定权都在人民法院当法官的黄香玉手里。所以这次拜吴乐琴行的吴老师为师,王静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完全瞒着母亲。

第一次去琴行上课,天正下着鹅毛大雪,绒绒的雪花宛如从千万只天鹅身上剪下的羽毛,源源不断从空中飘落下来。路上行人稀少,几乎都是缓慢行驶的汽车。

王静走在人行道上,手撑一把蓝印花伞,左摇右晃,拼命遮挡着迎面扑来的雪花,但即便如此,身上的雪花还是沾了不少,白嫩的脸蛋被冻成了一只红富士大苹果。她加快步伐,希望早点见到吳老师,只是地上的积雪时不时地令她步履艰难。

终于到了吴乐琴行,王静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推开琴行的弹簧门,小猫似的钻了进去。

琴行里温暖如春,空灵的琴声,在空气中回荡。吴老师正端坐在爬满绿萝的琴行一角,抚琴弹奏一首叫不上名字的古曲,见王静裹着一身雪进来,连忙起身。

“来啦。”吴老师一脸惊喜。

“吴老师好!”王静腼腆地叫了一声。

“快擦擦!”吴老师变戏法似的递上一块干毛巾。

王静接过毛巾,感激地瞥了吴老师一眼,道了声“谢谢”。

吴老师说:“大雪天的,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王静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第一堂课就爽约了几次,这次即使下冰雹也得来了。”

“没事,没事,来了就好。”吴老师用慈爱的目光望着王静,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吴老师清楚地记得,王静第一次跟他短信交流说要报名学古琴,是一个月前,那天刚好有一位大学同学从外地过来办事顺便看他。两人在政法大学读书时,曾住过一个寝室,虽不能称上下铺兄弟,但也算是同吃同住同玩的学兄学弟,只是有一阵子为了争夺班里的一朵班花,两人模仿古罗马决斗干过一架。吴老师作为胜利者赢得了班花的芳心,而失败的一方伤心欲绝,最终被隔壁班级一位叫高娃的内蒙姑娘劝导感化,成就了一段蒙汉联姻的佳话。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好汉不计前嫌,吴老师当然要尽地主之谊为老同学接风洗尘。他请老同学到凤凰街上的美美餐厅撮了一顿。酒喝到一半,对方不知哪根筋短路,居然想起当天是吴老师的生日,特意跑到马路对面的“克莉丝汀”买了一盒巧克力蛋糕,还点了蜡烛,两个大老爷们“恶心”了一回。更“恶心”的是两人还婆婆妈妈交流起了各自的婚恋经验。老同学问吴老师那个班花是不是成了压寨夫人?吴老师说,金凤凰早就变成野鸭子飞了。老同学问他是不是离婚了?吴老师告诉老同学,他没结过婚,至今还是个孤家寡人。老同学听了十分惊讶,问他当年那个拱手给他的班花被谁抢去了?吴老师没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气。老同学见吴老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似乎被对方的情绪所感染,苦着脸告诉吴老师,不结婚也好,他跟高娃结婚一年就离了,后来又结了一次婚,不到三年又离了,如今连个孩子都没有。那晚,两个“孤魂野鬼”边喝酒边诉说着各自的不幸,最后都成了醉鬼。

吴老师很快从那天与老同学见面的情景中回过神来,将一把靠在墙上的古琴搬到琴架上开始调音。

王静站到吴老师跟前看他调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吴老师说:“吴老师,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吴老师抬起头问王静。

王静往前挪了一步,说:“上次来琴行报名时问过您,您说下次上课告诉我。”

吴老师一脸茫然:“我记不得要告诉你什么。”

王静说:“那天我问过您,您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古琴的?”

吴老师笑道:“姑娘,你还记着啊。”

王静甩了甩乌黑的披肩长发,一本正经说:“当然记着。”

吴老师哈哈大笑道:“实话告诉你,我是蒙的。”

“蒙的?不会吧。”王静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位跟她父亲年纪相仿的吴老师。

吴老师收住笑容说:“真的。”他确实不知道王静喜欢古琴,说“蒙的”没骗人。不过,王静最初收到那条古琴培训的手机短信却是吴老师精心设计的,也可以说是他专门发给王静一个人的。那条手机短信广告是这么写的:古琴培训,首次免费,包教包会,三个月内可无理由全额退款。当初,王静就是冲着这条广告去的。

第一次去吴乐琴行正式报名,王静才知道这家琴行很小,就吴老师一个人,既当老板又做伙计,还兼做教员。平时来琴行买琴学琴的人不多,很安静,这正合王静心意。

王静虽是一位幼儿老师,整天跟嘻嘻哈哈的孩子打交道,但为人低调,骨子里喜欢安静,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喜欢吴乐琴行静雅的氛围,仿佛觉得这琴行就是为她开的。王静也是一个简单的姑娘,至今没有深究吴老师是怎么知道她手机号码的。

按吴老师的说法,那天有事去实验幼儿园,在园长办公室的墙上看到王静的名字和手机号码的,第六感告诉他此人喜欢古琴,就萌生了发一条古琴培训的手机短信跟自己打赌的念头,看看他的第六感对不对。

吴老师的说法有些牵强,但王静除了质疑对方怎么会知道她喜欢古琴的,别的都信了。事实上,王静第一次收到吴老师短信,还是很有戒备的,第一反应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了骗子?但当她按照手机短信上提供的地址找到吴乐琴行见到温和慈祥的吴老师后,那扇戒备的心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在王静眼里,吴老师虽然比她年纪大好多,但外形依然很酷,像那个拍《穷爸爸富爸爸》的实力派演员,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磁场。

当然,除了外形好,吴老师做人做事也好。那天,王静到吴乐琴行报名学琴,吴老师拿出一张学员登记表让她填写。王静把表填好后递给吴老师,他很认真地对表上填写的内容一项项仔细看过,又要了王静的居民身份证看了许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一位普查人口的调查员。

学员登记表上有一栏提问“你为什么要学古琴?”王静只简单填了两个字“喜欢”。其实除了喜欢,还有一个原因她没填,那就是她刚从围城里突围出来,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也为了排解寂寞。两个多月前,维持了一年的婚姻就走到了尽头,幸好没孩子。至于原因有些说不清,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彼此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连半点爱的感觉都没有了。

有一种观点讲得不错,婚姻就像脚上的鞋,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王静在父母的强烈反对下,最终还是冲破阻力跟那个在发电厂当技术员的理工男离了婚。她不喜欢同龄的男人,骨子里喜欢大叔型的,况且那个理工男比她还小几个月,要不是被母亲逼着,她才不想这么早就结婚。25岁,对年轻人来说不算晚,但对于做父母的人来说,特别是个女儿的话就不算早了。

其实,王静不是拒绝婚姻,而是还没遇上心仪的人。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要幽默浪漫、有艺术细胞、能善解人意、给人安全感,那个理工男跟她心目中白马王子的标准实在相去甚远。

那天,王静也了解了吴老师许多。她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么一位有气质的古琴老师,竟是政法大学法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当过律师,从小喜欢绘画和音乐的他,从律师事务所辞职后,去美院进修了两年,成了一位自由画家,后又师从名家学习古琴,开了这家琴行。

王静十分敬佩吴老师的才华和追求理想的勇气,回想自己从小学到中学,从幼儿师范到全市最牛的实验幼儿园工作,一路走来都是父母包办的,包括她的婚姻。她不喜欢母亲唠唠叨叨,管头管脚。甚至,她从没觉得做一个副市长家的千金小姐有多幸福,虽然父亲很爱她,老宠着她,几乎要什么给什么。可这些都是物质的。她的喜好,她的理想,父母从未问过她。

年轻貌美的王静觉得和吴老师很谈得来,有一种心灵相通的默契。当她知道吴老师至今未婚仍一个人生活时,王静的内心起了波澜,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对这个完全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好感。

吴老师已将那把练习用的古琴調好音,站起来招呼王静。

王静正出神地看着对面墙上一幅人物油画。见吴老师喊她,便转头问吴老师:“那画是您画的?”

“嗯。”吴老师点了点头。

王静记得那天来琴行报名时,没看到墙上这幅画。她很喜欢画中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很可爱,便赞叹道:“好可爱啊,您画的谁呀?”

“我女儿。”吴老师脱口而出。

王静听了抿嘴一笑,心想:吴老师您真会开玩笑,一个单身未婚男人怎么会有女儿呢,莫非是想结婚想孩子想疯了?王静不想深究,随口恭维道:“吴老师,您画得真好!”

吴老师笑了笑说:“以后也给你画一幅。”

“真的?”王静又惊又喜。

吴老师点点头说:“真的。”

“太感谢了!”王静想不到吴老师这么慷慨和善解人意。

吴老师说:“不用谢,我们开始上课吧。”

王静“嗯”了一声,坐到那张还留有吴老师体温的琴凳上。第一次正式接触古琴,不免有些激动和紧张,她挪了挪屁股,调整了一下坐姿。

吴老师简单介绍了古琴的构造,就教王静指法。当吴老师手把手接触到琴弦弹出第一个音时,王静听到了自己急速的心跳声,也听到了吴老师粗重的气息声,感觉有一股麻麻的暖流在她的全身流动,琴弦发出的声音与她的心跳几乎同时在颤动。她从未有过这种奇妙的感觉,即便跟那个理工男拥抱接吻甚至做爱时也未曾有过。

其实,当两人的手指触碰到一起的刹那间,吴老师比王静更加激动和紧张,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要不是极力控制情绪,吴老师的反应兴许会比王静更大。

自从收了王静这个学生,原本面黄肌瘦的吴老师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人胖了一圈,脸色也越发红润。

每次教王静弹琴时,吴老师的目光总会情不自禁地停留在她的脸上。他对这个美丽的姑娘从心底里喜欢,百看不厌。而王静对吴老师也颇有感觉,时不时会抬头望对方一眼,两人的目光经常会心有灵犀地碰在一起,彼此向对方报以一个微笑的表情。

吴老师还会在王静一个人练琴的间隙,为她画一些人体素描。几个月下来,在他的画夹里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沓,足足有二十几幅,几乎把王静的每个角度都画了一遍。

王静也乐意让吴老师画。吴老师说这些素描是为了给她画一幅油画所准备的素材。王静看着吴老师,盈盈的目光里泛着激动的波澜。她很想拥抱眼前这个男人,或者说期待得到这个男人的拥抱。

每当吴老师画她时,王静的心里常常会涌起一股澎湃的激情,时不时地会跳出一个令她都感到惊讶的大胆念头:什么时候当一回吴老师的裸体模特儿。

在跟吴老师学琴半年后的一天,王静曾试图抓过一次这样的机会。那天很热,王静穿了一件超短的连衣裙来琴行练琴,吴老师仔细打量了一番就一个劲地夸她。其实,不管王静穿什么,吴老师总是报以赞许的目光,对王静的赞美之辞他是从不吝啬。

那天,吴老师说她穿上这件连衣裙身材特别好,是一块当模特的料。王静顺水推舟对吴老师说,很想真正当一回他的人体模特儿。吴老师听了很惊讶,知道王静所说的人体模特儿是指裸体的那种,便立即扼杀了对方的念头。吴老师说王静能做他的学生他已经感到很幸运了,当人体模特儿就算了吧。王静不明白,明明感觉到吴老师对她那份强烈的好感,为何他迟迟不肯挑破那层纸呢?要是换了别人也许早就下手了。

秋天到了。吴乐琴行后面的小院渐渐被枫树染红,门前那棵银杏树的叶儿也一天天发黄变老。

王静跟吴老师说过,等枫叶红了、银杏叶黄了,她会带着幼儿园的孩子们来他的琴行捡树叶,请他教孩子们做树叶贴画。

深秋的一天,王静果然带来了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飞进吴乐琴行,胆大的还扑进吴老师的怀里。大家围着琴行门前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快乐地追逐着、嬉闹着。吴老师很喜欢这些孩子们,那天他像孩子一样跟他们一起玩耍做游戏,忘掉了所有的烦恼。

在吴老师和王静的指导下,孩子们把捡来的树叶,做了各种图案的树叶贴画。吴老师手工制作了精美的奖状,给予精神鼓励,还拿出了糖果水果之类的食品进行了物质奖励。许多孩子围着吴老师百灵鸟似的一个劲地叫他“爷爷”。

“爷爷”这个称呼对吴老师来说,之前他想都不敢想,即便是“爸爸”这个称呼也让他颇感遥远,如今听到这么多孩子叫他“爷爷”,吴老师喜极而泣。他抹了一把眼泪,偷偷看了一眼王静,见对方正朝他嘻笑。

王静学琴学得很快,不到一年的工夫就能娴熟地弹奏好几首名曲了。吴老师很喜欢这位勤奋好学的学生,一直像亲人一样待着。

一天下午,王静在琴行练完琴正想离开,被吴老师叫住,说请她吃晚饭。王静很无奈地对吴老师说,今天是她生日,每年父母都要在家里为她过的,正等着她回家呢。

吴老师听了很失望,转身走到后面的画室里,拿出一幅给王静画好的油画,遗憾地说:“本想请你吃了晚饭再拿出来,现在只能先给你了。”

王静看着画中那位抚琴的女子,激动地说:“哇,吴老师,您把我画得太美了!”然后,她又歪着脑袋问吴老师:“我有这么漂亮吗?”

吴老师深情地看着王静说:“你在我心目中就是这么漂亮,难道画得不像?”

“像,像,太像了!”王静说着不住地点头。

吴老师把油画用牛皮纸包起来,用红带子扎好后,作为生日礼物送给王静。

王静接过油画,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表达谢意。此刻,她真的有了留下来的念头,与吴老师共进晚餐想必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但她身不由己,自从离婚后回娘家与父母一起生活,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个被父母管束的年代。虽然她有自己的房子,但那里只能安放她的灵魂,而身体必须与父母拴在一起。母亲说了,一个姑娘家,住在一个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多不安全,除非她找到新的白马王子,否则那边的房子宁可空关。王静想好了,吴老师的这幅油画,就放在自己的房子里,至少让画中的自己获得自由。

送走了王静,吴老师就关了琴行的门,来到楼上的生活区。不大的空间,分割成了厨房、餐厅和卧室。对吴老师来说,吴乐琴行就是他的一切。他的事业,他的家庭,他的爱好,他的生活,全都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吴老师从食品柜里拿出一瓶茅台酒,拆了外包装,将白色瓷瓶捧在手上端详了许久。他很喜欢酒,这些年来,酒是他最知心的朋友,每次遇上堵心的事,总是让这位“兄弟”陪他一起度过,为他分忧解愁。

这瓶茅台酒是王静一个月前送给他的,当时吴老师居然没拒绝,只说了声“谢谢”就收下了。这似乎不合常理,之前吴老师从不接受学生的礼物,哪怕是一瓶廉价的普通酒。上次有个学生家长,知道他喜欢喝酒,送了他一箱黄酒,被他退了回去。倒不是说一箱黄酒不值几个钱他才不收,以前也有人送过他五粮液、茅台之类的名酒,他也从没接受过。唯独这次王静送的,他几乎没怎么推辞就收下了。

吴老师拿着酒瓶走到餐桌前,斟了两小杯放到餐桌的两边,像要跟谁对饮。然后又打开桌上一盒蛋糕,点了五支彩色小蜡烛,双手合一许了一个愿。吴老师静默了许久才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双手捧起酒杯轻声道:“小静,请允许我单独为你过一次生日。”说完,碰了碰对面的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吴老师又给自己斟了第二杯酒,刚放下杯子,手中的酒瓶突然颤抖了一下。他握紧酒瓶,抚摸着系在瓶颈上的红丝带,试图稳住自己的情绪,但手中的酒瓶仍不停地颤抖,而且越抖越厉害。吴老师涨红了脸,干脆用双手像捧孩子的脸蛋那样捧住酒瓶,将嘴缓缓贴到瓶口上轻吻了一下。此时,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已从他的眼角挂下来。好在屋里没别人,一个人可以尽情地释放,哪怕是放声大哭。

冬天到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已经掉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沙沙作响,发出没人在乎的叹息。

吴乐琴行的弹簧门突然被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推开。那人解开脖子上的羊绒围巾,摘下毛茸茸的貂皮帽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一屁股坐到吴老师对面的沙发里,朝着他翻白眼。

吴老师见到这位不速之客,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抖了一下,怯怯地问:“你怎么來了?”

那人反问道:“我怎么不可以来?”

显然,吴老师和那人认识。吴老师见来者不善,没再搭话。

那人气势汹汹说:“为何要勾引我女儿?”

吴老师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别说得这么难听,我有和女儿见面的权利。”

“你没有!”那人暴跳如雷,差点从沙发里蹦起来。

吴老师压住心中的火气问道:“为什么?”

对方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哈哈,约定,对不合理的约定难道不可以废除吗?”吴老师开始反驳。

那人愤怒地伸出手,指着吴老师的脸说:“你也是学法律的,怎么可以毁约!”

吴老师不紧不慢地说:“毁约?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最后还不是跟那个姓王的走了。”

那人扯着大嗓门道:“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被逼无奈。当初不是为了救你,我会答应吗?”

吴老师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要你救。”

那人歪着头,用轻蔑的目光扫着吴老师:“不救你,你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吴老师两手一摊,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现在这个样子好吗?如今我一无所有,你却还要剥夺我与女儿见面的权利!”

那人翘着二郎腿,边抖着脚上的皮靴边说:“随你怎么想,反正从现在开始,不许再跟我女儿有任何来往。”

吴老师提高嗓门说:“你这样做,想过我的痛吗?”

那人的脸涨成猪肝色,大声吼道:“难道我不痛?你这样做是不是非要毁掉我的家庭!毁掉女儿的前程!”

“你……”吴老师被对方激烈的言辞气得接不上话。

那人站起来,环视了一圈说:“你这个琴行,三天之内给我关掉!”

“关掉?”吴老师倍感突然。

那人拉过挂在沙发扶手上的貂皮大衣说:“是的,必须关掉。”

吴老师瞪着眼,怒视着对方说:“你说得那么轻巧,你有这个权利吗?”

“不跟你多噜苏,关是肯定的,一切损失我负责,别的我不管,你爱去哪儿去哪儿。”那人说完,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填满数字的支票,“啪”地丢到桌上,转身就走。

吴老师霍地站起来,大声吼道:“黄香玉,你给我回来,我不要你的臭钱,别以为你找了个当官的,就可以为所欲为!”

琴行的弹簧门被这个叫黄香玉的女人重重推了一下,摇晃着目送那件高贵的貂皮大衣,风一般地飘向停在门口的那辆白色宝马里。

吴老师涨红了眼,抓起桌上的支票,看都没看上面的金额,边撕边歇斯底里地说:“我不要!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他把支票撕得粉碎,然后狠狠地把手一甩,破碎的支票如冰冷的雪花在空中飘动,然后和他的眼泪一起悄无声息地坠落下来。

吴乐琴行里的空气凝固着,令人窒息。过了许久,吴老师才从极度的悲愤中回过神来,冷静想想,有些事也怪自己,当年要不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差点坐牢,或许他还能跟黄香玉结合。

说实话,吴老师内心还是感激这位曾经的班花,确实是在她的全力庇护下,央求了当年做市委书记的她的父亲,才免遭牢狱之灾。而她父亲答应帮忙的唯一条件是两人必须分手。

很快,黄香玉的父亲为女儿物色了他的秘书,作为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就是如今那位成了副市长、成了黄香玉丈夫、成了王静父亲的王宽江。

不过,当初即便硬把他俩拆开,也没能阻断彼此的情感,就在黄香玉成婚的一个多月前,吴老师偷食了禁果,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新婚蜜月,去医院做人工流产肯定行不通,两人只能祈求老天让腹中的胎儿自然流产。黄香玉想当然地采用过诸如“青蛙跳”之类的土方法,但只怪腹中的小生命太顽强,所有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

为了掩人耳目,黄香玉谎稱早产骗过了丈夫。为此,两人有了一个秘密约定:在跟王宽江没离婚之前,女儿的身世绝对不能公开,吴老师也不能与女儿相认。就这样,吴老师痴痴地等着黄香玉,等她跟王宽江离婚后两人再续姻缘。可这一等就是二十五年。

雪,下了一夜,终于又成了这座城市的主宰。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城市的街道和房屋,遮蔽了那些本不该遮蔽的坑坑洼洼,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十分平坦、纯洁和美好。

王静走在去吴乐琴行的路上,即便一脚高一脚低走得有些艰难,但内心充满了期盼。她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第一次去吴乐琴行学琴,也是这么大的雪,吴老师像父亲一样给她拂去身上的雪,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她。

在王静的心里,吴老师是她的贵人,有幸认识这么一位好老师是她的福分,她会珍惜这份情。这次老爸给她弄了个去北京进修的名额,不能跟吴老师学琴了,虽然很不舍,但又不能辜负父亲的一片爱心。她已经想好了,临走前必须当面跟吴老师道个别,这次她一定要鼓足勇气抱一抱吴老师,哪怕是轻轻一拥。

王静边走边想,内心的热血沸腾起来。她终于看到不远处那棵熟悉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枝干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风雪中摇晃着,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吴乐琴行就在眼前,拐个弯就到。王静加快脚步,有些迫不及待。她兴冲冲地绕过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发现吴乐琴行的门关着,凹凸不平的卷帘门上贴着一张已经被寒风吹得翘起了半边的白纸。王静走上前,看到上面写着“停业告示”几个大字,正想往下看,那张纸突然被风吹了下来,在地上打着滚。

王静追上去抓,但那张薄薄的纸突然飘了起来,在空中飘得很快,一会儿就再也见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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