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内涵嬗变与中国现代化的道路选择

2018-04-30 13:09黄军甫
社会科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命运共同体民族主义

黄军甫

摘要:中国的民族主义和现代化相伴而生,互为背景。在一百多年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的民族主义内涵不断变迁,但始终存在一个“同一性”:中华民族的自立与富强。这一民族主义有效地支持了中国革命及现代化进程,但其内涵过于空洞,缺乏文化、思想底蕴。在新时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必须汲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合理价值、现代化进程中人类共享的价值及文明对话过程中发现的全球价值,以坐实中国民族主义的内涵。习近平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新时代中国民族主义意义建构和中国现代化道路选择的理论前提和目标导向。这一语境下的中国民族主义必然是现代的、开放的和面向未来的。而以这种民族主义为支撑的中国现代化道路必然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

关键词:民族主义;现代化道路;轴心文明;命运共同体

中图分类号:D6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4-0003-13

英国比较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里发现,人类过往的全部21个文明,都是在应对外部挑战过程中成长起来的,而其中多数文明的消亡则是不能有效应对后来更大的外部挑战所致。作为至今存续时间最长的中华文明,在漫长的数千年历史中,曾经历过三次大的变动:公元前6世纪轴心文明的兴起和强力推进,导致史前文明的颠覆性再造;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一统天下,中国既有的以分封制为核心的天下主义治理结构被以郡县制为主要内容的东方专制主义和官僚主义所代替;1840年鸦片战争,西方人以武力叩开中国大门,借助于船坚炮利和不平等贸易在向中国大量推销商品的同时,自觉不自觉地把基于工业文明的现代生产和消费方式、社会样式、意识形态等一股脑引入中国,从而造成中华文明几近毁灭。中国曾经的轴心推进和周秦之变都是中国历史的自身绵延,动因来自中华文明结构内部,而清末民初之变则是外部异质文明所强加的。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现象。所以,一些仁人志士惊呼,中国遭遇了“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汤因比曾经断言,在人类至今尚存的几个文明中,除了仍在强势上升的西方文明,包括中华文明在内的其他文明,在西方的挑战下急剧衰落,前景堪忧。然而,汤因比有所不知的是,中华文明之所以数千年连绵不绝,在于中国自古有一批怀抱强烈天下情怀的士人,国难当头,总是能挺身而出。所以,清末民初,面对危局,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中国精英纷纷走向历史舞台的台前,救亡图存,保文保种,献言献策。一时间,文化保守主义、改良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共和主义等各种理论、各种思潮纷至沓来。一些理论和思潮很快演变为实际的社会、政治运动。一百多年来,这一系列的思潮和运动,此消彼长,興衰更替,令人目不暇接。其政治主张及精神价值或借助于本土资源包装,或以西方术语来表达,乱象环生,驳杂难辩。然而,康德认为,一切历史都是政治史,柯林武德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两位西方哲人的断语虽有偏颇,但却是片面的深刻,这表明历史现象多是政治现象,而政治行为又往往受某种思想的驱使。对清末民初的各色思潮和运动做学术梳理,我们会发现一个令人称奇的现象:各色思潮和运动,或用本土资源包装,或用西方术语表达,谱系多源,理念杂多,但它们多是严肃的政治表达,目标指向则是中国的制度及现代化道路选择,并且全部以民族主义作为政治、社会动员的思想材料。这一现象其实并不吊诡,它是现代化理论所得出的规律性结论。导源于英伦三岛并渐次向全球弥散扩张的现代化通常与不同的民族主义相伴而生,互为背景,呈现一种高度的相关关系。

整体的历史不能重复,但总是押住韵角。100多年来,中国社会已发生了深刻的变迁,但政治、经济及文化的现代化仍旧是未竟之业。所以,从中国民族主义内涵的嬗变考察中国现代化道路的选择不失为一个合理的学术进路。

一、从历史过程中看民族主义的涵义

作为一个久已存在的政治理念和现实的运动,民族主义的概念十分难以把握。早在1882年,厄尼斯特·冉南就发表过《什么是民族主义》的演讲,但如何界定何为民族主义时,他欲言又止,十分为难。1983年,路易斯·斯尼德为澄清民族主义,撰写了208页的定义参见[美] 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民等译,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学术进路、不同的价值诉求,对民族主义的理解和界定便歧义很大,甚至意义完全相反。基于严肃学术研究的观点分歧不仅是允许的,而且是必要的。但若完全出于学术研究以外的动机,在没有任何专业知识背景和学术训练的情况下,以情绪化的方式对民族主义妄下断语则是不能容忍的。1996年,中国出版了一本名为《中国可以说不》的“奇书”。该书的作者之一坦言,他原来是一位国际主义者,现在由于种种原因而转型为民族主义者了。任何人思想的转变都是正常的,更是无可厚非的。马克思、列宁、梁启超一生不同阶段都有过大的思想变化。“中国可以说不”也是主权国家的基本权利,但以非理性喧嚣的方式解读民族主义,并以此误导读者则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中国可以说不》的作者之一激情四射地告诫读者:“我们过去有太多的‘好说好商量太过的共荣谦恭。现在特别需要改一改作风,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了:我们可以全身心地沉浸于大国式的美,从山河构造、从全体人民的雄心和我们历练痛苦之后的超然风范中,汲取我们走向世界的力量。”宋强、张藏藏、桥边等:《中国可以说不——冷战后时代的政治与情感抉择》,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6年版,第30页。大概是受到《中国可以说不》热卖的鼓励,2009年,同一批作者、同一批策划者又出版了一本《中国不高兴》。该书较之于它的姊妹篇在学理上和语言规范性上有所进步,但仍旧延续了前者的非理性风格。针对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前火炬传递中国外的个别不友好行为,及中国公民尤其是年轻公民对此的抗议行为,《中国不高兴》的作者上纲上线,无限拔高,声称要把这些行为“纳入到中华民族独立自由解放的大历史来看待”,甚至“完全有理由载入现代中国人精神历史的史册,以及中华民族复兴历史的史册”宋晓军、王小东、黄纪苏、宋强、刘仰:《中国不高兴》,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两本书对民族主义的理解,对于严肃的学者来说是不值得一驳的,但它们的畅销表明,许多人尤其是没有专业知识背景的人多是从这一角度解读民族主义的。因此,对民族主义概念做一学术澄清是十分必要的。

许多民族主义的研究者认为,民族、民族主义都是一种历史范畴,像国家一样,它们都出现在历史的某个阶段。厄内斯特·盖尔纳因此断言,同国家一样,民族、民族主义都是“偶然产物”[英] 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9页。。但这种偶然性却有赖于特定的历史现象。这一现象就是现代化、工业化。也就是说,历史没有开启现代化,没有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推进,就没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对民族国家主权的确认,从而也就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民族主义。正是在这意义上,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民族主义是近代欧洲历史上的一种现象,它并没有可以辨认的形式存在于中世纪。中世纪时,所有基督教徒都属于天主教会,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使用拉丁语;罗马帝国的普济主义存在于天主教会,存在于拉丁语,存在于神圣罗马帝国中,虽然神圣罗马帝国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因而,在那些世纪里,民众应忠于国家这一点是无人知晓的。相反,大多数人认为自己首先是基督教徒,其次是某一地区如勃艮第或康沃尔的居民,只是最后——如果实在要说的话——才是法兰西人或英吉利人……民族主义直到18世纪西欧资产阶级开始分享或获得全部权力时,才呈现其近代的形式”[美] 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后的世界》,吴象婴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354-355页。。而欧洲主要国家资产阶级真正分享及掌握权力是从工业革命开始的。所以,厄内斯特·盖尔纳直接把工业化视为民族主义兴起的背景。盖尔纳认为,农业社会或任何前工业社会,社会由原子的个体或传统意义上的孤立社群组成,彼此缺乏有机的联系,难以形成大的共同体意识。民族主义赖以形成和扩散的文化及传播形式被传统精英所把持。而随着工业化进程,可以自由流动的、有文化的、被以格式化方式训练出的,并且可以彼此替代的熟练工人队伍形成。旧的对于孤立社群的身份认同转变为对于产生大众文化的民族国家的认同。“民族主义并不是强加同质性,然而,客观的、必然的规律必然带来的同质性,最终会以民族主义的形式出现……向工业社会的过渡的时期也必然是一个民族主义的时期。”[英] 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53页。

毋庸置疑,民族主义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现象,是一种现代性政治思潮。然而,与同样与现代化、全球化相伴而生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相比,民族主义并不是一个整全性学说。不同国家的民族主义不具有特定的清晰可辨的统一的内涵和形式,它不型构任何意义上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制度体系。从民族主义变迁的历史看,它可以和任何政治思潮、意识形态、社会制度相结合。因此,杜赞奇主张,“民族观的多样性以及政治认同的变动不定性使我们最好把民族主义看作相对性的身份”[美] 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民等译,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页。。换言之,民族主义不具有制度层面的意义,只有形式上的意义。它更多地是一种工具理性而非价值理性。它是审美的、价值中立的,因而是中性的。不同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特征之所以千差万别,是因为它取决于它所附着的特定意识形态,也取决于政治家和学者对它的意义建构。

然而,既然各种类型的民族主义被称为民族主义,至少它们都具有维特根斯坦家族类似意义上的同一性。按照这一进路,盖尔纳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关于政治合法性的理论,它要求族裔疆界不得跨越政治的疆界,尤其是某一个国家中,族裔的疆界不应该将掌权者与其他人分割开”[英] 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也就是说,政治单位和民族单位的一致性,是民族主义的主要诉求和基本政治原则。而政治单位和族裔单位的一致,无非就是民族和国家的一致。民族主义因而最主要的诉求就是国家主权和国家自主(外部自由)。正如黑格尔所言:“在世界历史上,只有形成了一个国家的那些民族,才能引起我们的注意。要知道,国家乃是‘自由的实现,也就是绝对的最后的目的的实现,而且它是为它自己而存在的。”[德]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39页。民族主义的兴起,首先是民族意识、族权意识被唤醒。民族意识、族权意识通常诉诸于亲缘本能,仰仗于传统的身份认同,诸如“宗教的、种族的、语言的、阶级的,甚至历史之类的认同”[美] 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民等译,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基于亲缘本能的身份认同天然内含非理性的、情绪化的基因。盖尔纳因此说,民族主义要求政治、民族单位的一致性,它“作为一种情绪或者运动,可以用这个原则作恰当地界定。民族主义情绪是这一原则被违反时引起的愤怒感,或者实现这一原则带来的满足感。民族主义运动,是这种情绪推动的一场运动”[英] 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民族主義天生的非理性、情绪化特质,使它在作为争取国家独立自主的政治动员手段时,其效果超过了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对于遭遇早发现代化国家的文化压力或生存空间的挤压而被迫走上现代化道路的国家,其民族主义往往表现为爱国主义。盖尔纳因此断言,“爱国主义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民族主义,事实上,只有在现代世界流行的某些普通的社会条件下,才会普及,并占据主导地位”[英] 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页。。导致民族主义表现为爱国主义并得以流行的条件当然很多,但对于面临来自强势文明生存挑战的后发国家来说,反帝、反殖、救亡图存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这一点,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诸如杜赞奇、盖尔纳都做过分析和阐述。后发国家民族主义运动的经验事实也回应了它。

二、中国民族主义内涵与变迁

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的中国,民族主义也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一些学者一度热议中国古代是否存在民族认同,民族主义是否以清晰可辨的形式存在过。然而,他们研究的结果定然会令其失望。梁漱溟研究发现,“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极度缺乏国家观念,而总爱说‘天下更见出其缺乏国际对抗性,见出其完全不像国家”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载《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60页。。对于传统中国民族意识模糊、不清晰,钱穆感慨道,“中国人常把民族观念消融在人类观念里,也常把国家观念消融在天下或世界的观念里,他们只把民族和国家当作一个文化机体,并不存有狭义的民族观与狭义的国家观,民族与国家都只是为文化而存在”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上海三联书店影印本1988年版,第19页。。两位先生所发现的,其实就是中国传统文明的“天下主义”所凸显的整全性、普世性特征。作为道义担当的士人,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梁漱溟和钱穆当然对中国人国权意识、族权意识模糊多有抱怨,但作为最后一批古典意义上的儒家学者,他们骨子里对中国传统天下主义治理结构和精神价值一定会暗自称道的。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都是活着的心灵的自我认识。所以,过往的思想总能在相似的时空背景下以某种形式复活。当代中国,在如何应对全球化困境时,一些学者又祭起了天下主义的旗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著名学者赵汀阳,他在也许是不自觉地重复前辈学者的结论后,自信而坚定地宣称,天下主义是“人类共在的必要条件,或者说人类普遍安全或永久和平的关键条件,就是天下无外,即世界的内部化,使世界成为只有内部性而不再有外部性的无外世界”赵汀阳:《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许纪霖等学者,把中国古代特有的天下主义结构和精神改造为新天下主义,以此作为打造新的国际关系体系的思想材料许纪霖、刘擎:《新天下主义》,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上述学者提出自己的世界治理方案无可厚非,但他们把中国古代的天下主义视为中国所独有并加以传播则是不合时宜的。其实,读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雅斯贝尔斯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等发现,几乎所有被称为文明的历史实体,尤其是轴心文明,几乎都是宣扬天下主义的,都是普世主义的。天下主义如同当今世界美国“例外论”、俄罗斯“弥赛亚精神”一样,无非是一种自我中心主义。汤因比一针见血地指出,“谈到自我中心的错觉,这本是一种自然现象,害这种病的人并不限于我们西方人”,犹太人、希腊人、中国人都具有这一特征[美] 汤因比:《历史研究》,刘北成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46-47页。。

在不存在世界政府的前提下,承认本国主权的各国公民严格讲都是民族主义者。根据民族主义的涵义及对中国民族主义思潮和运动的考察,不难发现,中国的民族主义萌芽于鸦片战争之后,但鸦片战争之初到清末自强运动,只能构成民族主义滥觞的背景。既然民族主义是伴随着现代化、工业化而生的,那么它的兴起必须有待于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工业化的展开。盖尔纳认为,“民族主义作为一种现象,而不是作为民族主义者提出的学说,是在某些条件中固有的”[英] 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4页。。促成中国民族主义必然兴起的固有条件显然就是洋务运动后中国现代工业的有限发展、西方文化的强势渗透及甲午战争对民族意识的唤醒。所以,无论是作为一种政治思潮还是一种运动,民族主义都是始于甲午战争之后。据考证,最早引用“民族”概念的是梁启超,最早把“民族主义”概念引入中国并做了初步阐发的是清末被派往海外的留学生及一些维新派人士参见唐文权《觉醒与迷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陶续《晚清民族主义思潮》,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作为一种非整全性的意识形态及关于政治合法性的理论,中国的民族主义自始至终都没有形成政治集团单独的纲领及自律的政治运动,而是依附于某种政治理论或运动。如列文森所言,“理论上,民族主義者可以自由地作出任何思想选择,而不论这种选择依照中间的文化来看是多么地非正统,而只要它对国家有利”[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0页。。从甲午战争到1949年,中国的主要问题就是救亡图存,深层次的问题就是应对西方文明的挑战及中国的现代化道路选择。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变法,孙中山的辛亥革命,蒋介石的右翼专制,以及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都是以此为背景展开的。毫不奇怪,上述四种不同类型的政治实践,无一例外地都利用了民族主义的资源。

中国民族主义以清晰可辨的形式走上历史的舞台,是从康梁变法开始的。在这之前,张之洞、曾国藩、李鸿章等自强派人士开始意识到了中国危机的深层原因,也意识到了学习西方船坚炮利的必要性,但他们尚不具有任何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意识。他们骨子里仍以天朝自居,走不出“国与天下”的理论范畴。康有为、谭嗣同及梁启超,虽然在维新变法的过程中难以摆脱传统的束缚,身陷“理智上疏离传统,感情上依赖传统”[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页。的两难困境,但他们逐渐开始以国家、民族的概念而不是以天下的概念解读中国历史。作为民族主义者,维新派虽然力主学习西方,但动机则是追求民族的平等。于是在论证他们的理论时,为求得民族自信难免和西方比较,但价值、文化层面的比较显然令人沮丧。所以,他们借助于西方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重新包装孔子的学说,把孔子大同世界的社会理想演绎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这一前后递进的图式。既然西方有“古代、中世纪、现代”的演进,有过不堪回首的中世纪,那么中国目前的落后也是阶段性的。这样,以历史代替价值,以国家、民族代替文化的中西比较自然就避免了尴尬。维新派之所以被归为民族主义谱系就是他们对天下主义的放弃。而在列文森看来,在中国,使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就是民族主义兴起的过程。因为“如果‘天下意味着某些固定的准则,被从孟子到顾炎武所有儒家所认可的文明理想的话,自由选择和实用主义准则意味着对‘天下观念的否定,它们与那种与‘天下观念相对立的‘国家观念一道进入了中国”[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页。。

作为维新派重要成员,谭嗣同变法失败后慷慨赴死,思想定格在了民族主义的肇始阶段;康有为思想固化,最后回归传统;梁启超一生经历了三次大的思想变化,后文交代。在近代以来的几个大的政治集团及其所领导的政治运动中,孙中山所领导的革命团体及其政治主张,在理念上可能最接近于民族主义。早年的同盟会,后来的国民党通常被人们冠以民族主义政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作为同盟会纲领的主要内容,是显而易见的民族主义宣言。而孙中山整个革命纲领也是他革命和建设理论的精髓——三民主义,其中最优先考虑的就是民族主义。当然,有学者认为,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尚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民族主义。因为它的目标是“排满”,是推翻满清王朝。它借以进行民族主义动员的元素也是针对满清的,比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这些断语貌似有理,其实经不起推敲。孙中山当时革命的终极目标是推翻专制,实现共和,从而使中华民族成为和其他民族平等的一员。当时的满清王朝事实上已经全盘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满清专制王朝成了中国现代化的最大阻力。“反满”、“排满”绝非孙中山的主要目标,岂不知他年轻时一度对清王朝抱有幻想,曾上书李鸿章,历陈变革。他树起革命旗帜,号召驱除鞑虏时,仅仅是把“反满”、“排满”作为一种斗争策略。孙中山革命过程中提出另一个响亮口号是“反清复汉”,这与明亡之后不时出现的“反清复明”口号虽一字之差,但意义却是云泥之别。所以,列文森不无感慨地说,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而不是一个王朝代替另一个王朝,“还有什么能比帝制晚期的‘反清复汉(而不是“反满复汉”或“反清复明”)这一民族主义的口号更共和、更革命呢”[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55页。。辛亥革命后很快确认了“五族共和”的国家结构形式,这是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并非基于“排满”的明证。

如果说在对待传统文化、对待列强的态度上、在革命后一系列政策和制度的设计上、在对“三民主义”的解读上,孙中山一生思想、主张多变,从而使他的民族主义身份有所模糊的话,那么,他的后继者蒋介石及其所代表的南京国民政府,几乎所有方面都显示出了民族主义的特征。列文森因此断言,“蒋介石是一个真正的民族主义者”[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页。。较之于孙中山,蒋介石心目中的“他者”或敌人已由欧洲列强变成了俄国和日本;蒋介石建构民族主义的材料已由民权、民生、自由、共和等变成了传统文化、传统价值。

近代以来历次政治变革中,最惊心动魄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众所周知,共产党的主流意识形态是科学社会主义。《共产党宣言》公开宣告,共产党人是国际主义者。那么,为什么在研究中国民族主义变迁时把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和政策同时纳入民族主义谱系?事实上,无论从中国历史现实考察,还是基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考量,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与民族主义的联袂都不令人费解。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虽然高扬国际主义旗帜,但那是终极目标意义上的价值诉求。在共产主义革命的前期阶段,尤其是在民主革命阶段,共产党人首先表现为爱国主义者,亦即民族主义者。因为他们的斗争舞台在国内。“还有人责备共产党人,说他们要取消祖国,取消民族”,然而,“因为无产阶级首先必须取得政治统治,上升为民族的阶级,把自身组织成为民族,所以它本身暂时还是民族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70页。。所以,在国家尚未消亡的漫长的历史阶段,共产党人始终会以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的双重身份示人。毛泽东之所以把孙中山尊为革命的先行者,当然是因为中国共产党接过了他的民族革命的未竟之业。盖尔纳、杜赞奇在研究后发国家的民族主义时都发现,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是这些国家民族主义的主要动因之一。而中国共产党一诞生便号召推翻三座大山,从这一角度看,共产党是最彻底的民族主义者。研究中国民族主义的美国学者列文森更是发现,与其他国家民族主义者借助传统文化建构民族主义意义不同,在中国,“拒斥传统是民族主义的重要内容”[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页。。而中国共产党就是以反传统为重要内容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产儿,所以共产党人反传统最彻底。就是从这意义上,列文森认为,中国共产主义是民族主义的特殊形式[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7页。。当然,放荡不羁的陈独秀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共产党的创始人和早期主要领导人,因担心“民族主义会让传统悄悄溜走”,所以拒绝承认他是民族主义者。然而,“为了他的反传统,陈独秀曾拒绝民族主义的约束,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他不能摆脱任何束缚”[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09页。。同样是列文森,一方面从反传统角度认定中国的共产主义是特殊形式的民族主义,但另一方面则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否认阶级斗争的理论”[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页。,似乎把阶级斗争作为革命主要手段的共产党人至少在这一点上和民族主义是存在紧张的。这一看法事实上也是不少民族主义研究者的共识。他们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多半是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理论理解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关系的。十月革命后,列宁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民族理论,把世界民族划分为压迫民族和被压迫民族,从而就把以民族独立运动为重心的民族、民主革命统一起来。东方国家共产党人的革命因而就实现了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统一。作为列文森的晚辈,同样是著名的美国中国史专家杜赞奇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现象。他提出,“从历史的角度看,我认为有必要把阶级视作建构一种特别而强有力的民族的修辞手法——一种民族观。在中国,李大钊就是以阶级斗争的语言来想象在国际舞台上的中华民族的”[美] 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民等译,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

共产党人显而易见也是高举民族主义旗帜的。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里明确讲,“中国共产党人必须将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结合起来。我们是国际主义者,我们又是爱国主义者”,而爱国主义则是国际主义在民族解放斗争中的具体“实施”《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20-521页。。但共产党所理解的民族主义除了若干方面与此前的民族主义有所交叉、重叠外,在不少方面却显示出独有的特征。共产党的民族主义的“他者”和敌人变成了除俄国外的所有列强。毛泽东后来总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走俄国人的道路——这就是结论”《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1页。。在此前毛泽东所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一文里,他明确把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的第一阶段界定为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封建主义”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也就是说,新民主主义革命就是共产党领导的民族、民主革命。共产党人把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理论、阶级概念、未来理想、平等、自由价值等作为坐实民族主义的材料外,在1949年前,还轻易从国民党手里夺过了民主、宪政等资源。共产党之所以在民主革命时期一路过关斩将,连续拿下自由主义、国民党右翼、左翼的阵地,最后成功冲顶,与它借以进行动员的民族主义内容相对厚重、特点鲜明有很大关系。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百年来中国民族主义的一个重大问题——民族独立、自主——解决了。民族认同、国家认同伴随着共和国成立而高度提升。然而,立国后很长时期中国被列强封锁、围堵,虎狼环伺。近代以来西方国家所带来的压力并没有减轻。与以前有所不同是,这种压力一方面源于安全环境的险恶,另一方面来自与西方社会、经济发展的差距。所以,建国后中国民族主义不但没有丝毫消解,反而借助于政权的力量及民众对政权感情上的高度信赖而有所高涨。无论是毛泽东时代,还是改革开放后一直到2012年的十八大召开,虽然其间风云变幻,但富国强兵、发展经济始终是政府主导的民族主义的主线。毛泽东在1953年向社会主义的匆忙过渡,1958年的大跃进、“赶英超美”战略的提出,甚至困难时期及“文革”时期“两弹一星工程”的推进等,都是特定时期对外部压力的民族主义回应。落后就要挨打,甚至被开除球籍,这是第一代共产党人的共识。1960年代初中印邊界冲突及中苏同盟破裂进一步加重了他们的危机意识。

1976年文革结束,两年后改革开放战略推出。这一时期,中美建交、中苏和解,中国借助于贸易手段开展全方位的外交。与此同时,中国放弃了过往的世界革命理念,停止支持一些国家的左翼武装斗争。邓小平公开讲,“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我的祖国和人民”。这是典型的民族主义的宣言。由于以邓小平为核心的第二代领导集体作风低调、务实,所以,这一时期依附于制度的民族主义显得理性、温和、健康。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改革开放带来了国力的大增,国人的自信心也大幅提升,加之随着中国国力的提升,西方人感到来自中国的压力,一时间打压、围堵中国的声音和动作不断。这一背景下,游离于体制外的、情绪化的极端民族主义以各种方式涌现出来。1990年代中期后,精英和大众的民族主义实现了合流,从而使非体制性民族主义获得了学理支撑。

三、从民族主义变迁看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探索

对中国近代以来民族主义的粗略梳理发现,由于时空背景的转换,不同阶段的民族主义形式和内容都有较大的差异。令人感兴趣的是各阶段同时也凸显了民族主义的一些相同性特征。其中有两个共同的特征最令人瞩目:

第一,各个阶段的民族主义一开始都显示出强烈的反传统特征,但最终把矛头指向某个或某几个列强,并剑指西方文明;第二,各阶段的民族主义除了改革开放后非制度性、情绪化的民族主义,都以富国强兵为目标导向。

为了解读上述问题,在此回应一下前文提及的梁启超思想的几次转变。在列文森看来,“历史能够从个人传记中推论出来,社会来自个人”[美] 列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刘伟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在我看来,这样的人一定是出类拔萃的,是黑格尔所谓的历史普遍理性的代言人。梁启超学贯中西,观念与时俱进,在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上,影响及才华能出其右者寥若晨星,因而堪当此任。对近代史有研究者知道,梁启超一生思想多变,但概括地讲,大的改变有过两次,从而使他的思想,也包括民族主义思想被分为三个阶段。他追随康有为宣传变法开始到1898年变法失败,是他思想的第一个阶段。这一时期,他虽然放弃了天下主义,并接受了民族和国家的概念,具有了一定程度的民族主义观念。但是,他在论证其变法图强的主张时,大多从传统文化中寻求与西方对等的材料。所谓你们西方有的,诸如科学、民主等,我们古代也有,从而至少在心理上求得与西方人的平等。1899-1919年,是梁启超思想的第二个阶段。在这一阶段,梁启超脱下了儒教的伪装,用国家主义代替了文化主义。他坚持国家主义的前提是坚信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理念,并相信启蒙理性的历史进步观,目的仍旧是确立中国人的自信心。有人断言梁启超兼具文化民族主义和国家民族主义的两重性。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这只是表明,梁启超在第一和第二阶段,其民族主义的内涵有所变化而已。1919-1929年,是梁启超生命的最后十年,也是其思想发展的第三个阶段。这一阶段中国的工业有一定的发展,现代化不断推进,并且这一时期青年人引领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新文化运动。中国社会越发开放,与传统愈加背离,更重要的是,西方各国此前挑起了一场惨烈的帝国主义战争。所有这一切促使梁启超开始用精神与物质的关系图示评判中国和西方社会,认为中国虽然没有现代科学精神,但中国传统重精神、重伦理,而西方重物质、重科学工具。因而,中国虽不发达,但精神上优于西方。

有研究者发现,一个人一生可能思想多变,但在某个或某些问题上,始终不变,存在着“同一性”。根据对梁启超不同阶段民族主义思想的分析,可以看出,他的“同一性”就是追求民族的平等、富强,追求与西方文明的和谐共处。人有“同一性”,中国不同阶段的民族主义也有“同一性”,那就是:如何回应西方压力,与西方文明开展有效对话;打造一个什么样的现代性制度,最终走什么样的现代化道路。事实上,中国民族主义内涵的这一“同一性”,毛泽东在1940年就做过简明的概括,“中国缺少的东西固然很多,但是主要的就是少了两件东西:一件是独立,一件是民主。这两件东西少了一件,中国的事情就办不好”《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31页。。“独立”问题是民族国家对外自主(外部自由)问题,也就是民族主义问题;“民主”问题,则是对内自主(内部自由)问题,在现代语境下就是现代化道路选择问题。

然而,这一问题至今仍没有交出好的答卷。

原因主要在于,一百年来,中国人始终既没有准确把握西方文明的意义,也没有对自身文明有深入理解,从而在西方文明对中国文明构成挑战时茫然失措,进退失据。甲午战争后,国人民族意识、主权意识觉醒,为了避免亡国灭种,慌不择路。本来,承认别人的先进而吸取其好的东西,包括科技、制度、思想等,都是可取的,但必须要有所分辨。按照雅斯贝尔斯的研究,大约在公元前800年-公元前200年间,在世界的几个彼此孤立的地区,发生了古代文明向轴心文明的强力推进,形成了印度、以色列、希腊和中国四个轴心民族。在以后的历史中,这些民族及其代表的文明一直引领技术和思想的发展。当然,希腊文明后来被罗马文明,再后来被西方文明所替代。西方文明虽然后来居上,但几个文明“极大的相似性继续存在着:轴心期的创造性时代之后是巨变和文艺复兴;直到公元1500年,当欧洲迈出前所未有的步伐时,中国和印度才准确地同时进入了文化衰退”[德] 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等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66页。。许多世界史专家的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中国及中国文明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并不输西方,甚至走在西方的前面。启蒙运动后期成长起来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虽然也惊叹中国文明的奇特,承认中国文明是唯一持久的。但是,他囿于欧洲中心主义的狭隘视野和启蒙理性的过度偏颇,把世界历史描述为人类普遍理性的实现过程,并把中国视为世界历史的幼年时期,其特点是停滞的、非歷史的,因而是没有诗意的、黑暗的。而欧洲则是人类历史的成熟期,是普遍精神的实现。黑格尔的启蒙历史观影响了清末民初的不少精英,又通过马克思、韦伯等的血脉传承影响了更多的中国人。所以中国精英包括近代以来不同的民族主义者,普遍接受了启蒙理性的线性历史观。而且更可怕的是,由于黑格尔主义认为历史是有规律、有目的的,因而是逐渐进步的。这正好与达尔文进化论合拍。所以,近代几个阶段以不同的政治面貌走向历史舞台的民族主义者,在接受启蒙理性和线性历史观的同时,普遍接受了由斯宾塞最早阐发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适者生存的魔咒令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心惊胆颤,促使他们不加分析地纷纷拥抱西方,并急不可待地割断传统。然而,几代中国人向西方学习的过程却是不断受辱的过程。早期向英国学习,英国人却最早用炮舰回应中国。尔后向脱亚入欧的日本人学习,日本人强迫中国割地赔款。最后是几乎所有的列强参与瓜分中国。梁启超、孙中山都遭遇过这一心路历程。所以,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在探索现代化道路的过程中,对西方爱恨交加。余英时称其为憎羡交织的情节。所以,康有为、梁启超、甚至孙中山及后来的国民党都回归了传统就不奇怪了。然而,完全回归传统无异于抱残守缺,绝无出路。共产党的高明在于他们另辟蹊径,学习欧美不行就转而学习俄国,走十月革命道路,也就是马克思主义道路。俄国早年的民族主义者也是在西方压力下学习西方的,但他们不是被迫的,是主动学的。但是,学习西方的过程同样对西方憎羡交织。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主义诞生了,而马克思主义对西方现存制度全方位地批判。然而马克思主义又是西方文明的产物,是西方文明在当时的最高成果。所以,马克思主义被称为反西方的西方主义。所以俄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既满足了学习西方的愿望,又在西方人面前保存了自尊。中国共产党学习俄国,心态与俄国人异曲同工,但目标迥异。因为俄罗斯民族不是轴心文明,它文明的母体是拜占庭,所以它是西方文明的分支,因此,俄国人最终的心灵归宿在西方。中国则是一个原创性的整全文明,存在完备的意义解释系统,历史遗产又相当丰厚。所以,“俄国是欧洲的一部分,中国就是中国”[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74页。。所以,中国“马克思主义是作为已被抛弃的儒家文明之价值的一种补偿,而不是作为知识分子所赞同的那种文明的顶点(如俄国那样)而要求人们接纳的”[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75页。。

中国注定不可能西化,也注定不能照搬俄国的道路。中国必须走自己的现代化道路。

四、民族主义与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新发展

习近平在十九大报告中宣布:“经过长期努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这是我国历史发展新的定位。”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单行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0页。新时代中国所面临的问题固然与原来的问题有很大不同,但最基本的问题仍旧是中国的现代化道路问题,这个问题必然引出如何看待中国历史、中国传统这一问题,以及在这一问题基础上如何解决东西方文明对话问题。而作为新时代政治、社会动员的手段,作为政治合法性和现代化道路选择的意识形态支撑,中国民族主义必须立足于自身传统及文明对话的基础上,以一切有价值的思想、文化资源,坐实其内涵。

没有传统,原子化的人类个体就不能型构为有机的社群,就不会有基于群体意识的现代民族。传统使时间成为历史,让人能按合意的目的生活,没有传统的人群只能按动物的本能循环往复地延续永远原始的生命。我们的民族主义坐实首先要从自身的传统文明寻求资源。

十七世纪,尤其是十八世纪以后,启蒙主义大获全胜。自此,理性主义的光芒渐次照亮人类思想的每个角落,过往的任何神圣的法则、看似不容置疑的理念都要接受理性法庭的审判。当然,这种启蒙主义的意识形态的彰显,直接促成了科学对神学的胜利,促成了人类从蒙昧的中世纪走向现代文明。导源于启蒙主义的工具理性更是直接促成了使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和运行合理化、高效率的会计制度和科层管理制度。毫不夸张地讲,没有启蒙运动,便没有现代文明。但是,启蒙主义的工具性,它对人的理性能力的无限夸大,不仅在社会道德层面导致去魅、去伦理、去中心等价值虚无主义及人的意义的沦丧,而且在知识论层面,它的理性自负和傲慢,导致了历史研究方法的偏向。自此,人们把历史现象等同于自然现象,以自然科学的态度对待历史。

严格来讲,历史现象,并非通常意义的科学所能把握的。科学作为一个特定的概念,它来自西方。它以观察和实验为基础,立足于经验事实,有一套精确的概念系统、自洽的形式逻辑推演规则及周延的理论范式。科学的有效性及其结论的真理性首先在于它研究对象的可重复性。没有重复性就没有规律性,就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显然,人类历史作为一个整体,它是由一系列纷繁复杂的现象和事件所构成。虽然,个别的现象、个别的事件作为整体的一部分是可以重复的,从而表现出某种必然性,但作为一个整体,它却是不可重复的。因而,人类历史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是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自然现象所呈现的规律,因而也就无所谓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必然性可言。必然性作为一个客观进程,必然排斥历史道路的可选择性。在这种必然性面前,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彻底丧失,历史研究尤其是其研究结论便不再有价值。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卡尔·波普尔认为,“不可能有‘事实如此的历史,只能有历史的各种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终的,每一代人都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他们不仅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而且有义务这样做,因为的确有一种寻求答案的迫切需要”[英] 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2卷,陆衡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12-413页。。

基于理性的致命自负,黑格尔把西方历史演进的图式视为世界历史普遍理性实现的普适模式,站在西方中心主义的立场否认中国历史的任何意义和价值。作为马克思主义重要思想来源的黑格尔学说,深深地影响了马克思,所以马克思一度也毫不犹豫地以黑格尔的线性历史观解释世界历史的发展,并以此分析中国和印度的历史。但马克思在通过历史材料研究东方社会的演进图景后很快发现,中国、印度、俄罗斯等国的历史发展展现出了与西欧完全不同的方式,而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依次更替的规律性“明确地限于西欧各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268页。。

雅斯贝尔斯经过研究也彻底否定了黑格尔的世界历史观。他指出,“黑格尔把中国、印度和西方并列为精神发展的辩证序列的诸阶段”,“然而,我们的论点所涉及的是完全不同的范畴。我恰恰不承认从中国到希腊这一系列阶段的真实性。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意义上,都不存在这种系列。真实状况倒是它们是同时代的、毫无联系地并列存在着的一个整体……三种形态中都存在多样性,一部历史有三个独立的起源”[德] 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等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8页。。黑格尔启蒙理性的线性历史观只能使历史走向虚无。因为,真理、价值和历史的意义只能在具体的历史中呈现。历史的事实表明,无论是传统文明还是轴心文明,都是从东方开始的。至少在1500年以前,东方社会“始终引领着轴心时代前进的步伐”[英] 凯伦·阿姆斯特朗:《轴心时代》,孙艳燕等译,海南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即便是工业革命引来了西方新的普罗米修斯时代,但人类精神层面,聪明的西方人仍旧自觉不自觉地回望中国、印度的历史,以期获得灵感和哲学启示。因为,西方科学、技术的强力推进,至今并没有同时实现人类精神的进步。今天,“我们彼此伤害和损毁的才能依然可与人类非凡的经济和科学进步媲美”[英] 凯伦·阿姆斯特朗:《轴心时代》,孙艳燕等译,海南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既然我们进入了新时代,既然在精神价值上,在实践理性的范围,“我们从未超越轴心时代的洞见”[英] 凯伦·阿姆斯特朗:《轴心时代》,孙艳燕等译,海南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那么,我们当下民族主义的内涵建构必须一改一百多年来割裂传统的做法,而是应当不断回溯历史,从传统中吸收民族认同的思想、文化材料。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我们在民族主义意义建构中只能取其大端。首先,要吸收中华传统文明中的“包容”精神。西方人重思辨理性,这一特征虽然导致了近代的科技突破,但理性精神所要求的统一性、彻底性及世界本源和目标的唯一性、确定性,使得西方人在历史领域往往导致独断的、排他的价值观。所以,西方才有宗教裁判所,才有十字军东征,才有文明冲突的喧嚣。中国人重实用理性,重社会实践,强调近悦远来、天下无外。所以,中国人的文明一直内含兼容并包、宽容大度的温情主义基因。凯伦·阿姆斯特朗研究后发现,“中国的包容精神是独一无二的。中国人后来能吸收佛教思想,與其土生土长的精神资源相并存。在印度和西方国家,各种宗教往往盛气凌人、互相竞争……”[英] 凯伦·阿姆斯特朗:《轴心时代》,孙艳燕等译,海南出版社2010年版,第428页。。这种包容精神无论是对于民族主义建构还是东西方文明对话都是十分珍贵的。其次,要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和谐”精神。西方理性主义所要求的“统一性”,在处理“天、地、人、神”的关系时总是强调主与从、决定与被决定。所以,中世纪上帝是一切的中心,人是上帝的工具;启蒙运动以后,上帝死了,人又成了世界的主宰。对自然的无情掠夺,对轴心价值的肆意摧残便是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必然后果。中国传统向来主张天人合一,强调天、地、人、神的和谐共处。今天,这种和谐精神对于东西方无疑是弥足珍贵的。再者,中国传统的社群精神,也是重要的道德资源。西方人,尤其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人从人类中心主义的道德诉求出发,宣扬人际关系上的个人主义。个人主义虽然利于个人权利、个人自由的张扬,从而利于现代性政治制度的型构,但它的过度膨胀,必然导致人性的自私和无情。中国人重视家庭、社群,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主张社会精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种社群主义或集体主义精神如果能在现代性语境下加以改造,一定会成为弥补西方极端个人主义不足的精神营养。

当然,中国的传统文化包括了诸子百家的学说,以及晋朝以来的儒、释、道等各种文化形式,它们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思想资源。但作为中国主流传统文化,“只有儒家学说才是普遍的学说”,其他学说,诸如道家、法家、墨家、佛教等,“具有的主要是文化上的意义”[美]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62页。。所以,从传统中汲取精神营养,主要应着力于儒家文化。当然,在列文森看来,作为制度层面的儒家文化已然被送进了博物馆。余英时先生因而提出,只能从“私领域”,也就是哈贝马斯所谓的生活世界寻求儒家价值的现代意义。

从传统建构现代意义,绝不意味着仅仅立足于中国自身的文明。1500年开始的现代化、全球化把世界已连为一体。自此,发生在全球每一个地方的重大事件都具有了全球意义。全球范围内的历史遗产构成了人类的共同传统。列文森因此断言:“没有一个事件在它发生之前就命定‘从属于历史,同样是,不管它在什么地方,一旦发生,它就属于一切地方。”[美] 列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刘伟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69页。所以,在新时代,我们坐实民族主义的内涵,探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也就是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必须以敬畏的心态对待来自西方的传统,尤其是全球化以来导源于西方的传统。而在西方所有的传统价值里,科学和民主仍旧是最重要的价值。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再经过中国共产党的血脉传承,它们已然成为中国传统的一部分。科学精神的实质是永不停息地探寻真理,它不仅仅是认知的,同时也是审美的;民主的要义是为社会秩序,进而为人的心灵秩序提供稳定的、非暴力的基础,它是形而上学的,也是人对自身的立法,因而是道德绝对命令。由东西方人共享的传统价值所充实的新时代民族主义,以及与此相勾连的中国现代化道路,必然和平、理性、开放,而又温情脉脉。

雅斯贝尔斯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作为精神统一性的世界历史才真正开始。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显露出落日之照的不再是欧洲,而是世界所有的文化,人们能感到人类的末日,感到无论是毁灭还是再生,没有一个民族、没有一个人能免于这场彻底的改造”[德] 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等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266页。。显然,现代科技突破所带来的轴心精神的衰退,技术推进与人类精神停滞所导致的人的意义的沦丧,是东西方现代性演进的共同背景。只有对话才有前途,也只有在对话中寻求新的共同价值。然而切记,这种共同价值是发现的而不是建构的。建构全球价值,需要一个单一的权力主体,要么仰仗一个超强大国,那必然导致文化霸权;要么有赖于世界政府的创造,但在康德看来,这样的世界政府必然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专制政体。“因为法律总是随着政权范围的扩大而越发丧失它的分量的,而一个没有灵魂的专制政体在它根除了善的萌芽之后,终于也就会沦于无政府状态。”[德] 康德:《永久和平論》,何兆武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圣经》记载,在史前,人类曾经违反与上帝的约定而在巴比伦建造“通天塔”,但它却“是一个失落的天堂和种种巨大的危机”[德] 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等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40页。。于是,康德从理性角度确认人类多样性的合意性,“大自然采用了两种手段使得各个民族隔开来而不至于混合,即语言与宗教的不同;它们确实导致了互相敌视的倾向和战争的借口,但随着文化的增长和人类逐步接近于更大的原则一致性,却也会引向一种对和平的谅解”[德] 康德:《永久和平论》,何兆武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康德基于“人类理性必须保持在可能经验的范围之内”的认识论原则,提出了借助于商业及贸易,实现各民族在尊重基本人权、互不干涉内部“统治形式”(政治制度)基础上的“自由联盟”。然而,这种一劳永逸地止息纷争、实现永久和平的方案,是不把世界宗教、文化多样性考虑在内的。各民族政治、经济的差异,文化、宗教的多元,使康德的方案看起来美妙但实则为幻想。一战后带有康德思想印记的“国联”的命运便是明证。

人类进入工业社会以来,孟德斯鸠、康德向往的商业带来和平的景象不但没有出现,反而,西方列强一手持剑,一手拿钱,东征西讨,开疆拓土。资本的贪婪和野蛮最终把人类推向了惨绝人寰的两次世界大战。

为了回应危机,罗尔斯殚精竭虑,冥思苦想。他在1998年所撰写的《万民法》、2001年出版的《作为公平的正义》里,把基于域内社会的若干正义理念和原则拓展到“万民社会”,型构了一个人类平等尊重、正义和平的“现实主义乌托邦”。只是,罗尔斯学术的厚重同样遮蔽不住他价值诉求上的偏狭。他的万民社会的结构和原则多半是西方社会宪政主义及其道德原则的放大。他的“正义”的乌托邦里,是没有“法外国家”及“负担沉重国家”的合法位置的。他的“重叠共识”理念在何种宗教、何种文明可以与西方宗教、文明平等对话问题上,要么“存而不论”,要么遮遮掩掩。他事实上是把伊斯兰文明和儒家文明排除在对话内容之外的。所以,罗尔斯本质上是西方中心主义者。

后冷战时期最具世界意义的事件是全球化的深度推进。它第一次把全球几乎所有的民族、所有的地区都卷进了这一洪流。然而,2016年以来,英国脱欧、主张“美国优先”的特朗普入主白宫、意大利右翼种族主义政党大选中胜出等一系列黑天鹅事件频出表明,全球化受挫已是不争的事实。它一方面使人类建立公正、和平的国际秩序的变数增加,另一方面,中国在新的背景下提供自己的全球化叙事及实现人类最终和平的方案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习近平审时度势,针对全球化受挫背景下全球安全问题、环境问题、极端主义思潮勃兴问题以及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等问题,早在2015年的博鳌亚洲论坛上便不失时机地号召人类“迈向命运共同体”。在党的十九大报告里,他更是明确提出,“我们呼吁,各国人民同心协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单行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8-59页。。

习近平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是新时代中国民族主义意义建构和中国现代化道路选择的理论前提和目标导向。这一语境下的中国民族主义必然是现代的、開放的和面向未来的,而以这种民族主义为支撑的中国现代化道路必然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

(责任编辑:潇湘子)

The Change of Nationalism Connotation and

the Choice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 Road

Huang Junfu

Abstract: Nationalism and modernization accompany each other as backgrounds in China. The connotation of Chinese nationalism has constantly changed in the course of more than one hundred years of history, but the Chinese nations independence and prosperity is always an “identity”. It effectively supported the Chinese revolution and modernization process. However, its connotation is too frothy and lacks of culture and ideas. In the new era, Chinas nationalism has to absorb the reasonable value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the values shared by human beings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as well as the global values discovered during dialogues of civilizations, in order to enrich the connotations of Chinese nationalism. Xi Jinpings idea of Human Community with Shared Destiny is the theoretical premise and goal orientation of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eaning of Chinese nationalism and the choice of Chinas modernization path in the new era. Nationalism in this context is necessarily modern, open and future-oriented, and Chinas modernization road based on this kind of nationalism is bound to belong to both China and the world.

Keywords: Nationalism; Modernization Road; Axis Civilization; Community of Common Desti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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