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艺术家的日记

2018-05-08 02:50玛丽娅·巴什基尔采娃
鸭绿江 2018年5期
关键词:艺术家

前 言

矫饰和伪装,有什么意义呢?这一看法显而易见,毋庸讳言。如果拥有的不是希望,那么,就该拥有欲望,竭尽所能不择手段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上。如果未在青春年少时不幸离世,我希望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如果不幸早逝,我想让自己的日记——它一定非常有趣——发表出来。这本日记,其实本意并不在此,把它发表出来这一想法,即使没有扼杀了它的本意,也偏离了它原来的价值?但事实并非如此!首先,我已经记了很长时间,原本也并不希望别人读它。其次,就是因为希望人们在读到它时,能捕捉到我源自内心的真诚。如果这篇日记记录的不是绝对严谨的事实,它就毫无存在的理由。我所写的,不仅仅是心之所想,而且我从未在任何时刻产生过一丝杂念:要么尽一己之力掩饰真实的自我,要么刻意丑化自我。另外,我不担心读者的非议责难,仅这一点,我就无法不佩服自己。那么,善良的读者,您一定放心,我在这些扉页中所展示的,完全是真实的自己。对您而言,也许我无足轻重,提不起您的丝毫兴趣。不用想书中讲述的人是我,只需要想,这个人正在向您叙说着自幼年伊始自己对世界的印象。那么,站在人类的立场,这本日记就会引起您的兴趣了。问一下左拉先生,是不是这样呢?甚至可以问一下龚古尔先生,或者问下莫泊桑本人也行!日记从十二岁时就开始记了,但直到十五六岁后才开始有些意义。因此,日记当中有些空白需要填补。我写了这篇带有前言性质的东西,只是为了让这本纪念人性和文学价值的作品清晰易读。

好吧,先假定我是贵族出身,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吧。

我生于1860年11月9日。写下这段文字,我就感觉有点后怕,但还是安慰自己,认为您在读到这本日记时,是不会在意我的年龄的。

我的父亲,是保罗·格里戈维奇·巴什基尔采夫将军的儿子。祖父是地方贵族,勇敢,固执,严厉,甚至有点凶残。我想,他是在克雷米亚战争后擢升将军的。祖父娶了一位大庄园主的养女,可惜她38岁时就去世了,留下了五个孩子——我父亲和四个女儿。

母亲是21岁时嫁过来的,之前曾拒绝过好几个门当户对的求婚者。她是巴巴尼亚家族的人,属于巴巴尼亚贵族的一个古老贵族分支。外祖父经常自夸具有鞑靼人的血统(他的祖先是第一次入侵俄国时来到俄国的)。对我来说,巴巴尼亚听起来像鞑靼词“爬爬精”,因此经常嘲笑它。外祖父堪称当代的莱蒙托夫、普希金,他崇拜拜伦,既是诗人、士兵,也算是个文人。年纪轻轻,就与朱莉·科尼利厄斯小姐结为伉俪。当时她才15岁,长得甜美漂亮。他们共生了九个孩子,但愿你不会见怪这一数量!

结婚两年后,妈妈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了她父母那里居住,因此我一直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外祖母把我宠坏了。除了外祖母娇惯我之外,小姨也惯着我——当初妈妈没能说服小姨跟她一起走。小姨长相一般,她为大家奉献了自己,却也成了大家的牺牲品。

1870年5月,我们出门旅行,终于实现了妈妈长久以来的梦想。在维也纳待了一个月,维也纳各个地方——精美的商店,剧院,等等——我们都从未见过,它们令我们目不暇接。在巴登巴登①时,正值旅游旺季,我们仿佛置身于豪华奢侈的贵族之中。我们一行人有外祖父、妈妈、小姨罗曼诺夫、表姐黛娜、哥哥保罗和我。随行的还有医生,那个天使一般、无人可比的沃利茨基。他是波兰人,性格温和,风度翩翩,爱国热情无可比拟,将所有的收入都花在了学习专业上。他是阿赫特尔卡①当地的医生,和舅舅一起上的大学,我们家都把他当成家庭的一员。旅游时,外祖父需要医生,我们就带上了沃利茨基。正是在巴登巴登,我才第一次开始认识了世界,見证了文明社会的精致优雅;还是在巴登巴登,我感受到了虚荣心的折磨。

有关俄国的事情,以及有关我自己的事情,还有许多要讲的,这才是这部日记的重点。我有两位家庭教师,一位是俄国人,另一位是法国人。前者,我印象深刻,叫梅尔尼科夫夫人。她举止优雅,天性浪漫,受过良好的教育,与丈夫两地分居。在读了许许多多的浪漫故事之后,一时冲动才当的家庭教师。家人都把她当成朋友,从不看低她;追她的男人也不少。一个晴好的早晨,在经历了某个浪漫的冒险之后,她就消失了。她也许该和我们道别,然后再自然而然地离开。但她具有斯拉夫人的本性,又继承了法国的文化传统,此外还受到那些浪漫故事的影响;所有的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使她拥有了令人困惑不解的性格。作为妻子,她郁郁寡欢,这种角色让她不自觉地宠爱托她照顾的孩子;我也本能地用自己不可思议的健康回报了她的宠爱。家里人,想法简单而且好大惊小怪的,以为她的离开会让我大病一场,那天看我的神情都带着几分同情。记得外祖母专门为我订做了一种汤——专门为病人做的汤。所有人都表现得很敏感,因此,在这种敏感面前,我自己也就变得弱不禁风了。的确,我长得就病恹恹的,脆弱不堪,根本谈不上漂亮——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阻止大家对我的看法:终有一日,我注定会变成漂亮迷人、才华横溢的大家闺秀。妈妈曾找过一个犹太人给我算过命。

“你有两个孩子,”他对妈妈说,“男孩平淡无奇,而女孩会成为明星!”

一天晚上,在剧院里,一位绅士笑着对我说:“请把您的手给我看看,小姐。啊,看你戴手套的样子,不用说,您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惹人怜爱的美人儿。”

很长一段时间,我还为这样的恭维话感到心里美滋滋的。自打3岁懂事以来(我3岁半才断奶),我一直雄心勃勃想成为伟人。我的玩具不是国王就是女王,我所有的想法,据妈妈身边的那些人说,总是与伟人有所联系。所以,我势必会成为伟大之人。

大约5岁时,我就给自己戴上了妈妈的头饰,发髻插上了花,来到客厅跳舞——我是了不起的舞蹈家佩提帕①,家里人都聚集到客厅观看我跳舞。与我相比,身边的保罗马上变得一文不值。而戴娜,虽然是亲爱的乔治家的女儿,也未令我丝毫逊色。随便说一下,戴娜出生时,外祖母就把她从她妈妈那里接过来,一直留在身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出生。

梅尔尼科夫夫人消失了之后,索菲·道尔吉科夫担任了我的家庭教师。她16岁——保佑俄国!——另外,还有个法国女人,叫布莱娜夫人,头上挽着王政复辟时期的发髻,有着浅蓝色的眼睛。她50多岁,又有肺病,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非常喜欢她。她教我画画,在她的指导下,我学着画了一座小教堂。没事时,我也画画,大人们玩牌时,我就经常在牌桌上作画。

这些回忆将我们带回到1870年的巴登巴登。当时已经宣战,于是我们动身前往日内瓦。我的内心充满苦涩,孕育着复仇计划。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在祈祷词后念着下面这些自己加上去的话:

我的上帝,赐福于我,让我永不得天花,让我长成漂亮的美女,让我有动听的声音,让我婚姻幸福,让妈妈延年长寿!

在日内瓦,我们下榻的是位于湖边的德拉可洛内酒店。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教画画的教授。他随身带着画本,让我临摹一些小木屋。这些小木屋的窗户看起来像树干,根本不像真实的木屋,因此,我拒绝画它们。这位好心人后来告诉我,要发自内心地进行临摹,画出木屋在我心中呈现出来的样子。恰好在那时,我们搬离了酒店,转住在一所家庭旅馆里。旅馆对面就是勃朗峰②,于是,我就一本正经地临摹起日内瓦的湖光山色来。

我死后,我那自认为与众不同的人生,将会为人们所读到(唯一的缺憾,就是它本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但我讨厌前言(它们曾阻止我去读许多优秀作品),也讨厌编辑的说明。于是,就自己写了前言。要是出版我的整部日记,这个前言可以略去,因为加上前言部分,日记会显得过于冗长,所以,我将日记限制在12岁之后。另外,在日记里,我会留给你足够的机会,可以了解我的一切。我会时不时、有意无意地追溯过去。

但愿致命的疾病不会不期而至,让我突然死去!也许,我并不知自己大限已至;家里人会瞒着我。在我死后,他们会四处翻找我的日记,在读过之后就把它毁掉。眨眼之间,我将身无一物——一片空白——一无所有!这个想法,总令我惊恐不已。生存,野心,痛苦,哭泣,挣扎,最终都被遗忘了——好像我从未生存过。人生苦短,如果我无法活到功成名就,那么,希望这本日记对心理学家有所启发。它记录的是一个女人的一生,每天一篇篇写下来,不做任何掩饰,就好像世上无人会读到它一样。然而,它还是有目的的,希望有人读到它。所以,写得尽量富有情趣。我确信,我会得到人们的怜惜,所以我记录下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否则,我又为何而写呢?另外,我会毫无隐瞒,您读到它时,就会一目了然。

1881年

1月8日,星期六

我挚爱读书,喜欢把书放在书架上,数着书的册数,凝视它们。只要看见书架上摆满了书,我就心情愉悦。我退身远端,像欣赏画那样欣赏书。虽然只有七百本,可都是有分量的大部头书,无论有多少普通书,也难以相提并论。

10月9日,星期日

在博物馆作画时,有两个男人,既不年轻也不英俊,走上来问我是不是巴什基尔采娃小姐。我回答说是,他们看起来非常高兴。索达坦科夫先生是来自莫斯科的百万富翁,他到过许多地方,仰慕艺术和艺术家。波拉克后来告诉我,他自己是位艺术家,和博物馆馆长的儿子马德拉佐一样,都非常喜欢我的临摹作品,请求介绍给我认识。索达坦科夫问我是否愿意与我的画说再见,我竟愚蠢地说,不。

就绘画而言,我在这里还有许多东西要学。现在,我可以观赏到许多之前看不见的东西。我睁大双眼,踮着脚尖到处游走,屏气凝神,唯恐魔咒被打破;这个魔咒名副其实,希望自己最终会实现梦想。我想,我现在知道了如何画画,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一个精彩绝伦的目标之上——创造美好的事物,真正有血有肉的东西——有生命力的东西。我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就能够创造出更伟大的作品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技法。委拉斯开兹①《冶炼场的伏尔甘》是什么,他的《纺纱女》又是什么?要是撇开这些作品中的技法,留下来的就只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人物罢了。我知道,很多人会非常反对我的这种说法,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假装崇尚情感的蠢人。情感,的确重要,它是作品风格的诗化,是艺术的主要魅力所在。这种说法,千真万确。可是,你欣赏原始社会的艺术吗?欣赏它那粗糙枯燥的形式和直白的表现手法吗?当时的艺术新奇有趣,但人们不会欣赏它们。你欣赏拉斐尔漫画形式的《圣母》吗?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缺乏品位。但我必须说,漫画形式的《圣母》的确打动不了我。作品不仅要有情感,还要有高贵的风格,即使我欣赏不了它们,仍会对它们示以敬意。拉斐尔还有一些作品,比如《雅典学院》,画得美妙绝伦,尤其是这些作品的雕刻版和摄影版,更令人赞叹。这些绘画作品,彰显了情感、思想和无与伦比的才华。我不喜欢的,还有充斥着肉欲的鲁本斯,以及形式华美却没有灵魂的提香。在绘画作品中,灵魂和身体哪一样都不可或缺,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如天才那样构思,如诗人一样处理画面。

1882年

1月6日,星期五

艺术,即使就其最卑微的爱好者来说,也会使其灵魂升华,让他在某些方面优越于那些不属于这一神圣群体的人。

2月13日,星期一

我第一次采取透明水彩画法速写!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定下了一幅画的主题。除了琐事之外,必须拿幅大作品给朱利安②看。这幅作品画的是站在门口的三个男孩,我认为是个好题材,其中还加入了现实主义手法。

沃尔夫③的文章给我的打击反而成全了我。当时,我被彻底击垮了;但这种情绪,却给予我力量,让我领悟了之前曾折磨我的那些艺术上的困惑。要是怀疑困惑是否存在,就无法找到困惑,这迫使我做出积极的努力。我也开始领悟了有关艺术家所遭受的考验和折磨的那类文章,我曾经嘲笑过它们,以为都是些毫无根据的煽情故事。那位著名的布莱斯劳①——为方便起见,我这么称呼了——的坚强意志,我现在明白了,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获得,而我曾幻想它是天空掉下来的馅饼。问题是,迄今为止,我真正付出的努力还不够,超乎寻常的天賦反而害了我。布莱斯劳如愿以偿了,但是在经过了艰苦的努力之后。至于我,成功不会一蹴而就;不付出努力,就一事无成。我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在诸如打草图、做炭笔素描时,为了画出理想的线条,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现在,之前认为自己无法办到的事情,认为其他人通过诡计甚至是巫术做到的事情,我都做到了。向别人承认自己欠缺什么品质,是多么困难啊!

4月22日,星期六

不,要继续活下去,我所需要的是过人的天赋。我永远不会拥有普通人的那种快乐。为人所爱,功成名就,如巴尔扎克所言,这才是快乐!为人所爱,是功成名就的必然结果。布莱斯劳,瘦小枯槁,还是斗鸡眼,虽然模样长得还行,但除了天赋之外,毫无女人的魅力。相反,如果我有她那样的天赋,就会比巴黎任何一个女人都更迷人。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我对它的渴望近乎疯狂,它一定会到来的,而且它应该到来,我对此充满信心。

旅行,工作的干扰,没有人给予建议和鼓励——都是毁灭性的,恍如刚从穷乡僻壤回来,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啊!不管怎样,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无法与绘画相提并论。绘画,可以带来无穷的乐趣!错误的职业,偏差的才华,放错的希望!也许,我是在伤害自己。今天早晨,去了罗浮宫。要是有人跟我一样看得那么仔细,介绍藏品时就会如我一样烂熟于心了。之前,我非常自信,可那是来自于自己的无知。后来,我看见了之前从未看出来的艺术奥秘。今天早晨,我看懂了保罗·维洛内塞②,他光彩照人,荣耀无比;其作品色彩丰富,美妙绝伦!真是无法解释,之前这些杰出的作品,在我眼里似乎只是庞大而无趣的画作,色彩单调,手法平淡!之前,我的眼睛仿佛受到了蒙蔽;而现在,我可以真正欣赏到这些美丽了。之前,我欣赏那些名画,完全是跟从他人的意见;而现在,我自己感受到了乐趣,并为之痴迷。我感受到了色彩的层次变化,懂得了欣赏颜色。鲁伊斯达尔①创作的风景画,让我禁不住返回来再看一遍。我现在所看到的,在几个月之前根本看不见——无论是气氛,还是空间感!总之,这不是绘画,而是世界本身。

好吧,我用上了眼睛,体会到了之前无法看见的美丽。我的手,难道不会发生同样的奇迹嗎?

4月29日,星期六

我不是画家,只是在学画画,就像学习任何东西一样,我竭尽自己所能——仅此而已。三岁时,常在乡下的牌桌上用粉笔画人物,后来就一直画下去了。我发誓这是真正的职业,可是你看见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切都需要时间的磨炼。我的胳膊总是无力地垂落在一旁。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没发生。布莱斯劳学画画的时间要比我多一倍。必须承认,我和她天赋不相上下,事情的发展有其自然规律,我画了三年,而她已经画五年了。

6月21日,星期三

我抹去了画上的一切,甚至连画布都处理掉了,就是为了不让它出现在我眼前!它要折磨死我了!噢,艺术!我永远无法抵及艺术的巅峰。毁掉了自己不满意的东西,就该感到宽慰了,自由了,心无旁骛地重新开始了。我画画的工作室,是一个叫查特威克的美国人借给乐淑姿小姐的;美国人今天回来了,我们只好将圣殿还给他。

7月12日,星期三

正在准备我的杰作。这是一件令我煞费苦心的作品,必须选择一处理想的背景。要选一个在岩石上凿开的墓穴——我愿意在巴黎附近画这幅画——比如说在卡布里岛,它整体上具有东方特色。还需要模仿一下真正的墓穴,阿尔及利亚有许多,耶路撒冷更多——随便就可以找到在岩石上凿开的犹太人墓穴。那么模特呢?哦,那些地方一定可以找到许多很棒的模特——还有其特色服装。朱利安说这很蠢。他说,他清楚伟大的艺术家,或者说艺术大师,应该怎样现场作画。艺术家唯一追求的,就是自己所匮乏的那件东西;可是,我匮乏的东西太多啦!好吧,似乎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应该现场作画的。我获得成功的唯一源泉,就是自己对大自然的忠诚。我这样一个没有其他优势,或者说,几乎没有其他优势的人,为什么还要拒绝这一优势呢?

啊,但愿画好这幅画我就能取得成功!

成功取决于自己,那么,我还是不能成功吗?这部作品,是用双手创作的,而我的意志——热情、坚韧、执着——难道不足以将其变成自己希望的那样吗?我所珍视的那种强烈的渴望,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情,难道还不够吗?我怎么会怀疑呢?这幅画占据了我的眼睛、我的大脑、我的思想,甚至我的灵魂,难道就不能战胜眼前的困难吗?我认为自己有能力实现理想。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病,我每天祈求上帝,不要让我生病。

那么,我的手难道不能将自己的思想表现出来吗?能的,我能!

啊,上帝啊!我跪倒在地,恳求您不要拒绝我的这一快乐!人性,是在您亲眼见证之下,在泥土中塑造成形的;我恳求您——不必助我一臂之力——只需设计好一切,允许我不必在前进的路上遭受过多的障碍。

8月18日,星期五

没在家里找到巴斯蒂昂①。粗略看了他从伦敦带来的东西后,我给他留了张便条。大街上,有一个报童依靠在路灯杆上,车辆在街上驶过,声音清晰可现。画的背景还没有完成,但那个人!——啊,什么人啊!

有人说,巴斯蒂昂只是在处理手法上高人一筹;他们多么白痴啊!巴斯蒂昂是位有创新精神的伟大艺术家,他还是诗人、哲学家。与他相比,其他艺术家就是技工。从本性上讲,他从骨子里就伟大。几天前,托尼·罗伯特-佛勒里②不得不认可我的观点:为了模仿大自然,你必须成为艺术家;也只有艺术家,才能领悟大自然,也才会模仿大自然。画家的理想,表现在他选择的主题上。至于处理手法,就是完善那些无知者所谓的现实主义手法。无论选择圣女贞德还是圣女埃格尼斯③作为主题,随便哪一个都行,但请让她们的手、她们的头发、她们的眼睛真实自然,有生气,有人性,而主题本身反而变得无关紧要。毫无疑问,从任何方面来看,现代主题最吸引人;但真正的、唯一的、真实的现实主义,存在于它的处理手法之中。毫无疑问,一定会有一种主题,比其他主题更吸引人——尽管如此!——如果巴斯蒂昂·勒帕热要画的是德·拉瓦利埃尔①小姐或者玛利斯图亚特②,即使她们已死,化为了尘土,在他的润色下也会起死回生。大柯克兰也有一个小幅画作——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对他的钦佩之情——这幅画惟妙惟肖,仿佛画中人正在打手势、眨眼睛。

8月29日,星期二

可是,这本书搅动了我的心灵。虽然说韦达不是乔治·桑,也不是巴尔扎克或大仲马,但她创作的这本书,从专业角度上看,还是令我痴迷。她曾在意大利生活过,有关艺术方面的创意和观点,是在意大利的工作室获得的,极其公正。

她讲了许多道理。她说,对于真正的艺术家——不是工匠——而言,创意要比处理手法重要不知多少倍。还有,伟大的雕塑家马里克斯看到女主人公——未来的天才女子——首次当模特时,他说:“让她来吧,她会获得她所渴望的一切。”托尼·罗伯特-佛勒里在工作室仔细审视了我的画之后,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努力工作,小姐,你会得到你所可渴望的一切。”

可毫无疑问,我的工作一直是一厢情愿。圣·马索说我的画具有雕塑家的风格,对形式的喜爱超出了一切。

我也热爱颜色,但现在,读了这本书——即使在之前也一样——感觉与雕塑相比,绘画似乎是件可悲的事情。那么,像憎恨模仿一样,我应该憎恨每种欺世盗名的行为。看见人工作品——无论是艺术品还是墙纸——被临摹下来,画在了光滑的表面,仿佛公牛看见了红色一样,心中怒火中烧。比如,有时会看见模仿作品出现在墙上——居然在罗浮宫里也有——甚至有木刻画或纺织品出现在装饰一新的公寓墙上,还有比这些更丑陋的吗?那么,是什么阻止我成为雕刻家呢?什么都没有。我是自由的,我所处的地位已拥有了所有的艺术需求。我独自拥有整层楼——前厅、卧室、书房、光线通透的工作室,还有个花园,可以随时随地画画。我还安装了听筒,这样就不会被上楼的人打扰了,也不必过于频繁地下楼。

有了这一切之后,我该画什么呢?画一个把黑色衬裙卷起搭在肩上的小女孩吧,要不就画一个手里撑着阳伞的小姑娘。我在户外画画,可几乎每天都下雨。这意味着什么呢?与大理石所表达的思想相比,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三年前,在1879年10月,我画的素描有什么用呢?在工作室,他们给了我们阿里阿德涅这一主题,引起了我的很大兴趣,就像我对《坟墓中的神圣女人》一样感興趣。朱利安和托尼也认为这个主题不错。从我初次下决心学习雕塑开始,已经三年了,总感觉如果主题普通,就发挥不出气力。而那可怕的问题:“为了什么目的”,总会令我手足无措。

是的,对线性透视法的偏爱就是走入了误区,对色彩的偏爱也等于放错了情感——调色,纯粹是机械化的行为艺术,它会逐渐吸收人的所有潜力,令人再没有创新的余地。

艺术家,也是思想家或诗人,他的处理手法,一般说来,即使再精湛,也较原创略逊一筹。对于这一真谛,我怎可自欺欺人,怎可带着疯狂的执着紧紧抓住不放呢?

1883年

2月22日,星期四

一直在工作室里播放肖邦的钢琴曲和罗西尼①的竖琴曲;我独自一人。月光明亮,透过工作室的大窗户,可以看见美丽无云的蓝色天空。我想到了自己画的《神圣的女人》,沉迷于画中,心驰神往。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抓住:唯恐有人在我之前将它画了出来。这个想法,令这无限平静的夜晚不再安宁。

今天整晚都非常快乐。一边读着英文版的《哈姆雷特》,一边沉浸于昂布鲁瓦·托马斯②的音乐之中。

有些戏剧,永远不会失去感动灵魂的力量。其塑造的人物,也同样具有不朽的力量——比如说“奥菲利亚”,美丽而苍白!她在我们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奥菲利亚!她让我们渴求体验到了痛苦的爱情。奥菲利亚戴上了花,奥菲利亚死去了!这一切多么美妙啊!

啊,愿上帝给予我力量完成画作——那巨大的画作,是我真正的画作。而我今年的画作,只能算是习作了——是巴斯蒂昂激发的灵感吗?是的,当然是。他的绘画,把大自然临摹得如此真实,所以,任何人想要临摹大自然,就必须先临摹他。

画中人的脸,栩栩如生,不仅仅像卡罗勒斯①的脸那么漂亮,它们更要是艺术品,有血有肉,会呼吸,有生命。关键的问题,不是技能,不是润色,而是大自然本身,大自然崇高无比!

4月27日,星期五

我认为,在艺术上,洋溢的热情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天才的匮乏。下面就是这样一个例子。我已经弹钢琴六七年了,换种说法,我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不碰钢琴了,偶尔一年弹上一两次,每次弹五六个小时。因此,手指就不太灵活了,所以现在很少在大家面前弹琴,就连学校的小女孩都会令我相形见绌。

可是,但凡听到出色的音乐作品,比如说肖邦或者贝多芬的进行曲,就会突然产生一种渴望,想要亲手弹弹。而且只需两三天的时间,每天练习不超过一小时,我就可以弹得非常完美,像迪索图瓦那样弹得不逊色于任何人。他曾经过不间断的练习,拿到了音乐学院的一等奖。

6月15日,星期五

康罗贝尔一家给我写了封感情真挚的信。是的,大家都对我深表同情。

今天早晨,本不期望见任何人,可还是冒险去了小展厅——它出于某种利益需要,展出了百幅杰作:有德岗②的,有德拉克洛瓦的,有福图尼③的,有伦勃朗的,有卢梭的,有米勒的,有梅松尼尔④的(唯一活着的艺术家的代表),等等。首先,必须向梅松尼尔道歉,我之前对他知之甚少。上次画展时,感觉他的塑像只是在构图上稍有不足。展出的画作都堪称艺术精品。

但真正吸引我离开独居之所的,是渴望看一下米勒的画。他的画,迄今还没见过,却不断听到别人对他的赞扬,人们说:“巴斯蒂昂是米勒不太出色的模仿者。”终于,我禁不住诱惑去看了米勒所有的画,而且还会再去看的。如果愿意,可以说巴斯蒂昂是他的模仿者,因为两人都是伟大的艺术家,描绘的都是乡村生活,而所有真正的杰作都有着家族一般的相似性。

卡赞的风景画与米勒的相似度,要比巴斯蒂昂的更高。就米勒送展的六幅画来判断,他最令人钦佩的,是其整体效果,和谐的布局,营造的气氛和透明度。他并不重视人物,只是简单地进行了处理,却也处理得大方得体。而这一点,恰好是巴斯蒂昂在今天独树一帜之处——在人物的处理手法上,既细致,又饱满有活力——真实完美地反映了大自然。他的《乡村夜色》,只是一幅小尺寸的速写,却毫不逊色于米勒这种类型的作品。黄昏下,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可是,我还是无法忍受他的《乡村夜色》,背景实在不合适啊!他怎么会看不到这一点呢?的确,巴斯蒂昂的大幅画作有缺陷,色调和整体效果都有欠缺,这才让米勒的作品显得如此出色。无论人们持有怎样的反对意见,在一幅画里,人物应该处于核心地位,而其他元素都应处于附属地位。

就整体效果而言,《雅克神父》要比《乡村爱情》要好,《垛草》亦是如此。《雅克神父》充满了诗意,摘花的小女孩招人喜欢,老人处理得也不错。我知道,将一幅大画作都赋予人物特征,极其困难,而这恰是米勒的擅长之处,也应该是画的目的所在。在小幅画作里,许多细节可以忽略。我谈到的这些画,技法主导一切(不包括过于拘谨的梅松尼尔),比如说米勒的学生卡赞的画。所谓的魅力,指的就是这种无法描绘的品质,它来自于整体效果,而不是来自于某一特定的细节。这种魅力,在小幅作品里,只需轻快的几笔就可以表现出来。而在大幅作品里,情况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情感要依赖于科学分析。

10月6日,星期六

刚刚读完一部法文版小说,是才华横溢的屠格涅夫写的。这本书,让我知道了外国读者对他的印象了。他是位伟大的作家,睿智而敏锐的思想家、诗人,又一位巴斯蒂昂·勒帕热。他的段落描写文字优美。他是用语言,而巴斯蒂昂·勒帕热是用色彩,两者都在阐释最细腻的情感。

米勒——多么与众不同的艺术家啊!巴斯蒂昂同米勒一样,都充满诗意。我用这一愚蠢的词汇,就是为了让那些无法理解我的白痴能够听懂。

在音乐上、文学上或艺术上,只要是伟大的、浪漫的、美丽的、细腻的和真实的,都会令我想起这位杰出的艺术家和诗人。他选择的题材,那些时尚人士会以为粗俗,可他从中汲取的却是最为精华的诗意。

一个女孩在放牛,或者一个女人在田里耕作,还有比这样的题材更司空见惯的吗?“这些早有人画过了。”你会说。可是,他却独具匠心选择了它们,仅仅在一幅画里,他给予我们无限的浪漫情怀。遗憾的是,我们当中,也许不超过十个人能够理解他。

屠格涅夫描写的也是乡村生活——俄国农民的悲惨生活,却那么真实,那么质朴,那么真诚!他所描绘的场景,多么动人,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壮观啊!

不幸的是,这一点只有俄国人才能欣赏到,只在社会科学领域,他才高人一筹。

1884年

7月15日,星期二

每次看见人们坐在公园里或者大街上的长椅上,一个想法就会突然冒出来——在这里可以找到绝好的机会创作艺术。主角安静的时候,要比主角动的时候,更适合描绘场景。不要认为我反对有动作的场景,但当画面呈现出的是狂野的动作场景时,稍有品位的人既无法发挥出想象力,也产生不了愉悦感。许多场景,如正要抬起但还没打上人的胳膊,或者虽然在奔跑却还要保持某种姿态的大腿——都会令画家痛苦不堪(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有一些动作激烈的场景,需要把主角想象成暂时静止的样子。为了艺术效果,短暂的静止就已足矣。

抓住激烈動作之后的瞬间,比抓住它之前的瞬间,更为画家所赞赏。在巴斯蒂昂·勒帕热画的《圣女贞德》中,贞德一听到那些神秘的声响,就赶紧来到前面,匆忙之间还弄翻了纺车,可突然间她又停下脚步,靠在了树旁。而在描绘抬起胳膊打人的场景中,动作虽然画出来了,却缺少了艺术品位。

以《凡尔赛宫授旗仪式》为例。

每个人都在抬臂向前冲,可这些动作并未削减人们的艺术感受,因为画里的人物正满怀期望,我们为他们的情感所感动、所痴迷,体会到了他们急迫的心情。这幅画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因为我们可以想象到动作停止时那一瞬间的场景——在这个瞬间,我们可以冷静地审视这一场景,仿佛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场景,而不是一幅画作。

因此,动作场景,无论在雕塑中还是在绘画中,都无法像静止场景那样传递高超的技法。

将米勒的画与那些你熟悉的手法最高超的动作画进行一下比较,就会一目了然。

看一下米开朗琪罗的《摩西》。虽然摩西没有动作,可他是鲜活的。而米开朗琪罗的《沉思》,既没动作也没话语,因为画家就想取得这种效果: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沉迷于自己的思考之中。

在巴斯蒂昂·勒帕热的《无所事事》中,那个孩子正看着你,好像有话要跟你说,他是有生命的。在勒帕热的《垛草》中,有个人仰躺在地上,帽子盖着脸,正在睡觉,可他仍是鲜活的!坐在那里的妇女,正陷入沉思,也是一动不动的,但我们感受到了她的生命力。

只有人物处于静止状态的场景,才会满足艺术家的感官。这给予我们时间,可以抓住它的美丽,领会它的意义,再通过想象力赋予它生命。

作者简介:

玛丽娅·巴什基尔采娃(Marie Bashkirtseff),俄罗斯帝国日记作家、画家、雕塑家,生于1858年11月24日,卒于1884年10月31日,出生于乌克兰波尔塔瓦省迦夫诺夫斯基村, 12岁随母亲赴法国并长期定居,去世时年仅25岁。她掌握六种语言,因其美貌、艺术才华和悲剧人生而成为19世纪具有传奇色彩的文化人物。巴什基尔采娃病逝时,莫泊桑曾亲往致祭,并慨乎言之:“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玫瑰,我用以撒满的道路是这样灿烂和短促。”

译者简介:

王少凯,男,1968年9月出生,沈阳大学外国语学院副院长、教授,英国剑桥大学考试委员会剑桥商务英语(BEC)教师和高级口试考官,辽宁省精品课《高级英语》负责人,主持、参与国家级、省级等纵向课题10多项,发表译著作20余部。译著《父与子:信仰与偏见》进入由全国社科领域优秀出版社发布的人文社科联合书单(2016年10月),译著《对话寂静》受到《中国教育报》《北京晚报》等媒体推介。

本文根据美国CASSELL & COMPANY, LIMITED出版公司1889年英文版翻译,系国内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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